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瑋
他在病床上,穿著淺綠色的病號服,盤腿坐著,笑著跟我說,騙你的,我還活得好好的。接著,我走出醫(yī)院,在醫(yī)院臺階上,一堆沒有表情的小孩子虛影不斷疊加不斷疊加,他們打著皮球就走出來,一堆孩子,穿著白色的病號服,朝我涌過來,很嘈雜又很安靜。球不斷彈下臺階,可是沒有一個打到我的身上,從我身邊像無關的晃影一樣,一直彈下,最后又只剩下白白的臺階,剩下一點都不刺眼的亮白。
醒來之后我覺得害怕,這是爺爺去世后的第一天。我跟奶奶說,我夢到爺爺了,夢到爺爺在笑,奶奶說,夢都是反的,你爺爺是在哭。
——“傻瓜,自己爺爺有什么好怕的?!?/p>
爺爺去世的那個早晨,我還在學校,中午接到電話后,下午就坐動車回去了,站票,我就站在車門邊上。外面天已經(jīng)有點暗了,我看著車門,一開始我看著亮起來的燈,再后來,我看著映在車門上的自己的臉。我就這樣看著我的臉,看著自己的眼睛,好像是車門上的人在看我,而不是我在看著她,那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想看透我的一切情緒和想法,可我什么都沒有想,只覺得腿酸極了??粗粗揖褂悬c兒反應不過來,我搭坐的這輛車是要帶我回家。
家樓下坐了兩桌平時來往的鄰居還有一些爸爸的朋友,紅色的方塊紙條被貼在了門上。小學的一天,我路過一戶人家,他家的門頂上貼了紅色方塊紙,我便知道這戶人家里頭的老戴著頭巾坐在門邊的老奶奶沒有了。
家里被改成了靈堂,一進家門就看到爺爺?shù)囊粡埓蟠蟮暮诎渍?。大家都說爺爺?shù)倪@張照片拍得很好,滿是老人家的慈祥和氣。他看著我而不是我看著他,照片旁的花瓶中,綠色的葉子,綠得讓我多看了幾眼。從此我再回家,家里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張照片。
給爺爺疊金元寶,疊了一袋又一袋。再后來,奶奶老對著照片說話,說的話總讓我也跟著一起哭。爸爸常打趣,“你不要整天跟老頭說話,他在天上出去找朋友竄泡個茶都會被你念回來喲……”
之后很久我沒有再夢見爺爺,甚至有時候覺得爺爺去世的時間比意識里認為的還要久了很多很多,日子過得太快了,而人總是為活著活著,什么事會記得太深刻?什么痛苦會日日反復后還允許自己放縱情緒?一個人活著向來連帶著一群人活著,不冷也不自由。永遠有新的煩惱讓你暫時轉移,一直轉移。
爺爺去世那年的一天,家里請了人來念經(jīng),爺爺?shù)南嗥挥迷俜诺阶郎?,奶奶是硬朗的樣子,還是愛找人說話,一說話也還是三句不離爺爺。一天晚上,奶奶和我說到了半夜,說她和爺爺年輕時候過日子的瑣碎的事,他們一起養(yǎng)過豬,見過日本鬼子,賣過油條,蓋起房子,給我爸和我叔叔們?nèi)⑾眿D。奶奶說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們房間窗戶邊的半吊著的小夜燈,爺爺生前睡覺的時候會開著那燈,而奶妍現(xiàn)在也照樣開著,燈在窗戶那,窗簾半掩著沒有全拉上,奶奶像是給爺爺留著一般。
——“朝著有光的方向走罷,再入一次我的夢……”
第二天早上,陽光進來,地上的磚變成大片的金色,那里原來放著泡茶的臺子。
再夢見爺爺是兩個星期之前,頻頻夢見他。那段日子,我擔心自己從未擔心過的問題,不斷分析自己,也不明白現(xiàn)在我的軀體內(nèi)住著的人,她怎么變成如今模樣。
第一個夢,我正在吃雞翅,爺爺看著我吃東西,說:“不要吃這些肉少的,來,吃這個?!彼麏A了一個大雞腿放在我的碗里,我抬頭想對他笑,一睜眼,自己便醒了。
拜拜的時候,我老跟爺爺說,爺爺,請你保佑我變成好的人。我自己也不明白,什么叫好的人。不知道爺爺知不知道。
小時候,我老喜歡戴爺爺?shù)睦先嗣保瑺敔斎タ磻蚧蛉グ耸虚e逛的時候老戴著它。有一次,爺爺戴上帽子朝我敬了個禮,很標準的禮,站得筆直挺拔,逗我笑了很久,那個帽子隨爺爺一起走了。想起爺爺很多畫面,我都哭不出來。唯獨這個場景,可能因為那時的他,是那樣年輕。
就在做完夢的那個早上,我聽到了席揚老師去世的消息。他是我大學里最喜歡的一個老師,在大二的時候,每個星期一有他的課是很愉快的事。我在筆記本上畫過他,那天他穿著黑色襯衫的領子上有紅色的勾線紋飾,格外地精神。又濕又冷的南方雨季,長得好像怎么都結束不了。他說北方大雪天把他的腿凍僵了,把教室里的我們逗笑得暖和。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打了一行字:“世事無新,卻有故人不再來”。朋友說未免太悲涼了些,我只能笑著說,世事無新是好,故人不來是不好,功過相抵便是過日子。
第二個夢,我在日記里這樣寫:
“最近老夢到爺爺,夢到我要幫爺爺奶奶拍照,爺爺穿著白色的衣服,一直回頭看,好像他只能回來一會兒,時間一到就得走了。我開始急著拿著相機給爺爺拍照,可是突然進來好多人,不停做著干擾我們的事。夢里爺爺和奶奶不停配合我,笑容端正,可我就是沒辦法對好焦,按不下快門,手忙腳亂。最后我抱著爺爺,急得哭了出來。睜眼,無能為力的虛脫感慢慢散去……”
想起陽光投在茶幾上,你和奶奶泡茶吃餅的早晨,一點也不慌亂,熱茶的白氣升騰到空中。我拍過爺爺正在泡茶的手,并給照片取了個名字,叫“茶話”。你們總愛塞給我各種餅干,可是我不愛吃。
覺得世間真是奇妙透了,因為感情不對等造成的無辜和浪費,因為時間的錯位,讓某些事物必須犧牲,卻又因為巧合造成鬧劇。爺爺,我是這么膽小,怎么樣才可以讓我好好生存7我找不到的答案,你是否可以告訴我?我害怕每一個親人的離去,我也害怕每一個人身上發(fā)生比如變老,這么無力挽救的事。有些時間虛晃一下就過去了,有些日子卻難捱到脾肺俱裂,有些糗事終于從心里的一粒疙瘩熬成了笑話,有些人走著走著就走了。
我像一個奇異的教徒,不信奉什么,可是卻開始祈禱。
當時回家的時候,爺爺就被放在靈堂的白布后面,我
直都沒有繞到后面去看。我最后一次和爺爺對話,是去上學前,在他的床前跟他說再見,他半坐著,被子蓋在腿上,他只能抬手示意,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原來我和他的告別早已經(jīng)說好了。爺爺入棺的時候,我們都跪著,媽媽不讓我抬頭看,但我還是瞥到了一眼,他被抬起來,很輕的樣子,那具軀體里,只有骨頭和肉了。
第三個夢?!坝謮舻搅藸敔?,夢里的是爺爺走之前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的樣子,但里頭的他很健康、精神,而且氣色很好,對著我說他沒有生病,倒是奶奶躺在了床上,后來爸爸也躺在了床上,小腿開始變瘦,我嚇呆了,然后爸爸跳下了床,告訴我他也是騙人的,他的腿又在我面前,慢慢長出了肌肉,慢慢變得結實有力。”
你看,我是真的被嚇得不像樣了。
去年的十月,我偷偷拍的爺爺?shù)淖詈笠粡堈掌彩俏矣械奈ㄒ灰粡垹敔數(shù)恼掌?。還好還在,那張照片我平時是不喜歡打開的,里頭的爺爺坐在沙發(fā)上垂著頭休息,瘦到臉上的肉和皮也一同垂著。以前他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總是會認真看電視,廣告也一樣認真看。他喜歡看《西游記》,其實他也只是看,耳朵不好使的他聽不見里頭的聲音的,但他能對著電視開心地和我一起看很久。小時候我和哥哥因為他看了很多遍《西游記》,有時候播完了我轉臺,他會表示不相信,覺得我在騙他,說什么還有一集之類的賴皮話。多么可愛的老頭。我也的確做過這樣的事,趁著廣告轉到我愛看的節(jié)目,心中竊喜。今年新年,電視再播《西游記》的時候,我怔怔看了一眼便轉走了,里頭的猴子還是那般活潑討喜,抓耳撓腮。
爺爺生病時我并不覺得會發(fā)生什么。他的手術很成功,我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那些皺巴巴的皮膚會像被充了氣一樣再飽滿起來,會被有力的肉填滿,像所有的細胞都漸漸被撐開來。好像不是安慰也不是說服,我覺得一切都會好,只要我不去多觸碰他生病了這個話題,他會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慢慢好起來。關于這點,我自知不是一個樂觀的人,現(xiàn)在回想,或許那時是我悲觀透了。
最近最后一次夢到爺爺,他穿著白色衣服,拿著一臺白色手機在手里掂量著,說這是他的新手機,要幫我拍照,讓我擺好表情……好笑的是,爺爺生前可是連手機都瞧不懂的人。
像我想努力記住爺爺,爺爺也想努力記住我吧。
我還是會把關于爺爺?shù)膲艉湍棠陶f,像一個傳輸門,這是在現(xiàn)世之中,關于爺爺?shù)?,可以被不定時更新的消息源,而有時候,對于一個人的念想,竟也只能透過這些,像偶爾能收到回信一般,關于他的記憶不會就停在他去世那一天,他成了被縫在我身體里的親人。一針一針的,我會好好勾出模樣。
我倚在房間門口,看著奶奶的床上鋪著淡粉色格子花的被單,地上是一大塊光斑閃耀著。想著,該放點盆栽進來了吧。
世事無新,愿故人夢中常探,把茶且說,二三事,草花長。
(本文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年度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散文類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