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永豐鎮(zhèn)的居民晚上老是感覺頭頂屋瓦響動,有見多識廣的老人破解道,此乃飛檐走壁的江湖好漢夜行路過,只要你別驚惹他們,兩下自然相安無事。那晚肉聯(lián)廠屠宰車間的唐一刀正口沫橫飛地跟新婚的妻子說評書,剛講到錦毛鼠白玉堂夜探?jīng)_霄樓誤陷銅網(wǎng)陣,無意中一偏頭,卻見明瓦那塊隱約可見一個壓扁的碩大鼻頭……
鎮(zhèn)上派出所警力不足,弄了四五個聯(lián)防隊員,每人發(fā)一把四節(jié)頭長手電,在漆黑的夜里到處亂晃,沒查到啥管用線索,反而唬得鎮(zhèn)上眾兒郎惶惶夜哭。民間有義士看不過眼,南灞橋八怪中的老幺鄧小飛早年跟一位來自陷空島的異人練過輕功,每晚換上夜行衣到屋頂搜巡。
鄧小飛袖子捋在臂彎,恨恨道:“這個小、小蟊賊,要是被我逮著,一定、定將他腳筋一根根撬、掉!”
吳觀山嘴上叼了一根“大前門”,也不點著,站在長凳上,一手舉著刷子一手拎著紅油漆在肉聯(lián)廠圍墻上寫標語。肉聯(lián)廠圍墻高大悠長,墻面用白石灰水刷得清清爽爽,仿佛專門就是為了寫標語而建。他說:“小飛,你且少安毋躁,興許是老五自己看錯了眼也不一定呢?!?/p>
“不、不是,明明白白一個大鼻頭,那么、大,都壓扁了……”鄧小飛道。
又道:“哎,三先生,莫、莫非是他娶了四姐,有好漢看不過眼,暗中跑來教訓、教訓他?!”
吳觀山也不是寫標語,是刷哎。他在縣城文化館上過幾天培訓班,寫美術(shù)字從不用打格子,一橫一撇再一捺,橫輕豎重,捺如掃撇似刀,徑直拿刷子在墻上刷過去。鄧小飛在他屁股后面一字一頓地跟著讀:“奔、向、2、0、0、0、0、年……”吳觀山隨著他的感覺走,手下不覺刷了幾個“圈”。刷完后他自己也感到有哪不對,便從凳子上跳下來,退開兩步,左右端詳了一番,“0”太多,看得眼花。他一時也不太搞得清,疑惑道,是20000年嗎?好像應該是吧,毛主席不也說過,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嘛!又想,就算多刷少刷了個把“圈”,有啥大區(qū)別嗎,反正刷都刷上去了,再涂再改費勁巴拉的,就奔向20000年吧(奇怪的是寫好后多少年,紅漆斑駁了也沒人看出來哪兒不對勁)。
20000年是個什么玩意兒,倆人一時面面相覷。吳觀山其實也不太明白,他平日里是個寫詩的人,詩人一般都留長發(fā)。他甩了下頭發(fā),把煙點著,抽了兩口,含糊道:“20000年就是共產(chǎn)主義,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坐汽車,吃飯不要錢!”
韓四姐是個身段豐盈的小寡婦,男人生前開長途貨車,在外省出了車禍,四姐拿了一筆賠償金回了娘家。四姐性格有點侉,守寡后在南灞橋一度艷幟高揚,聲稱跟許多豪杰睡過覺,后來不知怎的被龐大龍迷上,把她納入懷中。龐大龍、小龍兄弟倆被公安局逮走后,四姐沉寂一時。這時八怪有人勸她,說你跟大龍既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山盟海誓一紙承諾,沒必要為大龍守節(jié),往前一步,好歹找個人嫁了。四姐牙疼似的歪著嘴,說道,我雖之前荒唐,但跟了大龍打算從一而終,你們急著趕我為甚?四姐是聰明人,馬上想明白,哦,我現(xiàn)在嫁人一了百了,你們怕我做出啥讓大家臉上無光的丑事就晚了。
四姐噘著嘴出去兜了一圈,可永豐鎮(zhèn)上人聽說是大龍搭頭都退避三舍,連屠狗殺貓的老光棍麻根也不敢碰她。三先生和鄧小飛商議,事已如此,不如八怪內(nèi)部找人且把她的心攏一攏,也省得她萬一想不開四處放浪徒惹外人笑話,大家就勸老五唐一刀為了集體的面皮犧牲一把。四姐開始不肯,她骨子里還是中意三先生那樣的斯文人。三先生到哪都喜歡手指“畫字”,有次看電影,不自覺地在四姐背上畫了一個晚上,畫得她的心都麻了;每日從“奔向20000年”那兒經(jīng)過,想這些“0”畫得多么圓啊,一模一樣!可惜三先生矯情酸腐,說什么“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如冰如雪空想忌,妄如他人做笑談”,扭捏著不點頭。后來想,唐胖子在肉聯(lián)廠,三餐自然少不了葷腥,最起碼肉渣總是有得吃的,于是嫁了。
當日眾兄弟跟唐一刀有交代,萬事從權(quán),結(jié)了婚就跟四姐同房。唐一刀愛聽評書,篤信朋友之妻不可欺,何況大嫂!每晚老先生一般對坐說書,開始四姐還勉強聽得入耳,聽了幾晚,按捺不住欲望,便放開手段再三逗弄。
唐一刀學那唐三藏眼觀鼻鼻觀心,道:“四姐,千萬不可,你是大嫂,是我們八怪中的七仙女?!?/p>
四姐也是烈性,一腳將他踹到床下,叉腰大罵:“唐胖子,最是你沒人性,娶也娶了,嫁也嫁了,可你碰都不碰我一指頭,讓我生生的守活寡,還假惺惺地給我說書,呸,我日你媽媽的!”
四姐在家一時閑得骨頭作癢,找公園石主任說說,在空地一角擺了五六張康樂球臺,胡亂收幾個臺費散心。四姐也打球,球臺上頗有天分,在永豐鎮(zhèn)業(yè)余球手中能排前幾名;間或看到有水平太臭的家伙,她會直接拎桿上去,撅著肥屁股,一桿打光臺面上所有的球。四姐手重,那桿是特地定制的,純鋼打造,重達十一斤六兩,仿佛楊過手中獨孤求敗那把玄鐵重劍。
大龍、小龍兄弟被判了十年,南灞橋八怪日漸凋零。新近又冒出北關(guān)橋十三太保,對公園一帶地盤存有覬覦之心,找了兩個小潑皮,一個胳膊上刺一只齜牙舞爪的吊睛白額斑斕虎,一個胸口紋一條耀武揚威的虬髯逆鱗混江龍,號稱龍虎雙雄,來四姐這兒打擂。
四姐眉毛都懶得抬一下,嗤了下鼻,說兩只小毛蟲想咋玩吧。
雙方商定在球臺上一決雌雄。
開盤三局,雙雄很快敗北。
刺虎的那位鬼點子多,稱四姐球桿有問題,換桿再戰(zhàn)。
就再戰(zhàn)。又輸了。
這時對方提出二人車輪戰(zhàn),且四姐須單手持桿。四姐也不搞腦子,叮叮咣咣連下十城。兩個紕漏鬼■了,耍賴不肯給臺費。四姐樂得有人陪她嚼舌頭,拎著桿,有一下沒一下跟地上螞蟻洞搗蛋。
鄧小飛那一段時間廠里放長假,沒事的時候就在四姐那玩,開始他沒理會,見兩個家伙拍屁股要跑路,他冷聲道:“好,不給錢、可以,你們有本事,就走、走一個試試?!苯Y(jié)果沒走出兩步,倆人腳下莫名其妙地一絆,同時摔了個狗吃屎;爬起來剛邁腿,又是一個絆子,連著跌了五六個跟頭,鼻血直躥,其中一個的褲襠都跌得裂開了。但凡常人走路,兩步之間皆有隙可尋,鄧小飛抽冷空下絆子的本領(lǐng)向為一絕。
無賴自有無賴之道,吃了塹也長智,顧不上擦拭鼻上血跡,一頭栽倒在地,雙眼一闔裝死狗,意思乃天大地大,任憑你再大的能耐也奈何不了兩個以地為家的可憐人吧。
雜技團開進永豐鎮(zhèn)時,三先生正頭朝下倒立看天,天上有朵雨做的云??戳税肷?,那朵龍形的云一直見首不見尾,半晌放下身段,輕嘆道:“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未大失也?!?/p>
永豐鎮(zhèn)人性喜熱鬧,好多人跟著雜技團的車在跑。前面兩輛“大幸福”摩托開道,車上扯了兩面大旗,黃底紅字,一面繡“吳橋蔡氏”,一面是“雜技世家”。風很大,吹得那旗撲啦啦作響;一輛“東風”大卡車很穩(wěn)地在后面壓陣,卡車兩個廂板那兒也掛著兩幅廣告牌:“飛車走壁,驚險刺激;扣人心弦,百看不厭”。
大伙兒跟著他們一路從肉聯(lián)廠圍墻那兒慢慢過來,開過東口子的余復興鐵匠鋪、李仁記茶水爐,開過石橋路的李矮子侉餅鋪,從包德記八鮮行那兒拐到東岳路(劉椿和理發(fā)店的瘌子學清聞有聲響,丟下手邊剃了一半的頭,出來到門前手搭涼篷張望了下,又慌張地溜進屋),在永豐鎮(zhèn)整整兜了一圈,最后在公園西南角的一處空地駐扎下來。
他們很快搭好一個高達二十多米的白色尖頂帳篷,里面豎起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圓木桶,外面一律用幕布圍得嚴嚴實實。
按照慣例,第二天鄧小飛主動去買了一張票,回來后給吳觀山做票樣,依葫蘆畫瓢地復制假票。這些年三先生仿造的手藝越發(fā)精湛,南灞橋八怪在票據(jù)方面已很久沒花過冤枉錢;但他講圣人云“盜亦有道”,每次只肯做三張,不多不少,只有三張。
節(jié)目確實如雜技團的廣告一樣,驚險刺激,扣人心弦,演員騎著自行車、駕駛摩托車和特制的小汽車,在那個口大底小的圓形木桶內(nèi)壁上奔馳;最絕妙的是有個演員蒙著雙眼,騎在摩托上,手持弓箭將懸掛在半空中的氣球一箭射爆。永豐鎮(zhèn)人對一件事物評價等級分好、很好,最好不叫最好,叫高級,看過的人紛紛咂著嘴說,高級,這節(jié)目高級得一逼!
南灞橋八怪陸續(xù)用吳觀山生產(chǎn)的假票成功地入場看過三遍以上飛車走壁,妥妥地過足了癮,事不過三,再怎么高級也不能老看;鄧小飛之后又看了一次,只有四姐,她每天都必須去看一眼那個飛車射箭的小伙子。摩托車在木桶壁上風馳電掣,她根本來不及看清那人面貌,越是如此,她越是好奇;晚上躺到床上,腦海里浮現(xiàn)的依然是那個旋風一般的身影。終于,在一次午夜春夢中,她如愿看清了那個人的五官相貌,細眉細眼的,無甚可觀之處,得知他叫蔡三元,是雜技團的團長。
蔡三元是老團長的干兒子,這是他首次獨自帶團出來。他牢記干爹的囑托,凡事親力親為,每晚都要親自盤好所有賬目才肯入睡。從一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賣出的票跟收到的款項對不上,最初他以為是賣票的手腳不干凈,連續(xù)觀察好幾天,不多不少都是三張票的差額。他留了心,終于發(fā)現(xiàn)異常。
他把韓四姐的票專門拿過來,翻來覆去,找不出一點毛病。蔡三元傷腦筋了,眉頭皺了半宿終于想了一招。第二天,他吩咐不再售票,親自把守在入口處,進一人收兩毛五分錢,兩個人五毛錢,一律現(xiàn)金交易。
這下四姐傻了眼,拿著假票束手無策,你總不見得逼著吳觀山再去仿造兩毛五分的鈔票吧,他真有印鈔的本事也不用辛辛苦苦地蹭票了。
她一跺腳,回去跟三先生抱怨。吳觀山也生了氣,倒不為別的,雖然飛車走壁真的很精彩,但再精彩也不必天天看的。他生氣的是有人比他們南灞橋八怪還聰明;聰明也不生氣,生氣的是居然敢不買他們的賬,這樣下去八怪還怎么在永豐鎮(zhèn)混??!
吳觀山一氣之下破了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將造假額度陡然上升十倍。第二天一大早,雜技團外面聚集了三十個拿著票要進場的觀眾。盡管蔡三元一再聲稱今天不賣票只收現(xiàn)錢,但面對著三十來個分明有備而來的群眾,特別是那個噙著一絲冷笑沖在最前面的胖女人,他嗓門再高也于事無補。他索性打開大門,讓所有人都免票入場。
蔡三元客客氣氣地將四姐請進演員休息室,一拱手,道:“姑奶奶,大人不計小人過,請您老高抬貴手,從今而后,只要您喜歡,這個雜技團就當是您的家,舉腳便來拔腿就走,雜技團上上下下十幾口子還請姑奶奶賞一口飯吃!”四姐捂著嘴,嗔道,“哎喲喲,你可折煞我了,我可收不了這么多孫子,我就喜你這乖乖肉!”
蔡三元主動約了八怪,說彼此都是俠義中人,就按江湖規(guī)矩辦事。雙方定好時間比試一場,三輪兩勝,蔡三元輸了,雜技團免費為永豐鎮(zhèn)父老連演十場;八怪這邊若是失個一招半式,蔡三元在復勝園菜館邀請江湖同道把酒言歡,一笑泯恩仇。
第一輪比的是車技。
三先生有一輛八成新的“永久”腳踏車,他長手大腳,于車玩出諸多花樣。只見他信手將車往前一推,那車便自行沖了出去,三先生等了足有兩三秒,甩一甩長頭發(fā),緊跑幾步,攆至車后,單手一撐,人就到了車上。他踏了幾腳,一哈腰,整個身子轉(zhuǎn)到了一側(cè),車斜斜往前而去;沒等大家叫好聲出來,他又轉(zhuǎn)到了另一側(cè)。一會兒張果老倒騎毛驢,一會兒鐵拐李獨腳蹬天,一會兒藍采和鐙下藏身,一會兒呂洞賓醉里乾坤,那車被他耍成了活物。最后他雙手脫把,整個人站上座墊,大鵬展翅,張開雙臂來了個亮相,眾人歡呼雷動。
輪到蔡三元時,他根本沒耍任何花樣,老里老實地騎上去,騎不多遠,一個急剎,那車馬上一動不動。當然這也算得上一門高深的技術(shù),名為“定車”,但也只能說明騎車人平衡技巧的掌握夠強而已。眾人正納悶,卻見他倏地一下將車龍頭拎了起來,那車只留了一個后輪在地上,忽然,雙手猛一抖,車的前輪嘩啷一聲掉落,車前叉從高空砰然墜地;沒等大家驚呼出口,后輪又翹了起來,又是一聲嘩啷,后輪也飛了出去。再看蔡三元,人即車車即人,人車一體,居然就用沒了前后輪的車在空地上左挪右移上下翻飛。
無需評判,這絕對比三先生要高明得多。四姐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緊緊揪著胸前那粒紐扣,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點愛上這乖乖肉了。
第二輪比球技。
四姐呼了一口氣,擺好康樂球,單手持桿,白球開球,將球炸開,而后見神殺神遇佛弒佛,一桿將臺面上的球全部送入網(wǎng)洞。她將桿往球臺一側(cè)靠好,聳聳肩,心想看你能再玩出什么花樣吧。蔡三元走到一個網(wǎng)洞跟前,將下面的網(wǎng)兜卸掉,而后將球攏到身邊,取出一根黑布條,將眼睛蒙上。他左手率先飛出一只黑8,沒等那球停穩(wěn),右手將紅3跟著扔出,兩球相擊,黑8準確落入網(wǎng)洞,接著雙手連發(fā),黃1、藍2、紫4、粉5……最后一個是白球,后球撞前球,那一堆球連成了一條線,進入同一個網(wǎng)洞。其實算起來這有點討巧,而且壓根兒與球技無關(guān),但他蒙眼擊球,又酷又炫,即使不算贏,也沒人違心判輸。
最后一輪八怪這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鄧小飛的輕功了。
鄧小飛跟師傅學過八步趕蟾術(shù),面對一堵高墻,噔噔噔幾步可以翻檐而上。一般人都可以在墻壁上連走一到兩步,身體素質(zhì)好、身手矯健的人可走三步,甚至四步,鄧小飛勤學苦練,最終能跑五步半,最后那半步得借助手臂力量才可躍上墻頭,據(jù)說他師傅已經(jīng)練到在光滑的墻面上連走七步的境界。
蔡三元也沒作勢,身子一矮,嗖的一下躥上墻面,斜著身子噔噔噔從墻面那條“奔向20000年”的標語上走過,而后一個鷂子翻身,翩然而下,一抱雙拳道:“慚愧慚愧,家?guī)熤唤虝覚M行,沒傳我向上的本領(lǐng),咱們兩家就算平局如何?”旁人猶自可,鄧小飛在一旁卻是面如死灰。蔡三元輕輕松松走了八步,若將橫豎拉直在一個平面考量,鄧小飛最多也就是“奔向200”,再加半個“0”,而且內(nèi)行人都知道在墻上橫行比直走艱難何止十倍。蔡三元那么說,完全是為了不想讓八怪輸?shù)锰珱]面子。
蔡三元拍拍鄧小飛肩膀,咬耳道:“小兄弟若不嫌棄,有機會咱倆交流一下,我很想學你那八步趕蟾術(shù)哪!”四姐耳尖,顧不得己方輸贏,忙道:“要得要得!”
唐一刀自那晚飛賊事件過后,老是覺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那塊兒。他在肉聯(lián)廠,日宰豬子三千,每天看著那一頭頭豬悟能的子孫在自己手上吐出最后一口生氣,仿佛自己便也跟著晃晃悠悠出了竅。四姐不耐煩聽書,唐一刀向來崇拜那些評書中飛檐走壁的好漢,他身寬體胖,學不來高來高去,找了架竹梯攀上屋頂,天光十萬獨上心燈,感覺心忽地一下子又回到了肚子里,從此每晚都會在屋頂打坐半宿。
卻說鄧小飛連續(xù)多日不得結(jié)果,這晚正好碰上唐一刀孤坐屋頂,便歇下身形,相對而坐。鄧小飛對肉聯(lián)廠的工人欽慕有加,肉聯(lián)廠是國家大型企業(yè),雖然每天聽著豬嚎不止,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拿起刀頭舔血放下刀把啖肉,正是每個男兒所當為。
鄧小飛說:“五、五哥,你一個、個人在屋頂想啥呢?”
又說,“那、那個大、大嫂呢?”
唐一刀努努嘴,道:“還不是又去纏你那半吊子師傅了!”
蔡三元后來想給鄧小飛傳授一點練功心法,無奈兩人運氣用力方法不搭界,八步趕蟾術(shù)講究的是提一口氣,躡足而行,而蔡三元氣息粗狂,步伐沉重,練了幾日終究沒啥進展,只得悻悻而棄。八怪得知,撇嘴道,也不過是個半吊子師傅。
鄧小飛一愣,“大嫂跟他搭、搭上了么?”
唐一刀嘆道,“他們能搭起來我倒巴結(jié)不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眨眼間,雜技團已在永豐鎮(zhèn)呆了快一個月,鎮(zhèn)上的居民最初的激情逐漸冷卻,每場賣不出幾張票,間或有鄉(xiāng)下慕名而來的觀眾,但這遠不能挽救逐漸走低的票房。蔡三元甚至有點懷念三先生造假票的時光,現(xiàn)在估計連白送票也沒多少人感興趣了。
他們一般在一個地方不會超過十天,最多半個月。一來人們對已經(jīng)看過的東西容易失去熱情,就像紅燒肉,再好吃也不能連吃三大碗不是;二來馬戲團里面小伙子很多,長得又帥,手段又高,免不了跟當?shù)氐墓媚锕垂创畲?,十天半個月,即使出啥事情也容易處理。這一次破天荒地呆了一個月,一個月其實是一個很危險的數(shù)字,這么長時間,男男女女正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階段。
永豐鎮(zhèn)冒出了一批夢想有朝一日飛得更高的小伙子,他們把家里的寶貝腳踏車偷出來,去肉聯(lián)廠圍墻那兒練習飛車走壁,跟頭摔了不計其數(shù),個個跌得鼻青臉腫。終于箍桶匠德和瘸子的兒子在眾人的起哄中,將車成功騎上了圍墻,騎了沒多遠,一頭栽了下來。那小子到許仿舟診所打了幾針就沒事人一般,車卻摔成兩截。德和瘸子箍桶手藝再好也無法將車箍起來,一時性躁,沒聽三先生勸阻,邀北關(guān)橋十三太保一幫人到雜技團鬧事,讓蔡三元賠他一輛新腳踏車。
四姐每天還來看表演,看完就去糾纏蔡三元。蔡三元不敢招惹她,佯稱自己從小練的是童子功,戒絕女色,否則便會破功,有性命之虞。四姐當然不信,說破功怕啥,我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的。
一次表演蒙眼射氣球時,蔡三元居然射了幾次都沒射中,還是一個觀眾瞧不過眼,信手把燃著的香煙屁股彈過去,將氣球嘭的一下炸了。蔡三元陷入了進退失據(jù)之地,他不甘心,想要是這么灰溜溜地就走,往下還有啥臉面帶隊伍啊。
鎮(zhèn)上又有居民反映晚上聽到屋瓦亂響,他們懷疑是那幫河北雜技團的人所為,據(jù)說他們白天表演飛車走壁,晚上做飛賊,有的采花有的偷盜。鄧小飛搜巡時看到過一個黑影,但那人身形奇快,追過兩個墻角居然被他輕易逃脫了。派出所不敢大意,一邊加派人手巡夜,一邊召集南灞橋八怪、北關(guān)橋十三太保,還有另外幾批江湖好漢開會。三先生貢獻一計,他說我們要積極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廣泛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主席說過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我們要將他置于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十三太保拍胸脯道,聽三先生的,咱們武林中人義字當先,我們從上到下絕沒二話。
黑衣人從唐一刀身邊掠過時對他壓根兒沒加理會,在他眼里,那個碩大身軀最多就似一坨牛糞。一陣夜風吹過,唐一刀衣袂飄飄,嘴角浮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意,暗嘆一聲。沒走幾步,鄧小飛倏地從檐角冒出來,道:“呔,看、看你往哪、走?”不等小飛近身,那人一個鷂子翻身,已從屋頂飛身而下。剛及地面,腳下忽地一個絆子,他很警惕,一個閃身,躲了過去;四姐手持臺球桿候個正著,嗖的一下當頭砸下,那棒剛好敲在背上,痛得他栽伏在地。這人甚是蠻悍,眾人正待擁上,卻被他嗖的一下竄了出去。
一幫好漢步步緊逼,后面聯(lián)防隊的電筒也殺豬刀一樣刺破黑暗,直接戳了過來。那人被逼上南灞橋,南灞橋是座古橋,相傳岳飛手下大將牛皋在此洗過馬,至今橋頭猶有“牛皋洗馬處”的石碑。橋下是湯湯涌涌的老龍河,躍身跳下即可駕水遁而去。暗處驀地飛出一塊石頭,恰恰擊個正著,原來蔡三元早已守在橋口多時。眾人上前七手八腳地摁住,撕開蒙面黑紗,卻是德和瘸子的兒子。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德和瘸子一拐一拐地走到蔡三元面前,俯首弓腰,運氣作勢,猛地抵了他一個跟頭,罵道:“呸,都是你們這幫河北蠻子,害得我兒子不學好,你們再不滾蛋,我明天就去拆了你那喪棚!”
雜技團終于走了。
一夜之間,那個高大的白色尖頂帳篷就被拆除了,包括那個巨大無比的圓木桶,空地上落了幾只麻雀喳喳瞎叫。雜技團的人鑼不敲鼓不響,一輛輛摩托、卡車直接從東岳路穿過,悶聲悶氣地往東口子開去。
忽然一輛摩托脫離隊伍,斜刺著沖上了墻壁,那是肉聯(lián)廠的圍墻。那段圍墻很長很長,一眼看不到邊。他就在墻上轟隆隆地開著,依次開過了“年”……“0”……“0”……“0”……“0”……“2”……“向”……“奔”,他和摩托一起奔向20000年,奔向了遠方的共產(chǎn)主義。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