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航
【似鏡中月華,他怎知真假】
他在南洋,夜夜夢瀟湘。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個身影——黑檀木般的青絲編成馴順的麻花辮,沿著雪白的頸子滑落下來,眉眼清秀中帶一點媚意,勾惹得他千般相思、肝腸堪斷。
他自南洋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人說她啊,已是暗娼。
那又怎樣?他還要見她,他仍要娶她,用八抬大轎光明正大地娶一個娼妓。
【風(fēng)吹過重門,深庭院幽冷】
他去她家的老宅,站在墻外,遙遙望著那幾株盛年難再的海棠。幾年前,有對小兒女,也是偷偷站在這兒,說上一兩句甜美的悄悄話。殊不知,小兒女的戲言,月老怎會當(dāng)真。
幾番波折,他見到了她。
她臉上敷了很多粉,若是把這些粉除了,大抵像個病中的產(chǎn)婦。她還年輕,皺紋卻早已在她臉上開出花來。她見他也笑,笑得妖冶撩人,這是她為了接客刻意修煉的面具。他看得心酸,她只顧說笑,毫無愧怍之意——她該愧怍嗎?他走之前可曾許她一丁點兒的念想?她父親確實慷慨資助了他,倘若她由此抓住他不放,倒成了她蠻不講理。
她也說她也笑,他后來寫道:“只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币矊?,應(yīng)該在她淪為暗娼貼補(bǔ)家用之時,她的心就枯死了。
他的眼濕了,她只裝作看不見。
【風(fēng)月了無事,相思不可棄】
他還愛她,然而這愛成了黃連汁。遞與剛剛吞下苦膽的人,喝了苦到胃里,若不喝,一顆癡情的心怕會苦得發(fā)澀。
朋友們看出端倪,明里暗里拿話兒刺他,意思是要點醒他,她不值一戀,而他太愚。他慘笑著反詰:“初戀有幾個是不愚的呢?”若不癡情枉少年。罷了罷了,他愿拋開一切名譽(yù)羈絆,唯愿此生魂夢相連,粗茶淡飯,生活安然。
他托友人去提親,她只一味地笑,笑得夸張放肆,笑得幾近窒息。
她笑什么?笑自己命途多舛,笑他情深不改。
嬉笑之哀,甚于慟哭。
【泉下泥銷骨,人間雪滿頭】
他不甘心,一遍遍找,她一遍遍躲。最終他見到了她,她安靜地躺在一口薄棺材里。她第四次打胎,血崩而亡。孩子的父親是誰?應(yīng)該是某個曾經(jīng)照顧她皮肉生意的娼客吧。
“我的愛人,曾含淚將我埋葬。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知道,他是我眼中,最后的形象。夕陽西下,我的愛人孤獨地離去,遺我以亙古的黑暗,和亙古的甜蜜與悲凄?!?/p>
回首望當(dāng)年,紅顏還如昨。
【情字有何用,還君一夢中】
他叫舒慶春,筆名老舍,是文壇大腕。而她,在他筆下是穿著綠緞面繡鞋的微神,是為母親茍且偷生的月容,是為弟弟給虎妞下跪的小福子。其實真實的她是宗月大師的女兒,世人皆稱劉小姐。我這個后生看客,多希望叫她一聲“舒劉氏”。
他只寫過一篇愛情,那是他和她全部的回憶與往事。他只記得,也只愿記得她的好。紅塵三千墨,不如紙上繁華涼薄,一字一成酌。
老舍愛聽?wèi)?,不知這位大腕若陡然聽到那句“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會不會再夢到劉小姐。
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
成了大腕又如何?不過是逼著良善的他,永遠(yuǎn)感念她父親的慷慨相助。他對她,只有無窮無盡的內(nèi)疚與眷戀。
他是文壇大腕,任由她的影子滲透作品,錐心噬骨;任由他的思念在文章中悄然發(fā)芽,默然相思。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