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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谷街的少年

2017-01-10 23:58姚竹青
滿族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彈珠空地陽臺

姚竹青

男孩馮寶長到了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對槐谷街上那些白嫩脖頸纖細(xì)腰肢的女孩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躁動情緒。一股隱秘的欲望流經(jīng)男孩還未成熟的每一根血管,像螞蟻一樣爬滿全身。

街面在夏天也常常是濕漉漉的,水泥路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翻新,許多地方破碎不堪,堆簇著被碾碎的水泥塊,看上去像一條臟兮兮的抹布。

跟南方所有的鎮(zhèn)子一樣,這里的夏天悶熱潮濕。雨天的時候所有腳印和著泥水被沖進(jìn)河里。槐谷街太老了,老得沒有腳印就記不住人們的途徑。

隔壁李山開了一家農(nóng)具店。那是一個高大黝黑的北方男人,眉毛短粗濃黑,額頭寬大,走路時手經(jīng)常捏成拳頭狀。

在每個蒙蒙亮的早晨,街上會走過一個用細(xì)木扁擔(dān)挑著兩笸籮饅頭叫賣的老頭,李山穿著背心在店里對著老頭大聲吆喝,來四個。老頭打開笸籮上覆著的藍(lán)底白花棉被,里面白花花的飽滿饅頭就騰騰地冒著熱氣。

李山的兩個女兒素云和夭夭在二樓的陽臺上,夭夭正在往長竹竿上晾一條鵝黃色布織裙,夭夭很喜歡這條素雅漂亮的裙子,那是她七歲生日母親去秦水鎮(zhèn)的集市上買回來的。夭夭穿了兩年,鵝黃色的布料泛出被歲月磨舊的白光。但這條裙子仍然是夭夭最喜歡的。她從來不在中午烈日當(dāng)頭的時候晾曬這條裙子,因為強(qiáng)烈的陽光會使裙子掉色。夭夭晾完漂洗過的衣物內(nèi)褲小件后將洗衣盆里殘留下來的水朝著沒人的街面潑。姐姐素云倚在門框邊磕著瓜子,嗑完的瓜子皮也往街面一撒,嘩啦清脆的聲音。

夭夭把手里的衣杈用力地往墻邊一靠,小小的眉頭緊蹙著,嘴里咕噥,姐你總是嗑瓜子不掃瓜子皮,能不能別亂撒,每次都得讓我收拾。

素云騰出一只手把斜劉海往耳根后一攏,說,每天晚飯誰做的???你掃一下瓜子皮兒還跟姐姐犟嘴,怎么這么不懂事,真是個白眼狼的小蹄子!說完將靠在門框的身子一扭,離開了陽臺,走進(jìn)里屋去了。

街上,柳葉被正午的日頭打得卷曲,蟬鳴聲不絕于耳,電線桿被曬得仿佛有些打顫。老陳記酒肆有漢子喝醉了酒,“砰砰砰”地拍打著顏色暗沉的油膩的飯桌,響在街上。

馮寶中午放學(xué),揣著一褲兜贏回來的玻璃彈珠,一臉驕傲地走過街,額頭上的發(fā)尖掛著汗珠。

槐谷街上現(xiàn)在風(fēng)靡彈玻璃彈珠的游戲,馮寶喜歡和街上的少年一起玩,每次也總能贏不少彈珠。

老陳記酒肆十五歲的兒子陳海牛是個喜歡欺負(fù)馮寶的胖子。馮寶和他并不要好,馮寶討厭他胖得擠成一堆的臉和看不見眼白的小眼睛,還討厭他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的一股豬油味。

吃過午飯,馮寶將贏來的彈珠裝到一只破舊的鐵盒子里,像護(hù)住黑暗中的一個秘密似的藏到床底一個木箱子右邊,然后將幾顆橘子味的水果硬糖塞進(jìn)書包的側(cè)兜,往褲兜里放了幾顆準(zhǔn)備下午放學(xué)后玩的彈珠。

在學(xué)校北面的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上,馮寶被陳海牛攔住,陳海牛抬起腳擋住他的去路,他注意到陳海牛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天藍(lán)色上?;亓ε魄蛐?。陳海牛似乎也因此很得意,囂張得有些異于尋常。

他比馮寶高半個頭,斜睨著馮寶,說,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么?馮寶問。

陳海牛眨著狡黠的小眼睛說,放學(xué)后你去捏夭夭的臉蛋我就給你五顆彈珠,怎么樣?

馮寶說,可是我的彈珠已經(jīng)很多了,我不缺彈珠。

陳海牛撩起手掌按在馮寶頭頂上,用力按下去,說,小矮子,那你就把你的彈珠給我。

不行,我的彈珠一顆也不能給。你要我去捏夭夭的臉干什么?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要去上課了。

馮寶烏黑的眼睛盯著陳海牛腳下那雙天藍(lán)色回力球鞋,頭腦浮現(xiàn)出夭夭紅潤嬌嫩的臉蛋,突然身體某個部位開始隱隱蠢動,那股隱秘的欲望此時像幽藍(lán)色的海藻一樣從深海里浮上來。他帶著對自己有些驚訝的感覺停止了想象,撥拉開頭頂上那只散發(fā)著豬油氣味的手,左手提著滑下肩膀的寬大的書包,嘴里還是輕聲嘰咕著,我的彈珠一顆也不能給,我的彈珠一顆也不能給。

馮寶走出幾步之后,陳海牛追了上來。

那個焦灼悶熱的下午,教室里沒有出現(xiàn)馮寶的身影,也沒有出現(xiàn)陳海牛的身影。而在學(xué)校北面那個長滿荒草的空地上,陳海牛將馮寶揍了一頓,他將馮寶按在地上,用力拍打馮寶的頭,大聲地罵,叫你他媽不聽老子的話!你個小矮子,我操。他朝馮寶頭頂撒了兩把石灰,將馮寶書包倒著抖了幾下子,一本數(shù)學(xué)計算本和一本封面綠綠的小人書,一小截泥色鉛筆和幾顆水果硬糖就“嘩啦啦”被抖落出來,掉在地上。

最終他從馮寶的褲兜里拿走了那幾顆玻璃彈珠,然后胡亂踹了一腳,罵了聲操你媽的就離開了。

汗水和石灰混在一起將馮寶的頭發(fā)弄得要冒煙了,他從滾燙的地上爬起來,皺著眉頭咬著牙齒對著陳海牛的背影說了一句,我遲早要報仇的。

他太陽穴旁邊的血管散發(fā)著藍(lán)色的奇異的光芒,就在那時,太陽下山了。

馮祿天是馮寶的父親,一個典型的南方男人。矮小干瘦,哮喘病時常發(fā)作,皮膚蒼白,面若死灰。妻子受不了每天晚上的咳嗽聲,與他分開來睡。于是這樣就過了很久。

馮寶夜晚睡不著覺,來到里屋后面的陽臺,河水平靜地流淌,偶爾冒出個水泡。彎月亮釘在夜空,詭異地泛著白光。他想象著自己是一尾魚,脫光了衣褲的身體也泛著詭異的白光,烏黑的河水浸沒他的胸膛,而他饕餮著河中的月亮,像一個蓄謀已久的殺手。

當(dāng)他次日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冰冷的陽臺上,全身的酸痛感讓他一時半會兒無法起身。

陽臺旁邊是李山家的陽臺,兩家陽臺只隔著一堵鏤空的石墻,他從墻的空隙中看見夭夭在陽臺的水龍頭前洗衣服,剛洗過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著,滴著水珠。雪白的脖頸襯得頭發(fā)更加烏黑,烏黑的頭發(fā)反過來襯得脖頸更加雪白。鎮(zhèn)子上的人都說夭夭好看,是個美人胚子,又善良又勤快,長成大閨女了指不定能嫁到哪個富貴人家呢。他收回了視線,直起身子準(zhǔn)備進(jìn)房間去。夭夭轉(zhuǎn)過頭,手上依舊利落地擰著衣服,對馮寶說,你待會兒去城西么?幫我去梅花弄的流蘇布莊買一條手帕吧,我這條手帕舊得很……話還沒說完素云就在里屋大聲喚,夭夭鍋里什么東西,怎么一股子糊味兒?

啊呀,我忘了鍋里煮的粥了。夭夭說著撂下衣服把手往腰上擦了一擦趕忙走進(jìn)屋里去了。

城西上空的云塊總是鉛灰色的有重量的,躺滿灰塵的道路兩旁依次分布著化工廠、水泥廠、手工紡織廠,除此之外就是大片大片還未開發(fā)的空地,由于一次化工廠泄漏事件這片空地被污染,以致在草木茂盛的夏季它也寸草不生。生長得日益旺盛的是煙囪。

高大的煙囪口汩汩地吐出煙塵,若盯著上空看久了就會頭暈?zāi)垦S蟹N海市蜃樓的幻象。

傍晚,馮寶帶著一口袋玻璃彈珠去了城西,在那里他目睹了一次斗毆事件。鎮(zhèn)上比他年長兩三歲的少年分成兩個幫派,此時他們都來到城西的空地上,兩幫人都帶著彈簧刀、鐵棍,怒目而視。不需要什么言辭上的口角,雙方就激烈地投入了械斗。場面混亂不堪,一陣一陣的怒吼聲撼動了西城平靜的天空。

混亂之中他看見了被砍得血淋淋的胳膊、被撕得粉碎的上衣和刀械上反射的白光。血!血!他有些激動地喊著,卻沒人注意到他。

那場斗毆最終引來了呼嘯的警笛聲,是附近的工人跑去報了警。

馮寶看見那幫斗紅了眼的少年像被石塊擊散的鳥群一樣四散開去,慌亂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空地上落單的同伴,他身體似乎已經(jīng)動彈不得,腹部下方被刀豁開一條半尺長的口子,濃稠的暗紅色液體從捂住的左手空隙中淌出來,像一條顏色鮮艷的毒蛇蜿蜒在泛著灰白的空地上,面孔因為疼痛異常扭曲,眼神里滿是恐懼和絕望。

晚霞挾裹著暑氣滾滾而來。

最終他死掉了,他流了太多的血。馮寶在墻角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張大的眼睛,毫無生氣的身體,想記住他的樣子。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氣息,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在他眼前死去,那些血液讓他激動又不安。

警車到來之后那幫人早已不知去向,從車上下來三個拿警棍的武裝警察,他們抬起了死掉的少年,警車飛馳而去,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馮寶。

所有的激烈歸于平靜,暮色四合。

他走出來在空地上四處轉(zhuǎn)悠,在路邊草叢里撿起了一把斗毆遺落下來的銀藍(lán)色彈簧刀,刀柄上精致地刻著龍的圖案,他將彈簧刀放進(jìn)口袋里,一路上捂著褲兜。

再見到夭夭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晌午了,他們在各自家的陽臺上。

馮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說,你知道昨天那場械斗吧,我當(dāng)時就在場的,我看著他們拿刀子捅著對方,有人死了,流了很多血,我親眼看見的。

夭夭輕呼了一聲,被“死”這個字嚇得不輕,她說,我就說清晨一大群人都往城北方向跑,果真是出大事了。

少年之死的確在槐谷街引起了軒然大波,那段時間街上的婦女都喜歡在曬腌蘿卜干的空當(dāng)圍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討論這件事,包括死者家屬打官司被冷處理的幕后故事。

沒過多久這件事就被人們厭倦當(dāng)作談資了,就像電線桿下織滿蜘蛛網(wǎng)的蜘蛛扔掉那些已經(jīng)被吸掉了內(nèi)臟的小生物。可是只有馮寶沒忘記,這不僅僅是作為唯一的目擊者的沒忘記,他甚至把這件事當(dāng)做一個秘密一般保護(hù)著。

馮寶半夜又來到陽臺,他把玩著那把銀藍(lán)色的彈簧刀,輕按一下刀柄處的按鈕,鋒利的刀片立馬彈了出來,這把刀捅進(jìn)過人的身體,沾過血液的刀刃散發(fā)著異樣的光芒,他不可遏制地想用這把刀做點(diǎn)什么事情……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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