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昭春
故鄉(xiāng)在楚地云臺夢澤,到了五月初五那天,家家灑水庭院,掃陽塵,開窗戶,門插艾,把一冬一春的晦氣驅(qū)趕一盡。
小伢們要穿上新衣,身掛一串彩絲菱角與織錦香袋,和一只絲網(wǎng)兜,里面臥了一枚青皮咸鴨蛋。一群伢們滿街跑,拍了手兒唱:
五月五,是端陽,
門插艾,香滿堂,
吃粽子,撒白糖,
龍舟下水喜洋洋。
家家照例煮粽子,煮咸鴨蛋,炸油香馓子,吃到平日吃不上的又甜又酥的芝麻糕,還有又香又糯的綠豆糕。大人小伢會破例喝一點雄黃酒,姑娘小伢額上點一粒朱紅的雄黃痣,耳朵內(nèi)抹一點雄黃酒,據(jù)說可避蛇蝎蟲豸侵擾。然而到六歲頭上,還沒人給我額上點雄黃痣了。我愛俏,天天不依不饒,大我兩歲的秀秀額上早被點了黃痣,她用指尖刮我的臉兒說:“這么大的伢還要點痣呀?你羞不羞喲?”
過去,秀秀每年都會送我一串彩菱香袋。彩菱角是用七色絲線一點點纏的,香袋是用針線把鑲邊的紅布一針針縫出來的。每逢快到端午,我便迫不及待想瞅瞅她今年究竟會給我纏個么花樣?她卻故作神秘,藏了不讓看。那天一早,她先要我閉上眼,才把一串彩菱香袋掛到我的頸上。待我睜開眼,便會有種意外的驚喜。
十歲那年,也就是日本投降后的頭一個端午節(jié),秀秀卻不理我了,從我身邊走過,把彩菱香袋掛在別個小伢的脖子上,沒我的了。我很傷心,差一點哭得背了氣!
吃罷粽子,秀秀約我去河邊看劃龍船。我自然不想錯過,只是心里憋了一肚子火,賭氣說:“不去!”
秀秀一笑,尖翹的小鼻一哼:“哦喲喲,還矯氣呀,你慪的么氣呀?你以為你還小呵,你都十歲了,還想要香袋呀,也不怕人家笑話你個男子伢,不要臉?!?/p>
我被戳穿了心思,下不來臺,賭氣道:“誰要你的香袋?鬼才要!不去不去,就是不去!”說完我自顧先走了,其實,我心里巴不得呢。我故意放慢腳步,待她超過我了,我又裝得不屑一顧地攆了過去,招得秀秀嗤嗤地捂嘴兒笑。
到了道人橋,啊喲,府河兩岸萬頭攢動、人潮如海。我忘了不快,招呼秀秀:“快,快!跟上!”我們在人縫中鉆來穿去,好不容易擠到了堤岸。只見上游方向纛旗獵獵,龍舟一字兒排開,河面上鼓聲大作,震得人骨頭散了架!祭祀開始,一白須老者著古服,站立船頭,朗聲拖腔宣讀祭文:“招我屈子兮,魂歸來!”隨即一批批青粽撒入江中,萬民呼喊:“屈子魂歸兮!江河呼應(yīng);屈子魂歸兮!……魂歸兮……”
一會兒,競渡開始,只聽得火銃齊鳴,兩岸吶喊聲驟起,如山呼海嘯。我急忙喊:“秀秀,快呀,龍船劃過來了?!?/p>
她瞪了雙丹鳳眼,剁腳兒怨道:“我看個鬼呀?一點也看不到?!?/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站在一塊一尺見方的麻條石上。我只得下來,扶她上去,她臉上頓時笑開了花,直拍手:“昭春,看,青龍船領(lǐng)頭哪,哎呀,黃龍船快追上來了。”我急得踮起腳,從大人肩腰中擠出一點空隙,也只能看到一丁點兒河面,只聽到高亢的此起彼伏的楚腔號子。哪里還有龍舟的影兒?我抓耳撓腮,急不可耐。秀秀見了,有些猶豫:“要不……你也擠上來?”我顧不得了,蹭地擠了上去,我倆緊挨站著,看到一只只龍舟在如雷的鼓聲中百槳齊飛,箭似的貼著河面一晃而過,直沖向隔蒲潭。
秀秀傍著我,臉紅紅的,見我還癡癡望著河面發(fā)呆,戳了我一下:“喂,還不下來呀?龍船早走了!看個鬼呀?”我意猶未盡,似乎還在回味那龍船百槳如飛的場景。
“給!”我轉(zhuǎn)過頭,見她手上一塊綠豆糕,說,“拿去呀?!彼l(fā)際系了一束梔子花,一臉燦爛的笑,眉心那粒俏媚的雄黃痣活了似的在我眼前飛翔。我癡癡說:“秀秀呀,你真好看,好像觀世音菩薩下了凡咧?!?/p>
她聽了,臉兒緋紅,嗔道:“你呀,就會拍馬屁!”說罷小蠻腰一扭,麻利地走了,灑下一串得意的笑,像響亮的銀鈴兒。
想起兒時的端午,彩菱、香袋、青粽、雄黃酒一股腦兒就把濃濃的楚地風情攜了過來,我仿佛又看到了秀秀俏臉上的那粒雄黃痣,伴著萬眾呼號的龍舟從眼前一閃而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