黃德海
慎乃儉德,惟懷永圖。
—《尚書·太甲上》
一
興許是因為現(xiàn)代歷史學科的崛起,現(xiàn)今人們談論過去的時代,很容易只保留可信的底線,而把上古無數(shù)的人、事刪削得只剩下不相聯(lián)屬的片段,以致讓過往的一切既不豐富,也難動人。不知道某些古人縝密完整的思索,是否也可以放入獨特的可信范圍?如果可以,斷爛不堪的過往,或許將恢復勃勃生機,起碼在某種意義上對人有益?連類而及的問題是,諸多今人談論的所謂傳統(tǒng),是否本來就是個連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造過程,而不是停留在時空對岸的凝固形象?就像荷馬,古希臘人把他確認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卻又隱隱約約暗示,這位盲詩人“同時誕生于七個不同城市”。這命名和對命名的解說,屬于后人創(chuàng)造性思索之一種:“這意味著希臘人并非不曉得此一基本事實(按:即武斷地選擇一個人,稱其為兩大史詩的作者),甚至精確地指出了有整整七個希臘城邦的人共同完成這兩部史詩。”
這樣的創(chuàng)造有個好處,可以讓后來者對某一事物的指稱簡易,不用在稱名之前先累累贅贅地解釋一番。比如希羅多德就可以避開繁瑣,直接告訴我們:“赫西俄德與荷馬……把諸神的家世交給希臘人,把諸神的一些名字、尊榮和技藝交給所有人,還說出了諸神的外貌?!比藗冇纱酥?,古希臘“大人”們的詩,與現(xiàn)今彰顯一己(或隱或現(xiàn))生殖愛欲的詩歌,并非同類。署名赫西俄德和荷馬的一系列作品,面向當時希臘的過去、當下和未來,通過摹寫諸神的世系和他們的特性,讓生活于城邦的希臘人有了效仿對象,從而確立他們特殊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對詩和詩人無比苛刻的柏拉圖,就可以讓他筆下的蘇格拉底,把形塑了古希臘樣貌的詩人名字歸為一個,并無比準確地說出他的作用:“當你遇見贊頌荷馬的人,聽到他們說荷馬是希臘的教育者,在管理人們的生活和教育方面,我們應當學習他,我們應當按照他的教導來安排我們的全部生活,這時,你必須愛護和尊重說這種話的人?!?/p>
這一點,作為中國詩歌源頭的《詩經(jīng)》,幾乎走了一條相反的路—收入其中的三百零五首詩,都沒有署名不是?當然,古人也自有他們簡易的方式,一句“詩三百”或“詩”,就足以稱呼整體了沒錯吧。最為重要的差別是,與希臘詩人創(chuàng)制的復雜神譜相比,《詩經(jīng)》里幾乎沒有諸神的名字,更少見諸神的家世。缺少了諸神的家世,一國之人如何自覺地確立其生活方式?《詩含神霧》:“詩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萬物之戶也?!币陨纤亩耍遣皇强梢詫ED所謂的諸神?而后世毛詩的大序和小序,是不是就用以上的四端來教人確立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
《詩大序》幾乎是對此一問題的正面回答:“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币簿褪钦f,詩三百,連同對我們來說仿佛跟它長在一起的大小序,是用詩作為教化手段,讓一群自然聚居的人,成長為一個自覺的文明共同體。如同古希臘在荷馬和赫西俄德的教導下形成了他們獨特的nomos(民俗,宗法,法律),在詩教(取其廣義,包括一切以某種好為目的的述作)之下,中國也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謠俗”(《史記·貨殖列傳》)—認真一點,從這謠俗里,大約能看出此一共同體人的性情、生活方式乃至命運的造型。
如果“詩三百”真的經(jīng)孔子刪定后用為教材,那么,在毛詩之前,一定(起碼在眾弟子口中)流傳著孔子對諸多篇章的解說。從《論語》保存的只言片語來看,孔子對《詩》有其獨到的心得和整體認知,這些解說未能全部記錄下來,真讓人悔之不及。好在有毛詩,相傳出自孔門“文學”科的子夏,那么,毛詩的大小序里,一定多多少少保留著孔子說詩的意見。這推測或許可以稍稍減少一點我們的遺憾,但從孔子“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的告誡來看,子夏氣度略欠寬宏,其所傳之“詩”,究竟多大程度上體味了經(jīng)權(quán)合宜的孔子偏其反而的意圖,實在難以妄測。
不過,長于“文學”(古傳典籍)的子夏,畢竟經(jīng)大小毛公的戮力同心,傳下一部最早的讀詩心得。這心得“因有編詩結(jié)構(gòu)與大、小《序》之存在,《詩》才成一特殊讀法……觀《小序》之設(shè)自成體系,諸《序》縱橫交織,《詩三百》乃構(gòu)成以周為中心、跨越數(shù)百年且顯示各種情感關(guān)系之網(wǎng)絡。此網(wǎng)絡龐大復雜且變化多端,《詩》之為‘詩,魅力即在此”。無可否認的是,有時“序詩者與作詩者之意絕不相蒙。作詩者即一事而行諸歌詠,故意盡于篇中。序詩者合眾作而備其推求,故事征于篇外”。
橫亙在《詩》與《序》之間的矛盾,不妨看成伯納德特意義上的“未定之二”(indeterminate dyad)—“構(gòu)成一對組合的事物不是獨立的單元”,不能簡單地看成二,“它們是整體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互相包含對方”。作為一對組合事物的《詩》與《序》(甚至包括其后的箋與疏),顯然構(gòu)成了既相反又相成的整體景象,從而詩便不只是停留在個人的饤饾情感上。至于后之讀詩者在具體時空中的情勢裁斷,端賴每個人當下的反身自識。
二
《詩大序》關(guān)于“二南”(《周南》《召南》)的說法,很能體現(xiàn)毛詩用以教化的宗旨:“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這也就怪不得孔子如此教導自己的兒子:“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倍现L,可以用于鄉(xiāng)人,用于邦國。不學二南,如人向墻而立,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或?qū)⒎忾]阻塞,固陋不堪。
王者之風的《周南》十一篇,毛詩的小序,也自有其整體思路。其中前八篇,題旨皆與后妃有關(guān),分別言后妃之德、之本、之志、之化、之美,并后妃之逮下、之所致、之子孫眾多。后三篇由內(nèi)而外,言文王德廣所及,道化之行,《關(guān)雎》仁德之應,如此,則邦國之德外內(nèi)如一,溫柔敦厚之教可期。當然,我們也完全可以把小序看成是解詩者的理想,借此傳達自己的詩教之旨,其解背于詩還是更為體貼入微,要回到每首詩的具體。
小序中首次提到儉德,是《周南》(也是整部《詩經(jīng)》)的第二篇,《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p>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葛是葛麻,多年生藤本植物。中谷即山谷。覃義蔓延。萋萋、莫莫均為茂盛貌。刈,割?。粸C,煮。絺為細葛布,绤是粗葛布。無斁,不厭倦。“言”“薄”都是發(fā)語詞;“害”是“盍”的借字,義為何。污,揉搓;私,近身衣;澣,用水透一透;衣,身外衣。一章用葛與黃鳥起興,喻女性形體漸長,容色美盛,如黃鳥之翔而后集,將待時而嫁也;二章言治葛為衣,女功不?。蝗卵耘嫫涓?,欲澣洗衣服,問安父母。
老實說,我的確沒看出這詩哪句講到了儉,即使借助《正義》,仍不免有些含糊—“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者,卒章污私澣衣是也。澣濯即是節(jié)儉,分為二者,見由躬儉節(jié)用,故能服此澣濯之衣也。”把衣服該揉搓洗還是用水稍加洗濯分開,怎么就看出節(jié)儉了?難道是出于環(huán)保節(jié)水?這也就難怪后人會覺得不合情理:“后(妃)即節(jié)儉,亦不至歸寧尚服澣衣??v或有之,亦屬矯強,非情之正,豈得為一國母儀乎?”
暫且拋開節(jié)儉,鄭箋中對后兩章的解說,可謂獨出心裁。第二章,鄭玄把“服”的意思,由通常的“穿(衣)”改為“整治”:“女在父母之家,未知將所適,故習之以絺绤煩辱之事,乃能整治之無厭倦,是其性貞專?!薄八腥祟惖腻e誤無非是無耐心”,對煩辱之事能整治無厭,可見此女性情之堅韌專一,由此其做事之精純可期。卒章則以“潔清”立意,“我之衣服,今者何所當見澣乎,何所當否乎?言常自潔清,以事君子也”。一身不治,何以為天下之儀則?內(nèi)而貞專,外則潔清,這自內(nèi)而外的身心純粹之象,是不是(毛公)傳(鄭玄)箋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呢?
小序中所謂的儉德,朱熹在《詩集傳》里將其定位在第二章,或許更近情理:“此言盛夏之時,葛既成矣,于是治以為布,而服之無厭。蓋親執(zhí)其勞,而知其成之不易,所以心誠愛之,雖極垢弊而不忍厭棄也?!贝私馓裘髁肆暉┤枋屡c其性貞專間的聯(lián)系,給出了由事而達于心的過程,從而使“無斁”之意落實。只是,朱熹仿佛把第三章的意思提到第二章來講了,否則,從“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絕看不出衣服之“極垢弊”,只有從第三章的“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才可以推論衣服之垢弊。然而,即使從第三章立論,仍然有增字解經(jīng)的嫌疑,需要洗的衣服,或許有垢,未必弊破吧?只是,如果推翻朱熹的這個解釋,小序里的“儉”,不就難以落到實處了嗎?小序是不是真的如今人嘲笑的那樣“迂腐可哂”?
三
同樣在小序里明確提到儉德的,是《召南》的《羔羊》?!吨苣稀肥峭跽咧L,《召南》十四篇主體則為王者之風所化的南方諸國,因而小序由頌后妃轉(zhuǎn)而為贊夫人,并美召公之政,其間偶有怨言,終也因得被而得化之?!啊陡嵫颉?,《鵲巢》(國君積行累功)之功致也。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jié)儉正直,德如羔羊也?!?/p>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對序中“節(jié)儉”的理解,毛、鄭已自不同,《正義》謂:“毛(傳)以儉素由于心,服制行于外。章首二句言裘得其制,是節(jié)儉也,無私存于情,得失表于行。下二句言行可蹤跡,是正直也。鄭(箋)以退食為節(jié)儉,自公為正直。”先不說裘得其制便是節(jié)儉的推斷自何而來—現(xiàn)今不是有很多“合制”的東西是奢侈,甚至風雅(風雅所費,甚于奢侈)的嗎?—如果所說成立,此詩就顯得有些懸空著筆,不那么具體致密,仿佛是為了證明小序所言節(jié)儉正直才來寫詩似的。方玉潤便在《詩經(jīng)原始》里指出,“夫詩人措辭,必有指實,斷非虛衍”,而他又相信,“序言‘節(jié)儉二字,必有所本”。
深思而有得,方玉潤解這段小序,切近能落于實處,是我所見之中最好的:“紽也,緎也,總也,皆縫之之謂也……觀‘五紽、‘五緎、‘五總之言,明是一裘而五縫之矣。夫一裘而五縫之,仍不肯棄,非節(jié)儉何?……至于‘委蛇委蛇,則雍容自得之貌。使服五縫之裘而無雍容自得之貌,無以見其德之美;使服五縫之裘,雖有雍容之貌,而不于自公退食之地見之,且恒見之,亦無以見其德之純?!贝蠓蜃怨T出,退朝而食于家,始終著五縫之裘,“無所矜,亦無所掩;不矯強,亦不虛飾;但覺其舒容安度而自有余裕焉。此雖外儀乎而內(nèi)德蘊焉,此雖末節(jié)乎全德見焉矣”。方玉潤甚至推測,這個作詩者肯定實實在在見到了某個人,而這人,或許正是《召南》的核心人物—召公。
如果不看小序,也不看歷代注解,只看詩本身,不得不承認,幾乎難以從《葛覃》和《羔羊》中讀出節(jié)儉的意思。較早的三家詩(齊、魯、韓),對兩詩就別有異說,且各有其秀異之處?!陡瘃?,魯詩謂詩旨是女待嫁,“恐其失時”,拈出的是今文學家多有心得的“時”字,善體《論語》所謂“時哉時哉”者乎?《羔羊》,則韓詩認為:“詩人賢仕為大夫者,言其德能稱,有潔白之性,屈柔之行,進退有度數(shù)也?!钡滦邢喾Q,舒展從容,是孔子“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時的樣子嗎?
細味這兩首詩,并就此來看毛序,仿佛儉字是解詩者悄悄加進去的,似無還有,若存若亡。在全詩之中,儉似乎不那么重要,但反過來想,漏掉它,詩的意思卻又略有些直白無隱。仿佛某種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去掉好像也可以,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蛟S,這就是儉德該有的樣子吧,不突出,不招搖,但也不該被忘記,它就那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居于群德之中,不卑也不亢。這樣的儉,儉得雍容,甚至有些華貴,只在無斁與委蛇之中偶爾顯現(xiàn),看不出絲毫寒酸。如此風致宛然、從容自得的儉,難道不該是儉德最美好的樣子?如此儉德,經(jīng)傳之倡、箋之和、疏之輔,并后世解詩者的深深體味,會漸漸滲透到人心里去的吧?
四
二南以下,自邶風至曹風,均屬“變風”,大序所謂“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二南之后,國風中再次出現(xiàn)與儉德有關(guān)的詩,則是《魏風》?!拔旱鬲M隘,其民機巧趨利,其君儉嗇褊急,而無德以將之”,魏風的第二首,就直刺其君之儉:“《汾沮洳》,刺儉也。其君儉以能勤,刺不得禮也?!?/p>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
汾,汾水。沮洳,低濕處。莫、桑、藚,均可采之植物。公路、公行、公族,俱官名,掌諸侯之路車、兵車與屬車。只從詩句來看,與其說是刺,毋寧說是美更為準確,“美無度”“美如英(俊選之尤者)”“美如玉”,不都是贊美之辭嗎,怎么會扯到刺上去?《正義》從鄭箋,其解釋,也很像是對儉(何況還有勤)的肯定:“于彼汾水漸洳之中,我魏君親往采其莫以為菜,是儉而能勤也。彼其采莫之子,能勤儉如是,其美信無限度矣,非尺寸可量也。”從后世愈儉愈善的原則來看,當然是美辭無疑,只是,過去的人怎么認識儉呢?
先不急著下結(jié)論,再來看一首刺儉詩,《蟋蟀》,《唐風》首篇—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此詩感嘆歲已將暮,未經(jīng)樂之轉(zhuǎn)折,即已警惕自己切勿為歡逾度,所謂“其人素本勤儉,強作曠達,而又不敢過放其懷,恐耽逸樂,致荒本業(yè)”。人在生命的某些階段,或一年的某些時候,需要一段意氣風發(fā)、享受美好的時光。這時光即使短暫,人內(nèi)在的某些地方也可以得到相對充分的休息,把從不停息的消耗返還一點。沒有這段時光,生命會不時顯出枯寂,甚至失去必要的生機。此詩之中,尚未聞其樂,即已申“無已大康”(不要過分安逸)、“好樂無荒”(尋樂不荒正業(yè))之旨,直接越過了必要的愉悅階段,“唐人之儉,無乃太甚乎”。善自警惕也會有太甚之嫌,如此,便仍要回到古人儉德的標準問題。
鄭玄的老師馬融,曾傳《毛詩》,他在《廣成頌》里曾提出儉、奢的標準,或許可以參考:“臣聞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奢儉之中,以禮為界。是以《蟋蟀》《山樞》之人,并刺國君,諷以太康馳驅(qū)之節(jié)。”孔子的意思是,奢侈則人不恭順,節(jié)儉逾度則難免寒酸。而檢驗奢侈或過儉的標準,是禮,“禮,體也,得事體也”,“得事體,乃所謂當,乃所謂備(全)也”。完整且得當?shù)膬€,才是儉德。未達中庸,過與不及,儉則儉矣,卻難以稱得上德。馬融賦中的《蟋蟀》對應后文“太康”即“大康”,《山樞》是列于《蟋蟀》之下的《山有樞》,“馳驅(qū)”是“不馳不驅(qū)”的節(jié)文,雖有馬車,卻不馳驅(qū),毋乃太固乎?因此小序謂此詩:“刺晉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國,有財不能用,有鐘鼓不能以自樂,有朝廷不能灑掃,政荒民散,將以危亡?!?/p>
倒回來看《蟋蟀》的小序:“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娛)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彼栽谔骑L中出現(xiàn)晉公字樣,是因為成王封其弟叔虞為唐侯,以建唐國。國之南有晉水,子燮改國號曰晉。《詩經(jīng)》存唐風之名,用的是始封之號。稱述堯,則因其地原為帝堯舊都,“土瘠民貧,勤儉質(zhì)樸,憂深思遠,有堯之遺風”。魏國之風習,正與唐相似,“本舜禹古都,其地狹隘,而民貧俗儉,蓋有圣賢之遺風焉”。這樣兩個存有圣賢節(jié)儉之風的地方,怎么變得儉不中禮的呢?
或者可以這么理解,抽象的儉沒有中禮不中禮之別,有別的,是作詩者、解詩者,以及詩中每個人置身的具體環(huán)境。儉用之不當,則顯儉嗇,如《正義》之說《汾沮洳》,魏君“美雖無度,其采莫之事殊異于公路,賤官尚不為之,君何親采莫乎?刺不得禮也”。甚之者,如儉不中禮,則事出非分,“非特儉嗇而已,是亦與民爭利也。儉不中禮則吝,吝必至于貪”。或如《蟋蟀》之刺,“僖公太儉逼下,不中禮度,故作是《蟋蟀》之詩以閔傷之,欲其歲暮閑暇之時,以禮自娛樂也”。不能使民自喜,過于造作安排,民與己皆無一時之閑暇,衷心常凜凜,或?qū)驼b“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之詩乎?
五
《詩經(jīng)》共十五國風,正風、變風而后,殿以《豳風》。《豳風》而外,其余十四國風,皆為周代諸侯國,而豳則是周遷岐前的聚居之地。在國風自正而變的序列中,豳風仿佛在空間上由邊地回到中央,時間上由近世追及祖先。而真能稱為“豳風”的,實際上只有《七月》一篇,其余六首并非豳地之風,只因同為吟詠周公之事,亦連類而歸于此。更為奇特的是,自鄭箋倡始,《七月》被認為兼?zhèn)滹L、雅、頌三體,《正義》承此,謂“述其政教之始則為豳風,述其政教之中則為豳雅,述其政教之成則為豳頌,故今一篇之內(nèi)備有風、雅、頌也。言此豳公之教,能使王業(yè)成功故也”。這奇特的《七月》,共八章,章十一句,是風詩中最長的,雖然不足四百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既獲,十月隕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豣于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此詩向稱名篇,解釋不難找,就不一一注明了。小序謂此詩:“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朱熹給出的此詩綱要是:“此(首)章前段言衣之始,后段言食之始。二章至五章終前段之意,六章至八章終后段之意?!倍湟庵迹祆鋭t引王安石(不知是不是因為不想提名字,朱熹引述的時候,用的是“王氏”)說:“仰觀星日霜露之變,俯察蟲鳥草木之化,以知天時,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內(nèi),男服事乎外,上以誠愛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婦婦,養(yǎng)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時,其燕饗也節(jié),此《七月》之義也?!笔玛P(guān)王業(yè),詩兼三體,義則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無變風之衰廢,《七月》究竟該如何定位?
不妨從小序的“周公遭變故”說起。武王去世,成王即位,周公攝政。成王的三個叔叔散布流言,中傷周公欲篡奪王位。成王生疑,周公避居。后得金縢之書,誤會消除,成王出郊迎接周公,“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潘雨廷先生于此拈出“反風”二字,謂《豳風》雖處變風之下,卻能行反風之實:“周風之正,未嘗有異。故岐之風,是謂二南。豐鎬之風,已受命而入雅。惟成王時,三叔流言,公將不利于孺子。則君臣之間,風不可謂不變。幸周公不忘十余世之祖德,三年東征,德音不瑕。金縢啟,流言息,成王感悟,天雨反風,禾則盡起。此所以附《鴟鸮》等六篇于豳風。風反而正,以固文武已創(chuàng)之業(yè)?!彼^反風,即變風反而為正風之義。
在王道衰廢、政教失則的形勢下,《七月》追懷先祖篳路藍縷之德,復思振作,乃返本還源之詩。詩中雖處處可見勞作的艱辛,卻洋溢著一股向上之氣。在這辛勞不已卻生機盎然的時日里,節(jié)儉回到了它最為素樸的樣子,“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有時至以苦菜和臭椿充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白天割草,夜里搓繩,勞作日夜無息。為上者知此稼穡之艱,體恤下情,豈敢乃逸乃諺耶?那些勤修耕織之業(yè)的奮發(fā)者,儉素勤懇成了不用刻意講求的“禮”,他們的欣喜藏在這里,祝頌也藏在這里—“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