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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人生(三題)

2017-01-09 18:47:29聶鑫森
廣州文藝 2016年12期
關鍵詞:古巷湯包

老家蝦肉湯包鋪

古城湘潭城東有一條小街,叫魚龍街。這街名據(jù)說是清代的一個名人所取,典出古詩中的“魚為奔波始化龍”。

小街上,排列著形形色色的店鋪、作坊,“老家蝦肉湯包鋪”忝列其間。它是本地的一個老字號,肇興于清末,休業(yè)于解放后公私合營時,再次掛牌亮相,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現(xiàn)在的主人叫老守藝,七十來歲了,光頭,胖胖的,像一尊彌勒佛。他的名字,是父親所賜,意思是永遠守住老家的好手藝。在人們的聽覺印象里,與“老手藝”三個字無異。

小街上的店鋪、作坊,在這幾十年里,總是在變,變建筑格局變招牌變主人變經(jīng)營項目,只有湯包鋪沒有什么變化。

鋪面臨街,平房;平房后面是個小庭院,分布著作坊、廚房、餐廳、居室數(shù)楹,不種花草——沒有多余的地盤留給它們。鋪面寬大,挨墻擺放著案板、爐灶、蒸籠、碗筷,一年四季飄著白白的水霧和誘人的香氣。廳堂里擺著幾張古舊的八仙桌,桌邊是一色的長板凳。墻上掛的是幾幅榮寶齋出品的水印木刻畫,是依齊白石蝦畫原跡仿制的,幾可亂真。為什么掛齊白石的蝦畫呢?齊白石是湘潭人,此其一;齊白石畫的蝦,不是海蝦、湖蝦,而是潔白透明的小河蝦,湯包餡的主料就是小河蝦的肉。

老守藝手下的人馬,全是自家人:妻子、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年近五十的兒子叫老繼宗,老實聽話,很得父親的歡心。孫子二十五六歲,讀過中專的烹飪班,叫老學堅,是個不安分的角色。

老守藝常暗地里教導老繼宗:“你要管好你的兒子,讓他走正路。”

老繼宗說:“爹,我會的?!?/p>

湯包店歷年來生意不錯,要在原址上重新蓋屋造樓,不缺這個錢。但老守藝決不擅動祖屋,這里風水好著哩。

還有每道工藝,紋絲不動遵循祖制。面粉必是上等精粉,多少斤精粉只加多少比例的水;和成面團后,要用又長又粗的大木棒,一端騎在胯下,一端插在大案上的扣眼里,反復地輾壓面團;再切出適量的面塊,在案板上摔、揉、拉、扯,直到面團里面生出筋道。然后,把面塊揉成長圓條狀,切出一個個的小面團,再用搟面杖搟出一片片的湯包皮。餡的主料是蝦肉,連同筍片、香菇、香菜,切成細碎的丁,再加進鹽、小麻油、醬油、雞湯、姜、蔥、蒜,攪和成半稀半硬狀。包湯包時,右手掌朝上凹成窩狀,鋪上皮子,舀入餡料,右手食指和拇指沿著皮子邊緣,均勻地捏疊出十道褶,這叫十全十美,褶頭歸到湯包頂上,再捏出一個結。最后是上蒸籠,旺火沸水,蒸氣直撲籠中,不多不少只需十分鐘就熟了。

這樣的蝦肉湯包能不好吃嗎?

當然因原材料價格向上浮動,每個湯包由五角合理地浮到一元。這是湯包鋪唯一的變化。每天只賣兩千個,賣完了便熄火刷鍋洗蒸籠,但不關鋪門,留著讓過往的行人觀看。這時候坐在店堂里喝茶休息的,必定是老守藝。

有人來問:“老板,還有湯包賣嗎?”

老守藝笑容滿面地回答:“賣完了,明天再麻煩你來,得罪了?!?/p>

“別客氣。也讓我有個想頭,明天我再來?!?/p>

“多謝捧場!”

孫子老學堅總覺得憋屈,有力氣沒地方用,手腳好像被捆住了,沒法子騰挪閃跳。

“爺爺,為什么一天只賣兩千個湯包呢?人手不夠,可以招聘幾個伙計呀。”

“老家的手藝不外傳。你看到的餡,只是這幾樣東西嗎?我還有秘制的湯劑加在里面,我將來會傳給你爹的,你好好干,到時候你爹會再傳給你?!?/p>

孫子心里暗笑:不就是一個湯劑的方子嗎?有什么奇巧!

“爺爺,我們可以去網(wǎng)上買新近生產(chǎn)的揉面機、壓皮機,不請外人也可以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p>

老守藝瞪圓了雙眼,大聲說:“你們怕累了?老家的手藝,所有的感覺都在手上,機器能代替嗎?滾!”

孫子慌忙退下,偷偷去找老繼宗訴苦。

“學堅,你不懂事,為什么要讓爺爺不高興?”

“因為你從不肯說這些話?!?/p>

“我現(xiàn)在不說,不代表我將來不做。現(xiàn)在,要緊的是忍著。你懂嗎?”

“我只能學著慢慢地弄懂?!?/p>

……

老守藝七十五歲了,可以放心地向兒子老繼宗交權了。他讓兒子當上了名副其實的經(jīng)理,法人代表也一起更換了。秘制湯劑的配方和做法,也傳給了兒子。此后,他和老妻該享享清福了。晨起去雨湖公園散步,夜晚去劇院看看京劇、花鼓戲或者去坐坐小茶館。一眨眼,就過去了幾個月,冬天了。

老繼宗忽然來向老守藝匯報情況,精神有些慌亂。

“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慌手慌腳的,哪像個當家的男人?!?/p>

“你的孫子學堅兩口子,一個月前到銀行去貸了款,在城里最熱鬧的平政街開起了‘老家蝦肉湯包鋪的分號。”

“你沒制止他?”

“他不像我最聽你的話,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p>

“他怎么貸的款,拿什么做抵押?”

“他悄悄地拿走了老屋的房產(chǎn)證?!?/p>

“這個敗家子,你去銀行給我拿回來!”

“合同都簽了,有法律效用哩,違約得受重罰。”

老守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爹,你別急,湯包鋪的總部還在這座老屋,對分號有領導和監(jiān)督作用,不怕這兩個小家伙作亂?!?/p>

“好吧……我老了,不在位了,誰還會聽我的?”

“爹,我就聽你的。”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北風怒號,雪花飛揚。老守藝穿著長呢大衣,戴著老人帽,蒙著口罩,一個人去了平政街的湯包鋪分號。

好氣派!黑底金字橫匾掛在店門上方,樓上樓下共三層,每層可擺十張大桌子,吃客坐得滿滿的。十幾個跑堂的,一律是白長褂、白帽子,來去如風。廚房里有多少員工呢?不知道。

老守藝讓跑堂的送來一碗四個湯包,并馬上付了款。

他先看湯包的外形,還是十個褶,但不均勻。再用筷子在一個湯包上戳了一個洞,讓湯汁流出來,然后用小瓷勺舀湯品嘗。是老家湯包的味道,又鮮又香,入口有回味。不過,味道缺點兒醇厚。他馬上悟出,那秘制的湯劑雖按配方調(diào)制,但要密封一個月方可使用,孫子他們是現(xiàn)配現(xiàn)用的!他又夾起湯包皮嚼了嚼,雖松軟卻少筋道,是使用了揉面機、壓皮機,不是手工制作的。他心里罵道:“這是老家祖?zhèn)鞯氖炙噯??賺錢賺昏了頭?!?/p>

旁邊的桌子上坐著幾個年輕人,買了一大盆湯包,邊吃邊贊不絕口。

“老家的老手藝,名不虛傳?!?/p>

“皮好、餡好、湯好,還有吃的環(huán)境好。”

老守藝把筷子一擱,碗里剩下的三個湯包,再也不想吃了。他掏出手帕抹抹嘴,快步走出店子。

好大的風,好大的雪。

長長的雨巷

游波和耿熒的相識又意外又浪漫,一眨眼就四年過去了。

那是一個春雨瀟瀟的午后,他在古桑巷一戶人家抄完表出門,從巷口走來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渦,紅色的高跟皮鞋叩擊著潔凈的麻石路面,很好聽。青灰色的巷墻如翻開的書頁,姑娘就像一枚精致的書簽。他快速地從工具袋里掏出傻瓜照相機,“咔嚓、咔嚓”地連拍了幾張。

姑娘漸行漸近,走到游波面前時,停住了腳步。雨聲中,她輕輕地說:“看樣子你讀過戴望舒的詩《雨巷》,我像那個雨巷中的人物嗎?”

游波說:“你應該更真實更生動。”

“是夸我呢,還是夸你的攝影技術?”

“兩者兼而有之吧。”

“我叫耿熒,在市圖書館工作。”

“我叫游波,是自來水公司的抄水表工,我為十條古巷的人家用水抄表。”

“還兼攝影,以消解這工作的單調(diào)與寂寞?!?/p>

“一點也不錯。”

“但你過得很充實。”

“對。”

“我們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很樂意。你的姓名里都有火,我的姓名里都有水,是不是會水火不相容?”

“那又如何?不行就‘拜拜。”

“痛快!”

就這樣他們相識相戀,四年如一瞬。也有爭吵,也鬧別扭,最初的雨巷定交印象太美了,老讓他們不改初衷?;ㄩ_過了就該結果,可一談到成家,兩人就束手無策。耿熒的爹娘在鄉(xiāng)下,她是長女,底下還有兩個弟弟,月月得寄錢回去。游波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因工廠效益不好,精簡人員而提早退休,工資很少。他們不能依老、啃老,一切得靠自己。結婚得有房子,即便貸款,首付款的十萬元都湊不齊,何況房子還要裝修,買家具、電器,讓婚慶公司操辦婚禮和宴請親朋好友,都得花錢。

耿熒說:“我決非嫌貧愛富的人,可總不能扯個結婚證,把兩個人的被褥放在一起吧?”

“我理解,也不怪你,我就這點出息。不能耽誤你呵,你作任何決定……我都贊成?!?/p>

“……”

他們一連好多天都沒有碰面,也沒有打手機、發(fā)短信問候。

游波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心里發(fā)痛卻并不雞飛狗跳,他每天該干啥還干啥,不緊不慢地輪番著到十條巷子抄表,古桑巷、當鋪巷、鄭家巷、清平巷、龍鳳巷……出東家,進西家,擰開水表蓋,抄出用水的噸數(shù),應住戶主人之邀坐下來喝茶、閑聊。然后用他的相機拍巷道、巷墻、墻根下的碑刻,拍住戶的雕花門楣、銅環(huán)大門、門檻、門墩、庭院、照壁、天井、廳堂、花窗、曬樓……如今的照相機不要膠卷,怎么拍都不心慌,回家后再輸入電腦留存。

游波十八歲開始當抄表工,一干就是十年。在自來水公司,抄表工沒人愿意干,既無技術工資又不高;有些人家還得晚上去抄表,因白天主人都上班去了。但游波樂意,只要完成工作任務,沒有時間的限制,沒有人對他指手畫腳,寂寞是寂寞,但自由。他置辦了照相機隨身帶著,解寂寞也長見識。他喜歡古色古香的巷子,并讀過許多談古建筑的書,樓、臺、亭、閣、軒、榭、堂、室、廂房、庖廚、庭、院……以及古建的構件、附件、配件,努力明曉其名稱、形制、功用。他慶幸自己游走在古典的氛圍中,沉溺在古典的情調(diào)里,有時真覺得自己是一個遠離“現(xiàn)在”的人。

耿熒會作出什么決定,游波管不著,主動權都交給她了。這么多天她或是在細細思量,或是在另覓新知,他無須去打探。他焦灼的是不斷聽到巷里人家談到這些古巷將要拆毀,以便建起一大片商品房,投資老板是香港的一個巨富。

每當游波去抄表時,那些老爺爺、老奶奶總要向他傾訴心中的眷戀、抱怨乃至憤怒。

“小游,我們世代住在這里,突然叫我們搬遷,誰個不傷心落淚?”

“而且補償費那么可憐,政府還說是安居工程,屁話!”

“這樣古老的巷子,是歷史的見證,拆了就沒有了。歷史,用錢買得到嗎?”

……

游波太熟悉太喜歡這些古巷了,感同身受。可惜他不是一言九鼎的領導,只要下令便可終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可惜他不是財力更雄厚的名商巨賈,能花大錢去保護這些古建筑。他只是一個抄表工,但他可以呼吁,利用他的照片和網(wǎng)絡,這不犯法!

每夜燈下,游波打開電腦,在他的博客里設立新的欄目:古城即將消亡的古巷。把每條古巷的照片和簡短的說明、評述文字,認真編排,發(fā)到網(wǎng)上去。尤其是墻根下的各戶的界石,上面寫著“咸豐”“光緒”“民國”的建造時間,用特寫鏡頭放大,更觸目驚心。這些照片都是歷年所拍,儲存在自己的資料庫里,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游波的照片和文字,本地人很關心,一經(jīng)發(fā)出,跟帖的大有人在,古巷的存或毀,一時成為熱點。

游波覺得很解氣。

春雨瀟瀟的午后,耿熒忽然打電話來,約游波在清平巷中一家小茶館見面?!拔視我话延图垈銇?,讓你想起我四年前的樣子。”

當耿熒走進小茶館時,游波已端坐在一張小桌子前了。耿熒收攏傘,用力甩了甩,臉上很沮喪。她以為游波會站在門口,用照相機為她拍照哩。她款款走過去,很不高興地坐下。

游波對服務員說:“給她來一杯龍井綠茶。我呢,來一杯安化黑茶?!?/p>

“黑茶苦呀?!惫烧f。

“苦點兒好?!?/p>

“那我要告訴你一個清香津甜的消息?!?/p>

“你說吧?!?/p>

“我想了這么多天,想明白了,我們不能分手,而且可以趕快成家?!?/p>

“租個房,把兩人的被褥湊在一起?”

“不!買房,熱熱鬧鬧辦喜事?!?/p>

游波仰天大笑,調(diào)侃道:“我去搶銀行?”

耿熒說:“你自己就有一個銀行!”

“笑話?!?/p>

“游波,你就沒把自己看起過,可悲。這些天,我在干什么?我在尋找賞識你的伯樂,居然找到了!你多年來拍的古巷照片,價值非凡啊。有一位從事仿古建筑的老板,對你的作品很感興趣,他愿意出大價錢買下你全部的作品。你猜多少錢?”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就慢慢編吧?!?/p>

耿熒嚴肅起來,細細的雙眉挑起,說:“我對天發(fā)誓,不是編,是真的。一百萬!”

游波驚大了一雙眼睛,耿熒不像是開玩笑,不由他不信?!耙话偃f,沒有什么附加條件?”

“當然有。他出大價錢,是為了獨家所有,是買斷你的版權,為了他將來的工程設計。從此,這些照片你就不能使用了。你發(fā)照片給老板時,由我看著,必須徹底清倉,不能留下一張原件。以前發(fā)在你博客里的照片和文字,也要全部刪去?!?/p>

游波低頭不語,那是他用了十年的時間拍攝、精選出來的照片,從此就不屬于他了,怎么舍得?

“游波,我猜你是舍不得,那又怎么樣?其實你日后還可以拍呀。難道你忍心我們就為缺錢,而不能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難道你忍心讓我撐一把油紙傘,永遠孤獨地走在雨巷中?”

耿熒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游波咬了咬牙,說:“我……同意?!?/p>

耿熒揩去眼淚,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支票和兩份合同,遞給游波。“這是一張一百萬的支票。兩份合同,老板已簽了名字,你也簽吧。”

耿熒居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游波十分驚詫。

當游波以甲方名義在合同書上簽字時,他注意到乙方的簽名人是胡凱。簽好字,還沒放筆,耿熒在他臉上甜甜地吻了一下。

……

舉行婚禮和婚宴的那天,上午十一點鐘,游波和耿熒并排站在酒店的大廳里,迎接前來賀喜的客人。大廳的四面墻上,都掛著寬銀幕電視機,正滾動播報本地新聞。

“本臺消息:今日上午九時零八分,城南古桑巷、當鋪巷、鄭家巷、清平巷、龍鳳巷等十條老巷,開始全面拆除,這里將成為一個最大的商品房建設基地,是一項溫馨的惠民工程。投資方為香港華益股份有限公司,斥資十億元??偨?jīng)理胡凱先生說:‘從運籌到正式動工,都得到當?shù)卣褪忻竦膿碜o和協(xié)助,無任何非議和阻工行為,可見貴地文化素質(zhì)之精良!”

胡凱的名字,猛地嵌入游波的腦海。原來胡凱并非耿熒所說的從事仿古建筑的人,而是拆毀古建筑、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大老板。關鍵是胡凱手眼通天,可以從網(wǎng)上游波發(fā)的照片、文字及網(wǎng)民的跟帖上,預測到將使其大業(yè)付諸東流水的危險性,立刻實施有效的應變方法。胡凱居然可以調(diào)查出游波與耿熒的關系史,找出他們的軟肋,再讓耿熒對男朋友軟硬兼施,一步步并肩走進設好的局中:把照片的版權買斷,刪去博客中的有關照片和文字;網(wǎng)站屏蔽網(wǎng)民們的議論;自來水公司換人抄表;電視臺發(fā)褒獎的新聞……不用說,都是用不正當?shù)氖侄我灰粩[平,讓人無話可說。

游波望著屏幕上的推土機、挖掘機,成排列陣地搗毀著古老的巷墻、房屋,感到心口一陣陣絞痛。他當然不能阻止這種瘋狂的欲望,別人也不能。但他卻為了一百萬元,為了他和耿熒的婚事,再沒有在網(wǎng)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古巷沒有了,連那些見證古巷的真實照片也會被銷毀。歷史的某個片斷,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刪削了,他有了突如其來的負罪感。

新婚第二天早晨,曙色初現(xiàn),游波一骨碌爬下了床。

耿熒說:“再抱著我睡會兒,起這么早干什么?”

游波粗聲粗氣地說:“十條古巷在拆除,我去拍它們的廢墟。廢墟,也是一頁殘破的歷史?!?/p>

“神經(jīng)??!我再不會走在雨巷中了,因為雨巷沒有了。”然后,她又睡著了。

游波回頭看了看妻子,心里說:“還有雨巷中的你——也沒有了?!?/p>

牽手歸向天地間

馬千里一輩子不能忘懷的,是他的親密戰(zhàn)友小黑。小黑為掩護他,犧牲在湘西繳匪的戰(zhàn)斗中。他至今記得當一身是血的小黑,已無法站立起來時,卻把頭向天昂起,壯烈地長嘯了一聲,欲說盡心中無限的依戀,然后闔然而逝。

小黑是一匹馬。

馬千里已八十有三,在他的心目中,小黑永遠年輕地活著,活在他的大寫意畫里,活在他畫上的題識中。可如今他已是燈干油盡了,當時留下的槍傷,后來歲月中漸漸凸現(xiàn)的衰老,特別是這一年來肝癌的突然逼近。他對老伴和兒女說:“我要去和小黑相會了,何憾之有!”

他的家里,畫室、客廳、臥室、走廊……到處掛著關于小黑的畫,或中堂或橫幅或條軸,或奔或行或立或臥,全用水墨揮寫而成,形神俱備。只是沒有表現(xiàn)人騎在馬上的畫,問他為什么,他說:“能騎在戰(zhàn)友身上嗎?現(xiàn)實中有,我心中卻無?!鳖}識也情深意長,或是一句警語,或是一首詩,或是一段文字,不是對馬說的,是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傾吐衷曲。

馬千里不肯住在醫(yī)院里了,藥石豈有回天之力?他倔犟地要呆在家里,隨時可以看到畫上的小黑,隨時可以指著畫向老伴傾訴他與小黑的交誼。盡管這些故事,此生他不知向老伴講了多少遍,但老伴總像第一次聽到,簡短的插話推動著故事的進程。

“我爹是湘潭畫馬的高手,自小就對我嚴加督教,‘將門無犬子呵,我的繪畫基礎當然不錯。解放那年,我正上高中,準備報考美術學院?!?/p>

“怎么沒考呢?”老伴問。

“解放軍要招新兵了,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向往戎馬生涯的詩情畫意,呼啦啦都進了軍營。首長問我喜歡什么兵種,我說想當騎兵?!?/p>

“你爹喜歡馬詩和馬畫,你也一脈相承。唐代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你能倒背如流。最喜歡的兩句詩是:‘向前敲瘦骨,猶自作銅聲?!?/p>

“對。部隊給我分配了一匹雄性小黑馬,我就叫它小黑。小黑不是那種個頭高大的伊犁馬或者蒙古馬,而是云貴高原的小個子馬,能跑平地也能跑山路。它剛好三歲,體態(tài)健美、勻稱,雙目有神,運步輕快、敏捷,皮毛如閃亮的黑緞子,只在前額上點綴一小撮白毛。”

“小黑一開始并不接受你,你一騎上去,它就怒嘶不已,亂跳亂晃,直到把你顛下馬來?!?/p>

“你怎么知道這些?”

“你告訴我的?!?/p>

“后來老班長向我傳道,讓我不必急著去騎,多撫小黑的頸、背、腰、后軀、四肢,讓其逐漸去掉敵意和戒心;喂食時,要不停地呼喚它的名字……這幾招,果然很靈?!?/p>

“因為你不把它當成馬,而是當成人來看待?!?/p>

“不,是把它當成了戰(zhàn)友。不是非要騎馬時,我決不騎馬,我走在它前面,手里牽著韁繩?!?/p>

“有一次,你失足掉進山路邊的一個深坑里?!?/p>

“好在我緊握著韁繩,小黑懂事呵,一步一步拼命往后退,硬是把我拉了上來?!?/p>

“1951年,部隊開到湘西剿匪,你調(diào)到一個團當騎馬送信的通信員?!?/p>

“是呵,小黑也跟著我一起上任。在不打仗又沒有送信任務的時候,我撫摸它,給它喂食,為它洗浴,和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它不時地會咴咴地叫幾聲,對我表示親昵哩?!?/p>

“你有時也畫它吧?”

“當然畫。用鋼筆在一個小本子上,畫小黑的速寫。因老是撫摸它,它的骨骼、肌肉、鬃毛我熟悉得很,也熟悉它的喜怒哀樂。只是當時的條件所限,不能支畫案,不能磨墨調(diào)色,不能鋪展宣紙,這些東西哪里去找?”

“你說小黑能看懂你的畫,真的嗎?”

“那還能假。我畫好了,就把畫放在它的眼前讓它看。它看了,用前蹄輪番著敲擊地面,又咴咴地叫喚,這不是‘拍案叫絕么?”

老伴開心地笑了,然后說:“你歇口氣再說,別太累了。”

馬千里靠在床頭,眼里忽然有了淚水,老伴忙用手帕替他揩去。

“1952年冬天,我奉命去駐扎在龍山鎮(zhèn)的師部,取新繪的地形圖和電報密碼本,必須當夜趕回團部。從團部趕到師部,一百二十里地,正好暮色四合。辦好手續(xù),吃過晚飯,再給小黑吃飽草料。我將事務長給我路上充饑的兩個熟雞蛋,剝了殼,也給小黑吃了。這個夜晚,飄著零星的雪花,寒風刺骨,小黑跑得身上透出了熱汗?!?/p>

“半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寬大的谷地,積著一層薄薄的雪花,突然小黑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住了?!崩习檎f。

“是呵,小黑怎么停住了呢?累了,跑不動了?不對呀,準是有情況!夜很黑,我仔細朝前面辨認,有人影從一片小樹林里走出來,接著便響起了槍聲。他娘的,是土匪!我迅速地跳下馬,把挎著的沖鋒槍摘下來端在手里。這塊谷地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作掩體,形勢危急呵。小黑竟知我在想什么,驀地跪了下來,還用嘴咬住我的袖子,拖我伏倒。”

“它用自己的身體作掩體,真是又懂事又無私。”

“好在子彈帶得多,我的槍不停地掃射著,直打得槍管發(fā)燙,打死了好些土匪。我發(fā)現(xiàn)小黑跪著的姿勢,變成了臥著、趴著,它的身上幾處中彈,血稠稠地往外滲。我的肩上也中了彈,痛得鉆心。我怕地形圖和電報密碼本落入敵手,把它們捆在一顆手榴彈上,一拉弦,扔向遠處,‘轟的一聲全成了碎片?!?/p>

“小黑犧牲了,你也暈了過去。幸虧團部派了一個班的戰(zhàn)士騎馬沿路來接你,打跑了殘匪,把你救了回去。小黑是作烈士埋葬的,葬在當?shù)氐囊蛔陥@里?!?/p>

“后來,我被送進了醫(yī)院……后來,我傷好了,領導讓我去美術學院進修……后來,我退伍到了地方的畫院工作。”

“幾十年來,你專心專意地畫馬,畫的是你的戰(zhàn)友小黑,用的是水墨,一律大寫意。名章之外,只用兩方閑章:‘小黑‘馬前卒。你的畫,一是用于公益事業(yè),二是贈給需要的人,但從不出賣?!?/p>

“夫唱妻隨,你是我真正的知音?!?/p>

在馬千里逝世的前一日,他突然變得精氣神旺盛,居然下了床,搖晃著一頭白發(fā),走進了畫室。在一張六尺整張宣紙上,走筆狂肆,畫了著軍裝、挎沖鋒槍的他,含笑手握韁繩,走在小黑的前面;小黑目光清亮,抖鬃揚尾,顯得情意綿綿。大字標題寫的是“牽手同歸天地間”,又以數(shù)行小字寫出他對小黑的由衷贊美及戰(zhàn)友間的心心相印。

待鈐好印,馬千里安詳?shù)刈诋嫲高叺娜σ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p>

責任編輯 梁智強

聶鑫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畢業(yè)于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發(fā)表過各類作品約800萬字,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共四十余部。二十余個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薦介到海外,出版過英文小說集《鏢頭楊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湖南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金盾文學獎”、《小說月報》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首屆“吳承恩文藝獎”及其他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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