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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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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界革命誰歟豪*
——近代報刊視野中的蔣智由詩歌
胡全章
摘要:1900年,蔣智由應(yīng)和著“詩界革命”的節(jié)拍登上新詩壇,充當了世紀之交時代思潮和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氣轉(zhuǎn)換的信號。近代報刊視野中的蔣智由詩歌充滿憂患意識、啟蒙精神、報國之志與愛國之情:對國民性弱點的批判與反思、對民族精神的呼喚與期待、對西方近代思想的贊頌與向往等,是其詩中較為集中的主題意向,表現(xiàn)出鮮明的民主民族革命立場,奏響了時代的強音。而在詩歌形式上則表現(xiàn)出解放的趨勢,試圖探索出一條新意境、新語句與古風(fēng)格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新詩創(chuàng)作路徑,從中可以窺知梁啟超“三長”兼?zhèn)涞脑娊绺锩V領(lǐng)在理論設(shè)計方面存在的問題與困惑。
關(guān)鍵詞:蔣智由;詩界革命;《清議報》;《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
20世紀初年,正當梁啟超依托《清議報》揭橥“詩界革命”旗幟、發(fā)起一場詩界革命運動之際,有一位自上海得風(fēng)氣之先的浙江諸暨青年,化名“因明子”頻頻寄送詩稿,熱情響應(yīng)這一號召,成為《清議報》詩歌欄目骨干詩人之一。遠在美洲的梁氏讀其詩后“大心醉之”,誤以為此人就是丙午、丁酉年間“新學(xué)之詩”首倡者夏曾佑,“蓋其理想魄力,無一不肖穗卿也”。①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9號,1902年10月31日。游至澳洲時,梁氏作《廣詩中八賢歌》,首頌“因明子”:“詩界革命誰歟豪,因明巨子天所驕。驅(qū)役教典庖丁刀,何況歐學(xué)皮與毛?”②任公:《廣詩中八賢歌》,《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10日。詩下注“穗卿”,回到日本后方知其誤,在《新民叢報》發(fā)表時將注腳改為“諸暨蔣智由觀云”。1902年以后,梁氏依托《新民叢報》的《詩界潮音集》《飲冰室詩話》欄目,進一步鼓吹“詩界革命”,將這一思想啟蒙旗幟下的詩歌革新運動推向高潮。蔣智由亦是其詩歌專欄的重要詩人,梁氏更將其標舉為“近世詩界三杰”之一。③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
由于《飲冰室詩話》的巨大影響,20世紀的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論著述及“詩界革命”時一般都會提及蔣智由的名字,且視其為詩界革命的主將之一。然而,文學(xué)史家和詩論家反復(fù)征引的詩歌不過《有感》《盧騷》《奴才好》諸篇,后兩篇還是沾了被“革命軍馬前卒”鄒容《革命軍》一書引用的光。詩界革命時期蔣智由詩歌之整體面貌依然模糊不清,見木不見林。有鑒于此,本文擬通過對蔣氏見諸《清議報》《選報》《新民叢報》和《浙江潮》等報刊的詩歌作一系統(tǒng)考察,從近代傳媒視野一窺蔣智由詩歌之原初形態(tài)及其作為時代思潮轉(zhuǎn)換信號的歷史風(fēng)采。
自1899年底至1901年底,署名“因明子”的詩作見諸《清議報》中《詩文辭隨錄》專欄計46題62首,數(shù)量僅次于毋暇(38題81首)、更生(45題64首),位列第三。而此期毋暇和康南海詩基本上都是短章,蔣氏詩歌則有近三分之一屬于篇幅較長的古風(fēng)和樂府體。無論從因明子詩所占版面來看,抑或從飲冰主人誤將其當作夏曾佑進而對其推崇有加的歷史影響來衡量,蔣氏均稱得上《清議報》詩歌欄目的后起之秀、代表詩人乃至頂梁之柱。
1899年11月《清議報》第33冊所刊因明子《觀世》一詩,是目前所見蔣觀云最早見諸報刊的詩作。這位出身寒門、自言“我年未二十,饑走去東西,汩沒遂長久,飄捩如轉(zhuǎn)蓬”①蔣觀云:《眾棄》,呂美蓀編:《蔣觀云先生遺詩》,1933年鉛印本,第2頁。的浙江諸暨舉人,此時正飄泊在上海,以詩筆反思著專制統(tǒng)治的流毒、思考著優(yōu)勝劣敗的道理,詩章充滿憂患意識和啟蒙精神。那么,蔣智由透過《觀世》詩,觀察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是中國千百年來“一人制賢否”的專制統(tǒng)治及由此造成的“積成奴仆性,諂諛競為生”的國民劣根性;是“智種日摧抑”的民族競存的客觀現(xiàn)實;是“劣敗理亦平”的優(yōu)勝劣敗的生存法則;是有識之士不愿看到的“莽莽萬川谷,異族入經(jīng)營”的殘酷現(xiàn)實和瓜分危局。初登詩壇,其詩作就顯露出敏銳的思辨性和新異的思想性。詩界革命時期以新名詞、新典故和議論見長的蔣智由詩歌,在其處女作中就已顯露端倪。
1900年2月,梁啟超提出“詩界革命”口號的《汗漫錄》一文在《清議報》第35冊發(fā)表。同期的《詩文辭隨錄》欄目,刊出了因明子五言古體長詩《時運》。這是署名“因明子”的詩作中最早引起梁啟超關(guān)注的一首,梁氏私下里斷定這是老友夏曾佑之作,“蓋其理想魄力,無一不肖穗卿也”;該詩寫道:“昔者尚專制,今茲道猶醵。昔隆禮與法,今畫自由阹。孟晉足競存,墨守喪其車。賢豪已奮變,頑靈乃齟齬?!雹陲嫳樱骸讹嫳以娫挕?,《新民叢報》第19號,1902年10月31日。表達了崇尚專制、遵隆禮法的舊時代將被重民權(quán)、講自由的新時代所取代的信念。并指出:在當今民族競存、優(yōu)勝劣敗的險惡國際環(huán)境下,只有奮然思變、努力進取,才能贏得中華民族的生存空間。詩人對中國的未來并不悲觀,相信“吾有黨與徒,來者方徐徐;吾有日與月,萬古為居諸”。該詩雖已不像夏、譚、梁三人試驗的“新學(xué)之詩”那樣充斥隱語怪典,但仍有不少生典僻字。梁啟超讀此詩后“大心醉之”,在腦海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致于時隔近三年之后仍“至今常三復(fù)之”,并在《新民叢報》第19號《飲冰室詩話》欄目“不辭駢枝”將該詩“再寫一通”,一字不落地征引了這首詩。③同上。
對國人奴隸性質(zhì)的暴露、諷刺、批判與反思,是因明子詩歌鮮明的主題意向之一,《奴才好》集中表現(xiàn)了這一主題意蘊?!芭藕茫藕?,勿管內(nèi)政與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覺”;“滿洲入關(guān)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慣了”;“轉(zhuǎn)瞬洋人來,依舊要奴才。他開礦產(chǎn)我做工,他開洋行我細崽。他要招兵我去當,他要通事我也會”;“滿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傳入腦胚”;“什么流血與革命,什么自由與均財”;“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國號已屢改。何況大英大法大日本,換個國號任便戴”;“奴才好,奴才樂,奴才到處皆為家,何必保種與保國?”④因明子:《奴才好》,《清議報》第86冊,1901年7月26日。詩人以嬉笑怒罵的諷刺口吻反言諷世,其對深入國人骨髓的作為晚清帝國國民性弱點的奴隸性質(zhì)的描摹與揭露一針見血,發(fā)人深思。
將反思與批判國人的奴隸性質(zhì)這一主題引向歷史深處的,是那首傳誦一時的著名詩篇《有感》:“落落何人報大仇,沉沉往事淚長流。凄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⑤因明子:《有感》,《清議報》第81冊,1901年6月7日。詩人先是悲傷眼下矢志報國仇的血性男兒之零落稀少,進而將眼光投向歷史,猛然感悟到一部支那史原本就是一部絕大多數(shù)人為極少數(shù)統(tǒng)治者當牛做馬的屈辱的奴隸史。這一歷史感悟,離五四時期“人”的覺醒只有一步之遙。十多年后,作為蔣智由同鄉(xiāng)、晚輩和下屬的周樹人接續(xù)了這一批判性歷史眼光,以“魯迅”之筆名通過“狂人”形象從史書的字里行間讀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吃人”主題,從而將國民性批判主題推向一個新階段。
對尚武、合群、競爭、獨立精神的呼喚,對西方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贊頌,是因明子詩歌較為集中的主題意向?!堵勼坝懈小吠ㄆ谛麚P尚武精神:“蟋蟀鳴,秋風(fēng)驚,丈夫入世當為兵。支那男子二百兆,墜地皆喜儒之名。儒冠儒行儒氣象,坐令種族失崢嶸”;“吾尋漢種之弱根,漢種自古多儒生。君不見晚周時代齊秦晉楚皆崛起,魯日夜獨遭割烹;又不見南宋時代儒者議論空復(fù)多,坐視江山半壁傾?!雹僖蛎髯樱骸堵勼坝懈小?,《清議報》第96冊,1901年11月1日。《見恒河》旨在“望吾種之合新群也”:“君不見恒河沙,君不見支那之人如此多!沙散不可聚,人散其奈何!遂令昆侖山下土,供彼白人所啖盬。貪如狼,狠如虎!黑種夷,紅種虜,轉(zhuǎn)瞬及我神明之子孫”;“奪我土地,削我自主。耗我財源,擠我種類。噫吁嚱嗟,彼已吞啖,我猶鼾睡”;“亟詔吾民夢醒之,絀己念群猶可為。不然乃真牛馬奴隸百千劫,忍令親見印度波蘭時”;“愿各哀樂為同胞,眼見吾種團結(jié)獨立世上以為期?!雹谝蛎髯樱骸兑姾愫印?,《清議報》第92冊,1901年9月23日。悲愴沉痛,情真意切,催人奮起,極富感染力?!秹羝稹分饕麚P“爭種非不武”的尚武精神、“物競世益烈”的競爭意識、“群失吾何伍”的合群理念和“獨立養(yǎng)自主”的獨立自主精神。③因明子:《夢起》,《清議報》第87冊,1901年8月5日?!度宋铩匪浴柏ゼo風(fēng)濤來太惡,那堪群力發(fā)生遲”,④因明子:《人物》,《清議報》第68冊,1901年1月1日?!妒谰场匪^“今日龍蛇齊起陸,競存一線在黃人”,⑤因明子:《世境》,《清議報》第68冊,1901年1月1日。均流露出詩人對國人合群精神和競存意識的熱切呼喚與期盼。
《北方騾》旨在“思鐵路之行也”:“北方騾,日不支。道詰屈,山險巇。仆夫怒,橫鞭箠。鞭箠末已騾力絕,臥死道旁折車軸。安得往來飛轡車,不用牲力用汽力。乃知人群貴用器,器改良兮增幸福。幸福增兮利于人,非獨利人兼及物?!雹抟蛎髯樱骸侗狈津叀罚肚遄h報》第93冊,1901年10月3日。詩中那頭步履蹣跚、體衰力竭、臥死道旁的北方騾,與代表西方工業(yè)文明的蒸汽機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孰優(yōu)孰劣,孰強孰弱,孰勝孰敗,不言自明。《嗚嗚嗚嗚歌》是寫給輪船和近代工業(yè)文明的贊歌:“嗚嗚嗚嗚輪舶路,萬夫驚異走相顧。云飛鳥度霎時間,怪底江山生赪霧。莽蒼城郭夢中游,驀走神駿坡下注。卻愁眩搖生視差,翻求佳趣或少駐。想當米人初制時,世人亦頗相疑懼。邇來五洲食其福,亞雨歐云忙奔赴。文明度高競亦烈,強者生存弱者仆。吁嗟嗚嗚汽笛鳴,穿電裂石天為驚。何限虎門龍爭事,中有沉沉變徵聲。丈夫當此涌血性,蒼茫獨立覽河山,不覺英雄壯志生。”⑦因明子:《嗚嗚嗚嗚歌》,《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當此文明交通和生存競爭的時代,要實現(xiàn)強國夢,大力發(fā)展工業(yè)文明是當務(wù)之急,優(yōu)勝劣敗,時不我待。
20世紀初年,蔣智由對糟糕透頂?shù)臅r局憂心如焚,“念廿紀之悠悠,獨慨然而涕流”,然而卻并不悲觀,相信“山海有時移,肝膽不可斫”,期盼“孟晉復(fù)孟晉,魯陽回天戈”,堅信“時哉失其不可追,天地光陰人所開”,表現(xiàn)出奮起直追的進取精神和民族自信心。⑧因明子:《夢飛龍謠》,《清議報》第67冊,1900年12月22日。面對世紀之交國家遭遇到的巨大的天災(zāi)(東南風(fēng)暴災(zāi)害)與人禍(北方庚子之亂),詩人悲天憫人卻并不怨天尤人,悲憫“禾稼方青棉葉秀,胎折花損如棄屣。已嘆北方擾烽煙,更愁南方呼庚癸”,叱問“兵食水風(fēng)一切劫,帝閽何由叩溟滓”,相信“人治進步避天虐,此理昭昭無可違”,喟嘆“嗟哉亞陸昏墊地,何自得見文明時”。⑨因明子:《風(fēng)暴》,《清議報》第91冊,1901年9月23日。他詛咒給祖國人民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大自然的“風(fēng)暴”,卻熱切呼喚著政治革新和思想啟蒙的時代“風(fēng)暴”,內(nèi)心暗潮涌動,“亞塵雨氣腥,歐海風(fēng)潮怒”。⑩因明子:《夢起》,《清議報》第87冊,1901年8月5日。因明子詩歌表現(xiàn)出強烈的歷史責(zé)任感和舍我其誰的時代擔(dān)當精神,“吾黨丁此倉皇反覆時,嗟哉不任任者誰”??因明子:《見恒河》,《清議報》第92冊,1901年9月23日。辭氣何等豪邁!時局是如此悲哀,作為新派詩人代表人物之一的蔣智由的詩作,讀來卻充滿風(fēng)云之氣,令人心潮澎湃。
1901至1902年存世的《選報》,開辟有《國風(fēng)集》詩歌專欄,作為該報主筆的蔣智由有9首詩作見諸該欄目,署名“愿云”。其中,《北方騾》《嗚嗚嗚嗚歌》《飲酒》《古今愁》和《聞蟋蟀有感》諸詩亦在同時期《清議報》刊載過,《朝吟》和《壬寅正月二日自題小影》亦見諸同時期《新民叢報》?!稓w來》一詩發(fā)抒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由衷贊美和對危亡時局的沉痛感傷情懷:“歸來錦繡裹山川,玉璽金缸尚宛然。獨有饑寒垂死客,哀時百感淚如泉。”①愿云:《歸來》,《選報》第8期,1902年1月。山川錦繡而生靈涂炭,自然的美好與人事的丑陋、時局的險惡形成了極大反差,此情此景,怎不令政治敏感度極高的詩人感慨萬端、淚如泉涌!《題孟廣集》同樣是以沉痛的心情發(fā)抒維新志士積蓄已久的憂國情懷:“丈夫何限憂時淚,灑作人間文字奇。觸我萬千哀樂意,高吟中酒月明時?!雹谠冈疲骸额}孟廣集》,《選報》第13期,1902年3月。襟懷天下,豪放悲愴,詩人相信文字(先進思想之載體)的啟蒙功效,發(fā)愿以詩筆匯入新民救國運動的時代大潮音之中。
1902年之后,蔣智由告別“因明子”,其見諸《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欄目的詩作署名“觀云”,見諸《選報》《浙江潮》《文苑》欄目的詩作則署“愿云”。《新民叢報》上的《詩界潮音集》專欄共刊出觀云詩22題45首;《飲冰室詩話》專欄征引觀云詩10首。數(shù)量之多,反響之大,堪與人境廬詩比肩,是《新民叢報》詩歌陣地名副其實的頂梁柱。梁啟超將其與黃公度、夏穗卿并舉,譽之為“近世詩界三杰”,也是在這一時期。較諸《清議報》時期,蔣觀云見諸《新民叢報》的詩歌思想更為激進,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情緒更為高漲,明確宣傳民主革命思想乃至鼓吹暴力革命,在梁啟超主導(dǎo)的《詩界潮音集》中奏響了時代的最強音,引領(lǐng)了時代潮流,成為新詩壇上一顆耀眼的明星。
1902年3月,《新民叢報》第3號《詩界潮音集》首刊梁啟超《廣詩中八賢歌》,起句就是“詩界革命誰歟豪,因明巨子天所驕”,對蔣智由贊賞有加,譽其為詩界革命之巨子。該期一下子刊登了蔣智由6首詩,其中就有那首被后世文學(xué)史家公推為蔣氏新詩代表之作的《盧騷》:“世人皆欲殺,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痹撛姼哒{(diào)贊頌了法國民主主義啟蒙思想家盧騷,表達了對西方近代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熱切向往和熱情追求,流露出對文字(包含詩歌在內(nèi)的文藝作品)在思想啟蒙、喚起民眾方面所蘊藏的巨大威力的高度自信與熱切期待。氣勢雄渾,音調(diào)鏗鏘,極富鼓動性和感染力?!胺▏薄氨R騷”“民約”“平等”“自由”“全球”“革命”,新名詞觸目皆是,新意境興味盎然,且大體符合律詩的體制,甚至連對仗也較為注意,忠實地實踐了梁啟超提出的“新名詞”“新意境”和“古人之風(fēng)格”的詩界革命創(chuàng)作綱領(lǐng),是一首體現(xiàn)了詩界革命革新精神的典范之作。
1902年7月,《新民叢報》第10號所刊《久思》一詩,是蔣智由新詩作品中的又一力作,與《盧騷》一詩恰成呼應(yīng)與對照?!熬盟荚~筆換兜鍪,浩蕩雄姿不可收”,是說自己早有棄文習(xí)武、投筆從戎之志;“地覆天翻文字海,可能歌哭挽神州?”設(shè)問的語句似乎流露出對文字宣傳和思想啟蒙社會功效之懷疑,其實是肯定那些對國人產(chǎn)生了“地覆天翻”鼓動功效的戰(zhàn)斗的文字的巨大威力,相信那些意在啟蒙、新民、救國、革命的大量文字作品,能夠以其摧魂撼魄的情感力量打動人心,從而達到喚起廣大民眾起而拯救中國的根本目的。詩作風(fēng)格豪放,激情飛揚,具有強烈的思想穿透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充分體現(xiàn)了梁啟超關(guān)于“詩界革命”首在“革其精神”的指導(dǎo)思想與時代風(fēng)貌。
1903年2月,第25號《新民叢報》內(nèi)封醒目位置刊登了騷體長詩《醒獅歌》,副標題為《祝今年以后之中國也》,是為蔣智由又一重要詩作。該詩以“睡獅”喻中國,極力鋪陳“雄獅”應(yīng)有的威武和“睡獅”被“眾獸”戲弄宰割的悲慘境況,至今讀來仍覺如芒在背,驚心動魄;如雷霆萬鈞,催人奮發(fā)?!蔼{兮獅兮,爾乃阿母之產(chǎn),百獸之王,胡為沉沉一睡千年長?”本應(yīng)是威風(fēng)凜凜,“爾鬣一振懾萬怪,爾足一步周四方,丁甲待汝司號令,列強待汝參翱翔”,令百獸震遑,如今卻“葑目戢耳斂牙縮爪,一任眾獸戲弄”,落得如此可悲之下場。詩人忍不住大聲發(fā)獅子吼:“獅兮獅兮,爾獨不見佃夫獵師網(wǎng)山絡(luò)野铦刀利刃,耽耽跾跾將以爾之皮為衣而以爾之肉為糧,而乃夢夢眼影隆隆鼾聲不自知其死期而受一朝之天亡。獅兮獅兮,爾之神靈,爾之材力,豈待一鞭再鞭頑鈍駑憊若牛羊!爾不見圜圜大物若橘若球待汝縱送蹴逐拏爪伸鍔而舞將?!痹娙藵M懷希望地祝愿:“獅兮獅兮,爾前程兮萬里,爾后福兮穰穰。吾不惜敝萬舌繭千指為汝一歌而再歌兮,愿見爾之一日復(fù)威名揚志氣兮,慰余百年之望眼,消余九結(jié)之愁腸?!边@并非一首寫給疲弱不振的晚清帝國的絕望的哀歌,而是一首希冀祖國睡獅猛醒、再展雄風(fēng),在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敗的險惡國際環(huán)境下發(fā)奮自強,憑強大的國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自省之歌、自強之歌、希望之歌和祝福之歌。對照封面上那只雙目圓睜、張牙舞爪、凌空而起的雄獅圖,《醒獅歌》的醒世意圖和宣傳效果得到了充分彰顯,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
1903年2月,《新民叢報》第25號刊載的新樂府體長詩《挽古今之敢死者》,“脫胎漢魏樂府而意境極新”。①楊世驥:《“詩界潮音集”》,《新中華》復(fù)刊第2卷第3期,1944年3月。以梁啟超在同年4月《新民叢報》第29號《飲冰室詩話》中標榜的“能以舊風(fēng)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的“詩界革命”新綱領(lǐng)來衡量,該詩稱得上新派詩的典范之作。全詩分8節(jié),我們舉第3節(jié)和第7節(jié)為例,借一斑而窺全豹:
男兒抱熱血,百年待一灑,一灑夫何處,青山與青史。青山生光彩,煌煌前朝事,青史生光彩,飛揚令人起。后日馨香人,當日屠醢子,屠醢時一笑,一笑寧計此!
牛有時伏軛,螂有時當車。牛身非不大,泥淖徒軒渠。螂身非不小,氣若吞有余!為國重民氣,強弱從此殊。彼爭自由死,寧肯生為奴?
全詩洋溢著豪邁的英雄主義氣概和勇于犧牲的大無畏精神,抒發(fā)了寧爭“自由死”、不肯“生為奴”的反專制思想和不屈的抗爭意志,有張有弛,樸實自然,詩味雋永。該詩新意境鮮明而新名詞漸少,古風(fēng)格濃郁卻不乏時代氣息,以理性見長,有骨有肉、層層深入地烘托出“英雄為犧牲,眾生福穰穰”的詩歌主題。
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時期,對危亡時局和祖國命運的沉重憂患及對中國歷史的沉痛反思,一直是蔣智由詩歌創(chuàng)作較為集中的題材與主題?!堕L江》系蔣氏從上海赴南京沿江所見所感之作,詩人但見“山水艨艟萬斜來,露英德法費疑猜”,“一隊貔貅水上雄,直控南北鎖西東”,“晚風(fēng)西樂出兵輪,灰白船身水色混”,“航路牽連若網(wǎng)絲,覬覦碧眼賈胡兒”,禁不住悲從中來;他深感“天賜黃民功德水,神州失用悔蹉跎”,嘆息“黃民斗敗白民入,夢醒河山破碎中”,叱問“佛蘭金仙長酣臥,起舞張牙可有時”?②觀云:《長江》,《新民叢報》第20號,1902年11月14日。面對列強侵凌、國權(quán)喪失、山河破碎的殘酷現(xiàn)實,詩人期盼著祖國的強大和國人的奮起。《歷史》一詩反思的是以成敗論英雄的歷史觀,“成者雖碌碌,尊之若鳳麟。敗者雖英雄,賤之若蠅蟁”,“影響及社會,民愚斯蠢蠢??〗茉獯靷?,得意類謹馴”。③觀云:《歷史》,《新民叢報》第8號,1902年5月22日。這樣的社會風(fēng)氣,只能產(chǎn)生順民與奴才,那些才俊之士必定遭到摧殘與扼殺;筆鋒所指,在于批判封建專制制度及其影響下的萎靡世風(fēng);其深層意蘊,已經(jīng)觸及到批判國人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識問題,亦即國民劣根性或國民性弱點問題。
1902至1905年間的《新民叢報》的《飲冰室詩話》專欄先后引錄了觀云詩數(shù)首,其中組詩《己亥秋別天津有感,寄懷嚴、蔣、陳諸故人》系夏曾佑之作,詩中所懷“蔣子”正是蔣觀云,梁啟超顯然是張冠李戴了。④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該詩寄懷蔣智由道:“蔣子(智由)起寒素,姓名世不張。乞食走燕野,掃塵書一床。過從日抵掌,每覺芝蘭芳。農(nóng)宗(巳亥秋間蔣子著有農(nóng)宗篇)發(fā)大義,精誼貫百王。持此照震旦,可謂見膏肓?!笨坍嫵鲆粋€出身寒門、勤學(xué)刻苦、文以經(jīng)世、志向高遠的讀書人形象?!帮嫳以娫挕币浟耸Y智由為黃遵憲、鄒容、羅孝通等人寫的挽詩和挽聯(lián),其《挽黃公度京卿》言:“公才不世出,潦倒以詩名。往往作奇語,孤海斬長鯨。寂寥風(fēng)騷國,陡令時人驚。公志豈在此?未足盡神明。屈原思張楚,不幸以騷鳴。使公宰一國,小鮮真可烹。才大世不用,此意誰能平?而公獨蕭散,心與泉石清。惟于歌嘯間,志未忘蒼生?!绷簡⒊^“才大世不用”以下六句“真能寫出先生之人格,可當一小傳矣”。①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69號,1905年5月18日。
蔣智由是《浙江潮》編輯之一,亦在其《文苑》欄發(fā)表過詩歌,署名“愿云”。此時正值蔣氏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革命思想高歌猛進之時,其在《浙江潮》發(fā)表的多篇文章均對君主立憲論持批判立場。高昂的革命激情和強烈的民族情緒,在其詩作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1903年11月,《浙江潮》第9期刊發(fā)了兩首愿云詩。第一首題為《送匋耳山人歸國》,充滿風(fēng)云之氣和英雄氣概:“亭皋飛落葉,鷹隼出風(fēng)塵??犊觊L劍,艱難付別樽。敢云吾發(fā)短,要使此心存。萬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論?!眲饺思粗锩h人陶成章,此時要回國開展革命活動,蔣氏以詩相贈,對其英雄壯舉贊勉有加。第二首題為《金陵有閣祀湘鄉(xiāng)曾氏,懸一匾額云“江天小閣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書其上曰“此殺我同種漢賊曾國藩也”,詩以記之》,從長長的標題中不難看出詩人強烈而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詩曰:“江天小閣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滿朝。贏得千秋題漢賊,有人史筆已如刀?!?/p>
1902年6月,同為詩界革命陣營后起之秀的高旭寄言蔣智由,以“風(fēng)濤廿紀蒼生厄,援手齊登大舞臺”相期許;以“乾坤浩氣期撐住,滄海橫流誓挽牢”相砥礪;以“敢說度人先度己,生當為俠不為儒”相勸勉;以“犧牲絕世書千卷,湖海論交酒百壺”相慰藉,此時尚志同道合的兩位詩友可謂豪情滿懷,氣壯山河。②劍公:《寄蔣觀云》,《選報》第18號,1902年6月。1905年5月,蔣智由《吊鄒慰丹容死上海獄中》詩云:“揮手君曰叩帝閽,帝醉豺虎當其門。君怒謂天亦昏昏,革命今當天上行”;“有人伐石為之銘,曰革命志士鄒容。容有書曰《革命軍》,讀之使人長沾衿”。③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69號,1905年5月18日。對革命志士尚充滿敬意和同情,革命立場尚未喪失。大約在1906年夏,蔣智由的政治思想發(fā)生了蛻變。1907年,他與梁啟超發(fā)起組織政聞社,并出任該社機關(guān)刊物《政論》月刊主編,徹底放棄了革命排滿立場,極力鼓吹君主立憲,與同盟會唱起了對臺戲。此后,蔣智由的詩歌創(chuàng)作走上了一條與梁啟超相似的路徑,由趨新而篤舊。晚年寓居上海自編詩稿時,將見諸《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浙江潮》等刊物的新派詩盡數(shù)刪棄,頗有悔少作之意。
1902年8月,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第14號《飲冰室說話》中交代:“昔嘗推黃公度、夏穗卿、蔣觀云為近世詩界三杰。吾讀穗卿詩最早,公度詩次之,觀云詩最晚。然兩年以來,得見觀云詩最多,月有數(shù)章。公度詩已如鳳毛麟角矣。穗卿詩則分攜以來,僅見兩短章耳?!笨梢姡菏显?900至1902年依托《清議報》和《新民叢報》發(fā)起詩界革命的最初兩三年間,蔣智由是他可以依賴的詩界革命陣營的骨干力量,是“近世詩界三杰”中新詩產(chǎn)量最高的詩人。梁啟超在該期《飲冰室說話》中描述自己得見蔣智由《己亥秋別天津有感寄懷嚴、蔣、陳諸故人》一詩時的閱讀快感道:“讀竟如枯腸得酒,圓滿欣美,爰急錄之?!?902年10月,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第18號《飲冰室說話》中進一步交代:“吾嘗推公度、穗卿、觀云為近世詩家三杰,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閎遠也。”結(jié)合1902年3月《新民叢報》第3號所刊任公《廣詩中八賢歌》中對蔣智由的定位:“詩界革命誰歟豪,因明巨子天所驕。驅(qū)役教典庖丁刀,何況歐學(xué)皮與毛?”不難看出,“邃于佛學(xué)”且擅長以佛典入詩,接受西學(xué)且喜以新名詞、新典故入詩,以新理想見長且深邃閎遠,是梁啟超高度評價蔣智由詩歌的著眼點,這也是此期的蔣智由屬于典型的新派詩人的主要特征。
1903年,鄒容撰寫的《革命軍》問世,風(fēng)行一時,流傳甚廣,對近代中國革命思潮的興起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鄒容在《自敘》中借用了蔣智由《盧騷》一詩的結(jié)尾兩句即“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卻未加任何說明,當時又不可能用引號標示。這一樁歷史公案直接造成了兩方面的社會影響:一方面迅速提高了這一極富鼓動性的革命詩句的知名度,極大地擴大了其社會影響面;另一方面也致使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人們以訛傳訛地將其誤當作鄒容的詩句?!陡锩姟返谖逭逻€全文引錄了蔣智由《奴才好》一詩,盡管未寫出作者姓名,但鄒容明確交待了“近人有古樂府一首,名《奴才好》”。①鄒容:《革命軍》,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33頁。后人不明就里,又不肯下一番文獻史料考證功夫,直到20世紀70年代,該詩仍在大陸主流學(xué)界推出的歷史著作中被誤認作鄒容的作品。②《中國近代史叢書》編寫組編著的《鄒容》一書仍把“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視作鄒容所寫。述及《奴才好》,該著言:“他(指鄒容)又以辛辣的筆觸,寫了一首《奴才好》,諷刺不許革命的奴隸哲學(xu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6頁、第31-32頁)。辛亥革命史研究專家章開沅在《辛亥革命前夜的一場大論戰(zhàn)》一著中云:“鄒容還寫了一首樂府《奴才好》”,“這首樂府懷著悲憤的心情,淋漓盡致地揭露了孔學(xué)在政治上的反動性,痛斥孔孟之道就是奴才之道,它不僅維護了封建主義的統(tǒng)治,而且維護了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歌詞深入淺出地分析了尊孔與崇洋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激發(fā)了廣大人民的革命意識”(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6頁)。
五四之后,最早對蔣智由發(fā)表在《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欄目的詩歌予以關(guān)注的是楊世驥,他以為就“新詩”論“新詩”,“當以蔣觀云的成績最可驚異”。其所看重的,是蔣詩“成為了時代的信號”的歷史意義以及“脫胎漢魏樂府而意境極新”的一批作品,言其為“新詩”示范之作。③楊世驥:《“詩界潮音集”》,《新中華》第2卷第3期,1944年3月。汪辟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蔣智由比附為“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言其“東游后,肆力為詩,不為湖湘人語,亦不入新學(xué)末派”,④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7頁。道出了詩界革命時期的觀云詩既沖破了以湖湘派為代表的舊派詩歌的形式藩籬,又克服了丙申、丁酉年間夏、譚、梁三人試驗小組“頗喜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的“新學(xué)之詩”艱澀難懂的弊端。汪氏又言:“夏、蔣二家,皆以運用新事見長,而又不失舊格。其才思不及人境廬,然理致清超,又人境廬外之別開生面者也。”⑤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汪辟疆說近代詩》,第43頁??隙耸Y智由詩歌“理致清超”“人境廬外之別開生面”的獨異風(fēng)貌與時代特征。
20世紀初年,作為維新志士和革命青年的蔣智由應(yīng)和著“詩界革命”的節(jié)拍,攜帶著《時運》《有感》《奴才好》《聞蟋蟀有感》《嗚嗚嗚嗚歌》《盧騷》《久思》《醒獅歌》《挽古今之敢死者》和《送匋耳山人歸國》等一批膾炙人口的新詩作登上新詩壇,以《清議報》《新民叢報》《選報》和《浙江潮》等報刊詩歌欄目為陣地,視文藝作品為新民救國之利器,吶喊出“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的時代強音,充當了世紀之交時代思潮和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氣轉(zhuǎn)換的信號,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新詩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體現(xiàn)了詩界革命的基本精神,顯示了詩界革命的創(chuàng)作實績。近代報刊視野中的蔣智由詩歌,充滿憂患意識、啟蒙精神、報國之志與愛國之情。對國人奴隸性質(zhì)的暴露、諷刺、批判與反思,對尚武、合群、競爭、獨立精神的呼喚與期待,對西方近代科技文明和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熱情贊頌與熱切向往,對列強侵凌、生靈涂炭、國將不國危亡時局的深重憂慮與關(guān)切,對祖國美好未來的期盼與憧憬等,是其詩作中較為集中的主題意向,表現(xiàn)出鮮明的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革命立場,充溢著風(fēng)云之氣和英雄氣概。詩界革命時期的蔣智由詩歌,形式上表現(xiàn)出解放的征兆與趨勢,試圖尋找一條新意境、新語句與古風(fēng)格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新詩創(chuàng)作路徑,其中既有可貴的探索經(jīng)驗,亦有明顯的缺陷與不足,從中可以窺知梁啟超“三長”兼?zhèn)涞脑娊绺锩V領(lǐng)在理論設(shè)計方面存在的問題與困惑。
【責(zé)任編輯鄭慧霞】
作者簡介:胡全章,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近代文學(xué)。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課題“期刊史料與20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11&ZD1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