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今年75歲,解放前一直靠著在富春江的支流大源溪上撐竹排為生。60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戴眼鏡的人找到我爺爺,說有個病人,得了急病,要連夜送去東梓關看病。東梓關是富春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小名大,是因鎮(zhèn)上有一個高人,姓張,會徒手接骨頭,用現(xiàn)今的話說,是著名的骨科醫(yī)生。那時沒有公路,只能走水路,沿富春江逆流而上。爺爺和父親把船劃到我們鎮(zhèn)上碼頭,上來4個人,一人躺在擔架上,裹在棉被里,看不見人樣,只聽得見不斷的呻吟聲。另外兩個人是抬擔架的,還有一人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人。待他們上船后,父親發(fā)現(xiàn)抬擔架的兩個人衣服里面的褲帶上都別著駁殼槍,15歲的父親又驚又喜,變了法子地跟他們套近乎。船到東梓關后,客人要求父親隨他們上岸,說是幫忙,其實是怕船失信走了。幾個小時后,船又載著4人往回走,擔架上的人已經(jīng)減了痛苦,開始跟人拉瓜,并動員爺爺叫父親“跟他們走”。起初爺爺是同意了的,所以船到目的地,父親便抱著兩件衣服別了爺爺,隨他們上了岸。但走不出百米遠,爺爺又追上去,把父親留下了。爺爺說,孩子還小,等他養(yǎng)兩年再送給部隊。兩年后,父親想找他們也找不到了。解放后,有天父親去縣上看公審大會,大會開始后,主持人說下面請趙縣長宣讀審判書,出來的人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人。父親后來經(jīng)常說,那天他要跟他們走了,當?shù)木褪切滤能姟?/p>
到了1948年,父親已經(jīng)娶妻生子,對扛槍打仗的事已斷了興頭。然而一天夜里,他被鎮(zhèn)上李保長下頭的幾支槍押著去了鎮(zhèn)上,扒了衣服,穿上一套黃不拉唧的制服,連夜被送進杭州城,塞上了一輛不知去向的火車。下了火車又行軍,行了軍又坐船。
在船上,父親看見一船船的傷兵跟他擦肩而過,還有火炮不時在水里炸響。炮彈響一下,船上亂一回,混亂中父親看有人偷偷下了船,沒在水中不見了,便也跟著下了水,直到天黑才上岸。不用說,這就是抓壯丁,是國軍逃走臺灣前干得最熱乎的事。父親說,僅解放前一兩年,村上被抓壯丁去當國民黨兵的有四十幾人,村上多數(shù)人家的青壯年都被抓過,有的被抓過兩三次。這些人多半像父親一樣,以各自的方式開了小差。征兵征到這地步,軍隊的戰(zhàn)斗力也就可想而知,這樣的軍隊,別說八百萬,縱然八千萬照樣也要被打得稀里嘩啦的。
父親說,沒有當上新四軍是他人生的一大遺憾,但能及時無恙地從國民黨軍隊里溜號出來也算有幸,否則他這輩子不是白死了,就是白活了。
(摘自花城出版社《非虛構的我》作者: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