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一
1948年5月,父母在上海結(jié)婚后來到北京,先住在東單多福巷,后搬到東交民巷。父親在中央信托局工作,母親在家,小日子過得挺紅火,這從當時購置的家具就能看得出來:席夢思床、梳妝臺、大衣柜和硬木餐桌椅等,帶有濃厚的小資情調(diào)。
搖籃是我第一個住所,周圍的家具又高大又莊嚴。我搖搖晃晃離開搖籃,穿過床腿、桌腿、椅腿,直到有一天踮腳從桌面看到了地平線。
從東交民巷搬到府前街,再搬到阜外大街,最后是三不老胡同1號。在遷徙途中,公用家具像陌生人一樣闖進我們的生活——包括兩張寫字臺,一張深棕色,帶三個并排抽屜,一張淺黃色,是那種帶文件柜的“一頭沉”,歸父親使用,鎖住全家的最高機密;還有一個書架、兩把椅子和兩張床。公有財產(chǎn)以不容置疑的軍事共產(chǎn)主義面貌,深入家家戶戶,釘著所屬單位的鐵皮標牌。父親每月工資單中扣掉的那幾分錢,就是租賃費。
公用家具從此扎下根來,帶領(lǐng)私有家具一起穿越漫長的過渡時期,我們從中長大。沒想到其貌不揚的公用家具如此堅固耐用,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而帶小資情調(diào)的私有家具,轉(zhuǎn)眼走向衰敗。
首先密謀造反的是席夢思床墊里的彈簧,一個個從麻繩中掙脫出來,東奔西突。且不說睡覺硌腰硌腿,還徹夜吱嘎作響,如同音調(diào)不定的破琴。找人上門來修吧,正趕上困難時期,吃喝還沒著落呢。
經(jīng)多方打聽,據(jù)說有家小工廠收購彈簧,每個5塊錢。父親大喜過望,利用周末拆下總共28個彈簧,換上木板。從單位借來三輪車,他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原來信息有誤,全部彈簧只值5塊錢。只好把彈簧堆在陽臺上,彈簧經(jīng)風吹雨淋生了銹,最后被賣給隔壁廢品收購站,換來幾塊水果糖,分給我們兄妹仨。
緊接著是4把餐椅的彈簧遙相呼應(yīng)——或許跟席夢思床是同一廠家造的,到了使用期限。父親找來五合板,連鋸帶釘,平息了一場“叛亂”。雖說五合板不怎么順眼,但坐在上面踏實。還沒來得及刷漆就趕上“文革”,椅面一直裸著,而歲月按屁股的大致形狀將其涂上暗色。
二
作為長子,我自幼學(xué)會干家務(wù)活兒,幫錢阿姨擇菜、洗碗、生火、打掃廚房。讓我困惑的是,那個舊餐具柜的玻璃拉門怎么擦洗都沒用,濕布抹過有些透亮,可水漬一干就又烏了。我總想讓父母下了班站在餐具柜前感到驚喜,甚至用肥皂水和去污粉一遍遍擦洗,均以失敗告終。這嚴重影響了我的心情。后來才知道這叫烏玻璃,就是遮蔽用的。很多年,我的心情就像這烏玻璃,怎么擦洗都沒用。
上到初一,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帶鎖的抽屜,那感覺真好——我有了自己的秘密。我早年的詩句“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寫的正是這種狂喜。在我鎖住的抽屜里,有攢下的零花錢、筆記本、成績單、賀年卡和小說處女作,還有一張我暗戀的表姐的照片,其實只不過是北海公園九龍壁前家人的合影。
家具居然和人一樣有生老病死。我上初中時,它們突然老了——五斗柜內(nèi)牚折斷,抽屜打開關(guān)不上;書架搖晃,承受不住經(jīng)典著作的重量;椅子吱嘎作響,抱怨自己和人的命運;覆蓋餐桌的厚玻璃破碎,父親用膠布粘上,但膠布很快就失效了,還發(fā)出一股餿味。
塑膠貼面的出現(xiàn)具有革命性的意義,父親是最早領(lǐng)悟到這一點的人,而遍及全國的裝修潮流還遠在地平線以外。一天,他從五金店買回幾塊塑膠貼面邊角料,屎黃色,估計那是降價的原因。他用乳膠把幾條邊角料對接,用經(jīng)典著作和瓶瓶罐罐壓在上面,幾個小時后,試驗成功了。塑膠貼面遠比玻璃經(jīng)久耐用。父親十分得意,又買來更多的塑膠貼面邊角料,五斗柜、餐具柜、床頭柜、桌面,幾乎全都被覆蓋了。
父親花25塊錢,從鄭方龍家引進了一個牛皮的單人沙發(fā),大而無當,和現(xiàn)有的公私家具不成比例,如蜷縮的巨人,卡在衣櫥和父母的床之間。這筆交易是可疑的:沒過多久,一個彈簧從皮墊正中伸展出來,仿佛怒放的牽?;?,躲都躲不開,其他彈簧也紛紛探出頭來,此起彼伏。包沙發(fā)的厚牛皮也開始脫落,像正在被剝皮的大橘子。
梳妝臺幾乎成了我家唯一多余的家具,它肯定誕生在我之前。在大鏡子兩側(cè)各有一個小柜,其間是玻璃通道,像長方形魚缸,上面的玻璃蓋早就碎了,而梳妝凳也不翼而飛。大鏡子因年久變得模糊,像得了遺忘癥,它記住的恐怕只有母親的青春。它背對時代,它的存在讓我不安,讓我羞慚。
父母去了干校。趕上工休,我借來三輪板車,把梳妝臺拉到東單舊貨店,賣了30塊錢,如釋重負。我用這筆錢請哥們兒在“老莫”(莫斯科餐廳)撮了一頓,紀念我們轉(zhuǎn)瞬即逝的青春。
三
父母從干校回來,家里恢復(fù)了以往的生活秩序。而家具已像醉漢那樣?xùn)|倒西歪,除了修理加固,父親繼續(xù)用塑膠貼面到處打補丁。
我家買來全樓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引發(fā)了一場靜悄悄的娛樂革命。電視機放在外屋靠北墻五斗柜塑膠貼面的正中央,取代了毛主席半身石膏像。趕上放電影,鄰居們拎著板凳、馬扎蜂擁進來。那是集體共享的快樂時光。隨著各家也紛紛添置了電視機,家里清靜下來。
電視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首先是觀看姿勢——在椅子上坐久了腰酸背疼,于是挪到床上,以棉被為依托。正當脖頸僵硬、脊椎扭曲之時,小曲出現(xiàn)了。他住6號樓,是市政公司工人,夫人是電車售票員。他那典型的蒙古臉上總是笑呵呵的,瞇縫著眼,好似透過風沙看到綠洲。他說時代變了,看電視就得坐沙發(fā),提議幫我家打一對。我們參觀了他自制的簡易沙發(fā),既舒適,成本又低。那是全國人民共用減法的年代,一改成加法,竟讓我和父親都有點兒眩暈。
我跟小曲到新街口五金店買來扁擔、彈簧、麻繩、帆布及大小零碎。每天晚上小曲下了班就過來。人家心靈手巧,我只能打打下手。最后,他還順手打了個茶幾,放在兩個沙發(fā)中間。
坐上簡易沙發(fā),不知怎的,竟會頓生貪生怕死的念頭,如坐在龍椅上的君王。有了沙發(fā)當然好處多,待客用不著像開會,既體面又有距離,關(guān)鍵是,我們與電視的關(guān)系變了??磥砩嘲l(fā)與電視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對應(yīng)物,不可或缺。那些家有電視的鄰居紛紛來取經(jīng),這下可忙壞了小曲,他樂此不疲。由簡易沙發(fā)帶動的新浪潮,與電視一起改變了全樓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