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堅范

茶文化四重奏

□金堅范

2013年12月10日，在一次內(nèi)部工作會議上，中華文化促進會名譽主席、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許嘉璐談到了茶文化研究的重要性。他說：“中國文化走出去要一體兩翼，一體就是中國文化的理念，包括倫理；一翼是中醫(yī)，一翼是茶葉。因為中醫(yī)和茶全面地、系統(tǒng)地從哲學(xué)到倫理都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理念，更重要的是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身和心，是切身的，因而其中奧妙容易被接受?！痹S先生關(guān)于茶文化的觀念，對我而言，十分新鮮，也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要理解中國的藝術(shù)，必須先了解它的哲學(xué)。中國古人并不把藝術(shù)理解為技術(shù)，而是理解為道術(shù)。藝進于道，藝接于道。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它的含義是從枝葉追尋到根本，從觀察波瀾去探尋源頭。喝茶，以及茶藝表演，其背后深藏的無形的文化精神究竟是什么，它究竟傳遞了什么樣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以下談?wù)勎业乃狞c粗淺體會，以求教于專家學(xué)者以及所有愛茶的人。

一、樂感文化

2014年8月，我有幸赴蒙古國觀看了由萬里茶道協(xié)作體在烏蘭巴托舉辦的“中國茶文化博覽會”。在博覽會上，湖南演藝集團推出了一場由湖南衛(wèi)視賓穎超導(dǎo)演、“中國茶仙子立志大賽”選拔出來的“茶仙子”們創(chuàng)編的仿古茶藝表演。短短十幾分鐘的節(jié)目，除了烹茶、敬茶之外，還輔以花道、香道、琴道表演，視覺、嗅覺、聽覺、味覺，應(yīng)有盡有。喝茶成了意蘊豐富、令人回味的藝術(shù)享受，且其妙趣可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世界上有三大飲料，咖啡、可可、茶。唯獨茶衍生出茶藝（道）。為什么？

周作人先生稱“茶道”為“苦中作樂”。這其實反映了中國人一種樂觀積極并且堅韌的精神內(nèi)核。

從哲學(xué)的角度說，它就是李澤厚先生提出的樂感文化。他認(rèn)為，中國主流文化強調(diào)一個“樂”字，將積極樂觀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視為最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吨芤住は髠鳌氛f，“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著名哲學(xué)家張岱年先生，生前多次強調(diào)“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八個字是中國人的民族精神。這種思想，也就是樂觀進取的態(tài)度。《論語》開篇便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狈蜃幼缘馈鞍l(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飯蔬食飲水，曲肱而忱之，樂亦在其中矣”“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在學(xué)習(xí)中追求樂趣，在事業(yè)中追求樂趣，在道德中追求樂趣，在人生中追求樂趣，在自然中追求樂趣。

樂感文化的核心是情感的哲學(xué)，即以“情”為人生的根本、人生的真諦。

先秦儒家（孔、孟等）曾高度關(guān)注“情”?？鬃拥膶W(xué)說恰好從骨肉親情、倫理之愛出發(fā)，即所謂“立愛自親始”。“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孟子強調(diào)“惻隱之心”?？酌隙紝⑺伎嫉闹匦姆旁凇扒椤鄙?，將“情”作為哲學(xué)關(guān)切的根本出發(fā)點。

所以，中國人形成了講求合情合理、情理交融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我們平時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是把“情”放在首位，然后才是理。

1993年10月，湖北荊門市郭店村楚墓挖掘出土大量竹簡，明確寫有“道始于情”。

樂感文化是審美文化，即珍視自己的情感生活，使生活成為藝術(shù)。西方海德格爾也有相似的說法：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中國文化講的是“人學(xué)”，注重的是人?？鬃拥膽B(tài)度是“子不語怪、力、亂、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

這一文化態(tài)度培育了中國人專注人間的智慧。執(zhí)著人生，珍愛人間，是中國人的基本文化取向。中國佛教有“佛法在人間”“人生佛教”的思想。

民謠說：“只羨鴛鴦不羨仙?！敝涣w慕人間的恩愛夫妻，幸福生活，不羨慕神仙。今天的流行歌曲也唱：“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p>

這種樂的文化精神，已經(jīng)化為中國人的潛意識。一般地講，他們總是相信人生有望，總是樂觀地充滿希望地前行、奮斗。

民間諺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謂家喻戶曉。宋朝陸游的詩句“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已成千古傳誦的名句。

中國人很少有徹底絕望的時候，“懷絕望之心，行希望之事”。

二、茶和天下

在茶藝表演中，操琴、插花、焚香融為一體，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精髓之一的“和合”之道。

香有去除異味、改善環(huán)境的作用，以示對客人的尊重。中國有“香花供養(yǎng)”這一詞語，意思是以香、花供佛，表示虔誠、恭敬。古人認(rèn)為，帶香植物都有醫(yī)療功能，所以醫(yī)家將其列為上藥；還信奉“香氣養(yǎng)性”“能療人心疾”。此外，香又與“明德”相關(guān)聯(lián)?！渡袝氛f：“至治馨香敢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唯馨。”古代香、馨相通。這句話的意思是，統(tǒng)治者要讓神明滿意，與其奉獻黍稷，不如展示明德（善行）。

花之美，是生命之美，使人賞心悅目，又會引發(fā)人對生命的無盡聯(lián)想。插花，對不同的花進行剪裁組合，以其特有的形制和繽紛的色彩，讓其大放光彩。 荀子認(rèn)為，“樂以安德”，樂是可以影響和塑造德行的。后來，漢儒又說，“琴者，禁也”。何謂禁者？“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八帯钡姆斌w字是“藥”，可見樂、藥相通，樂有治療疾病的作用。2000多年前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就提出了“五音療疾”的理論。

“和合”作為一個整體概念，是說在承認(rèn)事物各不相同，有矛盾、差異的前提下，把不同的事物統(tǒng)一于一個相互依存的和合體中，并在不同事物的和合過程中，取長補短、存優(yōu)去劣，使之達到最佳組合，由此促進新生事物的產(chǎn)生，推動事物的發(fā)展?？梢姡秃衔幕袃蓚€基本要素：一是客觀地承認(rèn)不同，比如陰陽、天人、男女、父子、上下等；二是把不同的事物有機地合為一體，如陰陽和合、天人合一、五行和合等。

孔子用“和而不同”來表述這一概念。這一貫通中國文化思想領(lǐng)域的綜合性概念，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歷來就有對事物整體辯證地認(rèn)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講“和”多于講“和合”。“和”是“合”的前提或基礎(chǔ)，不“和”則難“合”?！昂汀笔恰昂秃稀毙纬膳c維系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可以說重視“和”也就是重視“和合”。

這種 “和”的思想至少可追溯到舜帝時代?！肚迦A大學(xué)藏戰(zhàn)國書簡》（壹）一書中，披露了3000多年前周文王在臨終遺言中提到了舜在勞動中獲得了“中”。“中”的本體論在實踐領(lǐng)域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和”。甚至還可遠(yuǎn)溯到7000多年前的伏羲時代所創(chuàng)造的陰陽八卦。 “和”的思想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深入到每個人心中，可謂我們民族“日用而不知”的“精神基因”。

客來敬茶，是中國人的待客之道。這一禮節(jié)，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熱情好客的精神。禮有一個核心，叫作自謙而敬人。行禮時，強調(diào)內(nèi)心有一個“敬”字。

《論語》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無患乎無兄弟也？”孟子認(rèn)為，“敬人者，人恒敬之”?？梢姡词呛椭C人際關(guān)系的。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引用了明代楊升庵的一首詞：“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卑选皾峋啤备某伞扒宀琛保峭耆梢缘?。朋友來了，一杯清茶，推心置腹，什么都聊，很快樂。如：炒股票賠了，和老婆吵架了，在單位升職了，生意上賺錢了，酸甜苦辣，一吐為快。此時的品茶，其意已不在茶本身，而在濃濃的情意，體現(xiàn)了一個“和”字。婆媳吵架了，想求得和解，媳婦敬上一杯茶，婆婆接受了，問題也就解決了。在舊中國，上海人發(fā)生沖突，到茶館喝“講茶”。“講”，就是講理。矛盾雙方各自陳述立場，中間人予以調(diào)解，矛盾化解之后彼此把茶水混合在一起，就此“化干戈為玉帛”。

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不速之客來訪。見面寒暄幾句，話不投機，主人便會下逐客令，若能“兩情相悅”，談得投緣，便會說“上茶”。這體現(xiàn)了一個“和”字。 “清”這個字，中國人對其情有獨鐘。在漢語詞匯中，許多美好的稱譽，往往是清字當(dāng)頭。具有卓越的才能稱其為清才，儒雅的文章叫清文，純潔的友情為清交……

傳統(tǒng)茶器中有一種帶托盤的蓋碗，其分三個部分，茶托、茶杯和茶蓋。這種杯子也叫三才杯。茶托是地，茶蓋是天，中間茶杯最重要，代表人。

位于群經(jīng)之首的《易經(jīng)》，蘊含天、地、人三者的統(tǒng)一關(guān)系。上為天，下為地，中間為人，把陰、陽和人聯(lián)系起來，形成了“三才”重要思想，稱之為“天、地、人三才之道”。天、地、人三者，各有其才能，三者合一，亦即天人合一的另一表述。

三、月印萬川

一種茶樹，不管長在浙江、江西、湖南、湖北，還是云南，都是一樣的，但因其制作方法不同，有不同的茶葉。恰如民間口頭流傳的一則謎語：“生在山中，一色相同；泡在水里，有綠有紅?！?/p>

茶葉因處理、制作方法的不同，分為紅茶、綠茶、烏龍茶、花茶、黑茶等若干大類，而飲茶的方法也因各地氣候、生活與習(xí)俗不同而各異。江浙一帶人喜歡綠茶，北京人喜歡花茶，廣東、福建一帶喜歡紅茶，云南有些少數(shù)民族有飲鹽巴茶的習(xí)慣，蒙古民族則有喝奶茶的生活習(xí)慣。英國人別具匠心地調(diào)制出 “下午茶”，已成了都市人社交生活的一部分。 俄國人喝茶，還會擺出大盤小盤的蛋糕、餅干、果醬、蜂蜜等，甚至作為三餐外的補充。

茶的處理、制作方法不同，飲茶方法又各有所好，從而有多種茶文化。文化多元，異彩紛呈，文化是不會全球化的。茶葉為世界各個國家的人民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提供了一個極好的途徑。

朱熹用“月印萬川”這個比喻來說明 “理一而分殊”這個概念。同一個月亮照在不同的水里就有不同的形象。茶的不同種類和各有特色的飲茶方法，印證了這一哲學(xué)概念。

四、天道崇簡

古人喝茶方式與今天差別很大。

從茶的存在形式看，茶大體可分為兩類，即散茶和團茶。散茶，實為葉茶或芽條，因其擇取芽頭，粒粒分明。今人多數(shù)以喝散茶為主，但明朝初葉之前，團茶絕對占統(tǒng)治地位。團茶是緊壓茶，制作、飲用較麻煩。鮮葉用木棒搗成餅狀茶團，再曬干或烘干以存放；飲用時，需將茶團搗碎放入壺中，注入開水并加上蔥、姜和橘子等食材。

中國茶葉史上一場重大的改革出自朱元璋之手。他出身貧寒，發(fā)跡前在民間受了很多苦，因此他一登基，就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發(fā)布詔令，罷貢龍鳳團餅茶，只貢少量茶芽，從此開創(chuàng)了茶文化史上散茶沖泡的新時代。因其簡便易行，此法一直沿襲至今。后來美國人又發(fā)明了袋泡茶、瓶裝、罐裝的即飲茶。

正如《周易·辭系上》所說：“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币馑际钦f，容易，就便于了解；簡易，就便于遵行；容易了解，就會使人親近；容易遵行，就能見到效果；有人親近，就能保持長久；見到效果，就能夠壯大。

（作者單位 中華文化促進會）

[責(zé)任編輯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