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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 四季

2017-01-06 10:28王石平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12期
關鍵詞:母親

王石平

今年的冬天會很冷嗎?

我喜歡剛入冬不久回暖的日子。十月底或十一月初,來了冷空氣,凍得人吸溜吸溜的。乍一冷,身上沒有一處適應。穿多少都冷,尤其是晚上,還沒進被窩的時候,裹著一個舊毛毯看書,十點了,十一點了,怎么也到了該上床的時候,被子是冷的,而且還潮,是陰冷的夜。

上不上床呢?上不上床呢?一直猶豫著,一想到脫去衣服,進到冷的空氣里,再到冷而潮的被子里,有嬰兒從溫暖的子宮被拎到冰冷的手術室的痛楚。

等鉆進被子里,許久身子是團成一團,有時候到了早晨醒來,都是那一團的,疲憊,做了一夜冷夢。

煤價已經降了七成,為什么還不送暖氣呢?有一點點氣急敗壞,這樣的早上,懷疑一切福利制度,懷疑一切在電視或廣播里哇啦哇啦講話的大人物。

某天下班回家,一進門,一吸氣就知道暖氣來了。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在沒有任何預告的情況下知道暖氣是如何突如其來的造訪了。我是因我的鼻子。真的是鼻子。

空氣中有一種味道,怎么說呢?不是干燥劑,有點兒像。從小,我就覺得是暖氣包外面刷的那層銀粉的味道。有歡樂的孩子手持炮仗,在空中飛來飛去,發(fā)出令人愉快與干燥溫暖的噼啪聲。我看得見的。

總是來了暖氣,緊跟著就是一個“小陽春”。老天爺,表這樣好不好?這不是逗逼的節(jié)奏么?

慌忙把厚的棉衣、羽絨服脫掉,再穿上秋天的外套、風衣。其實風衣是用不著的,小陽春十分平靜,無風,不喧鬧,太陽靜靜地掛著,如果是節(jié)假日,我會忙不迭地上山,匆匆爬到遠遠近近向陽的山坡金黃色的干草甸子上,跳將起來,把身子松松地放到干草上,我愿意睡去。

干草的味道是干的,干透了也就沒有了芳香。有一點點像干干凈凈的八九十歲的老人,他們的身上沒有年輕時汗腺因為各種激素而激發(fā)出的雄性或雌性的味道,生育的季節(jié)永遠過去了,再也無需用味道吸引異性(這或許是我們身上殘留的最表象的動物性吧),皮膚也停止了老去,地心引力不再將那一層表皮拉松拉皺。我入職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河北省政協(xié),在學習委員會,有一陣兒光去天津組織老委員學習,有的委員老到八十多,有的九十多,我攙扶著他們上下樓梯的時候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好像嬰兒般柔軟,皮膚也是,上面有一層油,柔軟而有彈性,像亞光的宋瓷,溫潤的感覺。

母親年輕的時候手是干的,而且硬,有力。我頂不喜歡她抓著我的手送我去幼兒園,或者感冒了,送去打針,或者去補牙。我記得她的腳后跟干得會裂出口子,晚上洗過了腳,會小心地包上一層薄薄的塑料布。

到母親老的時候,老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極柔軟,皮膚一點兒也不干。抓住她的手,領著她去散步,她很乖的,讓我領著。像孩子。

父親說她總盼著我回來,要我給她洗個澡。

姐姐負責幫母親脫掉衣服包到一個大浴巾里,我負責把衛(wèi)生間的水放一放,讓里面更熱一點點,擺好一個紅色的塑料凳子,讓熱水多沖一會兒,姐姐喊好了嗎?我說好啦。于是把母親扶進來乖乖地坐在小方凳上。

我打量著我的母親,她的皮膚白,不松弛,起碼不如我現(xiàn)在松弛。我先給她洗背,讓母親暖和了再洗頭。用毛巾給母親搓背的時候,她笑著說舒服,抬頭望著我笑,“真舒服?!彼鞯侥赣H的嘴里,她呵呵笑著就吃進去了。

我得計算著時間,因為只有煤氣燒出的一水箱的熱水,麻利兒地洗。搓腳的時候,母親會用手輕撫我的后背,我覺得她是想跟我說話吧,就回過頭看看,看到母親心滿意足的笑。

姐姐在外面叫好了嗎?我說快了快了。她把大厚浴巾遞進來,我把母親嚴嚴地包好,忽然有想抱一抱的沖動,然后就緊緊地抱一下,抓緊送給姐姐。

床上的被子已經鋪好了,母親快速地鉆進去。應該是這樣吧,我不曾見過,還在衛(wèi)生間里。

我出來的時候,有時候會和母親打通腿,她總愛說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洗澡,“洗個大白白”“擦個大香香”。這些,我都可以記起來。“是的”,我說,“是的?!?/p>

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衛(wèi)生間的水汽溢出來,臥室的窗戶上有了一層水霧,路燈看起來是一團橘黃色的燈籠。有時候會有雪落下來,細沙一樣的雪,慢慢地,下成了大雪片。

暗下來的屋子,又變得亮了起來。

父親去拉窗簾,我叫“不要啊”。

我要看雪。

下雪的時候總能讓我心底最秘密的一部分快樂起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或許是童年時某一刻與雪有關的記憶吧,我想不起來,或許,是因為過年。

父親走在一個雪天。

之后有十幾年的時間,我不再喜歡下雪,因為雪天總能勾起關于父親在最后一夜的回憶,是透徹的痛,令人窒息,喘不上氣來的痛。

終于,在某一年將要下雪的日子,天是暗紅色的,醞釀著一場大雪的天色。我對遠方的友人說:要下雪了,我有要哭的感覺。

然后,我請了假走到一個開放的公園,抱著自己的肩膀痛哭了一場。

大雪突如其來地降下了。一開始就是大片大片的,掛在我的睫毛上,我的淚水淹沒了睫毛上的雪,滂沱一片,然而我的痛突然止住了。

雪下在我的周圍,令我感到溫暖。

再深的疼,也有到頭的時候吧。

所以詩人會吟誦出: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中醫(yī)說:冬至一陽生。

過去單知道冬至吃餃子,頭一晚上就剁餡,大白菜的。

“百菜唯有白菜美”,是說白菜最平和,用心理學的話說最能接納,五湖四海,來吧!跟啥啥美,一點兒不排斥不阻抗不憤怒不生異味兒。

我小的時候哪有那么多肉吃。每個月憑票買來一條,盡量攢到重要的日子吃??墒怯衅蔽幢赜腥獍?,大人就買一聽梅林牌的豬肉碎罐頭,拌到白菜里,一樣的香。

一直以為冬至是冬天來了,心里也覺得怪異,十一月就入冬了,怎么又來了一次呢,后來知道冬至是“止”住的意思——就這么著了,這個冬天,到頭了。可架不住冷已經痛徹地球了,那寒氣慢慢地往上滲,真的回暖,凍土化了,變得松軟,還要過上一個季,在我們這里的季風帶。

然而陽氣已經開始萌動了。我們看不見。

白菜、蘿卜、土豆,一切過冬的菜,在地窖里就可以開始發(fā)芽了。

我小時候在那一天養(yǎng)五生菜,把個大白蘿卜從中間切開,留著青的那一面,用刀子掏出一些蘿卜,往空的里面放上沙子、麥子、豆子等等,用鐵絲把蘿卜穿上,掛到向陽的窗戶里,經常澆水,然后,里面的種子發(fā)芽,長出青蔥的小苗,蘿卜下面也忙著發(fā)芽,昂然向上地長出先黃后綠的纓子來,一盞綠意蔥蔥的盆景以奇特的姿勢生長著,煞是養(yǎng)眼。

水仙球曬了二十多天,可以下水了。有幾年興刻水仙,讓它們長成小株,彎的造型。我喜歡水仙自然地長,各種小盆小罐,清水養(yǎng)著,是冬日的清供。

往南一點的風信子,在溪邊也開始悄悄地發(fā)芽了。

一束一束的干苜蓿里已經發(fā)出寸長的綠苗,要把積雪推開。用小鏟子斜刺里插到根下,一把新苗就到手了。

新發(fā)的苗可以拌上面蒸,亦可以包餃子包包子。苜蓿的秉性完全不似白菜宜家宜室的平和,苜蓿是野地生出的,積蓄了一個寒冬的能量,節(jié)氣一到努力地從土里鉆出來,像受了一輩子屈的小兒媳婦,突然做了大婆婆般綻放了野性的、濃烈的香。蒸熟之后是黑色的,手掌大的包子,可以吃下去四五個,香?。〉植荒?,苜蓿的野可以拿住一切的葷腥,把肉的油吸進葉子里,要用柴火狂燒,出鍋之后的香讓人扛不住。

等到苜蓿長到第三節(jié)的時候,山上的風就有了春意。

站在坡上,風,迎面吹來,是軟的。春風吹面不覺寒。

沒有人說得出為什么,風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人人都知道春天來了。還有一切的動物、植物。河里的冰,在陽光的照耀下一滴一滴地融化,跳到溪水里歡快地在山澗歌唱。

苗兒嶺還落著雪。山的陰面,積雪變成空虛的渣渣,風把中間的水分帶到了空中,到處都是潮濕的,然而清新、盎然的空氣。不用任何廣播通知,人呀、牛呀、羊呀、雞呀、鴨呀,都知道春天來了。

貓總是擁有神秘的覺察,不分白天黑夜地開始叫春。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一個早晨,女生解韻大聲說,昨天一個小孩在不停地哭呢!有人說是貓呀!解女生顯然不解風情,貓為什么要叫呢?男生哄然大笑。

據剛剛學習新媒體寫作的小編回來說,有一年宜春策劃了一個選題,早晨記者從家出發(fā),到學校、早市、晨練的人、醫(yī)院等等采訪,然后寫了個專題,名字叫“一個叫春的城市”。

多好的名字,看你怎么讀了。

我養(yǎng)的母雞開始抱窩了,21天,小雞出世了。21是個神奇的數(shù)字。

苗兒嶺的冰終于都化了。所里的車就開始把需要轉院的病人拉到寶雞的大醫(yī)院了。冬天大雪封了山,出不去的。

母親害牙,又要坐上車去鑲牙了。并且,她焦慮,在春天更嚴重一點,三叉神經疼。她用手摁著太陽穴,滿面愁容地枯坐在藤椅里,對所有的飯做出乏味的表情。

有一回跟她去所里的醫(yī)院,我聽到大夫說,不行就只有用電把三叉神經給燒死。嚇得我順著墻根一溜煙兒跑回家。

所有的孩子對疾病都充滿了恐懼,尤其是父母身上的病,這會加重他們幼小心靈的不安,世界變得如此不可琢磨不可控。

我逃課的次數(shù)增加了,因為擔心母親的病。

我在春天的河邊跳過一個又一個大石頭,尋找鴨子下在水里的蛋,有些已經空了。

春天的陽光曬在身上,不時地張望公路上開過來的車,母親看病的車快回來了吧??匆娝貋砹宋乙膊幻χ丶遥业男氖强盏?。

后來,我在學校南邊靠大河土坡的斷層處挖了一個小洞,到工地上找了個破草簾子,搭在洞口。我躺在潮濕的洞里,覺得挺心安的。就這么死了也挺好噠。

在春天,我第一次思考了生死。

如果母親在電烤三叉神經時掛掉了,我就打算在這個小洞里住下來,沒來由的。

心理學說人在面對壓力事件或創(chuàng)傷時,為了逃避,會產生行為的退化,希望退回到母親的子宮里。那個小洞,是不是一個象征呢?

那年我的算術又一次沒考及格,關乎到可能降級。

母親拿到成績單,破天荒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跑到那個小洞里,又一次想到了生死。但是,外面不遠處校園的喇叭太鬧了,春季運動會開始了。短跑和跳遠可是我的長項啊。

我一腳丫子踢開了破草簾,意氣風發(fā)地向操場跑去。

夏天是西瓜多汁的季節(jié)。

小孩子在涼席上睡著了,說著夢話。

據說我是夢游的,壓力太大的時候。小孩子有什么壓力呢?奇怪!說這話的人更是奇怪,小孩子怎么就沒有壓力了。暑假快結束了,作業(yè)一個字也沒有寫,你說能沒有壓力么?期末考試決定升級,數(shù)學題還不會做!怎么看也不會做,我要困覺,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再生氣的母親也沒有辦法,只得扶著我上床去睡。

半夜里突然坐起,環(huán)顧四周,下床,開門,關門。

母親在另一個屋里輕聲喊:“寶兒,是你嗎?干啥去呀?”說話間我已經打開大門下了樓。

“這孩子又發(fā)癔癥啦?!比胰伺榔饋?,輕手輕腳地跟在我身后,據說夢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怕驚了她的魂兒。

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兒,眼神空空地經過父親、母親、姐姐身邊,他們護著我,怕從樓梯上張下去。據說有時候會到廚房吃一牙頭天夜里剩下的西瓜,還打開水管捧一把水洗洗粘上了瓜汁的嘴巴,然后回到床上。

“你又夢游了?!痹顼垥r他們說。

我從粥碗里抬起頭,眼神是茫然的,與昨夜的空洞不同,啥也記不起來的模樣,但是心里壓著個大石頭是明顯的,那石頭上寫著兩個大字:數(shù)學。

石頭在往上涌,往上升,直到嗓子眼兒。

飯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張嘴就想吐。

我不記得我的童年是快樂的,傻子才快樂呢。

期末考試的時候天已經很熱了,蟬在樹上哀鳴,心里有一萬頭草泥馬在狂奔,五味子熟了,巴旦杏黃了,老虎口下的深潭,水已經讓六月的陽光曬熱了,從汗津津的教室出來,一頭扎到水里,翻來覆去地游,是浪里白條,天藍得像一顆巨大水晶,沒有邊的,太陽虎虎地照下來,要吃掉你的眼睛。

童年的夏天特別漫長。

床底下一片綠得發(fā)黑的西瓜,黃色是沙瓤的。游回來口渴得要命,一口氣能吃大半個。

夏天怎么能沒有煩惱呢?在路燈下跳房子,突然,不帶你玩兒了。為什么呀?有心眼兒的女生總要拉著一幫人,孤立另一幫人,她們樂此不疲。

各種小話在夏夜里傳來傳去,撲朔迷離。

哥哥會從內蒙的兵團回來,帶來一麻袋比西瓜更甜的白蘭瓜。如果帶回來的是哈密瓜,暑假就快過完了。作業(yè)啊——作業(yè)?。?/p>

要夢游了。

最小的哥哥15歲去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他走的時候我不敢抬頭,會哭。15歲還沒長到一米六的男生,在大漠挖渠,迅速地學會了抽煙,偷雞摸狗,打各種群架,十年后回到家里。

夏天的夜晚,他坐在樓東頭的柴垛上吹口琴,反反復復的旋律:“花兒與少年”“杜鵑圓舞曲”。穿著桃紅色的圓領衫,一個人拎著一把斧頭,和山上的知青約架。

有一天夜里醒來,家里的洗衣盆里赫然擺著一只碩大的牛頭,嚇掉了我半條命。后來知道是打贏了架,山上的知青把公社的牛推下懸崖,取其頭送來。罪孽啊!

13歲的夏天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松潘地震,所里搭了許多抗震棚,那是唐山地震之后,各種恐怖的傳聞,沒人敢在家睡。只有小哥哥夜夜在家里,打開著窗戶,大開著燈。夜夜吹口琴。

春季里嗎到這迎春花兒開

迎春花兒開

年呀輕的個女兒們呀

踩呀踩青來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兒來

帳篷里的男男女女合著花兒的節(jié)奏哼著,月亮掛在高高的天上,山的那一邊,嫦娥在月宮里鬧著別扭,螢火蟲毫無障礙地穿行于各個帳篷之間,于孩子們來說,有一種嘉年華般空虛的快樂。

秋天總是令人安心。

一場雨,又是一場雨,晴了,雨來,都不是關鍵。

有一天起來,風是干爽的,行在路上,衣領是干爽的,坐在房里,開了窗,衣服是干爽的,抬頭望望天,清澈,高遠,云在比高遠更高的地方,不動。

曾有機會向南,喜歡南方的水果,多汁、鮮艷、氣味濃郁,喜歡南方的小菜,脆爽、細致,南方煲的湯,物華天寶共溶一鍋,千般滋味,山里、谷里全是青翠。唯獨消受不了南方的氣候。天地一味的綠,從鵝黃、淺綠到深綠,綠到黑。一路下去也是恐怖,人也活成了一只大蟲,身上永遠干不了的汗,張愛玲說西洋筆直的馬路和梧桐都會令人發(fā)瘋。

氣候還是家鄉(xiāng)好,夏天的熱兼狂風暴雨,然而到了秋,是另一個世界,清爽、干凈。再往下走,入了冬,殘葉落盡,越發(fā)干凈。

秋天是北方的,南方只有臺風。佳人離得愈來愈遠了,遠山響起清脆的風鈴。

遠足最好的季節(jié)是北方的秋天,最好是半陰的,有云的天,道路不泥濘,溫度剛剛好,有風。

每一年秋天草叢里飛出的昆蟲都不同,有幾年是臭大姐(私下里一直琢磨為什么不是臭大哥呢?臭美的男人還少么?而且是愈來愈多了),嗡的一聲飛起來,像2千元左右的小無人機,手機可以遙控的那種。附在汽車的窗縫里,一片。今年是小瓢蟲,有五星,有七星,從紗窗的縫隙飛到屋里,在陽光下亮出斑斕的翅膀。

四季分明是一種美,和豐富。有那么多種可能。用顏色、氣味和風,標注出時間的不同。

秋天總會使人安心,該來的都來了,該結束的已經告別。

春發(fā)、夏長、秋藏,所有的努力都盡到了,所有的熱情,愛與被愛,都發(fā)生了。

然后,把一切交給時間吧。

到了秋天終于安心了。

有一些事情,需要等待。

母親剛剛做完胃鏡,活檢確診之后,我們像所有做兒女的一樣,瞞了病情。四個孩子做了一份假病歷,拿給她看。

那一年父親已經走了。父親在世的日子,母親就食道反流,夜里常常憋得慌,爬起來去醫(yī)院。心臟的各項指標都沒問題,但是一直拿心臟病治。

母親看了假病歷,沒表示出一點兒懷疑。她本是多疑的人,突然三個在外地的孩子都來到身邊,言語謹慎,出入小心的樣子,以母親的聰慧,不可能沒有察覺。但一個人如若真坐實了一個大病,就寧愿不去想了吧。

對我們回來,母親沒有表現(xiàn)出欣喜,她平靜地面對了一切。

然后我們分別離去,回到各自工作的城市。

有一天姐姐打電話說母親看到病歷了,那個真的。我慌忙回到家,母親像往常一樣,倚著大被子,躺在床上。我以為我們見了面會哭。在路上想了種種可能,編了種種可以繼續(xù)瞞下去的理由。但是,母親超乎尋常的平靜是我從來不曾想到的。

我不知道這下該怎么辦。

母親伸出手來說:“過來寶兒,來拉拉手。”

我趕快過去抓住母親的手,那么近的距離,看著她的眼睛,那一刻有點慌有點兒陌生,我就勢把頭放到她的懷里,母親一句話也不說,我就又有點慌了,抬起了頭。

母親低下頭,用眼睛望著我。

她從來也沒有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過去我一直不懂,母親要說什么呢?十多年過去了,我坐在秋陽曬熱了的石頭上,突然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兒,母親告訴我,她接納了一切,包括她的病。

母親一輩子是好強的人,我不曾記得母親如我現(xiàn)在一樣蓬頭垢面出過門,她要她的孩子好,有出息,不熊不慫。她十幾歲離開家鄉(xiāng),歷經戰(zhàn)亂,建設及動亂,經歷了父親的去世,當我從大雪天里跑回家告訴她父親走了的消息時,她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說:“我沒事,我要去看他一眼?!蔽抑滥赣H只是要強,她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容不得她在這樣的悲傷時刻能放聲大哭一場。

我們母女所受的所有教育和教養(yǎng)都容不得我們像人家的婦人那樣可以大放悲聲。痛快地,淋漓盡致地哭喊出我們的傷痛。

但是被抑制了的疼和接納了的平靜是不同的。

我想她一定是想明白了一切。父親已去,生無可戀。再也沒有人像父親一般寵她、疼她了。

等母親真的看到了病歷,印證了她的懷疑,就已經準備走了。一點兒也不掙扎。

父親和母親的走,都沒有將去的恐懼,他們是能把任何事情想明白的人。

父親離去前的最后一夜,我守在身邊,雖然下了病危,但是我不愿相信也真的不相信那個字已經在父親的枕邊了。他從被子下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說,鑰匙在褲子的口袋里,還有其他的各種事情。第二天姐姐和孩子趕來,他要孩子幫他洗洗臉,刮刮胡子,還說了幾句玩笑話,一小時后,干干凈凈地走了。

我想他是知道的,要走了。

有許多年我都無法從這種痛中走出來,若不是母親還在,生無可戀。

母親讓姐姐買了自己走的時候要穿的衣服,給繼續(xù)活下去的我做了棉衣。

有時候我在看書或者做什么事情,當我抬起頭時,母親正定定地看著我。我問:媽,你看什么呢?母親不說話。

她走之前做了件大事,就是把我嫁了。

母親走得很平靜。

她說,寶兒,我不怕。

四季

我把四季都寫完了。其實大都是心情。

有許多事情是在秋天想明白的。我想母親一定是把一切都想明白的人,但是她不說。

有些事情明白了就好。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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