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爾·布萊曼
1944年,她們在紐約曼哈頓的莫雷山酒吧第一次見面。
瑪麗·麥卡錫被阿倫特懷疑主義者的機智所震撼。阿倫特笑著說,美國還沒有“定型”,這還是一個小店主和農(nóng)民的國家,與其說這是個新世界,不如說更像一個“舊世界”,這里的社會視野非常狹隘,和這個國家的開國者擁有的政治視野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不難想象麥卡錫在漢娜·阿倫特身上發(fā)現(xiàn)的那些特質(zhì),正如一位崇拜阿倫特的耶穌教信徒所寫的,她“具有在現(xiàn)代黑暗時代的廢墟中進行詩意思考的天賦”。
但她們的友誼也經(jīng)歷了考驗。1945年,在紐約的一次聚會上麥卡錫說了錯話。在談話中,大家談起法國公民對占領巴黎的德國人的敵意,她說她為希特勒感到難過,因為他竟然會荒唐到希望得到他的受害者的愛戴。這完全是瑪麗·麥卡錫的風格,她說這話是要故意冒犯那些道貌岸然的反法西斯分子,絕不是針對漢娜·阿倫特的。但阿倫特非常憤怒,她當時就生氣地說:“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一個希特勒的受害者,一個去過集中營的人!”
麥卡錫根本沒有機會道歉。據(jù)麥卡錫說,三年后,她們在一個會議上討論《政治》雜志的前途,她們同屬少數(shù)派。在地鐵的月臺上,阿倫特轉(zhuǎn)身對她說:“我們結(jié)束這荒唐的爭吵吧,我們的想法如此相近?!丙溈ㄥa為關于希特勒的話向她表示歉意,阿倫特承認自己從來沒有去過集中營,只在法國的一個拘留營里待過。她們的友誼之花從此常開不謝。
書信中的浪漫傳奇,這是我對瑪麗·麥卡錫和漢娜·阿倫特這本通信集的概括,因為它講述了兩個朋友之間熱烈的友誼,而這種友誼在外人來看幾乎是不可能的?!半y以相信這兩個女人能成為朋友。”她們的出版人威廉·朱萬諾維奇評論道(他自己也以浪漫的形象出現(xiàn)在這些書信中)。1992年12月,朱萬諾維奇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漢娜并不能真正理解麥卡錫行為舉止中的美國特征?!?/p>
麥卡錫身上有些東西非常吸引阿倫特,這些東西超越了她們的文化差異,也超越了那種把她和其他美國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政治和文學的愛好。最吸引阿倫特的是麥卡錫的開放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幾近于幼稚,這和她早期最不尋常的一部作品《拉赫爾·法恩哈根:一個猶太女人的一生》中的主人公拉赫爾·法恩哈根不無相似之處。法恩哈根在柏林的沙龍成為19世紀初浪漫主義詩人的聚會場所,1929年阿倫特第一次在作品中提到她,她“努力讓自己投入到生活中,讓生活‘像沒有雨傘遮擋的暴風雨一樣沖擊著她”,這深深地打動了阿倫特。
但真正把她的世界和阿倫特的世界分開,并使她們的友誼有一種神奇特質(zhì)的正是麥卡錫的“美國特征”,這種“美國特征”隨著麥卡錫在國外居住的時間越久,似乎也變得越明顯。在為麥卡錫的《思想回憶錄:紐約1936-1938》寫的前言中,伊麗莎白·哈德威克認為,阿倫特“把瑪麗看作是一個珍貴的美國朋友,也許是她在這個國家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在她的性格里,有一點點美國西部精神,有一點點羅馬天主教的影響,她既是古典的,又是屬于新世界的,她是一個像拉赫爾·法恩哈根那樣的沙龍女主人”。
從另一種意義來說,阿倫特和麥卡錫之間的對話是兩個旅行者的故事。她們的書信越洋跨海,當她們身陷論戰(zhàn)風暴之中時,這些書信成為她們的生命線。她們相互依存,在友誼中尋找庇護所,和同時代那些失敗的群體保持距離。那些失敗的群體包括共產(chǎn)主義和反共產(chǎn)主義,她們對這兩者都沒有太多信心,還有那些從行為科學中受到啟發(fā)的追求社會進步和社會控制的派別,以及充滿了嘲諷和懷疑態(tài)度的左派群體。
這是一個幸存者的故事:令人振奮,不是因為它有個美好的結(jié)局——故事是沒有結(jié)局的——而是因為她們可以盡情從彼此的才能中獲得快樂。有時候,瑪麗·麥卡錫和漢娜·阿倫特就像兩個女學生,手挽著手,壓低了嗓門議論著操場上那些男孩(還有女孩)滑稽可笑的動作,她們是如此貼近生活,這讓有關她們的其他一切都有了可信度。我們跟隨著她們兩人,行進在遙遠的幾乎無法航行的思想之河上,思考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生活,因為我們知道,這兩個探險者手中始終會保留著火種。
《朋友之間:漢娜·阿倫特、瑪麗·麥卡錫書信集》,(美)漢娜·阿倫特等著,章艷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11月。本文摘自該書序言,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