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艷
范柳原曾經(jīng)對白流蘇說,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疵煨?,但我們偏偏要說生生世世的諾言,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一樣。因此他覺得這是人生最悲哀的無知。在這個男人的心里,哪怕是世界末日,文明末世之際,他能付出的,也僅僅是一點的真心。這種凄厲的蒼涼感一下子把我們冷到了。
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不一定吧。我倒覺得,誓言之所以永恒,或許不在于結(jié)局,而在于當時的山,當時的水,當時的歲月,還有當時的人?;蛟S一不小心,我們就在對自然和愛人的依戀中,醉著,幸福著,過完了一世又一世。
長白山,與福建相隔千山萬水,在沒有去之前,我對她的了解幾乎為零,只知道有這樣一座山,山上有一個天池,看過的人都驚嘆大自然的魔力。懷著興奮,乘了兩天的飛機和車子,終于來到了離長白山最近的一座小鎮(zhèn):二道白河鎮(zhèn)。入住賓館的時候,在大廳紛紛擾擾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醒目的架子,上面放著一些宣傳手冊,一下子就被封面上的一句話吸引了:長白山的寓意是長相守,到白頭。多么美麗的一句話,一下子讓這座山成了愛情的圣地,一旦人之心情注入山間,這山便不再是普通的山了。范柳原一定沒有來過這里。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進房間時,我們已經(jīng)梳洗完畢吃完早餐,向長白山進發(fā)了。長白山不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山,她的四周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包裹著,守衛(wèi)著,密密麻麻糾纏了上百年后,便再也分不出什么是長白山的樹,什么是周圍的樹,一路的綠色,伴著云端的鳥鳴聲,漸漸暈成了移動的世外桃源。遠離喧囂,遠離紛擾,觸目即天然風韻。天突然格外晴朗,白云像棉花糖一樣絲絲縷縷地朝我們微笑,清晰到可以數(shù)出邊緣的紋路,伸出手,透下的陽光將手背的絨毛曬得泛起金色的光澤。我索性摘掉墨鏡,用肉眼直視那并不刺眼的陽光,暖暖的光一下子讓心情變得特另0好。明明沒有音樂,但是自然的音符好像在叫囂著,喚醒體內(nèi)的每一層活力。好天,對得起這次難得的相聚。坐在車里,路很平,加上涼爽的風,一段不短的路程竟然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暈暈乎乎中,我們將去赴一場與自然的約會。
我們到了。在門口幾輪檢票后,在坐上景區(qū)大巴后,在幾經(jīng)周轉(zhuǎn)后,我們終于,終于見到了她。
壯美,是第一印象。連綿的山峰被綠色籠罩,一片一片地沖擊著我們的眼球,在這片綠色中,層次感極為豐富,有淺綠,有淡綠,還有深綠,慢慢鋪開,堆積起綠色的海洋,爭先恐后地朝你蔓延。在這個時候,即使是最敏感的詩人,也不會再憐惜一株小草的心情。柔弱的草木在捆綁一起后,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坎坷萬年的相逢,漫天漫地的擁抱,訴說著自然的悲歡離合。沒有哀怨,沒有喜悅,沒有死寂,只有平靜中的淡然和幸福。滄海桑田,到了下一個萬年,大抵這些草木就要天各一方,因為沒有永恒,所以能相擁的時候,就不要放棄。
這些草木沒有拒絕巖石的存在。巖石留給生命的機會很少,少到大多數(shù)的植物不愿意去挑戰(zhàn),那絲絲的巖縫不僅狹小,而且能儲備和接收到的養(yǎng)分可想而知。但長白山的草木自有一種邊塞的霸氣,畢竟這不是它們第一次對抗大自然了。江南的水汽到不了這里,靠自己才是王道。不放過每一滴雨水,不放過每一次生的機會,它們竟然在石縫中一寸一寸地長成了參天大樹。我甚至不敢上前摸一摸這樣的樹,好像我的觸摸是一種侵犯。與人相較中,它們不必開口,以一種無聲的存在,便輕易地打破了世間關(guān)于軟弱的傳說。柔軟的葉子和并不堅硬的樹皮,在絕處,創(chuàng)造了屬于它們的輝煌。這是只有長白山才有的奇跡。
有山的地方少不了水。水的靈動緩解了山的威嚴,是絕佳的搭配。山因為水的滋潤而生生不息,水也因為山的庇佑得以存在。配得上長白山的水,天池是無疑的。
據(jù)說,天池原是太白金星的一面寶鏡。西王母娘娘有兩個花容月貌的女兒,誰也難辨姐妹倆究竟誰更美麗。在一次蟠桃盛會上,太白金星掏出寶鏡說,只要用它一照,就能看到誰更美。小女兒先接過鏡子一照,便羞澀地遞給了姐姐。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這時,寶鏡說話了:“我看,還是妹妹更漂亮?!苯憬阋粴庵?,當即將寶鏡拋下瑤池,落到人間變成了天池。
我們今天還要感謝這位善妒的姐姐,嫉妒之心,竟無意促成了這難得的美景,大概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天池的前身是天鏡,而鏡子是最真實的存在,不被任何勢力和權(quán)力左右,看到什么就是什么。這實在很有意思。人對鏡子是又愛又怕的,愛它的純粹,又怕它的真。因為真實,很多時候意味著無情。裝飾用鏡可以憑著人的心情而背過去,但天池就是這樣直直地出現(xiàn),照進了人的心底。我想那位天女姐姐看到這一幕,怕是又羞又愧吧??刹还苋诵娜绾瘟鬓D(zhuǎn),天地如何翻云覆雨,這靜如鏡的天池依然微笑著,看著,不曾改變也不會改變。天池有很多傳說,仙人,水怪,恐龍,史前生物,處處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仿佛劈空從洪荒而來,未經(jīng)人事滄桑。人類對于洪荒意境有一種天然的敬畏,因為未曾經(jīng)歷過,所以神秘至極。歷代文人也不吝嗇詩詞,趙秉文著名的《長白山行》中說:“長白山雄天北極,白衣仙人常出沒。王龍垂爪落蒼崖,四江飛下天紳白?!睂艋玫纳释葡驑O致。一些很奇怪的人總是在糾結(jié)到底有沒有仙人,莫說這樣的事情根本無法得知,即使用再科學的技術(shù)能測出來,也美感全無。真是一項無味無趣又可惡的科研,硬生生折斷了安琪兒的翅膀。我就是相信神話,相信在洪荒時期,伏羲出現(xiàn)過,女媧也還在不停地捏土。我們的歷史中,不能缺少浪漫。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的臆想中,我終于看到了天池。眼前的天池呈現(xiàn)高貴的深藍,不流子黑的邊緣,自有一種平衡在其中。遠看略呈橢圓,形如蓮葉初露水面,自帶嫵媚。與天相接中,那色彩竟是漸變的,淡著淡著便成了天上的白云,沒有哪十白一抹不和諧的色彩。天池的護欄極為簡單,兩條松松垮垮的鐵鏈子極大地促成了我們與天池的距離,若有若無的云讓我們終究看不清天池的真面目,構(gòu)成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天池地勢極高,實際湖面高度為2194米,而為了看到她的全貌,我們必須站得更高,在這場較勁中,我們不知不覺離開了煙火氣。云在腳下,路在腳下,仿佛如莊子一般在夢蝶中彷徨,不知身在何處。風是那么凌厲,又那么溫和,吹著吹著,吹完了一生又一生的悲歡。滿族稱天池是圣女的化身,看中的不是這圣女的完美,而是寬容,寬容到每一個年老的滿族人,都能在天池的溫和中,安詳?shù)財⒄f一生,最后平靜地死去。
在沒來天池之前,誰能料想這天下難得之山水,會在這偏僻之地!忽然想起納蘭性德的《采桑子·塞上詠雪花》: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納蘭是滿人,卻對漢文化有著天然的敬畏和稟賦。他知道清冷只是一種寂寞,寂寞則是一種無奈。像天池之水,因在天際而知音渺渺,愈發(fā)凸顯其清冷?;蛟S本身就是奇跡,因此人王雕琢的痕跡很少,我們得以在這樣壯美的池水前,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冷處偏佳,佳的不僅是山水,也是那份努力過后自我贊許的幸福感。景本無情,只因人的深情,才如此纏綿。如果只能用一句詩來形容天池,我想納蘭的那句“不是人間富貴花”最合適不過了。熱腸掛住,偏偏冷眼看穿,然而未能忘情,終究是在蕓蕓眾生面前,展示出自己的美麗。
白流蘇和范柳原還是在一起了,擁抱的地點是戰(zhàn)火紛飛的城墻下,是在那文明末世的箴言發(fā)表后沒多久。我倒是覺得那個擁抱適合在長白山,因為美麗的地方,才會有美麗的希望。
將長白山、天池、傳說、傳奇,全部匯在一起,再加上那些真實的世間事,留下的,就是“何妨相守到白頭”的真誠。
(本文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年度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散文類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