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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假期

2017-01-07 20:13:12張惠玲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凱凱木子小姨

張惠玲

1

小姨說,等我老了,也會記得這個假期的。我可不想知道七老八十是什么樣子,第一次能坐小車出濟南,就夠高興啦。

李木子的爸爸帶著我、小姨、李木子、二姨和西西。明星家的車跟在后面,她爸爸開車,里面坐著明星和我爸媽。出濟南,要回老家給姥爺過生日了。我最害怕長途汽車上的氣味,喜歡鄉(xiāng)下姥姥家,有時候一想到汽車上難聞的味道,就不想回了。現(xiàn)在這么多人,帶了大蛋糕,好多吃的喝的,車?yán)锸窍闼叮?dāng)然興奮啦。

明星叫范冰冰,那個電視里演狐貍精又做廣告的范冰冰長得很漂亮,是我最喜歡的。這個范冰冰我不喜歡,我和李木子叫她明星,其實,我們偷偷地叫她胖妞。她和李木子早就認(rèn)識,我是“六一”節(jié)一起去野生動物園時才認(rèn)識她的,這次我們商量好不跟她坐一輛車。李木子的爸爸叫李成功,這個名字有意思,我一想起來就能笑半天,他還能叫李失敗不成?他有好大的公司,好幾個賓館,可有錢啦??伤儆绣X,也得求我小姨教李木子。

“媽媽,你看,好多圣誕樹??!”西西指著路邊的樹告訴二姨,一車人都笑了。西西兩歲多點兒,從記事起還沒出過城呢,看到大樹就都是圣誕樹。他大腦袋,小眼睛,胖乎乎的,我有一陣子可煩他啦,一家人圍著他轉(zhuǎn),我說話都沒人聽?,F(xiàn)在我倒覺得他挺可愛的。

一想到要帶李木子他們看老家,看小狗陶陶,看姥爺養(yǎng)的花、姥姥種的菜,從屋頂上下到別人家去玩,我就十艮不得馬上到家,可是又有點兒擔(dān)心,怕我一個月后回學(xué)校,會成了班上最差的一個了。小姨給我請了一個月的假,真不知道“好”老師怎么答應(yīng)的,班主任姓郝,那個字不好寫,我們就叫她“好”老師了。

“你很幸運,有你小姨這樣的家長帶你?!薄昂谩崩蠋熣f,李木子的爸爸也這樣說過?!靶麄魑瘑T還是你的,回來要在黑板報上畫你在農(nóng)村看到的人和事啊。”上到四年級,我不記得有人請過一個月的假,“好”老師一點兒也沒擔(dān)心我跟不上課。要是成了班上的落。后分子,像李木子一樣,就太沒面子了。

我升二年級時,小姨回濟南,買了個房子,我就跟小姨一起住了。我們一人一個臥室,我的臥室是高低床,有時候小姨來我的臥室,睡在我上鋪,她從不讓我睡上鋪,十白我掉下去摔傻了。有時我賴在她的大床上睡,她說我晚上睡著了,又踢她又推她。反正我小時候在自己家床上摔下來過,媽媽說她在夢里就聽到響了,像西瓜掉地上摔壞了的聲音,把她給嚇個半死,以為我腦袋肯定摔壞了,等跑到我房間,打開燈,看到我自己哼哼著爬到床上又睡了,第二天問我疼不疼,我一點兒不記得,真神了。

有了小姨,爸媽再不用管我的學(xué)習(xí)了。我吃啊、住啊,幾乎都?xì)w小姨管,不好的就是她禁止我吃麥當(dāng)勞和肯德基了,還有飲料,也不能亂喝。但是,還是跟著小姨好,她有學(xué)問,我的功課她都會,我都不用讀《十萬個為什么》了,問她就行。她把我當(dāng)朋友,我問她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她才不會騙我說是撿來的呢,她什么都給我講,我們倆經(jīng)常談心。從小我媽就說我五音不全,唱歌不行。小姨一來,就讓我參加學(xué)校里的合唱團了,她說,世界上唱歌最好的那個男的,連譜都不識呢。我忘記那個人的名字了,可能比梳著辮子的劉歡還厲害。

小姨給人當(dāng)翻譯。我上學(xué)去,睡著了的時候,她就翻譯東西,掙了錢供我們生活。她還能變著花樣做飯吃。她住的小區(qū)也比我家的好。真不知道姨父為什么會喜歡別的女人?媽媽說男人沒什么好東西,有錢就變壞。我說要把我姥爺和爸爸除外。

我偷聽大人們說話,知道小姨離婚了,才回了濟南。大個子的小姨父還來過濟南,小姨帶我一起去吃自助餐,小姨讓我說:叔叔好。從姨父變成叔叔,喊出來還挺別扭的。我去上餐廳里的廁所,好干凈啊,每個空格都比我的房間還大呢!回來我看見他拉小姨的手了,還要哭的樣子。哼,鱷魚的眼淚,我才不希望他們和好,小姨有時候晚上一個人哭,我知道的,我不想小姨再嫁給他。我想讓小姨嫁給李成功,這是我和李木子的計劃。到那時候,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李木子啊,是班上最搗亂的了,所以老師讓我跟他同桌,說是可以幫助他。他上課時從來就沒有好好聽講過,抽屜里,書包里,什么東西都有。可能那一次他聽講了,胡老師講牛頓的故事時,說老師講的總是對的,我們要聽老師的話,才會養(yǎng)成愛思考的習(xí)慣,成為有用的人才。李木子就舉手問胡老師:“牛頓的老師是誰啊?他那么對,是不是比牛頓更厲害的科學(xué)家?”把我們?nèi)喽夹Ψ?,胡老師氣得直翻白眼?/p>

有一次李木子拿了五百塊錢,帶我們好幾個人去吃了肯德基,每個人還拍了大頭貼。他爸爸找到“好”老師,結(jié)果,我們的家長都給請去了,大頭貼都還了回去,吃進肚里的肯德基是還不回去了。小姨讓我面壁思過了一小時,理由是貪別人便宜。那學(xué)期我退步了好多,小姨找到“好”老師,要求給我換同桌,“好”老師說,要是我?guī)椭涣死钅咀?,班上就沒有別人幫得了他了。那倒是,我是班上最厲害的女生,他們都叫我小辣椒。班上的同學(xué)每學(xué)期換個同桌,但我和李木子,自從他跟原來的同桌打架,調(diào)到跟我同桌,都快兩年了。

沒辦法,小姨就讓我?guī)Ю钅咀觼砑依镆黄鹱龉φn,周末有時帶我們出去玩。李木子一下子就喜歡上小姨了,他很聽小姨的話呢,慢慢也愛學(xué)習(xí)了。他說他喜歡的就是問不倒的老師,能被學(xué)生問倒的老師太笨了。我媽媽說是一物降一物。再后來,他爸爸就請小姨給李木子當(dāng)家庭教師了,每個月好多錢呢,他出差好幾天的時候,也讓李木子跟我們一起住。他老出差,李木子都快成我家的人了,他爸爸來接時,他有時也不愿意回去。

他爸爸每次來,都會讓司機搬來很多吃的喝的,小姨的房子小,都快擺不下了。李成功好像很喜歡小姨呢,李木子當(dāng)然更不用說了,他想要把家搬過來似的,他那些男生的玩具,占了我和小姨的好多地方了。就連中午他也跟我回小姨家吃飯了。

我本來在學(xué)校吃小飯桌的,那里的飯,比豬食都難吃。李木子倒是有人給送飯的,或者接到他爸的賓館去吃。我小姨來了之后,就不讓我吃小飯桌了,反正就三站路,讓我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李木子后來也跟來了,小姨不讓我坐他家小車回家,我們就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吃中飯,李木子以前可是從來沒坐過公交車的。我們倆上學(xué)同桌,放學(xué)一起吃飯,還真有點兒像兄妹了。

我跟小姨抱怨,家里插腳的空都快沒有了,小姨說,拿了薪水,就得為人做事,她既是家庭教師,又像是保姆了,我們需要錢,就得將就點兒,這是王作,王作就得負(fù)責(zé)任,不能抱怨,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不太懂,但我覺得小姨挺喜歡李木子的,她說李木子聰明,就是沒人管教罷了。我有時候有點兒妒忌,說小姨重男輕女,喜歡李木子和西西。

李木子說,要讓他爸爸給我小姨換個大點兒的房子。他家的房子可大了,有院子,還有游泳池,那是富人的別墅區(qū)。李木子說胖妞家的更大,她爸爸有好多書,都是假的,光有一個外殼,里面啥都沒有。那樣的書,比買真的書花錢還多。

李木子的媽媽在美國,我開始還以為她在國美呢,因為我媽媽就在國美上班。他媽媽離了婚就去美國了,我見她回來過一次,化著很好看的妝,跟小姨帶我和李木子去吃披薩,還送了小姨好漂亮的香水,給我和李木子一人一個拉桿書包,她跟小姨可親了,她們兩個摟著肩膀說話,我還沒見小姨跟我媽這樣親過。

班上的同學(xué)說我和李木子是夫妻,我才不在乎。我不會跟李木子結(jié)婚的,長大了,我要嫁給爸爸那樣的男人,他總給媽媽夾菜,給媽媽捶背按摩,他們挺恩愛的。要是我爸爸再幽默一點兒,就更好了。

李成功帶那個女朋友回家,李木子在她包里放過兩條蚯蚓,還把她的手機在水池里泡了又放回去,反正李木子挨過好幾頓揍,那個女的就再也不到他家里去了。

李木子說要把每個想給他當(dāng)后媽的女人趕跑,她們才不會對他好呢,只想要他爸爸的錢罷了。但他說小姨好,小姨很像媽媽。我說小姨才不會想嫁他爸爸呢,小姨父跟他爸爸一樣,是有錢就變壞的男人,小姨肯定不喜歡。

李木子說他爸爸已經(jīng)浪子回頭改邪歸正了,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讓他和小姨多在一起吃飯聊天,說不定兩個人就相愛了。

我媽媽也說,小姨要是嫁了李成功還挺好的,有了家,生了孩子,肯定會開心好多,現(xiàn)在她帶我和李木子,就是一個人太孤單了。我看小姨根本就是不喜歡跟大人們講話,她跟我爸媽,跟二姨二姨父都不太說話的,跟我們小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她說得很多,很開心,西西也是跟她玩的時候,最乖了。

小姨家里馬上就更熱鬧了?!懊餍恰钡陌职址队贶?,和李成功是好朋友,也想把“明星”交給小姨帶。明星上的是貴族學(xué)校,后來貴族學(xué)校的人把貴族的錢都騙跑了,她就轉(zhuǎn)到我們學(xué)校來了,我是四年級三班,她是一班。小姨擔(dān)心照顧不過來,家里地方太小,我們?nèi)齻€要趴到一個飯桌上寫作業(yè),飯桌是不夠用的。要是她爸也出差,把明星丟給小姨,我們連臥室也不夠用了,小姨就只能睡沙發(fā)。

所以,小姨還沒答應(yīng),我倒是愿意小姨多掙錢,但我不喜歡“明星”,動不動就噘個嘴巴,多了不起似的。媽媽說我可以在學(xué)校做廣告了,就說小姨給富人家的問題兒童開輔導(dǎo)班,那樣她也可以不去國美上班了,給小姨打工就行。小姨說才沒有問題兒童呢,只有問題家長。范雨軒拍著胸脯說給小姨換個大房子,他就是蓋房子的,好多個小區(qū)都是他建的,跟我們回老家,也是到縣城看他的房子。

不知道小姨什么時候去看的房子,反正沒帶我去,她說是兩層,每一層都比現(xiàn)在的大,可以有一個大點兒的學(xué)習(xí)室,三個臥室,而且三個洗手間呢,住到那樣的房子就好了,自己家里就有樓梯。但她賣不掉現(xiàn)在的房子,就沒有錢買那個。我聽到爸爸媽媽說要借錢湊給小姨,不讓她賣房子,要是買明星爸爸的房子,就是地板價。我問什么是地板價,爸爸說就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比我小姨的兩個都大的房子,才花一樣的錢。小姨買了如果再賣掉,就能賺五十萬元。五十萬元,得多大一堆錢??!

小姨說這下好了,都是因為我,給姥爺過生日,來了一幫不相干的人。先是李木子知道了,鬧著他爸爸周末去鄉(xiāng)下玩,然后他爸爸又帶了“明星”一家,老家人看到,該亂說了。我覺得挺好玩的,姥爺家里該多熱鬧呀!我還可以把老家的凱凱舅舅介紹給李木子。

二姨抱著西西,兩個人都睡著了,我猜胖妞肯定也睡著了,因為他們幾個都胖,胖的人愛睡覺。小姨指給李木子外面哪是玉米,哪是高梁,哪是花生,說到了鄉(xiāng)下,我們就可以到田里烤玉米烤花生吃了。“林老師,這是不是烤花生的味道?”李木子問小姨,一路上好大的煙味兒往車?yán)镢@,小姨說那是燒荒的,果實收割完了,就把柴禾打成飼料,有的人家不用飼料,柴禾沒地方堆,也用不著,就燒掉,可以當(dāng)肥料,但是這些煙霧真的很污染環(huán)境。

2

快到家的時候,我給姥爺打了電話。車子到了胡同口,姥爺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我在車?yán)锝兴?,他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車到了家門口才停下,姥姥、二姥爺、姑姥娘,還有好多個舅舅、小朋友們都出來了,姥爺也跟過來了。大人們忙著打招呼,都不知道是誰在跟誰講話了,亂成一團,我喊姥姥,她都沒聽見。明星和李木子被拉過去叫“爺爺奶奶”,他們的爸爸叫我姥爺“老爺子”。姥爺笑得臉像門里面開著的菊花了。

我們幫著往外拿禮物,大蛋糕、大桶的花生油、裝在漂亮盒子里的月餅,給姥爺?shù)牟枞~、一套茶具,給姥姥的衣服、豆?jié){機、糖尿病餅干,給二姥爺?shù)臒熀捅E瘍?nèi)衣,小姨的咖啡,西西的手推車,我們小朋友的巧克力和一箱飲料。記得帶了好多東西的,一分,一下子就沒有了。

明星的爸爸還拿了兩瓶酒,叫路易什么的,我看到姥爺拿著,好擔(dān)心掉下來摔壞的樣子,肯定很貴了。他們夸姥爺有這么好一個院子,在城里得將軍才住得上。那當(dāng)然,院子里姥爺?shù)木栈?、月季花都開了,什么顏色的都有,比李木子家花園里的花兒好看多了。

一院子的人,嘰嘰喳喳,沒人搭理我們小孩了。院子的空地上擺了兩張大桌子,有一個桌上的盆里罩著煮好的花生、毛豆、紅薯、玉米,我?guī)е钅咀雍兔餍窍戳耸?,一人拿一個玉米,就從樓梯跑到屋頂上去了。屋頂上曬滿了玉米,就樓上那一間門口前有一小片空地,二姥爺給我做的搖椅還在那里呢。隔壁是一個舅舅的家,他家的屋頂上,是棉花和花生。我們從他家屋頂往前走,每一家都曬了東西,還有黃豆、黑豆、綠豆、紅豆,整個村子的屋頂上都是五顏六色,可惜我們從自己家上去,只能到七家人的屋頂,能走遍整個村子就好了。每一家橫著的是堂屋,豎著的廚房、大門都靠胡同,全是平屋頂,就和前面一家的屋頂連起來了。

村子里有兩條大路,沿著路有九排房子。四排,四排,然后一排。姥爺家的在第八排,后面是一條路,路后面只有一排房子,再后面就是農(nóng)田了。但有多少個胡同,我沒數(shù)過。每家的房子,樣子都差不多,平的屋頂,靠胡同的一邊,上面就多出一間,像個小炮樓,在屋頂上能看整個鎮(zhèn)子,看到小學(xué)校的五星紅旗,一片片田野被橫著豎著的一排排楊樹隔開,望不到邊兒。

有一個舅舅家的核桃熟了,我們在屋頂上伸手就能夠著,我告訴了李木子姥姥家有,不能摘別人家的,但他還是摘了兩個。我們躺在一家的棉花堆里啃玉米吃,太陽曬得暖暖的,真像小姨說的,不冷也不熱的天氣,這時是鄉(xiāng)下最好的季節(jié)。

“這里天真藍,比我在青島海邊看到的還要藍。”明星說?!澳钱?dāng)然啦,要不我小姨會讓我待一個月!”“我也想待一個月,我不想上學(xué),不想練鋼琴,也不想回家,沒人跟我玩兒,明天讓我爸帶錢和我的書包來。”明星不再驕傲地像小公雞了,“那肯定不行,你沒有請假?。∧悴旁谶@個學(xué)校上了一星期的課,老師不會批準(zhǔn)你假的?!钡搅死霞?,我也就把明星看成朋友了,覺得她也挺可憐的。

“遙遙,遙遙!”我們剛啃完玉米,小姨就叫我了。我們跑到自家樓頂,趴到欄桿上往下看,原來李成功和明星的爸爸馬上要走了。他們要去縣城,明天再來接明星和李木子。答應(yīng)了要聽小姨的話,我們繼續(xù)在房頂上玩。大門口又握手,又是一片嘰嘰喳喳,都亂了套了。

我拍了拍搖椅,是干凈的,可以坐,姥姥知道我們來,一定都擦了一遍了。角落里還有個滑輪架,是二姥爺往上搖玉米的,那樣他就不用一袋子一袋子地從樓梯往屋頂上背了,去年他就告訴過我,說可省力了。二姥爺家跟姥爺?shù)姆孔痈糁?,一屋頂?shù)挠衩?、黃豆。姥爺家屋頂上曬的,也都是二姥爺家的東西,姥爺家沒有田,二姥爺給他糧食面粉,鄰居們的舅舅啦、姥爺啦,都給他送。反正老一點兒的,我就叫姥爺,年輕一點兒的,就叫舅舅,除了凱凱,他和我一樣大,我也得叫他舅舅。

可惜我們從屋頂?shù)讲涣硕褷敿?,要是有梯子搭著,就能爬過去了,有梯子,我們整個村子都可以逛遍了,不認(rèn)識的人家里,我們也能進去。要那樣,小偷一下子也能偷一個村子了。現(xiàn)在,我們只能一次去七戶人家里。本來可以八家的,但姥爺一家占了兩家人的地方,多出來的那一家的地方,說是留著給三姥爺家,三姥爺小的時候就闖關(guān)東去了,我媽媽都沒見過他,我更沒見過了。所以我姥爺家就好大的地方了,種了花啊、菜啊、樹啊的,還有葡萄、絲瓜,石桌子石板凳啊,比別人家的都干凈漂亮。

小姨用小筐給我們端上來一筐的煮花生、毛豆什么的,還帶來了一個舅舅家的月月表妹,讓我?guī)е黄鹜?,?dāng)好主人,把客人們招待好,還囑咐我們不能下到別人家里去,人家有狗看家的。我才想起來沒看見陶陶了。就跑下樓梯去找二姥爺:“二姥爺,陶陶呢?”二姥爺有點兒聾,姥姥說:“沒有了,送人了?!彼贿呎f還一邊對著二姥爺眨眼睛,一看就是在撒謊。

那是我媽媽在泉城廣場花一百塊錢給我買的啊,“騙人!二姥爺,陶陶呢?”二姥爺這次聽到了,“陶陶,賣了,兩塊錢賣了?!彼@得很難為情。

“你干嘛賣了呢?你干嘛兩塊錢就賣了呢?”我覺得委屈,又好沒面子,我的陶陶,才值兩塊錢!我忍著不哭,還是掉眼淚出來了,這一出來,就憋不住了:“你為什么要把陶陶賣掉?就兩塊錢?是不是兩百塊錢???”小姨和媽媽也過來了,她們也才知道陶陶沒有了。

“不能哭,今天姥爺過生日,有人哭不好的,二姥爺喜歡你,也喜歡陶陶,先聽他給你說原因嘛?!毙∫谈抑v。二姥爺就像做了錯事,等著一堆人審問。他說剛過完年時,聽說上面不讓養(yǎng)狗了,村里組織了打狗隊,查到誰家有狗就來打死,還要罰款,罰好多錢,二姥爺就趕快把陶陶兩塊錢賣掉了,好多人家的狗都賣了,還有賣一塊錢的。二姥爺說,他后悔死了,打狗隊的人沒來,好多把狗藏起來的人家,又把狗接回家了。他要是早知道,也不會賣掉陶陶,陶陶總跟著他,是個伴兒。我還是覺得委屈,他干嘛不把陶陶藏到姑姥娘家里去。

二姥爺說等秋收忙完了,他就到親戚家再抱一只小狗來,也起名陶陶,我回家時就有得玩了。反正陶陶沒有了,我抹著眼淚,又跑屋頂上去了。我坐在搖椅上,誰也不搭理。明星和月月也過來挨著我坐,李木子躺到玉米堆里,玩他的游戲機。

“我爸爸的藏獒,去年死了,我爸還哭了呢。原先有人拿輛小汽車換,我爸都不換的?!泵餍歉艺f。

“你爸說那藏獒是你媽媽下毒毒死的呢?!崩钅咀咏硬?。李木子偷偷告訴過我,明星的媽媽啥也不做,老喝酒,有好多男朋友的。反正大人們的事,都亂七八糟的,搞不懂。

“那些把陶陶買去的人,肯定把它殺了吃狗肉了。”一想到這里,我更傷心了。

“我看啊,就是賣狗肉的人造謠,他們就可以一塊錢、兩塊錢買一只狗了,跟白撿一樣?!崩钅咀右徽f,我想著也是,那些人太惡心,但我二姥爺也太笨了。

陶陶在我家只待了半年,后來媽媽說我們房子太小,也照顧不來,想送給二姥爺作伴,到了鄉(xiāng)下,陶陶就有好多地方玩兒了。我不愿意把陶陶送走的,但媽媽說給陶陶辦個身份證就得好多錢,每年還得交錢,比我花得還多呢。我只好答應(yīng)了。反正姥姥姥爺是不喜歡小動物的,二姥爺一個人住個大院子,海波舅舅,就是二姥爺?shù)膬鹤樱彩俏易钣H的舅舅了,和舅媽在湖南打工,賣麻辣燙,一年才能回家一次。二姥爺廚房里住著好幾只貓,沒人要的貓,都跑他家去了。陶陶去了之后,就跟那些貓們成了好朋友,上一次看到他時,他都有點兒不認(rèn)識我了。陶陶是長不大的那種狗,只會長胖,在二姥爺家里,他長得好胖了,像個大毛毛蟲,跑起來一搖一擺的。

明星把她的HP4借給了月月聽,我們幾個趴在欄桿上看院子里忙活的大人。跟姥爺坐在一起喝茶的兩個胖胖的是我姑姥娘,就是姥爺?shù)拿妹茫€有兩個人,可能一個叫姥爺,一個叫舅舅吧,不是很親的。有一個戴眼鏡的舅舅,負(fù)責(zé)倒茶,有個舅媽也坐在那里,我忘了是哪個舅舅的老婆了。我姥姥和二姥爺,一會兒坐那里,一會兒起來忙活一陣子。小姨和我爸爸在廚房里幫忙,一個舅媽負(fù)責(zé)做飯,應(yīng)該是月月的媽媽。我媽媽和胖舅舅站在一片紅月季花那里,不知道在說什么,胖舅舅是姑姥娘的兒子,月月的爸爸,在銀行里是個很大的官兒。小姨推著西西,在門口玩兒,有鄰居路過停下來跟她聊天。

“你有這么多舅舅啊,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了?!崩钅咀诱f。

“這還不算多的,過年的時候啊,你不知道,給姥爺姥姥磕頭,一屋子都裝不下,很多人就在院子里磕了,有些我都沒見過的?,F(xiàn)在都進城上班打工去了,過年才回來。不過啊,沒有一個親舅舅。因為姥爺就我媽媽、二姨、小姨三個孩子。要都是親舅舅,我得掙多少壓歲錢啊?!?/p>

我指給他們看姥爺屋前屋后正在落葉的樹。屋子后面一排,八棵楊樹。姥姥說,每隔幾年,就可以種上新的,大了賣錢。院子里的樹可多了。我們在平房頂上伸手就能夠得著,葉子像小扇子的,是銀杏樹。最前面一排,那一家人的屋后面,是四棵香椿樹,春天的時候,一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可以來打香椿芽,打了炒雞蛋,或者腌起來。姥姥說比城里超市賣的香椿芽,不知道香多少倍。姥姥家還有個小方桌就是用香椿的木頭打的,上面的花紋很漂亮,是天然的。

“要是我小姨嫁出去,姥爺就把那幾棵香椿樹全給小姨,打成床和桌子,讓開大汽車的一個舅舅給運到濟南,那樣小姨吃著飯,睡著覺都能聞到香味,做夢都可以笑醒來。我姥爺說的。”

“那村子里的人就沒有香椿芽吃了?!薄懊餍恰闭f。

“才不會呢,我告訴你吧,每年春天啊,地上滿地都出新芽,我姥爺天天忙著鏟,要是不鏟掉,就是滿院子的香椿樹了。別人家有香椿樹的,也是從我姥姥家移過去的。到了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姥爺說也送我一套家具。到那時候,每棵樹抱都抱不過來了。”

進了大門,靠胡同一邊和葡萄架的,是三棵核桃樹。院子中間,全身黑手乎、有很多分杈的一棵,是杏樹,春天開花,夏天有杏吃,現(xiàn)在光掉葉子了。靠鄰居的墻邊,開著花的那兩棵粗的,叫秋桐樹,可能因為秋天開花吧。剩下的空地,就是磚頭砌的小路了,通到所有的門口和廁所,然后就是姥爺?shù)幕?、姥姥的菜地了。我家在濟南要有這樣的地方,真是美死了。那樣我一定讓媽媽在中間種兩棵樹,可以吊一個秋千,森林公園里有人那樣吊的。

李木子喜歡吃煮的紅薯,我又下去拿了幾個,給每人帶上來飲料,“待會兒,咱們都沒肚子裝蛋糕了?!?/p>

“我們不用吃飯了,我們到前面那家去看看唄,我剛才看到那里有石榴樹了,他家里不會有狗吧?”“明星”問。

我想了想,那家的人我叫他老姥爺,死了,他家里應(yīng)該沒有人了。我們決定去他院子里看看。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圈,就轉(zhuǎn)到老姥爺家的屋頂上了。我沒上學(xué)時就在姥姥家長大的,有一次,這家的老姥爺問我:“遙遙,到我家來吃飯吧?”我說:“我才不去呢,我姥姥說你是壞人!”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了,也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是我姥姥告訴我的。

他家一屋頂?shù)挠衩?,我們下到他院子里,沒有人,門是鎖著的。院子里很干凈,也安靜得有些嚇人,李木子貼著門縫往里面看,我不敢看,怕我說過他壞話,他會出來嚇唬我。他家屋子前面的石榴樹好大,好多紅紅的大石榴。我們想每人都摘一個,但又怕他知道了,晚上會出來找我們要。

“沒事兒的,今天晚上,這么多人,床不夠,我們肯定會跟大人一起睡的,不用害怕他?!崩钅咀诱f,我覺得也是。我們每人摘了一個,趕緊又跑回姥姥家屋頂上去了。我們打算把我的一個吃掉,他們的,都帶回家去。我要待好長時間,說不定還能去摘更多。我到廚房拿了水果刀,李木子把石榴打開,我們分吃了,一點兒都不甜,但都覺得很好玩。

等小姨叫我們?nèi)コ缘案獾臅r候,我們肚里真沒一點兒空了。但還是被逼著每人吃了一塊,甜得發(fā)膩。我說吃飯的時候就不要叫我們了,反正雞鴨魚肉也沒人想吃。我們跑回屋頂,吃飽了躺在棉花堆里曬著太陽,天上有云飄過,也像棉花一樣地白。我聽見開飯了,院子里的大人們分了兩桌在吃飯,還有給姥爺敬酒的聲音,姥姥讓他少喝點兒的聲音,就在這些聲音里,我還真就睡著了。

小姨叫我時,我以為是做夢。原來她吃過飯,沒聽到我們的動靜,就上來看看,還帶了西瓜。我們都醒了,月月偷偷告訴我,李木子在別人家屋頂上搗亂來著,把曬的紅豆綠豆黃豆黑豆給胡亂摻合了一通,也不管是不是一家的。我去問他,他承認(rèn)了。

“你不知道,有人發(fā)現(xiàn)了,會站在屋頂上罵街的,罵得可難聽了,罵我們祖宗八代,我得去告訴小姨,要不然,我們?nèi)胰硕嫉冒ちR?!毙∫痰箾]生氣,她說,等天快黑了,人們都到屋頂上堆糧食的時候,她帶李木子去給人家道個歉就好了。

來的親戚們慢慢地都走了,月月也走了,沒忘帶上她的大石榴。院子里只有姥姥姥爺二姥爺和我爸媽圍著一張圓桌坐著喝茶了,小姨在洗碗,二姨把西西也抱到屋頂上,他剛一上來,就在玉米堆里面撒了一大泡尿。

我想去找凱凱舅舅玩,二姨不讓,說整個胡同,就我們家有人,別的人家都在田里農(nóng)忙呢。我們又想到田里烤花生,也不讓去,說李木子和明星沒帶換洗衣服,要去了田里,明天就沒衣服穿了。真沒勁啊!

我?guī)麄兿碌皆鹤永锟椿ā6褷斠呀?jīng)走了,姥爺喝了酒,去睡覺了,姥姥還在拾掇東西,一邊嘮叨著。她老這樣,一會兒都不閑著,邊干活,邊嘮叨,嘮叨姥爺,嘮叨我媽媽二姨小姨,反正都不讓她省心。

“姥姥,我算你帶大的第四個孩子了,我長大了,會聽你的。”我跟姥姥說過。

“你呀,你也不是那可省心的,你們沒一個可省心的?!崩牙丫褪沁@樣,還老說烏鴉話,說她這里有病,那里有病的?!袄牙?,你又說烏鴉話了,別人都說自己好,哪有人老咒自己得病的?!边@一招挺靈的,我姥姥就會有一陣子不說烏鴉話了,但過一陣子,就又忘了,開始嘮叨起來。

姥爺睡著了,打鼾跟打雷似的。我?guī)麄兛戳丝磶讉€房間,沒什么好玩兒的,就跑對面二姥爺家去了。我爸媽、小姨,都在呢,二姥爺去田里了。他們在給二姥爺家做衛(wèi)生。掃地,擦桌椅,把他的臟的衣服、床單啦、毛巾啦,弄出來一大堆,還把舅舅過年時新買的洗衣機抬了出來,在院子里準(zhǔn)備洗衣服呢。我知道爸媽晚上肯定會睡在二姥爺家了,家里人多的時候,總會這樣的,我們上到屋頂上叫西西,西西過不來,在那邊急得大哭。

從二姥爺家的屋頂,可以轉(zhuǎn)八家了。我們探頭到每一家去瞧,就一家有人的,我們嚇得要跑,一個女的問我:“是遙遙吧?都長這么高了?。 蔽也恢浪钦l,說了“是的”,馬上就跑掉了。

回到姥姥家,姥姥搬了個梯子,要給我們摘核桃了,明天給李木子和明星帶著。李木子三下兩下爬了上去,他在上面摘,我們在下面撿。一會兒就裝滿了一筐。姥姥還摘了兩個金黃的看瓜,給他們玩的,明天也帶著?!懊餍恰弊罡吲d了,說那長得像復(fù)活節(jié)的南瓜。然后,姥姥拉出來一大袋子花生,讓我們挑四個粒的,挑出來也給他們帶走。

等都分好,二姥爺也回來了,我們跟著他一起上屋頂堆玉米。這時候,太陽快落山了,西邊的天上紅彤彤的,像是在噴火,照得我們每個人都成了紅孩子,二姥爺成了紅老頭。西西最逗了,“媽媽,叫救火車,叫救火車?!彼腋浇囊淮睒鞘Щ疬^,把他給嚇著了,以為這又是失火了。

現(xiàn)在每家樓頂上都有人了,大人們邊干活邊大聲說話,還問二姥爺李木子和明星是誰家的孩子。小姨也上來了,端了切成塊的蛋糕,在房頂上分給人吃,我們跟著,給小孩分巧克力。小姨問了李木子在哪里摻合了人家的豆子,是一個姥姥家的,小姨道了歉,那個姥姥說:“沒事,男孩子不搗蛋,就不是男孩子了?!蔽铱吹嚼钅咀幽樃t了,他是輕易不害羞的。

他們每家把東西堆成堆,拿塑膠布蓋上,壓好,就行了,也不怕晚上有人來偷。屋頂上的空地多了起來,西西可以追著我們跑了。二姥爺說,村里有小偷來過,冬天的時候,外面太冷了,人都不出門,有個小孩出去撒尿,看到自己家的牛在天上了。就回房間告訴大人“爺爺,爺爺,我們家的牛上天了?!贝笕顺鋈ヒ豢?,是偷牛的用吊車正把牛往外吊。

“那吊車就沒有聲音嗎?”李木子問。

“冬天啊,門和窗戶都封著,人在看電視,有聲音也聽不到啊?!倍褷斦f。

“那牛不會叫嗎?”

“他們給牛打了麻醉針,牛就不叫了。你們小孩在外面,可不能吃不認(rèn)識的人給的東西?!?/p>

“我知道,他們把小孩騙走,就把心臟啊、眼睛啊,弄去賣錢,還有把腿打斷的,躺在路上向人要錢。我不跟陌生人說話的?!泵餍钦f。

二姥爺就問二姨記不記得她小時候差點兒被壞人騙走。我二姨說記得。那時二姨也是上四年級,跟我現(xiàn)在一樣大,有一天下午在田里拾棉花,姥姥在忙別的事,還沒到,周圍的田里也沒有大人。有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在田埂上停下來,問二姨她爸爸是不是老師,二姨就說是。那人就說他要找我姥爺,但不知道家在哪里,讓二姨帶他回家。我二姨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車,他在車上還問我姥爺?shù)拿?,我二姨也告訴她了??斓郊业囊粋€十字路口,那人就問二姨往哪個方向拐彎,二姨也告訴了他,這時候,離村子近了,也有好多大人下田干活了。那個人猶豫了一下,就說他今天不找姥爺了,改天再去,然后騎車自己走了。

二姨自己走回田里繼續(xù)拾棉花。晚上回到家,她問姥爺有沒有人找過他,姥爺說沒有,她就說了這事,一家人都在忙活著,也沒人理會她。二姨說她是姐妹三個中最沒人疼的一個,“大的疼,小的嬌,苦就苦在半山腰”。到了晚飯過后,姥姥又問二姨:“今天下午,你說的到底誰找你爸爸?”

二姨又把經(jīng)過講了一遍,姥姥才一拍大腿說“天吶,那不是遇上人販子了,差點兒把孩子給拐走賣掉??!”

二姨給我們講著,聲音都變了,很委屈:“哪像你們啊,我們那時候,不上學(xué)時就干農(nóng)活,拾棉花時胳膊上、手上啊,都給劃得一道一道的?!?/p>

“那你也太笨了,別人要找我姥爺,還不知道我姥爺?shù)拿郑敲黠@就是騙子嘛?!?/p>

我們都笑了,二姥爺也跟著笑了。“那時候的小孩,哪有你們這么多心眼,那時候壞人少,大人也沒教過不跟外人說話?!蔽矣X得二姨還是笨,小姨和我媽也嫌她老是笨手笨腳的,但她脾氣最好了,我和西西都不怕她。

我們在屋頂上坐到天全黑了,星星都出來了,賊亮賊亮的。西西指著一顆星星:“媽媽,那顆星星怎么那么亮啊,是誰把它放那里的?”這時候,姥姥就在院子里叫我們吃晚飯了。

晚餐有扁豆粥、白米飯、玉米窩窩、燒餅,姥姥自己泡的黃豆芽,她種的黃瓜、小青菜,我媽媽燒的糖醋鯉魚,還有中午剩的一大堆。姥姥和二姥爺吃剩的,我們都搶著喝豆扁粥,搶吃窩窩,好香啊。姥姥宣布晚上李木子跟姥爺睡,二姨和西西跟姥姥睡,我和“明星”跟著小姨睡屋頂上那間,我爸媽就到二姥爺家。

姥爺打鼾太厲害,李木子這一晚上別想睡好了。李木子說他爸爸打鼾也跟打雷一樣,他才不怕,打雷他都醒不了。小姨擔(dān)心我睡著了拳打腳踢,會把第一次住我們家的范冰冰半夜給打哭了。我們吃著飯,還有人給送來了一筐花生,說要給我爸媽帶回濟南去,等不及曬干了。大人們起來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等他們把人送出門,接著吃飯時,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

姥爺?shù)囊?guī)矩是吃著飯不能開電視機,他每天晚飯吃完剛好看新聞聯(lián)播。沒辦法,我從小就沒爭贏過他,他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但他到我家時,就得按我家的規(guī)矩了。小姨安排我們挨個洗澡,洗澡間就是院子里樓梯下面一間小房子。今天人多,現(xiàn)在不洗,待到最后就得擠疙瘩了。

天涼了,姥姥家開始用熱水器。夏天的時候,他們就曬水,屋頂上有個黑色的塑膠桶,每天早上姥姥提水上去,把桶加滿,蓋好蓋子,曬上一天,水就很熱乎了。有個管子把水接下來,天一黑,我和姥姥姥爺就排隊洗澡,一桶水剛好夠我們?nèi)齻€用,就像做游戲,很好玩的。夏天每一家屋頂上都有一個黑不溜秋的大黑桶,有方的,有圓的,有扁的,都是曬了水洗澡的。現(xiàn)在沒辦法給他們看那個笨笨的黑桶了,有點兒遺憾。姥姥家這鄉(xiāng)下,很多東西,看著還挺科學(xué)的,大黑桶、滑輪啦、搖搖椅啦。

我們洗過澡也不想睡,就到屋頂上的搖椅上坐著,小姨十白我們著涼,給一人一個大浴巾。有人家的屋頂上還亮著燈,可能還在于活吧。我們聞得到炒菜的香味、蒸饅頭的味道、燒荒的味兒、泥土的味道,能聽到汽車的喇叭聲、狗叫的聲音、老牛哞哞和小羊咩咩聲、蛐蛐的叫聲、小孩的哭鬧、大人們像吵架的聲音,還有我們房子后面楊樹葉子嘩啦嘩啦的聲音。李木子說講鬼故事,一人講一個。“你敢?!”我是想聽的,但又害怕,每個黑咕隆咚的地方都像藏著鬼。

小姨也上來,她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我們旁邊。我不害怕了,就要小姨給我們講鬼故事。小姨不愿意,說講了鬼故事她也會害怕,就給我們講村子里小孩子的故事。

她說,我姥爺?shù)臓敔?,是這一帶的有錢人,我姥爺?shù)陌职?,有兄弟四個,姥爺?shù)陌职质抢隙?,老三呢,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能比我們現(xiàn)在還小。因為家里富有,老三被人綁架了,他們想要錢,拿到了錢,就會把老三放回來。綁架的人里面,有一個是他家的遠房親戚,老三認(rèn)出了他,說了“我認(rèn)識你,你帶我回家吧”。那些壞人就很害怕,把他扔在一個枯井里了。家里人找到他時,早就沒氣了。

“那家里給那些綁架的人錢了嗎?”“明星”問。

“那些壞人被抓起來了沒有?”我問。

“沒有,兵荒馬亂的。重要的是,他人死了。”小姨說。

“他死了,誰說的這個故事呢?他要不說,怎么知道有個壞人是親戚呢?”李木子是什么都要問到底的。

“可能是參與綁架的人中,有人后來慢慢講出來的吧,或者講給了他們的親人,慢慢就傳開了?!?/p>

我們就不再問了,我想著他在枯井里,可能喊壞了嗓子,都沒人聽見,就餓死凍死了,也可能壞人把他掐死,就扔到枯井里了。

小姨還講了金環(huán)的故事,她比小姨小兩歲,要是還活著,應(yīng)該上了名牌大學(xué),結(jié)了婚,生小孩了。金環(huán)上五年級的時候,夏天去割豬草,小姨那時候夏天也要去割豬草,主要是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那種馬齒莧,以前只給豬吃的。夏天的時候,玉米地、高粱地里又熱又悶,還會被玉米葉子劃傷胳膊劃傷臉的,也有人在里面中暑過。小姨說她有一次就跑出來在路邊大哭,哭她為什么要生在這里,干這樣的活,但哭完還得去挖豬草,那樣豬才能長肥,才能賣錢交學(xué)費。不知道金環(huán)有沒有像小姨一樣,從玉米田里跑出來哭過。

金環(huán)學(xué)習(xí)可好了,人長得胖墩墩的。有一天,金環(huán)去挖豬草,中飯也沒回家吃,她媽媽在田埂上到處喊,也沒人答應(yīng)。子是整個村子里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去找金環(huán)了,小女孩們留在家里。有人在一塊玉米田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一只鞋,就知道出事了,后來在附近的一個水井里看到了她。等裝上抽水機,把水井抽干了,才把金環(huán)撈上來。那天晚上,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哭。金環(huán)的媽媽,從那以后就變了,經(jīng)常跟她爸爸吵架,“你還我的閨女,還我的好閨女?!比硕颊f是村里的一個神經(jīng)病把金環(huán)害死的。從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再也不讓女孩子一個人下田干活了。

我小姨講完,我們就都不做聲了。我身上起了好幾次雞皮疙瘩。沒想到,這個小村子里,裝著這么多故事。

小姨看我們和她一樣,都有些傷心,就給我們講了她和小伙伴們到桑樹林摘桑葚,在麥垛堆里捉迷藏,夏天的夜晚沿著路邊的楊樹逮知了,好給姥爺下酒吃的好多好玩的事。他們放了學(xué)就跟小伙伴們一起玩,才沒有家長接送孩子呢。沒有肯德基,沒有游戲機,也沒有英語學(xué)習(xí)機,他們還不知道英語是什么,但總有做不完的游戲,每天都要等著大人們扯著嗓子喊吃飯了才回家。她都上三年級了,才第一次見到香蕉,但不知道怎么吃,以為應(yīng)該像蘋果一樣,洗洗就啃。他們啥都沒有,倒還挺恣兒的。

小姨說,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大小小的伙伴們經(jīng)常喊著一起去上學(xué),附近的人家,只有姥爺有一塊表。有一個冬天,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們叫小姨她們?nèi)ド蠈W(xué),小姨看到窗戶外面,已經(jīng)很亮了,就慌著要起床,怕遲到了。姥爺看了看他的手表,才兩點多,就讓外面等著的回家接著睡覺。那天晚上,好亮的月亮,從屋里往外看,真以為天亮了。叫小姨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三家的孩子起來了。半夜兩點起來去上學(xué),真是太好玩兒了。

忙了一天,小姨累了,也要我們都去睡覺。她先把李木子帶去姥爺?shù)姆块g,我和明星討論誰睡到最里面,小姨肯定是在最外面擋著我們的。我想睡中間,明星也想,她是客人,就讓著她了,我睡靠墻的最里面。小姨上來,把門閂好,我們半夜誰想小便了,把她叫醒就行。我還想再聽故事,小姨太累太困,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小姨給叫醒了?!懊餍恰币”?,叫醒了小姨,小姨就把我叫醒了,要一起下去。她開了燈,平房上的燈亮了,院子里的,還有院子最邊上的廁所里,燈也都亮了。我們下了樓梯,小姨讓我們就撒在銀杏樹和秋桐樹坑里,說給姥爺?shù)臉渖宵c兒肥料,她自己去廁所。除了燈照亮的我們家院子里,別的地方都黑洞洞的,能看見樹的黑乎乎的影子,還有風(fēng)吹楊樹嘩啦嘩啦的聲音。我很害怕,老覺得自己后面有東西站著。

“徐牧遙,你怕不怕?我好害怕啊,像是有鬼。”“明星”一說,我更害怕了,有點兒想跑,卻又拔不動腳。我們不敢上樓梯,等小姨過來,我們才敢上去,還是老覺得后面有東西跟著。走進房間,小姨把門閂好,我才不那么怕了。我問小姨怕不怕,小姨說不怕,小孩會怕,她小時候也怕。但是,怕的時候,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就會更怕了。

我們一覺睡到姥姥叫我們吃早飯。吃完飯我們就可以到田里去玩兒了。姥姥和姥爺每天起得可早了,他們天剛蒙蒙亮?xí)r就起來散步,圍著村子外面的田野轉(zhuǎn)一圈,再做早飯。二姥爺像是不吃早飯的人,姥姥姥爺不讓他一個人做飯,每次吃飯都要等他一起的,除了早飯。他一早出去到田里,不回來吃早飯。我們早飯有小米粥,姥姥用新豆?jié){機,給我們打了今年最新的豆?jié){。還有南瓜餅,自己家的南瓜做的,一人一只咸鴨蛋,自家腌的。還有一種小咸菜,不知道叫什么。

吃過早飯,我們就急著要到二姥爺?shù)奶锢锶?。小姨找了她從前放家里的衣服給“明星”穿,“明星”是胖妞,能穿起來小姨的衣服,穿上還挺好看的。又給她找了一雙鞋,她穿著那名牌皮鞋,可不能到田里去。沒有李木子的衣服,他才不怕呢,穿臟了他爸馬上就買新的。小姨、我爸媽,都打扮成了鄉(xiāng)下人,帶著我們要下地干活了。姥姥給我們每人帶了一瓶飲料,姥爺說二姥爺有一地吃的,餓不著,但姥姥還是讓我們給二姥爺帶上了南瓜餅和咸蛋。

3

我們一大隊人馬,走著去二姥爺田里,一路上,不停地跟人說話,有去田里的,有從田里回家的,走著的,騎自行車的,蹬三輪車的,開三輪拖拉機的,開小卡車的,都說我媽媽帶來了這么一大幫勞動力。

二姥爺有好大一塊田,玉米和大豆都收割完了,用收割機收的,他不用收割機收花生,說那收不干凈,把花生都鏟壞了。他就自己一顆一顆地刨,已經(jīng)刨起來很多了,再刨兩天,就收完了。他呀,不讓我爸爸幫著刨,說這活又臟又累的,他自己做就行。我爸刨了兩下,把土里的花生都給刨壞了,只好跟著我媽媽小姨一起,去摘二姥爺刨起來的花生了。二姥爺囑咐我們,不能在收完的玉米田和大豆田里亂跑,下面的茬還露著,會把腳給扎破的。

逼著二姥爺吃了南瓜餅,我們就在花生田里找蟈蟈和螞蚱,有的吃得好胖,飛得慢,飛得快的,我們就把爸爸叫來幫忙,爸爸還真有兩手呢,幫我們捉了好幾只,都裝在二姥爺編的一個柳條小籠子里。多捉一些,就可以燒著吃了。

我們跑進了玉米地、大豆地,只要小心點兒,就不會扎到腳,也跑進了別人家的田里,他們會告訴我們哪里看到了大螞蚱,有的還幫我們捉。田里干活的大半是女的,她們都喜歡拍拍李木子的腦袋,夸他長得好看。其實他最討厭這一套了。我們跑過了好幾家的田,看到了凱凱舅舅在他家田里,我就拉凱凱舅舅跟我們一起捉螞蚱,凱凱舅舅捉這些最厲害,一會兒就能捉住一只,他說,等捉滿了小籠子,就燒給我們吃。

凱凱舅舅帶我們?nèi)チ艘粋€山楂園,一圈長了刺的植物圍著山楂園,進不去,里面還有狼狗的叫聲,我們只能在外面看。每一棵樹上都長著一串串紅紅的山楂果,像是小燈籠,我不喜歡吃山楂,只喜歡吃糖葫蘆,但好想進去看看。我們就圍著山楂園轉(zhuǎn),希望能看到主人,就可以求他讓我們進去看看了。

還真看到了一個女的在里面,我就沖著她喊“阿姨”,她半天才轉(zhuǎn)過來,問我是不是在叫她。我說是啊,我們就是想進去看看,保證不摘山楂吃。她又問,我們是不是城里的,我說我們從濟南來的。她就讓我們從一個木柵欄門進去了,還把她的狼狗拴了起來。那個阿姨告訴我們,可以每人摘幾串的,但要帶回家,洗洗吃,因為都噴過農(nóng)藥。

里面一行行的山楂樹,也沒什么好玩的。我們每人摘了幾串山楂,跟那個阿姨說了謝謝和再見,跑出來了。等轉(zhuǎn)回到二姥爺?shù)幕ㄉ铮褷斣谔镱^已經(jīng)生火燒水了。剛才我沒看到,原來二姥爺田頭上還有一個磚頭泥巴壘的爐子呢,這下,我們也可以燒螞蚱吃了。

凱凱舅舅要我們?nèi)ヂ愤厯煨└蓸渲Γニ业奶锢锬靡恢诲佭^來,可以煮花生煮玉米吃。原來他們都在田里燒火做飯的,中午就可以不用回家吃飯了。路邊好多大楊樹,根本不用擔(dān)心撿不到樹枝。爸爸在附近的水井里打來了一桶水,明星問我,會不會是淹死金環(huán)的那口井,我就跑去問二姥爺,二姥爺說了不是,可以放心用。一會兒,凱凱和他奶奶就帶著鍋,還有玉米棒子、紅薯過來了。我爸爸把花生和紅薯放進鍋里洗了幾遍,然后就都放在鍋里煮起來了,我們也不用回家吃飯,比在森林公園野炊都好玩。

凱凱負(fù)責(zé)燒火,要等著底下燒過的柴火夠多時,才可以把螞蚱埋進去,也可以埋花生進去,保證一會兒就能熟。我們圍在爐子旁邊,著急地等著凱凱把螞蚱埋進去。等到鍋里的水滾起來,凱凱才用小鏟子把爐底一大堆帶著火星的灰弄出來,中間留個坑,把那些螞蚱蟈蟈往坑里一倒,又飛快地用灰埋起來,生怕蹦出去跑了。等玉米花生煮熟,螞蚱也就能熟了。鍋里的水一直在滾,我恨不得凱凱馬上說:玉米煮好了。好像等了有一年那么長時間,凱凱舅舅才停止加樹枝,爐子下面又堆了一堆灰,他讓我們每人拿一大把花生,埋到爐子下面的灰里。

可以開飯了,我們把大人們叫過來。二姥爺又叫上了另外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大家圍著爐子坐了一圈,啃玉米,啃紅薯,剝花生的,有吃有喝。凱凱把螞蚱從灰里撥拉出來,好香的味道,像是烤羊肉串的味兒。凱凱先吃了一只,教給我們吃法。我和李木子馬上就學(xué)會了,拿來就吃,明星不敢,她說看著惡心。但看我們吃得香,嘗了一個,就說好吃了,比羊肉串好吃。小姨和爸爸也湊過來,每人吃了一只。小姨說我們的中飯還是挺豐盛的,有葷有素。我把我的飲料讓給了凱凱,這一餐飯吃得最是高興了。二姥爺樂得合不上嘴巴,他的田里,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我想起陶陶來,要是它也跟著,肯定跑得最歡了,那該有多好。

野餐結(jié)束,二姥爺躺在花生秧上,要瞇一覺,凱凱跟他奶奶去摘花生了。我們可不想睡,總覺得這里到處新鮮,哪里都想看看。二姥爺一個人刨,用不了那么多人在后面跟著摘。小姨就帶我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田野里、大路兩邊都是高高的白楊樹,樹上、地上,都是黃葉子了,順著陽光,看遠處的,一片金黃,太漂亮了,我在黑板報上肯定畫不出來,也許劉東方可以畫出來,他是班上畫畫最好的。

我讓小姨帶我們?nèi)プ罡唿c的三角架,姥爺散步的時候帶我去過。那里就一片空的沙地,沒有莊稼和樹木,比周圍的平地都要高,可以看出去很遠。有一個大的鐵三角架立著,是地質(zhì)隊的人豎起來的,表示地下有礦產(chǎn),也許是金礦呢。三角架在那里有好幾十年了,等我們到了高坡上,卻看不到三角架了,原先立著三角架的地方還有個大坑。小姨說肯定是有人偷走賣廢鐵了,跟偷城里下水道的蓋子一樣,幾十年放那里沒人動的東西,一下子就沒了。本來是我可以向李木子和范冰冰炫耀的,竟然沒有了,有點兒沒勁。

小姨告訴我們,這附近的地下是個大煤礦,快要開采了。到那時候,周圍的莊稼、姥爺?shù)拇遄?,都沒有了。

“那姥爺怎么辦呢?”

“政府會給錢,也許會給房子,搬到縣城或者別的地方,那時候,你們再也不可能在屋頂上跑來跑去了。他們會住得跟城里一樣,沒有自己的院子了?!?/p>

“城里也有院子,我家就有,好大的花園。我們那一片都是!”“明星”叫起來。

“但大多數(shù)人是沒有院子的呀。沒有院子的人都會想有個院子,種花種草,就像蘇州園林?!蔽倚∫陶f。

“林老師,我讓我爸給你一個有院子的!”

“那不行,林老師可買不起,你爸給打了折,我也買不起的。你以為買房子,就像買個漢堡包一樣容易?有的人讀了博士,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個房子。”

“我爸就是博士呢!”明星說。

“你爸的博士是假的,你爸自己說的!”李木子老跟“明星”對著干,我心里暗暗得意。

“我才不管假的真的呢,反正他還去大學(xué)里講課了,我家就有照片。”

我站在三角架的地方,往周圍看,四周的村子、田野、橫排豎排的白楊樹,在金黃的太陽下,暖洋洋的,要是建了煤礦,這些都會沒有了。

“煤礦會有多大,會大到縣城嗎?”我問小姨。

“不清楚,反正污染會很嚴(yán)重,如果發(fā)的錢夠多,我們就給姥爺姥姥到濟南買房子,濟南也污染很嚴(yán)重的,也許我們可以去青島,去威海?!?/p>

“我喜歡威海!”暑假的時候,小姨帶我和姥姥姥爺去過一趟,我們就住在海邊,在那個房間的洗手間,坐在馬桶上就可以看到大海。我在海邊玩水的時候,還被水母螫了一下。

“我喜歡香港,那有迪士尼!”李木子說,他暑假去了香港,坐飛機去的,玩過迪士尼,我也很想去的。

我們坐在沙地上曬太陽,“明星”說她會去英國的,等她讀高中的時候,她爸會把她送出去,所以她要把英語學(xué)好。還是爸爸有錢好,他們想去哪里都能去,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他們買一張飛機票,就去了。

小姨告訴我們,去不去英國,都要把英語學(xué)好,更要把母語學(xué)好,到那時候,說不定英國人都跑中國來留學(xué)呢。要是去學(xué)別人的東西,結(jié)果把自己的優(yōu)點丟了,才是最糟糕的。她給我們講“邯鄲學(xué)步”的故事,李木子叫那是“憨蛋學(xué)步”。

太陽漸漸往西移,照在我們身上,暖融融的,把我們曬得都要犯困了。李木子的爸爸來了電話,他們在縣城,要來姥姥家接人回濟南了。我們走到二姥爺田里,叫上我爸媽要一起回家。李木子想起我們的花生還在爐子下面埋著,他要不說,我們還都給忘了呢。

掏出來的花生還是熱乎的,也真的熟了,裝到個袋子里,準(zhǔn)備帶回去,這可算是自己烤的呢。又是二姥爺一人在田里了。

姥姥已經(jīng)準(zhǔn)備下好幾個袋子了,給我爸媽的,給二姨的,給李木子的,給明星的,放在那里一大堆,比我們來的時候帶的東西還多。姥姥還在給他們分吊瓜、絲瓜、干豆角,要把家里東西都給他們帶走似的。等要走的人都洗過臉,換好衣服,車也到了,不只兩輛,是三輛,多了一輛小貨車。原來里面拉了幾盆花,給姥爺?shù)?,還有一棵放在大花盆里的桂花樹,開著一簇簇金黃色的花穗呢,整個胡同都聞得到香味。

姥姥姥爺高興得又是嘆氣,又是搓手的。這肯定是姥爺最喜歡的禮物了,他養(yǎng)的花,都沒人敢碰,連澆水都不讓別人動手。所以,他們?nèi)ヒ惶藵?,也頂多待三天,好像時間一長,二姥爺就能把他的花給照顧死似的。大門口又是嘰嘰喳喳一片,我把姥姥家的電話號碼,抄下來給李木子,讓他有情況就打電話給我,上課時幫我聽著課點兒。

終于,他們都上車走了,村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家里只有姥姥姥爺、我和小姨了。我們都看那幾盆花,連小姨也叫不上名字,她要到網(wǎng)上查查,告訴姥爺怎么養(yǎng),不然就養(yǎng)死了。姥姥和姥爺在爭桂花,姥姥說桂花是樹,應(yīng)該歸她管,姥爺說桂花是花,應(yīng)該他管。要是歸了姥爺管,這桂花,誰都不能碰一下了,我于是也幫姥姥,說桂花是樹,應(yīng)該歸姥姥管的。姥爺說盆里的都?xì)w他管,就不再理會我們,找地方要放花盆去了。

姥姥安慰我,桂花會長大,那花盆,早晚會顯小的,桂花得移出來,栽在院子里,到那時候,就歸她管了,我也能給它澆水上肥。哼,等著瞧吧!

姥爺圍著院子轉(zhuǎn)了幾圈,研究了地形之后,決定桂花跟秋桐樹一排,但離秋桐要有點兒遠,免得中午照不到陽光,就放在離樓梯口很近的地方。

然后又研究他的另外幾盆花,并把他養(yǎng)花的好幾本書搬了出來。姥爺一個人走路都咧著嘴巴在笑,我看他是占到便宜了沒事兒偷著樂。

我跑到屋頂上,昨天堆起來的玉米,又鋪滿了一屋頂。小姨在房間里上網(wǎng),我坐到搖椅上,發(fā)呆,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又跑到各家的屋頂上轉(zhuǎn)了一圈,都安安靜靜的,真的就我們家有人。有這屋頂真方便,有時候,有人送吃的,借東西的,聊天的,就從自家屋頂上走過來,從屋頂一喊,就知道是誰來了,也不用走胡同繞路。

但我姥爺很少上屋頂,更不從屋頂?shù)絼e人家去。他從來走大門的,走到誰家門口還要咳嗽兩聲,別人就都知道是他到了。姥姥說姥爺文明、人樣,免得聽了不該聽的話,看了不該看的事情。他哪里是走到別人門口咳嗽,走到自家門口都咳嗽,上個廁所也咳嗽,明明家里就他一個男人嘛,男廁所也不會有別人。不過,誰讓他是當(dāng)校長的呢,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是他的學(xué)生,連姥姥也是。

姥姥偷偷囑咐我,有人問起來,不要說小姨幫人帶孩子,說當(dāng)翻譯就夠了。

“哪里是帶孩子?又不是保姆,是家庭教師!是有知識的人做的事情!”

“你懂什么?還不都一個意思,名牌大學(xué)出來的,當(dāng)?shù)氖裁醇彝ソ處煱。f出去讓人笑掉大牙!”姥姥不高興地說。

“誰愛說誰說去吧,小姨自己工作賺錢,還是他們求小姨的,小姨也沒求人,又沒犯法,有人想當(dāng)還沒那本事呢!”大人們就是事兒多。

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姥姥,不說出去。反正這里誰家都有秘密。我知道有個開沙場的舅舅,家里有個老婆,縣城里也有一個;還知道有個男的,父母不是親爸親媽,他是從黑龍江抱來的;有個胖老奶奶,她的孫子埋在煤礦下面死了,但沒有人告訴她;有個女人跟隔壁的男人好,每天晚上就從屋頂?shù)剿依锼X;還有一家人的女兒,在濟南當(dāng)小姐,每次回村里來開輛小白車……

小姨從電腦上列印下來好多養(yǎng)花的學(xué)問,給了姥爺。姥爺像接過什么寶貝一樣。天慢慢暗了,開始有人從門口過,進來瞧瞧是什么花這樣香。姥爺就高興地給人看他的桂花,他們圍著桂花轉(zhuǎn),又是看,又是聞,就是沒人敢碰一片葉子,看來所有的人都知道姥爺?shù)囊?guī)矩。他們問姥爺能不能剪枝插活,能不能像香椿一樣,每年發(fā)一大片,可以過來移一棵。姥爺很得意,說可以插活,明年春天他就可以插了。

二姥爺也回來了,聞著桂花轉(zhuǎn)了幾圈,我們兩個就上屋頂堆玉米去了。每一家屋頂上都有人了,看見我沒走的,都很奇怪,二姥爺就說我要在鄉(xiāng)下參加秋收秋種,體驗生活。大家都在屋頂上說說笑笑。屋頂上跟院子里,好像不一樣的世界,大人小孩都更快樂史開心。

等把兩個屋頂上的糧食都堆好,姥姥也叫我們吃晚飯了。晚餐有紅燒肉,還有魚,姥姥要二姥爺多吃肉,因為他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小姨規(guī)定了我每天晚飯后,可以有一個小時看電視的時間,隨便看什么節(jié)目。然后可以讀故事書、科學(xué)書,寫日記什么的,九點半上床睡覺。我當(dāng)然要到二姥爺家去看電視啦,爭不過姥爺?shù)?。二姥爺?shù)碾娨暀C小一些,但二姥爺從來不跟小孩爭臺。

不過,不看電視,我晚上也不用發(fā)愁會閑著的,帶來了一堆楊紅纓的書、英語小故事,一堆小豆豆什么的書,家里好幾個書架姥爺?shù)臅?、小姨的書,還得寫日記,哪閑得下來?小姨也看一些像是小孩的書,那個有很多圖畫的《一個人住第五年》,我也喜歡看,我覺得她一個人住還挺恣兒的。

“要不是你跟著我搗亂,我一個人住也挺恣兒的!不過,有你搗亂,我們兩個也挺恣兒。”小姨這么說,我覺得也倒是。但我剛開始跟小姨住的時候,我媽媽老擔(dān)心,怕別人以為我是小姨的孩子,不敢給小姨介紹男朋友,喜歡她的男人,也不敢追她。我們倆還真有點兒像,都有酒窩,一次我們?nèi)ベI鞋,那個賣鞋的阿姨還說我們是母女呢。

但是,我媽媽和二姨還是發(fā)動了好多人給小姨介紹男朋友。要有錢,有學(xué)問,要對我小姨好,這是我媽提的條件,她說,絕不能再找一個沒錢的人,等著他有錢之后變壞了。反正都是壞的,有錢的壞蛋要好過窮光蛋壞蛋,眼看著一個窮光蛋有了兩分錢就變壞,不夠惡心人的。

我知道的是我小姨去見過一個大學(xué)教授,還去見過一個開醫(yī)院的人,都夠有錢的。但她跟我媽媽二姨發(fā)了一次火:“你們介紹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人?。恳院蟛灰俟芪业氖铝?,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會跟那些個人結(jié)婚!”她們打那以后只偷偷地發(fā)愁嘆氣,再不敢給小姨介紹男朋友了。

睡覺之前,小姨已經(jīng)把我這幾個星期的課程表定好了。上午的課從九點到十一點,下午的課從兩點半到四點半。這是她給我上課的時間,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和科學(xué)課,那兩個小時也不是全上課,中間有好大一會兒課間休息。手工、勞動、體育、品德什么的,就在其余時間,邊玩邊學(xué)了。體育課,可以早上跟姥爺散步,手工課,跟姥姥學(xué)做飯,學(xué)種菜,跟姥爺學(xué)養(yǎng)花,跟二姥爺學(xué)種莊稼,學(xué)壘兔子窩。品德,就在故事書電視和生活中學(xué)習(xí)啦。還不錯,比學(xué)校上課的時間短多了。小姨說我們的效率會很高的,不會比學(xué)校的進度慢。

4

反正我姥姥家是過著比鬧鐘都準(zhǔn)的日子,就是假期,也得跟鬧鐘一樣,每天干什么,都排得滿滿的。我周末也不會閑著的,在那兩天里,若沒有客人,又不出門做客,姥爺會每天在家里上兩個小時的少兒古文課,從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什么《三字經(jīng)》啊、四書五經(jīng)啊、唐宋詩詞啊,旁邊鄰居們的小孩,愿意過來的就過來聽。我上一年暑假就聽過一次姥爺?shù)恼n,后來還把《三字經(jīng)》給背下來了。

剛開始的時候,就旁邊幾家的三四個小孩來聽,后來啊,快把小村子的孩子都招來了,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個人,家里的座位不夠,他們的大人就自己搬板凳、搬椅子過來。幸虧不是整個鎮(zhèn)里的孩子都來,不然就是一個學(xué)校了。我媽媽說,有的人,就是不想看孩子,丟到姥爺家兩個小時,大人就偷懶去了。但那些小孩,不敢在姥爺家搗亂的,他們中笨的、不聽課的,也很乖,知道姥爺是他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校長,哪還敢搗亂?

我姥爺對這事兒,可認(rèn)真了。他還上過報紙、上過電視,那之后,更認(rèn)真了,總讓我小姨幫他找書啊、查信息什么的。我看,村里的人,都有點兒怕我姥爺,二姥爺也有點怕他,來家里的人,會跟姥姥跟二姥爺說笑,跟姥爺,就是另一種口氣了??看篑R路的鎮(zhèn)上,人們也有點兒怕他,都叫他“林老師”。姥姥說:“誰怕他啊?又不當(dāng)官,又沒錢的,那不是怕,是尊敬。”

我最不怕他就是了。我負(fù)責(zé)搜他的口袋,看有沒有藏的煙和打火機,負(fù)責(zé)有客人來的時候,奪他的酒杯。負(fù)責(zé)監(jiān)督他吃飯的時候慢點兒。他吃飯最愛說的就是:男人吃飯,狼吞虎咽;女人吃飯,細(xì)嚼慢咽。我就會說:姥爺,斯文點兒,你看你,哪像個老師樣兒??!當(dāng)然,這是姥姥教我說的。她說這個家里,只有我能管姥爺了。

姥姥家,星期一,包餃子;星期二,燒魚;星期三,燉雞;星期四,進城,買回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星期五,紅燒肉;星期六、星期天,是打開冰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這是姥姥告訴我的規(guī)律。他們周末從來不進城,嫌人多。每個星期四,有個開小客車到縣城的舅舅就會到門口來拉他們。姥爺不讓那個舅舅來接的,說自己走到馬路上坐車就可以。但那個舅舅每次還是來到大門口。星期四,吃過早飯,大門口有喇叭響時,我就知道是那個舅舅到了。

我跟小姨說,我們也把星期四當(dāng)周末,不上課。小姨一下子就答應(yīng)了。

姥姥和姥爺是每天六點鐘起床,然后散步。小姨覺得六點鐘對我來說太早,要求他們每天六點半起床,我就可以一起散步了。姥姥說老的睡不著,小的睡不夠。小姨就說睡不著的起來在院子里轉(zhuǎn)圈,打打太極拳,等著我起床。小姨不會早起的,她白天輔導(dǎo)我功課,晚上要翻譯文章,就睡得晚。我們中午飯過后,都要睡一小時午覺。這也是姥爺定了很多年的規(guī)矩。所以,一點到兩點之間,從來不會有人來串門,也不會有人這個時候打電話給姥爺。

自從跟小姨住,我才開始六點半起床的,以前都是六點,真是命苦,總是被媽媽掐疼了我才起床。小姨說,小孩子睡得少不好,多睡一會兒是一,會兒。面包片、牛奶、雞蛋,我都會自己加熱,再帶一個蘋果或者香蕉放書包里,餓的時候吃。也不用小姨起來做早餐,有時候她會迷瞪著眼起來給我:中點兒麥片、煎個雞蛋什么的,然后接著睡覺,其實不用她沖麥片的,我也會。冬天的時候,她會和我一起出門,我去上學(xué),她去跑步,隨便洗把臉就和我出門了。小姨說不擔(dān)心,大清早的,都急吼吼地出門上班上學(xué),沒人看見她。

小姨不像我媽媽,我媽媽只要出家門,就得化妝。就是到門口買個饅頭買個油條,也要在臉上畫一陣子,鼓搗半天,太臭美了。我還是喜歡小姨這樣,不太化妝,出門辦事的時候,三下兩下,也收拾得很精神。我參加演出時,也化妝,在鏡子里一照,跟小鬼似的,但小姨說在舞臺上會很好看。

在我姥姥家,只要把時間定好,一切才正式開始。有了課程表、作息時間表,我的假期才算正式開始了。

我六點半準(zhǔn)時起床,姥姥姥爺已經(jīng)在院子里溜達好幾圈了。姥爺拄上他的拐杖,我們把小姨鎖在家里就出門上體育課了。沒幾步路,就走出了村莊,太陽剛出來,秋天的早晨,有點兒涼了,空氣倒是新鮮,比城里不知干凈多少倍。姥爺不能走太遠,也不能走快,不然,就像姥姥說的呼哧帶喘了。他們也走得太慢了,哪里是上體育課,簡直是比賽誰走得慢。我就跑步,每跑一段等等他們,我在班上六十米可是女生中的第一。

他們倒是有耐心,天天走的路,還東看西看,跟路上的人、田里的人打招呼。他們會問姥爺:今天出來得晚了呀!他們習(xí)慣了姥爺?shù)臅r間。路邊的草上都沾著露水,紅太陽一照,亮晶晶的,像寶石。田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干活了,他們起得可真夠早的。姥姥說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我就說早起的蟲子給鳥吃。這是李木子告訴我的,全班都知道。

路上老有三輪的拖拉機開過,裝著菜啊、布枓的。原來星期一是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我問姥姥要不要去趕集買菜,我想去逛逛呢。姥姥想了想,家里種的菜,還有別人送的,都吃不完,包餃子的肉餡也有了,就說不去。不去就不去吧。

姥姥家很少在鎮(zhèn)上買東西的。大馬路的兩邊有很多商店,小超市什么的,但小姨說很多東西都是假的。牙膏、洗發(fā)水、洗面乳、洗衣粉、醬油、醋啊、白糖啊、牛奶啊,都是冒牌貨,小孩吃的糖果,冰棒、點心啦,都五顏六色的,像我們演出時化的妝,牛肉也鮮艷,是添了色素的,豬耳朵也紅紅的,小姨都不讓買。鎮(zhèn)上還真沒有多少要買的東西了,所以,我姥姥姥爺才每星期去縣城一趟。但很多人家還是在那里給小孩買吃的。

進城一般買豬肉餡,買帶魚,買蝦,還有牛奶、洗臉洗頭的。不用買水果。有開著拖拉機,到家門口來賣的,車上掛個小喇叭,賣什么就喊什么,一會兒不停,吵死個人,也挺好玩。也有收破爛、賣菜、賣豆腐、收糧食的,都掛個喇叭。蘋果、梨、青菜啦,都可以用糧食換。我姥姥家要用錢買。他們有好多糧食,都是二姥爺還有鄰居們送的,吃也吃不完,但姥姥說不能拿去換蘋果,那樣子不好。別人給的東西,拿去換別的是對不住良心的。姥爺好像是整個村子里工資最高的人,他們買的東西、種的東西,也經(jīng)常送給別人。

“有我和小姨進城買東西,你們還去不去?”

“我們才不去了,你以為我覺得進城很好玩兒?哪兒都不如我們家好,都不如我們小院干凈又清靜?!崩牙颜f。

“要是開始挖煤了,你們想不搬走,也得把你們趕走?!蔽覀兩⒉阶钸h就到三角架,我想起來那底下埋的煤來。

“很多年前把你姥爺家的田地都給收走了,現(xiàn)在再把我們趕走,連家都沒了,沒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口氣,我就不搬!”姥姥像在跟誰賭氣。

我們站在最高處,看早晨陽光下的田野,還有點兒霧,像蒙著一層紗。

“姥爺家的田,是不是跟二姥爺家的一樣多?”

“你二姥爺那點兒田就夠吃飯的,要不你海波舅舅會出去打王?你姥爺家的田啊,我們站在這里,往南邊看,只要看到的地方,都是!”

“哇,太厲害了!我姥爺家有這么富啊!”我往南邊看,越過莊稼地,越過栽滿楊樹的路,還是莊稼地、樹木,看不到頭,走一天都轉(zhuǎn)不過來。

“那我姥爺小時候是不是跟李木子一樣,上學(xué)有人開小車接送?”我想象著姥爺小時候肯定有那樣幸福。

“他們那些算什么?你姥爺家又不是暴發(fā)戶!”姥姥說完就不再理我了。

姥爺把拐杖插在沙地上,活動胳膊腿,我也跟著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往家走了?;氐郊遥覀兿此⑺?,姥姥開始準(zhǔn)備早飯,小姨沒起,我是不敢叫醒她的。她說了要睡到自然醒,不會耽誤吃早飯的。我跑到各家屋頂上,巡視了一圈,該下田的下田,該上學(xué)的都去上學(xué)了。

每天早上,可以朗讀詩詞和英語故事的。我就坐在姥姥家和隔壁舅舅家屋頂之間的矮欄桿上,開始大聲背《三字經(jīng)》。當(dāng)背到“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dāng)自警”,小姨就起來了。《三字經(jīng)》有很多我不明白,得要老爺講,每一句,他都能講半天的。

吃過早飯,把二姥爺堆的玉米攤開,我們就開始上課了。星期一上午是數(shù)學(xué),下午語文。數(shù)學(xué)從“角的分類”開始講,語文要講毛澤東的一首詩。我們就在屋頂上的房間里上課,下面有人來也不會打擾我們。小姨有好多方法,也有好多工具,我們從房間里講著講著,就跑到屋頂上了。小姨給我看家里各種東西的形狀,搖椅、滑輪啊、樹杈啊,什么的。說幾何學(xué)就是來源于生活的,還會講古埃及的灌溉,講金字塔,講二姥爺壘兔子窩和建房子的技術(shù),比學(xué)校課堂上有趣多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就跑到院子里和各家的屋頂上找各種各樣的角的形狀。第二節(jié)開始時,就聽到姥姥剁餡子的聲音了。姥爺肯定在看武俠小說。自從退休,他就喜歡上了武俠小說,各種各樣的都讀,從星期一讀到星期四,星期五和周末,除了上課,就讀古書,戴著他的眼鏡,一說話,就從眼鏡上邊翻眼看我。

鎮(zhèn)上有家租書店,姥爺?shù)奈鋫b書,除了自己的,就是那家店的了。開店的是姥爺親戚的孩子,姥爺把他自己不要的書,也都給店里了。姥爺每次去他那里拿書看,看完再還,不要錢的。我不喜歡那個人,長得胖墩墩臟乎乎的,又矮,老愛吹牛皮,我姥爺也不喜歡他,他到姥爺家來的時候,不停地說話,姥爺一般不搭他腔。

那人一走,姥姥就會說姥爺了,“你那么煩人家,還跑他那里借書看?人家來了,你就順著他說兩句了!”姥爺就會哼一聲,不放在眼里的樣子。那個人也在縣城開手機店,專門賣舊手機,還發(fā)了財。小姨說很多偷手機的人,就是把手機倒騰給這些店的,我姥爺又會哼一聲,一樣不放在眼里。

上完課,小姨就吩咐我?guī)屠牙寻溩尤?,說是手工課。包餃子的時候,我姥爺負(fù)責(zé)調(diào)餡,姥姥有時忙不過來,他也幫著包。別人調(diào)的餡,他嫌不好吃。要依著姥爺,他天天吃餃子都不厭煩,別人可受不了。每個星期一會包很多的,當(dāng)天吃不完的就凍在冰箱里了,那就都是姥爺?shù)模囊徊拖氤?,就下一碗來吃。他還最喜歡煮熟的餃子剩下一碗,下一餐用油煎著吃??此缘妹雷套痰?,簡直像吃天底下最好的食物。

有餃子吃的時候,家里就不炒菜了。桌上放點兒醋,放點兒大蒜,所以,每次吃完餃子,小姨就不讓我對著她說話了。在濟南,如果吃過餃子要出門,她是禁止我吃大蒜的,免得出去讓人討厭遭人罵。

二姥爺吃過中飯不會在家睡午覺的。他家里也總有活干,他的雞窩、兔子窩,總有要修理的。有人家修自行車、修房子,也總來叫他。

吃餃子時,他說他想用海波舅舅攢的錢在縣城買套房子了,海波舅舅不能老在外面打工,總要回來的。問小姨能不能找明星的爸爸買一套,縣城買一套就快二十萬塊錢了,要是找了明星的爸爸,十萬塊錢就差不多了。他們找銀行的舅舅借點兒錢,就能買了。

我看小姨有點兒為難的樣子,我知道她不愿意求人,但還是答應(yīng)二姥爺幫著問問。吃過飯,我們上屋頂睡午覺,小姨說,憑二姥爺?shù)谋臼?,他要是以前出去了,現(xiàn)在就是房地產(chǎn)大老板,別人都會排隊找他買房子的,哪用得著求別人?

“二姥爺有那么厲害?”我從來沒見過二姥爺生氣,也沒見任何人害怕他。

小姨說,二姥爺很早就帶著一幫人搞建筑了,他沒讀過多少書,但他自己會看圖紙,也會畫。大家都很窮的時候,二姥爺是村子里最早富起來的人。后來,他可以帶著一幫人去南方承包工程,但是二姥娘得了癌癥,花了好多錢,也沒治好,一年多就去世了。海波舅舅在上小學(xué),二姥爺沒去成南方,就一直在村子里當(dāng)農(nóng)民了。以前跟著二姥爺當(dāng)小王的,有個已經(jīng)在廣州當(dāng)了大老板了。姥爺說那個人,壘個最簡單的豬圈墻,都能壘出十八道彎來。

“你有沒有看到二姥爺不高興過?”小姨問我。

“沒有!”

“是啊,這就是樂觀。一個人可以很富有,也可以很窮,可以升得很高,也可以摔得很重,但心里面充實了,就沒什么害怕?lián)牡??!?/p>

“你不想求范冰冰的爸爸,是不是問了他,我們就占了小便宜了?”我問小姨。

小姨想了想,“要是占小便宜,也是他占我們的小便宜?!?/p>

“為什么呢,怎么成了他占我們小便宜了?”

“比如吧,一只雞蛋,我們花一塊錢就能買到,但是啊,有人就是要賣五塊錢,我們覺得太貴,就講價,那賣雞蛋的說,看在我們認(rèn)識的份上,兩塊五賣給你們算了]房子就是那賣五塊錢一個的雞蛋。所以啊,他們本來要占我們大便宜的,一講價,他們算是占了小便宜?!?/p>

“那雞蛋是金蛋啊,他們也太黑心了!”我算著他們掙一堆堆的錢,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不過,要是買下來,范冰冰爸爸算幫了我們大忙的,要感激人家。你不能在外面說是占我們小便宜?。 ?/p>

“那就買唄,濟南的,還有二姥爺?shù)?,都讓他幫著買?!?/p>

我們慢慢聊著,就睡著了。

5

姥姥家的生活慢吞吞的,但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

家里也會有人來,約姥爺打打牌,都是退休的老人。姥姥不喜歡姥爺去打牌,怕坐久了對姥爺身體不好,更怕他跟那些人在一起了會抽煙。這個時候,我的任務(wù)就是把姥爺叫回家來。打牌的人看見我就害怕,他們都知道我是家里的老大,姥爺不敢不聽。

也會有人來陪姥爺喝茶,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圍著石桌,喝點茶,曬著太陽,瞇縫著眼睛聊聊天。

常來的人里面,姥爺最喜歡的人就是小姑姥娘了,她是姥爺最小的妹妹,兒子在縣城銀行的那個,她就住在大馬路邊上的銀行里面,因為姑姥爺原來也是在銀行工作的,她離得近,幾天就會走來串門一次,每次來都提個竹籃子,里面裝些水果、青菜、她蒸的肉包子之類的,她家在銀行里面,也有個小菜園,走的時候,她的籃子再裝些姥姥家的東西回去。她一般不留下來吃飯,快到晚飯的時候,她就回家做飯去了。

每次到大門口,她都會大喊一聲:誰在家里?。∪缓缶瓦~著八字腳,慢慢悠悠地走進來了。小姑姥娘是這個家里嗓門最高的人,她一到,就像家里來了好多人,熱鬧了很多。她一笑起來,聲音都飛到屋頂上,飄來蕩去的。

有一次,她在院子里不知道講什么故事,引得所有人都笑起來,我們在上面聽到,連我姥爺都笑得咳嗽起來了。上過課,我趕快跑下去問他們講了什么笑話,那么好笑。姑姥娘就又給我和小姨講了一遍:

姑姥爺想去縣城逛一下,就和姑姥娘騎上那輛老年樂的三輪電動車進城去了,姑姥爺開車,姑姥娘坐在后面的車斗里。有一段路正在檢修,不太好走。從縣城回來的時候,姑姥爺建議繞一段工路,避開修路的那一段。然后兩人就下了大馬路。車開得很慢,姑姥娘坐在后面,感覺到一只耳朵癢癢的,以為有毛毛蟲,就撥拉了一下,但一會兒,另一只耳朵又癢癢的了,她又去摸耳朵,結(jié)果一摸,摸到了一只手,把她嚇得一哆嗦,隨后反應(yīng)過來,別人把她的金耳環(huán)摘跑了。是兩個騎摩托車的人,一個騎在車上,另一人跟著姑姥娘的電動車小跑,摘了她的耳環(huán)。摘走了耳環(huán),騎摩托車的就停下來,掉頭,另一個坐上去,跑了。

姑姥娘開始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狗日的!天打雷劈死你們!再跑就給大車撞死你們!你們祖宗八代不得好死!”

姑姥爺開著車,問姑姥娘怎么了,姑姥娘只顧得上罵,哪還顧得上跟姑姥爺說話?可把姑姥爺給嚇壞了。因為姑姥娘從沒罵過人的,他以為姑姥娘在田地里走撞到鬼,中邪了。慢慢把車在路邊停下來,一問,才知道是姑姥娘的金耳環(huán)讓人給搶走了。

講到這里,所有的人又都大笑起來。

姑姥娘的金耳環(huán)肯定追不回來了。我和小姨看了看姑姥娘的耳朵,沒有拉破,小姨說算幸運的,人沒事就好。姑姥娘說,她回家生了好一陣子氣呢,沒想到人都壞到這份上了。小姨說,沒想到城里搶包搶首飾的飛車黨,已經(jīng)來到這小地方了,人學(xué)壞學(xué)得這么快,好的地方?jīng)]學(xué)到,壞的都有了。

我看,姑姥娘真是個講故事的專家,她能變好多種聲音,模仿好多人的動作,我們聽她講,就像看電影一樣。要是她參加我們學(xué)校的講故事比賽,肯定是得第一名。

姥姥是喜歡家里來人聊天的,那樣就有人陪她說話了。姥爺不太講話,小姨也不愛跟大人們說話,每天下午我上完課,他們才會在院子里看看花草,談?wù)勌?。二姥爺?shù)故悄苷f,但他忙啊,一般只有吃飯那一會兒才看得見人影兒。

每天午睡起來,是姥姥最清閑的時候,她搬個小馬扎,出大門,坐到屋角胡同口那里跟人聊聊天,講東家長西家短的。小姨老跟她說:別講人家的是非,只聽,不要去說。姥爺就會說:只聽?光聽了她能憋得?。克懿幌矚g姥姥跟那些婆婆媽媽們聊天的,但是,姥姥把打聽來的消息,跟他講的時候,他聽得也很起勁的。

一次姥姥拿著馬扎聊天回來,就坐在院子里發(fā)愁,很不高興的樣子,我去問誰得罪她了。

她就問我:“遙遙,那天一起來的那兩個男的,哪個對你小姨好?”

“都挺好的?。 ?/p>

“我說的是誰會跟你小姨結(jié)婚?”她不耐煩。

“范冰冰有個變態(tài)媽媽的,她爸爸肯定不會跟我小姨結(jié)婚的。李成功嘛,我也希望他和小姨結(jié)婚啊!李木子也這樣說的。我們在想辦法讓他們結(jié)婚。”

“光你們小屁孩想辦法管什么用?李成功想不想結(jié)婚?”

“我看他還挺喜歡小姨的?!?/p>

“他有過什么表示沒有?”

“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蟲,我哪知道?”

“他有沒有在你小姨家住過?你小姨在他家住過沒有?”

“你把我當(dāng)間諜了,不敢去問小姨的問題,來問我。你問我,我問誰去?”

“算了,算了,白疼你了。你是吃誰的跟誰近。還有什么秘密不成?”

“姥姥,我看你腦袋想歪了,看電視看多了吧!我反正沒看過他們摟摟抱抱,也沒看見過親嘴。她說不定還看不上李成功呢。他們只談工作。”

“這哪有女人不結(jié)婚的?都這么大了,還讓人操心。疼別人的孩子有什么用?喜歡孩子不自己生一個?別人問起來,讓我怎么說呢?把大車小車引到家門口,不知道,還以為傍了大款。咱也不敢管,管不了了。女大不由娘。”

姥姥還嘮叨,說小姨是天生就招小孩子喜歡的,因為她自己就是沒長大的小孩。小姨讀了初中、高中的時候,鄰居們家上幼稚園的小孩子總跟到家里來找小姨。

“我也希望小姨結(jié)婚啊,她結(jié)了婚生個女孩最好了。你就別操心了,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你要有那能耐就好了。我告訴你,你長大了,可得孝順你小姨。是她把你養(yǎng)這么大的。你小時候住在這里,奶粉錢,買衣服的錢,生病看病的錢,可都是你小姨寄來的。你爸媽掙的,還不夠他們自己花的。你一個小東西比大人能花多了?!蔽依牙堰@話都說過幾百遍了。

“知道啦!”我拉長了聲音不耐煩地說,“可我小姨說了,不指望我養(yǎng)老,我十八歲就得自己掙錢了。”

“那是現(xiàn)在,等她老了,病了,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能行嗎?老了就知道,老來難?。 蔽依牙褔@氣。

“老來難,老來難,勸人莫把老人嫌。當(dāng)初只嫌別人老,如今輪到我頭前?!倍褷斘堇锞蛼熘淮蠓袄蟻黼y”的圖,我快給背下來了。

“去,去,去,看樣子也指望不著你。”姥姥一揮手,不再理我了。

晚上睡覺前,我跟小姨聊天。

“小姨,你多大了?”

“三十多了?!?/p>

“三十多,到底三十幾???”

“女人的年齡,是不應(yīng)該問的,過了三十歲,就更不能問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老了?”

“三十歲也挺大的了,你還是找個人結(jié)婚吧!只要對你好就行,錢啊、房子啊,都不重要的?!?/p>

“你都操心起這來了,說得還挺像那么回事兒,誰教你的?”

“我自己這樣想的,你要總不結(jié)婚,等你老了,誰照顧你???”

“思,是個好提議,我會好好考慮的?!?/p>

“你騙人,你根本就不認(rèn)真!”

“我要工作賺錢,還得管著你,哪有時間想那些事情?。俊?/p>

“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我爸媽又不是不能管,大不了我就再跟他們一起住,繼續(xù)忍受他們唄。”

“謝謝你,寶貝兒。從今天起開始認(rèn)真考慮這事情?!?/p>

“你覺得李成功怎么樣啊?”

“不錯的,但我們是王作關(guān)系,是老板和員工的關(guān)系。”

“我看他挺喜歡你的,嫁給他也不錯,李木子也喜歡你。”

“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可能有點兒欣賞吧,他是教子無方,愛子心切??刹荒茏宰鞫嗲榕??!?/p>

“管他什么喜歡欣賞的,我看,是你不喜歡他,那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張中華?”我一想起那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叫張中華,就想笑了。

“談不上喜歡啊,我們只是認(rèn)識不久的朋友,還有工作關(guān)系。”

聽小姨的口氣,是有點兒喜歡的。一定得把情況告訴李木子,讓他爸爸抓緊行動。

說起來,要不是李成功,我們還遇不上張中華呢。暑假里我們先去威海玩了幾天,等回到濟南,李木子也從香港回來后,小姨想給我們倆每人報一個班,學(xué)點兒東西,我一直在上舞蹈班,但是我還想學(xué)游泳的,去了一趟威海,我就更想學(xué)游泳了,以后再去海邊,就能到海里游了,免得只在邊上瞎撲騰。李木子已經(jīng)會游泳,他想學(xué)跆拳道。小姨就打電話跟他爸爸商量。李成功一聽就不同意,說李木子這樣搗亂的孩子,學(xué)了跆拳道,以后就不只是搗亂了,就會出去找事兒。他讓李木子也跟著游泳,不用去報班了,到他的酒店去練習(xí)。李木子很喜歡游泳的,也沒有抗議。小姨不想到李成功的酒店里去,覺得又是在占便宜了。李成功說外面的游泳池里人太多,會交叉感染,酒店里人少,一個人沒有,也得天天換水,天天消毒,我們?nèi)ビ斡玖?,才不至于浪費。

第二天,他就給小姨送來了一張貴賓卡。說不拿卡也行的,只要小姨去了把名字一報,里面的人就會允許我們游的,給張卡是以防萬一。還說李木子不用教練就學(xué)會了,我這么聰明,也用不著教練,在水里多練練就會了。李木子也說容易得很,他都可以當(dāng)我的教練了。于是,我們就開始每天下午去酒店游泳了。

小姨先讓我在電腦上看了一些學(xué)游泳的視頻,從蛙泳學(xué)起,記住了動作要點。反正有她和李木子兩個會游泳的人在,我也不怕會給淹死。小姨給我買了游泳衣、游泳鏡,我們帶上飲料,帶上巧克力和一些餅干,就去游泳了。進了酒店,一路走到游泳池,果然沒人攔我們。

小姨沒給買救生圈,說一開始不要那些東西,才能學(xué)得快。我在淺水區(qū)熟悉水性,練習(xí)呼氣和吸氣,學(xué)水中漂浮,練習(xí)蛙泳腿。真的很舒服,整個游泳池,除了我們,也就還有兩三個人。小姨在深水區(qū)游上一圈就過來教教我,李木子也是,但我不讓他碰我。他們兩個都游得很好看,特別是我小姨,穿上游泳衣可漂亮了,我恨不得一下子就學(xué)會。小姨說她要在陪我學(xué)游泳的過程中把仰泳學(xué)會,李木子要學(xué)到能代表學(xué)校參加比賽的水平。

后來有服務(wù)員給我們端飲料過來,小姨不要,服務(wù)員就說是李總吩咐的,盡管用。飲料還加了冰的,太爽了!

我們每天下午去那里,待兩個小時。游泳池里從來都是五六個人,就像專門給我們幾個開的。游了幾天,就在游泳池遇到那個張中華了。第一天,他只跟我們說了聲Hello,第二天他就跟小姨聊天了。沒想到第三天,他還在那里,連著好幾天都碰到他。我和李木子覺得他是故意在那里等我小姨的,李木子說要趕快把情況匯報給他爸爸。小姨告訴我們,他大名張中華,是個德國人,產(chǎn)啤酒的那里出來的。現(xiàn)在在青島,是家企業(yè)的老板,他經(jīng)常來濟南出差,常住這家酒店。他開始還夸我小姨幸福,有這么一對兒女。

當(dāng)我能在水里游那么一小段的那天,他帶我們?nèi)コ詿尽N覀儚馁e館回到家,休息了一陣子,快到晚飯時間,他就開車到樓下接我們了。七拐八拐,把我們帶去了燒烤一條街??礃幼樱@個老外對濟南熟悉得很,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他都知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一起吃東西,一整條街,燒烤攤一家挨著一家,看不到頭,我覺得明天,世界上就可能沒有吃的了。我們在街上走,不斷地有人往自家店里拉我們,有的人都快要把我抱起來了,又討厭,又好玩。

每家店都把電視機搬到外面來,全部在放足球賽。那些人,圍著高桌子,坐著長板凳,也有圍著小方桌,坐著馬扎的。男人們有穿著拖鞋,光著膀子的,女人們有穿著超短裙,帶著熏人的香水味,屁股一扭一扭的。男人女人們喝著啤酒,吃著水煮花生、水煮毛豆,更多的是吃羊肉串了,爐子有的幾米長,羊身上的東西,什么都有,在爐火上烤著,羊眼、羊板筋、心管啊,聽著很嚇人。男人女人,猜拳的,大叫的,唱歌的,還有人唱生日快樂歌,鼓掌的,拍桌子打板凳的,還有摔酒瓶的,真夠刺激!也有賣玫瑰的小孩兒,賣唱的,算命的,給畫畫的。那個張中華可真會找地方,讓我東看西看,大開眼界。

坐下后,要了扎啤和雪碧,我們商量著先要五十根羊肉串,還沒開始點,一大把羊肉串就放我們桌上盤里了,原來,他們是烤了什么就挨個桌子發(fā),人走得飛快,還沒來得及說不要,就給放桌上了。自己不想要的可以讓人拿回去,吃什么也不用數(shù)幾串,大概估計一下就行,最后結(jié)賬,就數(shù)一下桌上有多少個串肉的細(xì)鐵簽。真服了他們了。

小姨和張中華嘰哩哇啦說英語,我和李木子就猛吃羊肉串,我們兩個還吃掉了一盆麻辣小龍蝦,辣得嘴巴都疼了,還是想吃,又猛喝飲料。李木子也沒來過這里,吃飽后我們就想到處看看,小姨不讓,說會有拐賣小孩的,給個迷魂藥一聞,就跟人走了。

我們吃飽喝足,街上有兩幫人就打起來了,圍的人越來越多,我們趕快撤,害怕酒瓶子會砸過來。

后來好多天,我都想再去那里吃羊肉串,李木子就說里面放了毒品,讓人吃了還想吃,其實他也饞得不行。小姨說她一個女人可不敢?guī)覀儍蓚€小孩去那里,等我爸媽有空一起去。我就和李木子商量好,要他纏著他爸爸請小姨去,這樣我們就可以去了,還可以給他們倆創(chuàng)造機會。李木子說談戀愛才不會在那里呢,得在西餐廳,有鋼琴,有瀑布還有咖啡。

不過,我們的計謀還是成功了,李成功出差回來,真的帶我們又去燒烤一條街飽餐了一頓。小姨說那是我們成年之前最后一次去了,那里是少兒不宜。

張中華想讓小姨到他的公司王作,薪水很高的。

“那你就不能在家里了。你是不是煩老跟我們小孩兒在一起了?”

“不煩啊,很充實。我就是想嘗試一下?!?/p>

“上班就去上班吧,反正大人們都這樣,大人就該和大人在一起?!蔽倚睦镉悬c兒擔(dān)心小姨不管我們了,但她要上班,也是在濟南啊,反正走不了??衫钅咀右宦犘∫桃ド习鄷r,差點兒要哭出來。

小姨最后也沒去上班,她說不愿意一大清早就在公交車上給人擠得像紙片一樣,不愿意陪各種各樣的人吃飯,說各種各樣的假話,挺累的。Yeah!

她和張中華常打電話,給他的公司翻譯資枓,家里也多了收入??伤麄儍蓚€每次通電話,小姨就笑得可開心了,沒見她那樣笑過呢。她真嫁給張中華,也不錯的,那個人長得又高又帥。

李木子說男人女人談戀愛就要請吃飯,送禮物,他要讓他爸爸請小姨吃飯,送小姨禮物。可是吃飯都是我們四個人,我們倆沒當(dāng)電燈泡的時候,不知道他們兩個大人有沒有一起吃飯。

星期五晚上李木子打電話過來,說他科學(xué)課上給罰站了,我早知道,李成功打電話跟小姨說過。我問他每堂課的進度,小姨講得比學(xué)??欤覀冃蚀_實挺高的,一點兒沒落下。李木子羨慕得不得了。

星期六,來聽課的有十一個人,帶著自己的馬扎和水瓶。姥姥說有的小孩下地幫家里干活去了,不然會來更多。天氣不冷不熱的時候,就在院子里講課,我和他們一起圍著姥爺坐下,姥爺坐他的高馬扎,堂屋外墻上掛個小黑板,有時候姥爺會站起來寫幾個字。這次姥爺講的是辛棄疾,還有他的一首詩:“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辛棄疾是濟南人,會寫詩,還會種田、打仗,以前的人就是厲害啊,我聽得很認(rèn)真。

課間的時候,姥姥給打了綠豆?jié){喝,打完一壺又一壺,每個人都有。我告訴姥姥,明天來的孩子肯定會多起來,姥姥就說我小氣。第二天,還真的多來了四個小孩。

二姥爺?shù)幕ㄉ胀炅耍级言诜宽斏蠒裰?,在家的時候他就壘兔子窩,準(zhǔn)備種完麥子開始養(yǎng)塔兔,長大了就可以賣錢。他每年冬天都這樣,閑不住,還跟著建筑隊給人蓋房子。小姨跟他說,六十歲,不能再干那活了。但是二姥爺說不累,要閑一冬天,他才難受,跟著建筑隊,有人說話,有煙抽,也不分給他重活,盡千技術(shù)活兒。只要還能干活兒,二姥爺就覺得自己有用。他壘的兔子窩可好看了,好幾層,每一層都好多間,一次可以養(yǎng)六十只兔子。我不上課的時候,就幫他和泥、遞磚,累了就在房頂上的搖椅上躺著。

不是周末的時候,小孩們都去上學(xué)了,我下了課,在屋頂上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也看不到幾家院子里有人。周末的時候,不上課,我就可以和凱凱他們在一起玩了,一會兒從這家院子跑到屋頂上,又從那家跑到屋頂上去了。姥姥說,有一些他們自己從來沒去串門過的人家,也讓我給跑遍了。

6

村子里有個老人,一聲沒吭,一下子就死了。

我和二姥爺壘兔子窩時,聽到有人哭起來,二姥爺讓我去看看。我上到屋頂上,順著聲音往那家走,趴在欄桿上看到那家院子里好多人了,還有好幾個人在哭,好像有人死了。我跑去告訴二姥爺,他洗洗手就出去打聽消息了,我在家看家。后來我還聽見有救護車的聲音。

我姥姥也從家里出來打聽消息去了,姥爺就在胡同里走來走去,后來停在家門口等著。姥姥和二姥爺回來,說是個老人死了,在田里干著活,就一頭栽倒了,拉回家來的時候,就沒氣了,叫來救護車也沒用。我小姨也從屋頂房間里來到胡同,好像村子里的人都出來了。都在說死的那個人。他跟二姥爺一樣大,得的是腦溢血。他們就在那里嘆氣,也有人說他享福去了,一下子就死掉,不用受罪。

姥爺和小姨聽完都回家了,姥姥和二姥爺又跟人說了會兒話,才都各忙各的去了,二姥爺說把和好的那些泥用完,就不再和新的,他要去辦喪事的那里看看,有沒有啥需要幫忙的。

“你不是說死的和你們不是一家嗎?你干嘛要去?”

“只要有人死了,全村的人都能去幫忙?,F(xiàn)在年輕的都去打工了,村里人少了,我們這些老頭子、婦女,就要去幫忙。”

“那姥姥姥爺去不去?”

“不用都去,他們年紀(jì)大了,不用去。你姥爺,以前,村里誰家有喪事,都要請他,他是總理?!?/p>

“總理?有這么厲害!”我笑了,姥爺哪里像是國家總理呀!

“就是給人分派任務(wù),別人都得聽他的,幫著辦喪事。要是國家總理就好了!”二姥爺也笑了。

“現(xiàn)在誰是總理???”我問。

“一個年輕點兒,身體好,說話有威信的?!?/p>

我對姥爺不能當(dāng)總理,心里有些失落,不然我就能跟他一起分派任務(wù)了。

二姥爺去幫忙了。我從屋頂上過去,比二姥爺先到??粗羌以鹤永铮锌抻薪械?,吵吵鬧鬧,亂成一團,竟然還有人笑,真沒勁,我原來還以為人死了都跟著哭呢。

回到屋頂躺到搖椅上,看著紅霞從西邊慢慢就鋪滿了整個天空,天空每天都不一樣地美麗,但有一個人就輕易地死了,除了那個院子里忙活著的,別的人都像啥事兒沒有似的,有一天,我姥爺姥姥、二姥爺也會死,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也有人在下面院子里笑,我想著想著,就有點兒傷心了。

吃晚飯的時候,就聽到大喇叭響,是死了人那家的。二姥爺領(lǐng)了任務(wù)也回來了,他的任務(wù)就是明天和幾個人壘一個大鍋灶,發(fā)喪的那天好用來做大鍋飯。那大喇叭一會兒都不停,不只是放音樂,也唱歌、唱戲,還在里面廣播找人,想要找誰,就不用專門走路到家里去找了,廣播一下,全村人都聽得見,吵得人心里煩。小姨說喇叭會師到半夜,連續(xù)響三天。吃過飯也沒法看電視了,二姥爺家離那家近,更吵,我只好回房間讀小豆豆,但我們房間,因為是屋頂上的一間,聽廣播聽得更清楚,吵死了。小姨正戴著耳機在電腦上打字。有兩件寶貝,沒有她同意是別人不能碰的,一個是電腦,就比一本書大點兒。一個是印表機,也跟電腦差不多大,還能打彩色的,可漂亮了。

我嫌吵,小姨說這喇叭,就是廣而告之,告訴周圍的人們這兒有人去世了,讓人來上吊禮。就是發(fā)喪的時候,每家認(rèn)識的都要出錢。有當(dāng)官的人家,發(fā)一次喪能掙好多錢,有的人家,就發(fā)不起喪的。小姨把電腦讓給我,我戴上耳機看她下載的電影《企鵝日記》了,她自己躺床上看書。電影太好看了,可惜啊,看完電影,喇叭還在響,好不容易睡著覺了,早上起來,也還在響著。

早飯之前,姥姥和幾個本家的女人,一人拿著幾張燒給死人的紙和一塊手帕就去那家了。我也跟著去看。她們說說笑笑,一出胡同,就把手帕往眼上一蒙,開始哭嚎著往那家走,也不像哭,更像唱戲:“我的兄弟來呀,你死得早?。 薄拔铱蓱z的大叔??!”每個人喊的都不一樣,聲音有高有低,我看沒有一個淌淚的。手帕可能就是遮住眼睛,免得讓人看見是在裝哭罷了。

然后她們進到那家院子,我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屋里就哭成一片了。進到那家屋里,屋中間停著死人,身上蓋著白布,也看不到臉,兩邊一邊是男人,一邊是女人,男人跪著,女人坐著。我姥姥她們就哭著在死人前面找空地一坐,屋里哭聲很大,但沒幾個掉淚的,有的人邊裝哭邊眼睛到處瞄,然后就有人把我姥姥她們給拉了起來,好像要是不拉起來,她們就會在那里哭個沒完沒了。

等我姥姥她們沒事兒一樣地出來,又有一隊女人哭著進去了。我跟姥姥說,這哪里是人死了,簡直就是在演戲,她們幾個沒一個淌淚的。把她那一隊人都給逗笑了。

吃過早飯,就有放炮的聲音了,是要把人拉走火化的。

“昨天還是一個大活人的,今天就成一把灰了。人這一輩子,眼一閉就啥都沒了?!蔽依牙炎匝宰哉Z。

二姥爺興沖沖地出去壘大鍋灶了,只要幫人干活,他就很高興的樣子。

人死第三天發(fā)喪,是星期六,姥爺也不上課了,真要上課,也沒有小孩能聽得進去。我就跟凱凱舅舅在外面看熱鬧。

那家門口,豎著個很高的桿子,頂上是個紙糊的天鵝,門外胡同里還放著紙扎的屋子、小轎車,還有請的吹喇叭的,他們又吹又唱,胡同里面搭著個棚子,擺了好多桌子板凳,是準(zhǔn)備吃飯用的。只要有花圈到了村頭上,就會有戴著白帽子的男人,排著隊,弓著腰,哭喊著把花圈接到家里去。

后來,我們就跑到屋頂上去看。原來,二姥爺壘的大鍋灶就在那家院子里,已經(jīng)放上大鍋炸起丸子來了,那幾個人,邊炸邊捏起來自己吃。還有一大筐的白饅頭、肉、大白菜,已經(jīng)切好放在大盆里了。盤子、碗,一摞一摞的,都像沒洗干凈,到處都是蒼蠅嗡嗡的,看著還挺惡心。

“我敢打賭,這大白菜他們不會洗的!”

“反正我待會就在這里吃飯,全村人都在這里吃,你也可以吃的,沒人敢趕你!”凱凱舅舅說。

“太臟了,我才不吃呢!”

我跑去問姥姥,是不是全村人都可以在那里吃飯。

“是的?!崩牙颜f,“我們不去糟蹋人家的糧食,都跑去吃人家那餐飯圖個什么,都不缺吃缺喝的。喪局里的飯,哪有干凈的?”她也不讓二姥爺在那里吃飯。

我這天也不睡午覺了,吃過飯就往外跑。

“還出去瘋?你看發(fā)喪的看得還少?有什么好看的?!小時候,有發(fā)喪的我就背你去看,背都駝了!”姥姥不想讓我出去。

“可是我不記得了呀!我小姨都批準(zhǔn)了的!”我一溜煙跑了出去。

發(fā)喪的那里還沒開飯。凱凱舅舅拿著他的彈弓正趴屋頂上往下瞄,不知道想射誰。

原來,有人丟了手機了。凱凱說,有的小偷,專門在發(fā)喪娶媳婦的時候偷東西,這時候人多,又亂,不容易被逮著。他已經(jīng)瞄準(zhǔn)一個婦女了,她沒戴白帽子,沒有白袖章,也沒有白鞋,就不是這家的親戚,但她也不是這個村里的人。

“那你還不快去報告,不然她就跑掉了!”

凱凱說他去找總理,就跑下樓梯,跟進院子再跑到胡同里。我在上面監(jiān)視著那個女人,后來就看到凱凱和一個男的偷偷看那個女人,凱凱又跑了上來。

太刺激了!我感覺我們就像偵探一樣。凱凱拿了一把玉米粒,要當(dāng)子彈。

這時候,廣播里說開飯了。人又亂成一團,從好多胡同里走出人來,有戴白袖章的,也有不戴的。然后那個女的,我一眼沒看到,就真的被逮著了。手上拿著個剛從一個人褲兜里偷的手機。我們趕緊跑下樓梯,往人堆里面擠。已經(jīng)有人揪著她頭發(fā),打了她一巴掌,半邊臉都腫了,我看著直害怕,邊喊凱凱舅舅邊往外面擠。等凱凱舅舅出來,說原先丟的那個手機,也在她身上找到了??墒俏乙稽c兒都不高興。

我們跑到屋頂上去看,她已經(jīng)跪到地上求他們不要報警了,披頭散發(fā)的,哭得好厲害,是真的在哭。凱凱舅舅說,肯定會報警,抓到派出所里,一打,她就會把同伙供出來。我都想哭了。

“能不能不報警啊,她已經(jīng)把偷的東西交出來了,你看她多可憐,還是個女的。”

“才不可憐,還有人裝成大肚子偷東西呢!”

凱凱舅舅跑去吃飯了。警車一會兒就到了,把那個女人給扭到車上帶走了。

我找到一塊曬著棉花的屋頂,躺著,覺得好沒意思,都怪凱凱舅舅逞能,我以為抓到壞人,就會有當(dāng)英雄的感覺,可是卻只想哭。

凱凱舅舅一會兒就吃完飯了,在屋頂上喊我。我過去,看他拿了個大圓燒餅,上面放著好幾樣點心,都是小賣部里顏色鮮艷的那種。

“我說了是帶給你的,吃吧!”

小姨肯定是不讓我吃這些東西的,但是,凱凱舅舅專門帶給我的,我還是吃了幾塊小點心。

我們從大門口的屋頂往下看,有的人吃完飯了,還有的人剛?cè)コ?。我還聽見王帥的爺爺跟王帥說:“再去拿幾個?!?/p>

只見王帥跑到棚子下面,一會兒就一手拿兩個燒餅、一手拿個大饅頭出來了,然后就往他家跑。凱凱舅舅說他已經(jīng)看到王帥拿了一趟了。

王帥是這里最討人厭的小孩,又臟又壞,到誰家去,誰家都趕他。我不想讓他到姥爺家聽課,可姥爺說,只要他不搗亂,就讓他來,搗亂了,再把他趕走,是他家大人沒教好,不能怪小孩子。也奇了怪,他在我姥爺家,就從來不敢搗亂。

人們慢慢都吃過飯,最熱鬧的馬上要開始了。我回家把姥姥叫出來時,發(fā)喪的隊伍已經(jīng)在大街上了,兩邊是看熱鬧的人。男人們在前面作揖磕頭,女人們在后面哭。然后就有人笑話誰磕得不像樣,誰磕得好,看著挺沒意思,我又跑后面看女人們哭。前面的幾個女人,頭上戴大白帽子,簡直像個斗篷,遮著臉,就有人湊到眼前看哭得厲害不厲害,后面的就戴小點兒的白帽子,有人哭,有人光低著頭,還有人在傻笑。我看了一圈,只要前面磕頭的人磕個沒完,后面的人就得哭個不停,喊個不停,我聽著,有的人嗓子都給喊啞了。

沒什么勁,我去找二姥爺。這一天不用壘鍋灶,也沒看到他在家閑著。去了辦喪事的那家,板凳桌子,已經(jīng)往車上裝了。盤子碗,一摞摞的,都沒洗,也裝上了!找不到二姥爺,我只有從屋頂回到他家,看到姥姥從胡同口也回來了。

“姥姥,你知道嗎?那些人吃飯的碗,都沒洗就要拉走了?!?/p>

“知道。都不洗的,等下一次有發(fā)喪的人家,拉到誰家誰家洗,就這么個風(fēng)俗。”

“什么破風(fēng)俗啊,真惡心,吃了不生病才怪呢!”

“是呀,這破風(fēng)俗,就是折騰人唄。我們死的時候,就不發(fā)喪了,一埋就行。我可不愿意有人跑家里來,踩得我的院子不像個樣!把家里的東西,使勁給人糟蹋,像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p>

我告訴了姥姥王帥偷東西,姥姥說,王帥偷饅頭不奇怪,要是他哪天不偷人家的饅頭才奇怪呢。

吃晚飯時,二姥爺才忙完回家。我問他那個偷手機的女的放出來了沒有,他也不知道。我又問她到派出所會不會挨打。他說只要抓進去,就會挨打。

“你確定?”

“反正一般都會?!?/p>

姥爺也說,等他死了,親近的人祭一下,就一燒一埋,埋到銀杏樹下,誰家的禮也不收,堅決不能發(fā)這樣的喪。二姥爺就不同意,他說:

“你給別人辦了這么多喪事,到了自己,不發(fā)喪,還不給人笑話!”

“笑話就笑話去吧,反正死人啥也不知道了?!崩褷斦f。

姥姥說,這里還不算最糟糕的,有的地方,人一死,不只一個村子的人去那家吃飯,附近襯里的人也跑去吃,不好好吃,專門去糟蹋人家的糧食。窮的人家,就發(fā)不起喪。窮的人家,也娶不起媳婦。

我問是不是娶媳婦的時候,也一個村子的人都去吃飯。姥姥說不是,是媳婦那家要很多錢。要一萬零一塊錢的見面禮,有的漲到三萬三了,還要開口費,要買衣服的錢。我問為什么一萬零一塊,姥姥就說萬里挑一,萬里挑一挑來個媳婦,顯得金貴。丑八怪也是萬里挑一挑來的。開口費就是女人叫男人的爸爸媽媽也叫爸爸媽媽,原來什么都得用錢買。要是一家有幾個女兒的,就發(fā)財了。

我問姥姥姥爺有沒有發(fā)財,收了多少錢見面禮。他們可是有三個女兒,加起來應(yīng)該很多。

“發(fā)財!一個錢毛都沒看到,別人家女兒金貴,咱家的女兒都倒貼的。”姥姥不高興地說。

姥爺假咳嗽了一下,姥姥再不吱聲了。

小姨停了一會說,要是沒有姥姥姥爺了,可不能這樣子辦喪事,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又唱又哭,連哭三天,她是做不到的,真?zhèn)牡娜丝薏怀雎曇魜恚膊粫藿o人看。人一死,不過就幾個親人們傷心,別的人,還不都是看熱鬧的,又何必在乎他們說什么!有錢有能力,活著的時候,對老人好點兒就夠了。有的人,對老人不好,人一死,倒哭得比誰都響,是假的。

7

快到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媽媽從濟南回來了一趟。說是給姥姥姥爺拜節(jié)。晚上我跟媽媽一起睡,她告訴我,她把小姨買房子的合同帶回來了,小姨簽了字,按了手印,明天媽媽帶回濟南,那個復(fù)式的房子就是小姨的了。

“真的?”我好興奮,沒想到這么快,那房子就是小姨的了。小姨為什么沒告訴我呢?再說,她也沒那么多錢呀。

“真的,然后,我們家就住你小姨現(xiàn)在的房子,自己的那個就賣掉,你不是老嫌我們那小區(qū)又臟又破,房子又難看嗎?”我媽媽說話也很興奮。

“但小姨沒那么多錢??!她找李成功借的?”

“你小姨從來不找人借錢。錢是我和你爸借的,主要找你那個銀行里的胖舅舅借,還有你二姨有點兒,我們家自己有點兒,就當(dāng)是我們買了你小姨的那個房子,她又拿錢去買了那個復(fù)式的?!?/p>

“這兩個一樣的錢?”

“你小姨那個復(fù)式的,李成功讓范老板壓到最低了,給的算很便宜了。你小姨自己買你們住的這個時,也不止這些錢,這兩年還漲了,屋里的家具、裝修,她也不帶走?!?/p>

我有點兒迷糊,一下子算不過來,“那你和我爸就吃虧了?”

“吃什么虧?我們占了便宜,小姨要把房子賣給別人,得多十幾萬,還會有人搶著買。”

“那你借舅舅的錢好多吧?你和爸爸能還得起嗎?”

“不擔(dān)心,我們自家的房子一賣,馬上就能還。要是我們還不起,你胖舅舅也不敢借給我們。你不花我們的錢,我和你爸才能攢下一點兒,我們都欠你小姨的,所以,我們才都想給她找個好人。你沒看到她工作很辛苦的?!?/p>

“那我就放心了。只要咱們都有好房子住。小姨啊,我長大了肯定會對她好的?!毕胫倚∫碳乙院缶褪菢巧蠘窍铝?,我爸媽就住小姨現(xiàn)在的房子,也很舒服,我都想要跳起來了。從我記事起,爸媽就天天為房子犯愁,沒想到像做夢一樣,我們一下子就有房子了。

“這樣的事你不要說出去炫耀,要是好多人都來找你小姨幫忙買房子,她會生氣的?!眿寢寚诟牢?。

“二姥爺也要小姨幫著買房子呀,也不是我炫耀的。我可什么都沒說?!?/p>

“二姥爺是自家人,那是我說給他的,沒想到他就記下了。你小姨會幫他問的,也只會幫他問,要是別人,你小姨是不會管的。又不是她有權(quán)力?!眿寢屨f。

“那她肯定會帶范冰冰了。帶就帶吧,她要敢惹小姨不高興,我和李木子來整治她?!?/p>

姥姥姥爺肯定也高興得不得了。他們倆第二天,一大早沒去散步,坐那個舅舅的車去縣城買螃蟹和蝦了,還有肥腸、酸奶,這都是我小姨最喜歡吃的東西了,當(dāng)然我也喜歡。家有喜事,姥爺是要慶祝了。他還是打算給小姨用香椿木打張床,打個書桌書架。等秋收秋種完就找人伐樹,找木工來打家具。小姨說等裝修完了再說,不然打了跟整個房子不搭調(diào)。二姥爺說小姨一定得要,那種木頭的家具,城里想買都買不著。

他們商量著過幾天跟二姥爺一起,到縣城看看房子,選一個好樓層、好朝向。一家人高興得很,好像二姥爺?shù)姆孔釉谘鄹八频摹6褷斦f做夢都沒想過,死之前還能幫著舅舅買套縣城的房子,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二姥爺?shù)奶锢餂]有多少活了,就等著種小麥,也是機器耕種,不累的。我和小姨散步去他田里時,他再不讓小姨動手幫他干活了。他覺得小姨在電腦前面寫寫字就是工作,很神奇,很有面子,到處跟人吹牛炫耀,我還真擔(dān)心他會把買房子的事也到處炫耀呢,到時候小姨可就煩心了。

我媽媽吃過中飯就坐長途車回濟南了。再過一天就是中秋節(jié),不只是要吃餃子,還得燒魚燉雞。姥姥吃過飯一邊忙活一邊嘮叨,說過節(jié)過得沒什么意思了,人越來越少,村子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了。什么東西吃得都不如以前香,雞都是吃加了藥的飼料長大的,買不到草雞,看著又大又肥的,其實不好吃。水果也不敢吃,葡萄看著好看,在城市里的超市還賣那么貴,其實,果農(nóng)都是把農(nóng)藥直接抹到葡萄上,還得用袋子把每一串包起來,才長成那么好看的,人總有一天,都得把自己給吃死。姥姥說得咬牙切齒,就像跟誰有仇似的。

十四的晚上,月亮已經(jīng)很圓了。小姨陪姥爺二姥爺看電視,我和姥姥坐在搖椅上看上面的天,黑藍黑藍的,沒有一點兒云。姥姥說小姨要是生個孩子,她這一輩子就圓滿了,死也瞑目了。姥爺一高興,也會多活好幾年。她不敢跟小姨說的話,就總跟我嘮叨,也不管我聽懂聽不懂。她說小姨上學(xué)可聰明了,生個孩子肯定也聰明,比我和西西都聰明。但小姨談戀愛不聰明,她早知道那個男人不誠實,可小姨聽不進去,姥爺也知道,但姥爺從來不說話,姥爺就是那種人,自己的女兒領(lǐng)回家一個瞎子瘸子,他都不會反對,只要他們高興,他就高興??墒切∫滩恍腋?,他會是最難受的,但是不說出來。女人談戀愛要是不聰明,一輩子就得完蛋。

“那么多人離婚的,也不光我小姨一個人不聰明啊?!?/p>

“就是命啊。一個女人,連個家都沒有,帶別人的孩子算什么?”

“小姨怎么沒有家?不是還買了新房子?”

“房子不算家,房子里有男人女人孩子才算家?!?/p>

中秋節(jié),我和小姨照樣上課。姥姥和二姥爺殺雞宰魚,把二姥爺養(yǎng)的一只大公雞給宰了,這下我姥姥應(yīng)該高興了,因為這不是飼料雞。村子里有好多家養(yǎng)雞的,就在村子外面,搭著養(yǎng)雞的大棚,快走近的時候就能聞到雞屎味兒。姥姥家一般不買這樣的雞吃,她買那種自己家養(yǎng)的,鄰居們知道姥爺家的習(xí)慣,有時就會問姥爺家要不要,然后就送一只過來,姥姥就會稱好,把錢給人。就是這樣的,姥姥也不放心,說現(xiàn)在都買飼料喂雞,有黑心的人,飼料里什么都摻。

包餃子的時候,我們都下去幫忙。放過鞭炮,開始吃餃子了。我三口兩口就吃完飯了,巴不得馬上到田野中上課。

小姨已經(jīng)講到了《鳥的天堂》,她早就計劃這節(jié)課我們到田野中上,她說待在城市里的人感覺遲鈍,到田野中會把感覺都給叫醒。讓我學(xué)會用眼睛用耳朵用鼻子用手感覺外面的大自然。我太高興了,這一定會把同學(xué)們給羨慕死。

下午,金黃的陽光照著我們,就像一件暖暖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和小姨在村外的田間路上,看陽光怎樣照在每一片樹下,看樹葉怎么樣在風(fēng)里落下,看小鳥怎樣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聽它們不同的叫聲。我才知道,原來,秋天的葉子,不只是金黃,還有紅色、紫色,各種顏色有深有淺,好多種黃,像臍橙的黃,像香蕉的黃,粉紅、鮮紅、深紅。小鳥一縱身飛走,樹枝上樹葉落下。有的樹葉自己落下來,像是聽到有聲音召喚它,有點猶豫,有點兒留戀,然后就飄下來了,無聲地落在地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秋天的樣子。

我們來到一大片收割完的田邊,在田埂上坐下,小姨開始讀《鳥的天堂》,讓我閉著眼睛聽,在腦袋里想象鳥的天堂。那兒真的好美,有山有水,有小船有塔,有椿樹和荔枝樹。我們一起讀一遍,我再讀給小姨聽一遍。小姨就開始跟我講巴金,講課文了。

等我們聞著工的香味,聽著鳥的叫聲,穿著滿天的紅霞回到家,姥姥已經(jīng)開始擺供了,有月餅、蘋果、葡萄和餃子,她說她老了,磕頭彎不下腰了,要我代她磕,我在天帝神和門神面前各磕了一個頭,姥姥在一邊念叨著,請神保佑全家平安團圓,保佑在外面工作的人都賺好多錢。

這一晚是晴天,月亮一出來,周圍的星星都看不見了。姥姥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要是晴天,正月十五就不會下雪了。姥爺這晚還破例喝了點酒,吃過飯,我們一家人都跑屋頂上看月亮,很少上來的姥爺也看了一會兒,在屋頂上轉(zhuǎn)了幾圈,說十多年沒有這么高興地過中秋節(jié)了,因為小姨自從去上大學(xué),十多年沒在老家過中秋節(jié)了,今年他最高興了。姥爺這樣說話時,有點兒害羞有點兒靦腆,像是憋了好久才說出來。

小姨就說以后盡量多回老家陪他們過節(jié)。在城里過節(jié)就是逛商場買禮物,多少年都沒有好好看過十五的月亮了,還是在老家能看到月亮。我也是,在城里沒看到太陽怎樣升起來怎樣落下,沒看過月亮一晚又一晚從月芽兒變圓,沒看過花骨朵慢慢開成花朵,在這里都看到了。

李成功打了電話,問我們?nèi)疫^節(jié)好,他和李木子都還在酒店,我搶著要跟李木子說話,他在吃著冰淇淋,我說可惜他看不到月亮,我看到了鳥的天堂,看到了秋天的樣子。其實我也真想吃冰淇淋了,在姥姥家快有三個星期了,我有點兒想濟南,想學(xué)校了。要去學(xué)校,開始的時候,可能會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賞完月亮,我們就去看電視,姥爺一高興,也不跟我爭電視機了,把遙控器賞給了我。

等看完電視,我上到屋頂?shù)姆块g,小姨躺在床上發(fā)呆,看著不高興的樣子。

我摸摸她眼睛,“小姨,你哭過?”

“沒有?!?/p>

“你為什么不高興啊?你看月亮的時候還挺高興的。”

“遙遙,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姨父?”小姨頭看著天問我。

“記得呀,不是已經(jīng)叫叔叔了嗎?”

“嗯,他破產(chǎn)了。”

“哦,那他是不是要跳樓?”

“為什么要跳樓?”

“女人失戀就跳樓,男人破產(chǎn)才跳樓。”

小姨一下子笑了,“你在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東西?他不會跳樓的。”

“他打電話告訴你的?”小姨一高興,我也就高興了。

“是的?!?/p>

“他憑什么有錢的時候和別的女人好,倒霉了又給你打電話!這樣的人不要理他!”

“哇,還是你厲害,長大了,不會吃虧的。他沒說別的,過節(jié)了,打個電話。”

“那你還會去找他嗎?我不愿意你走的。”

“傻瓜,我不會走的。我們的新房子還沒住過呢,我怎么會走?”

“那就好。那他倒了霉了,你是不是很開心?”

“不怎么難過,也不開心,就是有點兒遺憾吧。就像你趴在屋頂上看人家發(fā)喪,就像在看別人家的事情。我剛才就在想我為什么就這樣了。”

“那你們以前多有錢???是不是像李木子家一樣有錢?”

“要像李木子家一樣有錢,我們買房子還用這么費勁?沒多少錢的,就是兩個人都努力工作,剛剛有點兒錢。可有的人就是不明白,剛剛有點錢的時候,忘了自己是誰?,F(xiàn)在很多人都這樣?!?/p>

“我知道了,就是姥爺上課講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沒做到。”

“是的。看來你姥爺沒有白教你啊,有進步?!?/p>

“那他就不是大丈夫了,白長了那么高?!?/p>

小姨開心地笑了。

我也上床,躺在小姨身邊。我最喜歡我們倆這樣聊天了。

“小姨,我問你個事兒,你得答應(yīng)我不生氣?!蔽遗滦∫桃簧鷼饩筒焕砦伊?。

“問吧,今天中秋節(jié),可以隨便問?!?/p>

“你跟姨父離婚,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別的狐貍精女人了?”

“他呀,沒喜歡別的女人,他喜歡他自己。別的女人,換成這一個、那一個,對他都一樣。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p>

“那你為什么要跟他離婚?”

“因為欺騙。有的人撒謊,多了,就成了習(xí)慣,不尊重人,也就不值得別人尊重和信任了?!?/p>

“就像《狼來了》里面的那個小孩,最后誰也不信他,就給狼吃了,對不對?”

“嗯,對的。你真的長大了,懂這么多。”

我們關(guān)了燈,月亮從窗戶里照進來,房間里也亮亮的。我想熬夜,求著小姨多聊會兒天,小姨也答應(yīng)了。

小姨真的打算課余教范冰冰了,多出來的收入,她明年就帶姥姥、姥爺和二姥爺出去旅游,趁他們都還能走路,不然,等有一天不能走路了,有錢想出去也沒辦法。小姨說等回濟南,要給李木子報個鋼琴課的班,他家地方大,練琴的時候也吵不到鄰居。他媽媽跟小姨在網(wǎng)上聊天也說過。我還是繼續(xù)上舞蹈班?,F(xiàn)在學(xué)校考試不排名次,不公布成績了,就是不讓小孩子只知道讀書。小姨還說,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會獎勵我去香港迪士尼,等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她也會有些積蓄,就自己開個公司,辦一份綠色雜志,到那時,我、西西、李木子、范冰冰,都可以上她的雜志,就都是真正的明星了……我聽著開心著慢慢就睡著了。

8

中秋過后,也快到國慶節(jié)了。其實小姨也就給我請了三個星期的假,國慶節(jié)大家都放假,那一周我就不算請假了。小姨說李成功國慶第二天會來接我們的,李木子當(dāng)然也來。我這幾天就天天盼他們來。

等那天他們快到的時候,我就跑到胡同口那家的屋頂上等著,這樣,他們一拐到村子的路上,我就能看到。我等呀,等呀,終于看到有車拐過來,兩輛,可能是明星一家也來了。

我跑到姥姥前面那家屋頂上,報告客人到了,他們都到大門口來接了。我連忙往自家屋頂上跑,從樓梯跑下來。

就來了李木子和他爸爸,還有明星的爸爸,明星沒有跟來。又要搬禮物,紅酒、螃蟹、一箱子很貴的進口水果,還有外賣打包的兩個披薩,太好了。小姨說不能買這么貴重的東西,這樣可拿得都不好意思了。

大人們說話的時候,李木子拉我到車門口,他從里面拿出個袋子,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包來,很神秘地跟我炫耀。

“給我姥姥的?”

“給林老師的!”

“可我看著像老人背的!好老氣?。∠裎依牙蜒b土豆的那個包。你讓你爸買的?”

“不是,他出國時買回來的。說是給林老師的,是名牌?!?/p>

他把包拿過去,遞給小姨。

小姨一看到這個包,臉就紅了。

“太貴重了,這么重的禮物,我真不能收?!?/p>

“林老師,這可是老李出國專門給你帶回來的。你若不收下,讓他送給誰呀?”范雨軒笑著說。

“送到家門口的東西了,讓人拿回去不好。一個包,你就收下吧?!崩牙迅吲d得很,對小姨說。

“媽,你都不知道這一個包多少錢?一兩萬塊的!”小姨有點兒急了。

我姥爺、姥姥、二姥爺都湊過去看包,我也擠過去。

“一個包,一兩萬塊錢,也太貴了,農(nóng)民一年到頭都掙不到一個包啊。”我二姥爺說。我們都不相信這個灰不拉嘰的包值一兩萬塊錢。

“我本來打算回了濟南再給你,木子不同意,非得帶來。”李成功說。

“林老師,你收下吧,你要嫌難看,收下了給徐牧遙的媽媽也行啊?!崩钅咀诱f。

我們大家都笑了。

“都送過來了,就收下吧,趕緊到屋里來喝茶?!崩褷斒忠粨],大家就都聽他的了。

我問李木子真的不是他讓爸爸買的。李木子發(fā)誓不是他讓買的。他爸爸真想和小姨結(jié)婚了。

“是真的?不騙人?!”我問李木子。

“真的,我聽到他打電話跟胖妞爸爸說了,快一個月沒見著林老師,真的挺想她的,說要是林老師跟人談了戀愛,他再后悔就來不及了?!盰eah!

我馬上跑去找姥姥,大人們都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說著一堆客套話。我擺手叫姥姥出來,她不理我。我又走過去,貼著她耳朵,“姥姥,我告訴你個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

姥姥跟我出來,“什么好事兒?”

“我告訴你,你以后就可以不用瞎操心了,李成功吧,要開始追求我小姨了。”

姥姥像個特務(wù)似的,看了看周圍,其實周圍根本沒有人,然后小聲問我,“誰告訴你的,是真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包在我身上嗎?你就放心吧?!蔽因湴恋匦?。然后跑屋頂找李木子去了。

我先讓他看看我的每一本書,看我有沒有跟上上課的進度。不錯,我每一樣都跑在學(xué)校的前面了,讓李木子幫我聽著課點兒,他倒是真聽了。

我給他看了我收集的秋天的各種顏色的葉子和花辦,還有各種各樣的種子。看二姥爺給我捉的蟈蟈,養(yǎng)在小籠子里,晚上它會叫。我還把凱凱舅舅送我的一個彈弓,給了李木子。然后我們又從屋頂轉(zhuǎn)到凱凱舅舅家。

好多小孩都在凱凱舅舅家門口的胡同里玩。他們用砍下來的桑樹條做弓和箭,已經(jīng)做了好幾個了。凱凱舅舅給我們也做了兩個。每人只有一張弓,但可以有好幾支箭。做完之后,帶上自己的弓箭都跑到屋頂上比賽射箭。

屋頂上有好幾個空紙箱,有大的、中的,還有小的,前后的紙板撕掉,中間就是空的了,放在一個木架上,先放大的,遠遠地劃一條線,人站線后面射,看誰的箭能從紙箱中間通過,只要有一支通過,就能到下一關(guān),一支箭也通不過的,只能在前面撿箭了。下一關(guān)就是中號的空紙箱了,最后一關(guān)就是小號的了,反正越往后越難。我只過了一關(guān),李木子過了兩關(guān),凱凱舅舅當(dāng)然過了三關(guān)。后來我們又分了兩對,看哪支隊伍最厲害。

等看到姥爺、小姨和李成功也在屋頂上了,我們就跑過去,拿弓箭給他們炫耀。范雨軒已經(jīng)回縣城了,他不在我家吃飯。我問小姨為什么,李成功就說,范老板來一趟,縣城里有人要排著隊請他吃飯。我們又跑去射箭,等叫我們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練出來一身汗了。

吃飯時,把披薩也端上來了,一人一塊拿著吃,二姥爺說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貴了,不就是面餅,拌點兒菜放發(fā)面餅上就行了。他要到濟南去賣這個,不知道有沒有人買他的。大家都笑了。大人們都喝了紅酒,我和李木子喝可樂,我看,最高興的就是我姥姥了。她激動地嘮叨個不停。

吃過飯,他們喝茶,小姨和我到屋頂小房間收拾東西。我又拿小姨的包研究了半天,也沒覺得為什么值那么多錢。

“小姨,我覺得這個包不時髦,你背上也不好看啊?!?/p>

“是呀,要是背上這個包出去,就是告訴別人我是暴發(fā)戶了?!?/p>

“為什么呢?”

“因為國內(nèi)的好多暴發(fā)戶背這個包,能一眼看出品牌,說明自己有錢。也有好多人幾十塊一兩百塊錢買假的,背著,別人也看不出來真假。”

“暴發(fā)戶總比沒錢好,你背你的,別人背別人的,管他呢。反正我覺得不太好看是真的,顯得好土氣?!?/p>

“你呀,人小鬼大,倒是什么都想明白了,長大了不糊涂就行。你的建議我都聽。“

小姨告訴我,范老板也拍了胸脯要給二姥爺便宜房子的,我們這一趟回家,還是給老家做了貢獻,功勞也有我的一份。

收拾好東西,我們要回濟南了。又是大包小包,花生、核桃,新的玉米面,西西的棉襖棉褲,我們的蟈蟈、弓箭。二姥爺在大門口握著李成功的手不肯放,又說了一堆感激的話,感激他操心幫著買房子,省下那么多錢,下次來,就給他殺兔子吃。我們聽著都笑。

車子開出來,三個老人一直跟著車子,走出了胡同口。小姨和我都從車?yán)锷斐鲱^來,讓他們回家,他們還是站在那里看著我們走。姥姥姥爺二姥爺,變得越來越小了,到了拐彎的時候,就再也看不見了。

小姨說,她上大學(xué)那一年,他們?nèi)齻€也是這樣,站在路口看著小姨坐上了同學(xué)家的車走了。有個同學(xué)也考進了上海的大學(xué),她爸爸在縣城當(dāng)局長,就送她們一起上學(xué)。姥爺想去送小姨的,但車子坐不下,小姨不愿意姥爺?shù)搅松虾;ㄥX住賓館,就這樣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家,后來回來得很少。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感覺自己沒長大,他們居然老了這么多,老得她有時候都不敢看他們了。

李成功就說,以后可以常來的,反正離濟南也就兩個多小時的路。

我看了看李木子,他在開心地吐舌頭。

收割完莊稼的田野,樹葉快落光的樹,都在往后,退去。他們在車?yán)锷塘恐钅咀右箱撉僬n,討論著小姨的房子要裝修成什么樣,感覺就像從不吵架的一家人,李木子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似的。

小姨收了那個值錢的包,應(yīng)該會嫁給李成功吧,我這樣想,要那樣,我和李木子也是一家人了,就不能同桌了。我們班上有一對雙胞胎,從來就沒有同桌過。

“要是他們結(jié)婚了,你想要他們生個弟弟還是妹妹?”我偷偷問李木子。

“妹妹!”他想都沒想就說了。

“想到一塊兒了!”我們兩個拍了拍手。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2010年11月號)

責(zé)任編輯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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