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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xiāng)

2017-01-11 17:19郭平
青春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鐵圈孟津趙磊

郭平

在故鄉(xiāng)

郭平

郭平,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古琴叢談》《魏晉風(fēng)度與音樂》《巴厘巴厘——一個中國人的三十次巴厘島之行》《在異鄉(xiāng)——郭平域外小說集》《沒有臉的詩集》《印尼敘事》《鴻泥閣藏瓷》《投降》《后來呢》《凈化靈魂的旋律》等。

死肉

我們?nèi)齻€,立新、章宏,還有我,靠墻站著,陽光滾燙曬人,汗水在胸前背后直淌。墻也是滾燙,裸露的紅磚。

“都被你贏去了,你贏了我九個,贏了郭平八個。你厲害?!?/p>

章宏側(cè)著頭,看看立新,再看看立新兩只手里的鐵圈,還有立新被鐵圈撐得鼓鼓的褲子口袋——那兩只口袋因為裝滿了鐵圈,使得立新需要用手腕抵住褲腰才能控制住他的褲子不往下掉。

立新不開口,他本來就不愛說話,他是個慣常少言寡語的人,而且總是面無表情,沒見他哭過,也沒見他笑過。跟他玩鐵圈、玻璃球,輸贏他都不動聲色。

這一片都是平房,除了立新家住的、也就是我們靠著的這棟房子,都是平房,擠擠挨挨。他家是樓房,三層樓的高樓,而且他家住在三樓,可以俯瞰所有的房子和人,可以從很高的地方往風(fēng)中吐痰。我們都羨慕,或者說妒忌立新。他有一個好爸爸,他爸是罐頭廠的廠長,穿棕色皮鞋,襯衫雪白,上面三只扣子不扣,露出兩大塊胸肌。

“你爸最愛擺帥了,不過你爸長得的確帥?!闭潞暾f,不過,你怎么一點也不像你爸,尖嘴猴腮的?!?/p>

立新還是不說話,他走到對面楊樹下,那里有蔭涼。看樓上,這里能看見他家的窗戶。

章宏也走過去,我跟著過去。那里真是涼快多了。早就該站在這兒才是。

立新很瘦,胳膊像蘆柴桿,臉上除了一把骨頭就是露在外面的牙。但老實說,立新的眼睛不難看,跟他爸那雙漂亮的眼睛一模一樣,很會說話的眼睛。

我說:“立新,把你那只老鐵圈給我看看好吧?”

我說的是立新那只锃亮的鐵圈,就是這只鐵圈把所有人的鐵圈都給贏了。只要它一出場,其他所有的鐵圈都會被它搗飛,別指望能贏過它。那真是一只烏黑烏亮讓人流口水的老鐵圈呵。

“不行,”立新說,“別人一摸它就不靈了。”

“屌人!”章宏說,“小氣!說的是看看,又日你媽不是摸!”

立新低了頭,耷拉著眼皮。他不理章宏,我知道,他也不喜歡章宏。不過,我更知道他又不想得罪章宏,因為章宏的爸爸是他的書法老師,他跟章宏的爸爸學(xué)寫大字。

這時,從對面樓房的門洞里出來一個女的,短褲,無袖的白色汗衫,兩只奶子翹得老高,頭發(fā)亂七八糟遮了半張臉。手里端著一只搪瓷痰盂,往公共廁所走。高跟鞋。

章宏伸出頭去看,臉活起來:“你家的痰盂唉,這個沒見過嘛!趙磊又玩女人了!”

趙磊就是立新的爸爸。

立新只看了一眼,就又把頭低下。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只老鐵圈,遞給章宏,說:“給你?!?/p>

章宏接過鐵圈,拿在半空,還是盯著那個女的,直到她轉(zhuǎn)進(jìn)去廁所的小巷不再能看到,這才把頭收回?!笆裁矗俊彼词掷锏蔫F圈,又看看巷口,說,“真漂亮!”

章宏跟我同班,初三,比立新大兩歲,立新才上初一。

“你爸真有本事,什么好東西都弄得到?!闭潞昕词掷锏哪侵焕翔F圈,并把它貼在右眼角和右太陽穴交界的地方,對著水泥下水井蓋一丟,鐵圈發(fā)出剛勁清脆的聲音,在水泥板上只彈了一下便彈出去。這只老鐵圈之所以常勝不敗,一是它特別大特別厚,再就是這個道理了,它決不會停在規(guī)定的方框里成為別人的靶子,而只會在擊打別人的鐵圈以后彈出方框,彈性特好!

我搶著從地上拾起老鐵圈,真沉,一上手就知道是好東西,除了立新,別人都弄不到的好東西。我連續(xù)地玩了兩次,第二次那老鐵圈從水泥板上彈起來,彈得很高很高,竟直接彈向了立新的手。立新順手接著,然后,迅速地揣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用手腕按住了褲腰。

“你真不行,立新,我說你真不行,你跟小華僑不能比。”章宏搖頭,“你看看人家小華僑,不比你家更有錢?有好東西,不開口他都會給你。你是什么東西都他媽當(dāng)金元寶。嘿嘿,回來了!”章宏丟下抱怨,因為那個女的一手拎著空痰盂回來了。

這下子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盡管她垂著眼睛,但完全可以知道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主要是那身材,看得人渾身滾燙。

章宏吹起了口哨,先吹的一聲是啞的,他又吹了一聲,很響。

立新用握滿了鐵圈的一只手碰了碰章宏:“這樣,我把贏來的鐵圈送給你,我們再來搗。”

“你說的?”章宏看著立新說。

“就是我說的!還有郭平,也這樣?!绷⑿掳蚜硪恢皇稚系蔫F圈給了我,在水泥蓋正中放上那只老鐵圈。我也選了一只中等大小的鐵圈,在老鐵圈旁邊放好。

章宏歪著臉瞄準(zhǔn)的時候,我抽眼看那個女的,大概也有三十歲了吧,很漂亮的女的,只是鼻子似乎有點扁,要是翹一點就更漂亮了。我覺得女人要翹鼻子才好看,要像班上的白玫那樣。

章宏選的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只鐵圈,但是他的鐵圈在精確地?fù)v向老鐵圈的邊之后,彈了兩下,停在了水泥蓋上。

“該你了郭平?!?/p>

我拾起我的那只,掂了掂,瞄準(zhǔn),丟下,同樣,老鐵圈紋絲不動,我的鐵圈停在了水泥蓋上。

接著是立新玩了。他瘦骨嶙峋的手拿著老鐵圈,貼著一把骨頭的臉,牙像鬼似的呲著,丟下老鐵圈,一下把章宏的那只搗飛了,再一下,又把我的搗飛了。

有人過來看我們搗鐵圈,先是一二個,后來越來越多,圍了近十個人。人們來看,一是看立新?lián)v鐵圈的精

熟本領(lǐng),更主要的是來看那只舉世無雙的老鐵圈。

突然,有一個大人站到了圈外,比其他人高出了一頭,很容易引起注意。立新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他捏著老鐵圈的右手停在了右臉邊,左手提了提褲腰。

那是趙磊,立新爸爸。

趙磊穿了件背心,緊身的雪白的背心,絲綢的燈籠褲,藍(lán)條拖鞋。他是個絡(luò)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他有一口好牙,他的鼻子翹翹的,他的眼睛會說話。

趙立新看著趙磊,趙磊說:“搗。我看你搗?!?/p>

立新保持了原來的姿勢,不動。他看著他爸。

“搗。我看?!壁w磊又說了一遍。

立新慢慢地、一點點地把右手往下放,說:“我該去寫大字了。”

趙磊把手伸過來,像是要摸立新的頭,快到立新的頭上時,突然劃了一個半圓,繞到立新的右臉,反手給了立新一記響徹云霄的耳光。

“好,去寫吧,好好寫?!壁w磊邊說著,趿著拖鞋,往廁所走去。

立新耷拉著下巴,看著他爸消失在巷口。

我說:“你還呆在這里干嘛,趕緊回去拿毛筆去寫大字吧。”

立新站著不動,抬頭看了看三樓他家的窗子。這么熱的天,人家的窗子都開著,只有他家的是關(guān)著的,拉著窗簾。

正在此時,不遠(yuǎn)處一些人騷動起來,往巷口跑,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

我們這堆人也撒腿往那里跑。

轉(zhuǎn)過巷口十來米,是公共廁所,這一片的人上廁所都到這里來。除了小華僑家有廁所,其他的人都是上公共廁所。

打架的,一個是趙磊,另一個我不認(rèn)得,是一個個子比趙磊還高的棒漢,這么熱的天,穿了一身細(xì)帆布的工作服,腳下一雙黃牛皮的工作鞋。

臭氣撲面而來,趙磊大概是從化糞池里出來的,渾身是屎,臉上也都是屎,還有血從他眼角往下流。

“老雞巴!老狗日的流氓!”那人還在揮拳猛擊趙磊的臉,趙磊只是招架,沒還手,他一邊招架,一邊似乎在四處找東西。

觀架的人不敢上前拉架,太臭了。

我左右前后看看,看到了立新。他站在人群后面,他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我見過立新的媽媽,立新的媽媽很漂亮,都說他媽漂亮。可他媽幾年前跳河尋死了。

趙磊終于在墻角搶到了一塊石頭,青色的,挺大的一塊石頭。他搶到石頭的同時,那人也搶,兩個人滾到了地上。然后我們所有的人都聽到一聲慘叫,那人捂著肚子,把搶石頭的手松開了。趙磊掄起石頭砸那人的臉,只砸了兩下,就愣住了。

我們看到有血從那人的衣褲上滲出來,帆布上是黑色,他的手上卻是鮮血。我看到一把刀柄從那人的褲兜里露出來。那人帶的刀在他倒地時把他自己給扎了。

天色黯淡下來,熱氣似乎更大了。

立新、章宏,還有我,三個人,站在立新家那幢樓下,背靠著墻站著。誰也不說話。

民警把趙磊帶走了,那個棒漢被送去醫(yī)院。不遠(yuǎn)處的井上淘米洗菜的人漸多起來?!隘偰ё印睆澲匙哌^楊樹往東門坡上她那個茅草屋走去,她的頭上和肩上各站著一只花貓。她的丈夫——那個國民黨軍官——扛著他那把巨大、锃亮的鐵鍬下班了,他的眼鏡片像玻璃杯底一樣厚,他身上的肌肉像鉛球一樣結(jié)實。

“你們掐我?!绷⑿峦蝗话迅觳采斓轿覀兠媲啊?/p>

“你們掐我,我不疼?!绷⑿抡f,他用手?jǐn)Q掐自己小臂上的皮肉,“一點也不疼,怎么掐都不疼?!?/p>

我們沒動,我們不知道立新是什么意思。

“掐呵。不疼。是我的科學(xué)發(fā)明,我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疼。真的。我的肉是死肉?!?/p>

章宏像立新那樣,擰掐了自己的胳膊。我也這樣做了。疼,當(dāng)然疼。

立新使足了勁擰自己的皮肉,面無表情。

“不可能?!闭潞暾f。

“不可能?!蔽艺f。

然后,章宏去掐了立新。

“不疼。使勁呵!”立新說。

章宏又掐,這回很大力了。

“不疼不疼,狗日的說謊!”

我去掐,一邊看著立新。我用了很大的力氣,越來越大的力氣,我以為我快要把立新的肉給揪掉下來了。

“不疼!”立新滿臉是牙,他說,“不疼!”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立新漂亮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他

說:“不疼。我的肉是死肉。連掐最疼的胳肢窩的肉都不疼?!?/p>

我們各自回家了,我和章宏走在路上,章宏手里拿著立新送給他的那只老鐵圈。每當(dāng)經(jīng)過路燈時,章宏都會舉起它看。那上面有幾道磕痕,令人倍感崇敬的磕痕。

我悄悄地使了點勁,掐自己胳肢窩的肉,我齜牙咧嘴地想,要是我的肉也是死肉,那我還怕誰?

洞中歲月

“大自然真美呵!”章宏說,“油條真香呵!”

我和章宏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清晨的陽光照映著湖水,風(fēng)吹到身上,很舒服。不遠(yuǎn)處有一個人戴著草帽釣魚,一邊吃著油條。又把草帽摘了,扔在地上。他是個幾根發(fā)”,腦袋油光光的,一綹頭發(fā)像半個括號貼在光腦袋的中央。老遠(yuǎn)的,就能聞到油條的香味。

“魚咬鉤了!”我們看到“幾根發(fā)”拎竿了,鉤上有一條魚,估計有三兩左右。于是我們往那邊跑去。

是一條鯽魚,在湖邊的草里撲騰?!皫赘l(fā)”把油條塞進(jìn)褲兜里,蹲在地上捉住魚,把魚從鉤上摘下來。

這時,我們身后來了一個人,說了話:“釣魚呵?”

他穿了一件細(xì)帆布的工作服,往袖口戴一只紅袖章。

“幾根發(fā)”回頭看他,把手里的魚扔進(jìn)湖里。笑著說:“不釣了不釣了,我以為湖里沒有魚的。抽根煙抽根煙?!彼蜔熯f給紅袖章。

紅袖章看了我和章宏一眼,接過“大前門”,放進(jìn)胸口的口袋里,說:“下回別讓我看到你呵?!?/p>

“幾根發(fā)”答應(yīng)著,收了竿,拾起草帽戴在頭上,往東邊的小路走,過了一個小石橋,人就被大柳樹給擋住,看不見了。

“紅袖章”拿出煙來,在鼻子下聞了聞,劃了火柴點著煙抽了一口。又看我和章宏。他是個臉色寡白的漢子,嘴唇上胡須少得可憐,眼皮很大,跟餃皮似的。

“你們干什么的?”他看著我說。

“你管得著嗎?”我還沒說話,章宏在一邊說。他在地上拾起一只瓦片往湖里打水漂。他的技術(shù)不錯,瓦片在水面上彈了六七次才沉入湖水。

“紅袖章”的大眼皮叭嘰叭嘰響了幾下,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絲笑意:“管不著管不著,我只管那些偷魚的?!闭f著,他摘下紅袖章,也往東邊的小路走去,走到小石橋上,他站下,彎下身來,臉湊近欄桿,不知看什么,看了半天。然后,繞過柳樹,不見了。

章宏迅速從地上揀起從“幾根發(fā)”褲兜里掉出來的大半根油條,舉在臉前,問我要不要吃。我說“幾根發(fā)”吃過的,臟不臟呵。章宏說我,你就是窮講究多。說著,把油條塞進(jìn)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一邊四下里看。

我沒等他吃完,走到小石橋那里看剛才“紅袖章”看的地方。原來欄桿上刻著一行字,我認(rèn)得,“橋下不得戮魚,橋欄禁止磨刀”。字歪歪扭扭的,筆畫很粗壯。

章宏也過來看,他把“戮”讀成了“戳”。章宏學(xué)習(xí)不好,就是會玩。

“到哪里去玩玩才好,你說我們玩什么?”他說。

“寶塔,我們爬寶塔?!蔽抑钢缴系墓潘?。

“有什么意思?不如去白龍洞看看?!闭潞暧袀€習(xí)慣,只要別人的建議,他都要反對。這一點,我可是太熟悉他了。

“好吧?!蔽艺f。

我們過了小橋。湖上已經(jīng)有人在劃船了。很小的船。

其實我有點想劃船。

白龍洞有洞口左側(cè)刻了三個大字“白龍洞”,洞口有不少小樹從石縫里長出來。接近洞口,一股濕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夾雜著廁所的臭味。毫無疑問,會有人在洞里拉屎撒尿。

“臭死了!”我不想進(jìn)去。

“進(jìn)去看看,你就是窮講究多。聽說這個洞一直通到杭州?!闭潞暌呀?jīng)進(jìn)洞了,他的個子比我高一些,洞口的高度差不多正好在他的頭頂。

我以前進(jìn)過這個洞的,那是跟我哥哥來的。進(jìn)來一會兒我們就出去了。里面大概有半個教室大,沒什么玩的。這個洞窟的石壁上還有一個洞,半人高,半人寬。我記得當(dāng)時我哥哥想鉆進(jìn)去,但是他比較胖,頭進(jìn)去了,胸部被卡住,放棄了。他讓我進(jìn)去看看,說我身體小,能鉆進(jìn)去的。我當(dāng)時不肯,說我害怕。此事以后一直成為我哥哥看不起我的理由。我聽我哥哥說過,他說他把頭伸進(jìn)洞,能看到里面的情形。里面很大,至少有籃球場

那么大,有許多蛇,還有蝙蝠。我想他這一定是說謊,道理很簡單,假如里面有蛇,他還會試那么老半天想進(jìn)去嗎?雖然他膽很大。

此時,章宏已經(jīng)在往那個小洞鉆了。他先把兩只手臂伸過去,再是頭和上身。我拍了一下他的腰,大聲說:“不要進(jìn)去了,里面沒什么!”

章宏好像聽不見我說話似的,一下子整個身體就進(jìn)去了。然后,我聽到他的聲音嗡嗡地像是從一只大缸里傳出來:“里面日你媽大得不得了唉??爝^來呵!”

“沒有蛇嗎?”我往洞口探了探腦袋,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把上身伸進(jìn)去才能看到洞里的情況。“我奶奶說白龍其實就是白蛇,這個洞里住著一條白蛇。”我的聲音也嗡嗡作響。估計里面是不小。

“蛇怕它個雞巴呵!”里面?zhèn)鞒鲆稽c亮光,章宏劃了根火柴。我們口袋里常常揣著火柴,有時點火燒著玩,也有的,像章宏,會偶爾偷家里的煙抽。

“里面有什么?看得見東西嗎?”

“還有一個洞?!边^了半天章宏才出聲?!澳氵M(jìn)來呵,膽小鬼!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闭潞暝诶锩娉鹆苏Z錄歌。他有一付好嗓子。

我心跳得厲害,決定試一次,既然章宏已經(jīng)是進(jìn)去了,里面又很大,我也就有膽進(jìn)去。我最怕狹窄的空間,我怕憋氣,怕窒息的感覺。大我就不怕。

我先出了洞,挑了一棵石縫里比較直的小樹,折斷了,去掉了枝杈,拿在手里舞了幾下,挺結(jié)實的一根棍子。然后返回洞里。一進(jìn)一出,再進(jìn)來,我感覺舒服多了,好像先前勒住我的什么東西消失了似的。加上我摸了摸口袋,我也帶了一盒火柴,就更加有了勇氣。

我先把棍子扔進(jìn)洞,接著學(xué)著章宏的樣子,鉆進(jìn)里面的這個小些的洞。我的身體被石頭硌得有些疼,我覺得我的衣服和我的腿都被石頭磨破了。我的心又開始跳得厲害。

“日你媽,老子也進(jìn)洞了?!蔽艺驹诙蠢?,看到了章宏。其實這里面還是有一些亮光的,往外看,可以看到一小片湖面呢。

除了霉?jié)竦奈兜?,這間洞里的味道比外面好多了,大概沒人鉆到這里面來拉屎撒尿,犯不著受這個累。

但是章宏這時拉屎了。他說那根油條肯定有問題,他拉肚子了。問我有沒有帶草紙,問我有沒有煙,他想抽煙。

洞里一下子充滿了臭氣。我說我哪有紙哪有煙,說我出去幫你找些樹葉子來擦屁眼。

于是我鉆出了洞口,這一次我的技術(shù)好多了,那個洞口似乎變大了。

太陽走得快,此時已到了寶塔頂上的天空。我略有些恍惚,我們玩的時間不長呵,怎么太陽都到這地方了?

我四處找樹葉,地上的都不合適,我只好在樹上摘了寬大柔軟的楁樹葉,雖然上面的絨毛有些戳人,但我知道章宏不是個窮講究的人。

事情其實從我第三次進(jìn)洞才開始,之前的敘述沒什么意義。明確地說,是當(dāng)我又一次進(jìn)入第二個洞時,章宏不見了。

章宏的屎在,臭氣在,小樹枝在,那小片湖水在,而章宏不在了!

接下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為了尋找章宏,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相關(guān)的人物多得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時至今日,我的夢中還時不時會出現(xiàn)那些此后跟我的生活再無關(guān)系的人和事物,他們的臉,他們的言語,他們咳嗽吐痰的聲音,包括天上飛過的麻雀地上跑的鵝水里游的魚辦公室里掛著的獎狀派出所的狼狗玻璃片碎了的手電筒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章宏奶奶的小腳,等等等等。我無法從中選擇可以進(jìn)入短篇小說的敘述。我試過許多次,發(fā)現(xiàn)這只能是沒完沒了的寫作,寫到其一,就會帶出其二其一百,因此只好放棄。盡管我知道它們都是這個故事極微小而深刻的組成部分。

小說,能做什么呢?

我只有刪除了眾多與尋找章宏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任由它們——當(dāng)然,是無可選擇地——不斷地在我的夢境里重現(xiàn),進(jìn)行它們毫無意義的暗示。除了那片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都一再出現(xiàn)的湖水讓我覺得是有些什么意義或意味,其他的,我可以不多去想。

如此短的小說需要交待的,自然是章宏自己對他拉完屎以后直到他出洞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的敘述。

但是,他的敘述完全超過了三部長篇小說,因為時至今日,章宏還到處找人敘述這段經(jīng)歷,其中有真有假是肯定的,真多假少也是肯定的。他完全是用一生在為這一日的洞中歲月編一部史無前例的長篇。這部終將伴隨他一生的如同夢囈的長篇敘述,聽的人越來越少。

只有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會再去聽。每一次他的敘述,都有新的內(nèi)容產(chǎn)生,這些像夢一樣的內(nèi)容也會不時進(jìn)入我的夢境。

只有三點內(nèi)容,章宏每一次的敘述都一模一樣。一是他一直爬到了杭州,杭州的西湖,杭州的六和塔,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是,洞里有一條白龍。一是,洞里有一個小石橋,橋欄上歪歪扭扭刻著“橋下不得戳魚,橋欄禁止磨刀”。

“不是‘戮’字?”我每回都忍不住問。

“不是,是‘戳’?!闭潞暾f。

“不是蛇?”

“不是。是龍,”章宏說,“白龍?!?/p>

火車

每天清晨,都能看見矮子老李肩著一把特大的鐵鍬從小山坡走下來。他結(jié)實得像一只鉛球,渾身的肌肉黑得發(fā)亮,脖子比頭還粗,上身筆挺,大步前行。他戴了副玻璃厚得要命的眼鏡,厚到基本上找不到他的眼睛。

他家的坡下就是護(hù)城河,每年都要淹死個把游泳的小孩。我總覺得這事兒與老李有關(guān)。

老李以前是國民黨少校,他每天早晨出門去火車站貨場裝卸煤炭,傍晚回家,肩著那把鐵鍬。這是我見過最大號的鐵鍬了。

老李出門以后,他老婆“魔子”會在上午十點左右出門,拎一只鉛桶,背上站兩只瘦貓?!澳ё印钡念^發(fā)是焦紅色的,臉色蠟黃,腰彎得不像樣子,整個上身跟地面平行了。她總是自言自語,好像是跟她的貓說話,她的貓也很奇怪,嘴巴里嗚嗚的也像說話似的。也許,那些淹死的小孩跟她也有關(guān)系。有時我想。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心里很明白,這事與老李和他老婆都沒關(guān)系,只與護(hù)城河的水有關(guān)。護(hù)城河的水,碧綠、漂亮到可怕的水。凡是極漂亮的,漂亮到了頭的,都是可怕的。這是我的感覺。漂亮本身不是悲劇,但會帶來悲劇。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這是我的感覺。

老李和“魔子”住的那間房子是土墻,很矮,也只有矮子老李和“魔子”能正常進(jìn)門。有時我晚上經(jīng)過他們家,從來沒見里面有燈光。夏天,老李會到護(hù)城河里洗澡,然后打水回家,大概是給魔子洗澡。因為老李會端著一只大木盆,走到河邊,往里面倒水。我見過老李在夜晚河里的樣子,他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眼鏡上映著月光,像兩只小月亮。

聽大人說過,“魔子”解放前是妓女。我問什么叫妓女?大人說,妓女,就是女流氓。應(yīng)該是對的,電影上的國民黨軍官身邊的女的,都像流氓。正派人,勞動人民,腰都粗粗的,臉都是紅撲撲的。

夜晚到護(hù)城河洗澡游水的,還有另一個人,張國慶。張國慶是鐵路工人,不開火車,每天拿個小榔頭,在停著的火車上、鐵軌上東敲敲西敲敲。張國慶瘦得跟“魔子”的貓一樣,那張臉簡直連他兩只大眼睛都撐不住,隨時會從臉上滾下來。

我見過張國慶和老李同時躺在河水里的情形。他們誰也不理誰,他們平時就不跟人說話。他們躺在水面上,好像比賽誰能躺的時間更長。結(jié)果老李敗了。

張國慶的老婆是神經(jīng)病,經(jīng)常在夜里跑到街上,一邊跑一邊把身上的衣服脫了,脫得精光。這事兒是聽大人講過多次的。大人說,張國慶的老婆在街上跑,張國慶就在后面追,追到了,就用衣服把他老婆裹起來,抱回家。有一回,張國慶追他老婆一直追到鐵路那兒,他老婆在鐵軌上跑,摔得滿臉開花。鐵軌上不好跑,我和同學(xué)跑過,不好跑,稍不留意就會摔跤。張國慶天天在鐵軌上工作,肯定跑得快。

張國慶每天晚上下班,都會在井上洗衣服,他的,他老婆的,他兒子張雷的衣服。這個時間在井上洗衣服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女人,只有張國慶一個男人。曉芳是我們那一帶最漂亮的女孩兒,在染織廠上班。她是個特別大方開朗的女孩兒。有一回她幫張國慶擰床單,張國慶先是不肯,后來不拒絕了,跟曉芳一人一頭把床單擰干。這一幕我當(dāng)時親眼看到,一直記得。時至今日,有時還會想起來。覺得特別好。

鬧地震那年,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在露天搭抗震棚,護(hù)城河邊亂七八糟搭了許多的簡易棚子。這是命令,任何人都必須遵照執(zhí)行。只有兩家人沒有搭棚子。一個是老李家,因為他家已經(jīng)是棚子,茅草頂,倒了也壓不死人。還有就是張國慶家,居委會和民兵指揮部的人到他家跟他說要在空曠地搭個棚子,張國慶兩只大眼看他們,也不說話。他們看著屋子里張國慶的女人披下頭發(fā)從頭發(fā)里往外看他們的笑,不敢多勸,走了。

地震并未發(fā)生,但是一場大雨把老李家的屋子下塌了。老李用那只大鐵鍬鏟垃圾,“魔子”背上站著她的貓,在廢墟里扒拉東西。她嘴里說的我們能聽明白,“寶貝、寶貝”,她嘟囔著。我們都去看熱鬧。邊上有人說,聽說“魔子”有金戒指金項鏈。但我們只看她扒拉出幾只搪瓷碗、筷子和鉛桶。

張國慶走到坡上,看老李,說,“到我們家避一下雨吧。”然后拿起老李家的大木盆往自己家走。

老李站了一會兒,嘆了一聲,扛了鍬,拉著“魔子”的袖子,去了張國慶家。

我們也跟過去,雨聲如雷,屋里張國慶老婆尖聲唱起了歌,“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但她只會唱這兩句,重復(fù)地唱。

人人都怕張國慶的老婆,她透過頭發(fā)看人的樣子很可怕。特別是我們小孩,再大膽的也不敢到她跟前。她的兒子,也是張國慶的兒子,比我大一歲,幾年前在護(hù)城河里游泳淹死了。不過她瘋是更早以前就瘋了的,她兒子活著的時候她就常脫光了在夜里跑。我們以前都動不動就笑話她膽小的兒子張雷。張雷膽小到看到貓打架都會發(fā)抖的程度。他那年死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章宏說要去看曉芳洗澡,她家的布簾子透光,在外面可以大概看到她站在澡盆里洗澡的情況。張雷不是膽小嘛,他不肯去。就是那天,不知怎么搞的他去了護(hù)城河,一個人去的,死了。

我第一次進(jìn)到火車站并且走進(jìn)火車?yán)?,是鬧地震的那年冬天。

張國慶的老婆去北京看病,許多人送張國慶和他老婆。我們沒事做,得到消息也去看熱鬧。章宏說可以翻墻進(jìn)貨場,然后從貨場進(jìn)到站臺。

雪下得很大,我們看到貨車上堆起來的煤炭上面的白雪,還看到了站在雪炭上的老李,他拿著鐵鍬往旁邊的汽車車廂車廂里鏟煤炭。他認(rèn)識我們,但他以前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一句話。這次他大聲朝我們喊:“喂,喂!”

我當(dāng)然不愿意理他這個國民黨。章宏是個渾不凜。他也朝老李喊:“喂喂!”

“這地方危險,回家吧!”老李喊。

章宏說:“我們?nèi)ニ蛷埨姿麐屓ケ本?,見到毛主席,她就不脫衣服了?!?/p>

老李聽了這話,拄了鐵鍬站在車上。

我們看到幾個大人把張國慶和他老婆送上了車。張國慶和他老婆都穿著綠色的軍大衣,嶄新的,不知哪來本事弄到的軍大衣。

章宏突然搶一步進(jìn)了車廂,列車員跟著追進(jìn)去。我也趁機(jī)進(jìn)了車廂。章宏在車廂里跑,列車員在車廂里跑,我也在車廂里跑。車廂里的味道,遙遠(yuǎn)至極又近在咫尺的味道,令人難忘,至今都是我最迷戀的味道,我覺得世界的味道就是綠皮火車的味道。

我們當(dāng)然下了車,我們興奮得不行。“勇敢的人們!勇敢的人們!”我們高喊。

然后我們看到火車在汽笛聲中開動了,車輪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然后我大喊:“老李,看,老李!”

正是老李,穿著單衣。他跟著越開越快的火車,在鐵軌上奔跑。要知道,在鐵軌上跑這么快可不是容易的事。這一點,我很清楚,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有經(jīng)驗,因為我跑過。

如同我對漂亮與悲劇關(guān)系的經(jīng)驗一樣,雖然絕大多數(shù)經(jīng)驗其實都是教訓(xùn)。

有個姑娘叫曉芳

故鄉(xiāng)是什么?一個地名么?還是一段時光?還是與歡樂和傷害有關(guān)的事件或細(xì)節(jié)?大概都是。故鄉(xiāng)這個字眼如此深邃與模糊,深邃到模糊的地步,又模糊到深邃的地步。在我看,故鄉(xiāng)就是除了父親兄弟姐妹之外的記憶最深的人。但你成為如今的你,與他(她)并不一定有太大的關(guān)系。

這說得有點玄了。

說說曉芳吧。

曉芳家住我們家南邊的剪刀巷,我上小學(xué)時,每天上下學(xué)都要經(jīng)過她家。她比我大幾歲,并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她,許多她不認(rèn)識的人都認(rèn)識她。因為她非常漂亮。剪刀巷南邊是體育場,北邊是圖書館,無論是到圖書館還是體育場,其實并不需要經(jīng)過剪刀巷,但是人們都愛繞點路從剪刀巷走,都是為了能碰到曉芳。甚至有人老遠(yuǎn)地到剪刀巷上廁所,也是為了能碰到曉芳。

曉芳的老子是個水泡眼,酒糟鼻,煙不離手。在清泉浴室上班,洗澡的人都會扔一根煙給他,一天下來,他

能帶一飯盒煙回家,有得抽。曉芳的娘有肺病,成天咳嗽,瘦得像一張白紙。時不時到白蓮巷鐘先生那里去看病抓藥,一路走一路咳,碰到人,撐著笑。曉芳愛笑,是遺傳了她媽。她經(jīng)常跑到男浴室打開水,一手一只大鉛桶,她爸打開水時,她掀開更衣室的布簾子,手叉在腰上,沖里面光身連忙用毛巾擋著關(guān)鍵部位的人大笑,“哈哈哈,看見了看見了,不值錢了不值錢了!”她爸把鉛桶里裝滿開水,她用扁擔(dān)挑著回家去,水面上各漂一塊木片。等她上了中學(xué),還是會去浴室挑開水回去給她媽泡澡。鐘先生說過,能救她媽命的,唯有熱水泡澡。不過,上了中學(xué)的曉芳不再沖進(jìn)男浴室,只站在門外等她爸把開水拎出來。

因為她媽有病,曉芳家的家務(wù)活都是她干。她媽又特別愛干凈,冬天都要天天換衣服,換下來的衣服,曉芳要拿到井上去洗,一洗一大盆。鐘先生說過,曉芳是天人。什么叫天人?“天人就是上天眷顧的人,有赤子之心的人。你們看,這么冷的天這么冷的水,這孩子的手也不長凍瘡。”鐘先生這么說。鐘先生有學(xué)問,說話文縐縐的。他的意思我們大概懂得,就是曉芳有好命。這當(dāng)然讓人聽了高興。

那時候城里城外有兩幫經(jīng)常打架斗毆的中學(xué)生,城里為首的是一中的李濤,城外為首的是二肥。李濤是快拳,腿也快,拳腿都能打人;二肥是重拳,一拳就是一拳。這兩人約架無數(shù),都是為了曉芳。他們都揚言曉芳是他們上過的馬子,實際上,曉芳跟他們毫無關(guān)系,他們也從來沒敢靠近曉芳,只會縮在剪刀巷口抽煙說臟話。

高中快畢業(yè)那年,曉芳這個根本不會跳舞唱歌的女生不知怎么回事被文工團(tuán)招去了,學(xué)校還因此為她開了一個大會,吹拉彈唱詩朗誦。我那時上初二,也上臺拉了一曲二胡《賽馬》。不是獨奏,是為幾個跳舞的伴奏。我拉得太快,早拉完了,那幾個人還沒跳完,只好呆著看他們在臺上跺腳。后來曉芳也唱了一首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唱的那叫好!奇怪,沒聽她唱過歌呵!她穿了一身綠軍裝,上衣有些短,褲子又有些肥,但人漂亮到那種程度,衣裝怎樣,誰還去管?

但是不久,應(yīng)該還不到一年吧,曉芳又被文工團(tuán)開除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說法不一。有人說曉芳偷了文工團(tuán)的衣服,有人說她跟文工團(tuán)的指揮亂搞把肚子搞大了。我跟章宏他們專門去文工團(tuán)看過那個指揮,我們不相信曉芳會跟這個比他爸還老還丑的人亂搞。更重要的證明,是曉芳碰到人還是燦爛的笑,燦爛,你懂嗎?你見過身邊有什么人總是燦爛地笑?

曉芳后來頂職進(jìn)了她媽的染織廠當(dāng)工人。染織廠在江邊,很遠(yuǎn),曉芳沒有自行車,上下班就坐在同事自行車的后座上。就是這個時候,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錢鋼。

錢鋼是個非常帥的小伙子,帥到自從他每天騎車跟隨曉芳上下班以后就再也沒有其他小伙子想曉芳的心思了。我覺得錢鋼好的原因,當(dāng)然也是所有人喜歡錢鋼的原因,就是他只知干活不愛說話。他不是花花公子那路的。

但是奇怪的是,曉芳似乎不喜歡錢鋼。無論錢鋼怎么辛苦地追她,她就是不上錢鋼的自行車。而錢鋼對此毫不介意,仍舊風(fēng)里來雨里去,看著曉芳進(jìn)廠門和家門,然后扶著他的車,站在夜色里,久久地望著曉芳拉上簾子的窗口,只到燈光熄滅,才騎上車,飛快地離去。從背影看上去,癡情的錢鋼都是快樂的。

那時候我還不太懂事,只記得街坊鄰居時常有夫妻打架,有時拉都拉不開。但只要曉芳出面,再大的架也能拉開。她的鄰居德寶年紀(jì)大概三十多了,夏天光個膀子,肩上、肚子上全是刀疤,都是年輕時打架留下來的。德寶是個痞子,這我們都知道,他除了會說油兒話大話空話,我沒見他有什么好處。下了班,他就到處找人吹牛逼,家務(wù)活都是他老婆干。他老婆英子也是我們那一帶出眾的美人,胸大屁股大眼睛大,水靈靈的,而且特別勤快善良。德寶和英子就常常打架。他們打架的結(jié)尾,是英子把玻璃類的東西在地上砸碎了,脫了衣服在玻璃碴上滾。德寶拿頭往墻上撞,有時撞得昏死在地上。他們的架,到后來鄰居都懶得去拉。只有曉芳每回都去勸架。英子看到曉芳來,就會眼淚鼻涕一把把地述說錢鋼的流氓罪行。“冷酷的流氓,沒有人性的東西!”英子不大會說話,往往只會重復(fù)這兩句罵詞。曉芳這個愛笑的人,不知為何,每次去勸英子時都會陪著英子哭,“”算了嫂子算了嫂子,男人都一個樣?!皶苑紩駝e人,卻不大會勸英子。

英子說:“曉芳,你要聽嫂子的,嫁人一定要嫁錢鋼那樣的,知道疼人,知道疼女人?!?/p>

曉芳不說話。

后來英子被拖拉機(jī)撞死了,她和德寶的一兒一女都

跟著她在南京的父母,我沒見過他們。她死后的一天,他們來了,都是高個子,捧著他們母親的遺像和骨灰盒,也不知道哭。德寶似乎也不大理他們。

說到這里,其實一切都正常。但再后來的事情就出乎人們的理解了。

有一陣子,錢鋼好像有希望追到曉芳了,因為曉芳下夜班之后開始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回家。錢鋼弓著身體奮力地蹬車,臉上像開了花似的笑。而且他進(jìn)了曉芳的家門,幫她家運煤球、排隊買菜買西瓜。夏天我們在環(huán)城路上乘涼,常能看到錢鋼帶著曉芳回來。好幾次,他們站在護(hù)城河邊說話,其實只是曉芳說,錢鋼聽。曉芳一邊說一邊用腳踢錢鋼的小腿,狠狠地踢。我沒見過這樣的曉芳,她待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不知為何要這樣踢錢鋼。曉芳進(jìn)家門后,錢鋼還是會站在屋外呆看窗戶,然后推著車慢慢地走,經(jīng)過我們時,錢鋼一臉的羞澀,真讓人不落忍。有大人說:“錢鋼,你要雞巴膽大一點,女人就這樣,犯賤。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弄了再說,弄了,人就是你的了。”

錢鋼大概,不是大概,是肯定沒有弄曉芳。弄曉芳的是德寶。后來人們都知道曉芳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德寶的。有人看到曉芳在紅旗橋下的橋洞里跟德寶說話,德寶坐在橋墩上,抖著腿抽煙,曉芳揪著他的衣領(lǐng)哭。德寶扔了煙,抽曉芳的耳光,“是我的又怎么說?是我的我就要娶你?你告到公安局去嘛!我什么都干過,牢也坐過兩回了,不怕!”“你不要拋棄我,我會好好伺候你,會待你兒子女兒好?!薄罢l也沒拋棄誰呵,誰也不欠誰的呵。我跟你說你不要跟我好,你偏要。這怪誰?我的兒子女兒我自己都不管,你管?算怎么回事?每個人,管好自己就不錯,操那些沒用的心!你給我讓遠(yuǎn)一點,欠揍!”曉芳不撒手,德寶又抽曉芳的耳光,扭開她的胳膊,揚長而去了。

德寶不要曉芳,錢鋼要,他不嫌棄曉芳,但是曉芳就是不喜歡錢鋼,雖然她不再踢錢鋼的小腿,終于還是不肯嫁給他。

曉芳的孩子沒有保住,流掉了。后來嫁給了草巷的一個油漆匠。那個油漆匠待她不錯,照說曉芳應(yīng)該安穩(wěn)地過日子了。但等曉芳生了孩子、孩子一天天長大以后,油漆匠開始天天打曉芳,因為他們兒子長得跟德寶一模一樣,長頭長臉,三角眼,平肩,撅嘴,大鼻子。而且,人們都知道曉芳還時不時跟德寶好。

德寶有什么好?真讓人想不通。有人說德寶特別會說話。會說話有什么?曉芳喜歡會說話的?真讓人想不通。

錢鋼一直沒有結(jié)婚,改革開放初期,他辭職做了服裝生意,做得不錯,算是發(fā)了財。是我們那片最早買車的人。后來又開了家飯館,生意也好。許多朋友都到他的店里吃喝,不僅很少付錢,還跟他借錢。朋友要錢,錢鋼就借。特別是女人,只要跟他借錢他就滿足。當(dāng)然,大家都說錢鋼也不白借錢給這些女人,他那么帥,本來就很討女人喜歡??墒呛镁安婚L,錢鋼成了個酒鬼。經(jīng)常喝得爛醉,喝醉了就隨便在哪兒過夜,有時在橋上,有時在廁所,有時在自己家門口。他的門牙全因為摔跤摔沒了。以前那么清爽整潔的人,變得邋遢不堪。生意很快就倒了。朋友們都怕沾他,怕他借錢喝酒。他借了錢,根本不記得還的。有一年冬天的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了凍死在護(hù)城河邊的錢鋼。他的身邊,有兩只空了的“分金亭”酒瓶。

我到南京讀大學(xué)以后,不?;毓枢l(xiāng)。每次回去,都想找人打聽曉芳的情況。有人告訴我,曉芳早下崗了,跟著她丈夫找點油漆的活兒做做。德寶目前在一個小區(qū)當(dāng)保安,生活得也不如意,還是愛吹牛。前些年還經(jīng)常參加征婚活動,弄女的上床,又不結(jié)婚?,F(xiàn)在他老了,這類活動大概玩不動了。

我是在有一年的清明見到曉芳的。那是我去給我老師掃墓,突然看到有一個女人像曉芳。的確就是她。我跟著她,見她走到一個墓前,從包里拿出蛋糕、水果,還有一瓶“海之藍(lán)”,放在墓前。然后燒紙、鞠躬。那是錢鋼的墓。曉芳把整瓶酒灑在地上,陽光很好,天很藍(lán)。然后曉芳的手機(jī)響了,她接,聽了會兒,說:“對不起呵,我已經(jīng)在三家人家做了,忙不過來。除非你肯多出錢。多少呵?每周兩次,只打掃衛(wèi)生,不燒飯菜,一次兩百。不行!不還價。你爽快點,我還忙著呢?!?/p>

離開故鄉(xiāng)快四十年了,想起故鄉(xiāng),就會想起曉芳。我相信,像我這樣還會想起當(dāng)年曉芳的人應(yīng)該不多。誰會像我這么矯情呢?不過,我相信這種矯情是有那么一點意義的,至少對我自己有意義,因為它可以證明,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美麗的故鄉(xiāng)。

夢之橋

孟津死后大概一個小時之后,他已經(jīng)過了一條大河,眼看就要到對岸了,迎接他的世界只有兩種東西,一是大群的鳥,一是大群的魚。孟津立即明白人們所說的人死后轉(zhuǎn)世投胎的確不假,只是選擇只有這兩種,并不會變成豬呵牛呵老虎呵什么的。這倒也不錯,孟津想。

孟津感到有些輕快了,在變成魚還是變成鳥這一問題上,孟津糾結(jié)了一會兒,最后決定還是變成魚,盡管他不會游泳,但覺得魚還是更安全些。

就在孟津準(zhǔn)備投身到水里那群魚中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剛的死,于是他決定回去把一些事情弄明白。

孟津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前方是茫茫一片,完全沒有任何參照目標(biāo),而且風(fēng)極大,根本無法回去。

還是算了吧,孟津正這么想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他連忙抬腳踏上去,沿著彩虹往回走。不知過了多久,孟津走進(jìn)一個到處是彩色泡泡的地方,泡泡上街道、商店、運動場、圖書館、樹林、蝴蝶、海豚、二胡等等,什么都有,還有音樂,有人說話的聲音。

孟津感到熟悉又陌生,這個他應(yīng)該熟悉的世界卻有些奇怪的樣子。孟津站在一個綠色的郵筒邊上,這只郵筒四周有許多彩色的蝴蝶在飛動,細(xì)看是一個個的小女孩的笑臉。孟津不知從哪來的靈感,他意識到他進(jìn)入了一個小女孩的夢境,意識到夢境是一座可以連接生與死、此岸與彼岸的唯一的彩虹橋。

于是,孟津找到一支筆,在自己身上寫上自己生活的城市的名字,一頭鉆進(jìn)了郵筒。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孟津已站在了紅旗橋——這個剛剛他跳進(jìn)運河里淹死的地方。他看到了躺在河岸上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哥哥,還有剛才跟他在一起的黃國梁、趙立新。他的母親趴在他身上喊著他的名字痛哭,哭聲像砂輪在打磨鋼條;他的父親站在一棵柳樹下哭,哭聲好像冬天的風(fēng)聲。他的哥哥臉色慘白看著運河水。一個公安員在跟黃國梁、趙立新問話。

“孟津為什么要跳到運河里去?他跳下去之前,你們都看到了什么?”公安員問。

黃國梁和趙立新都低著頭,不說話。

孟津忍不住過去說:“是黃國梁說他看到一個小孩子掉進(jìn)河里了,讓我先下去救人,他去喊大人來。”

但孟津很快意識到他的話人家根本聽不見。

“你們要是不說,我就把你們帶回公安局慢慢審問了呵?!惫矄T說。

然后孟津看到黃國梁看了一眼趙立新,說話了:“孟津說他游泳游得好,他可以像魚一樣的在河里游?!?/p>

旁邊的趙立新馬上也開了口:“我證明我證明,孟津說他會游泳。我們都說這條河很危險,河底是鍋一樣的,每年都有人淹死。孟津不信,偏要游?!?/p>

“他平時就愛說大話,老是以為自己什么都比別人強(qiáng),他就愛充好漢?!秉S國梁說。

孟津剛想指出他們在說謊,但發(fā)現(xiàn)黃國梁說的自己的確正是這個樣子,他的確愛說大話。連他父母和哥哥都常說他有妄想癥。

“就是,”趙立新說,“就說他到橋下推板車的事吧,我能說嗎?”

“說?!惫矄T說。

趙立新還沒說,黃國梁搶過去說了:“每到暑假,孟津就戴上紅領(lǐng)巾到紅旗橋來等拉板車的,幫拉板車的把車推上橋。其實他每天都只推二三輛板車,但他寫作文都說自己每天推一百輛板車上橋?!?/p>

孟津看到自己的父親和哥哥都走過來聽了。

“還有嗎?”

“他每天到蓄電池廠,還有公交公司揀電線剝銅絲拿去賣,交給老師當(dāng)班費?!秉S國梁說,“但他又把班上的象棋偷回家了,還有一本魯迅的書,也是被他偷回家的?!?/p>

“還有嗎?”

“他說他將來準(zhǔn)備到珍寶島打仗,他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十天一動不動。他說有一個老頭兒給了他三瓶藥水,誰喝了這三瓶藥水誰就永遠(yuǎn)不死。他說他準(zhǔn)備給他媽一瓶他爸一瓶還有一瓶給江老師。我們問過江老師,江老師說她沒有拿到這瓶藥水,這瓶水被孟津自己喝了。因為他說他喝了這瓶水就可以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xiàn),共產(chǎn)主義就會早日實現(xiàn)?!?/p>

孟津看到公安員臉上有了笑意,他拍了拍黃國梁的頭,直起身,說:“說吧,孟津是怎么下河的。我相信你們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不會像孟津一樣常常說這類假話?!彼腰S國梁拉到離趙立新很遠(yuǎn)的地方,拿出一本本子一支筆來,說,“你說,我記?!?/p>

黃國梁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趙立新,正要說,公安員說:“我給過你機(jī)會,現(xiàn)在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下來,然后你要簽字。如果你說假話,你自己看著辦了?!?/p>

孟津看到黃國梁的褲襠濕了,黃國梁一緊張就會尿褲子。

“孟津成天想當(dāng)英雄。”黃國梁說,“他就愛聽表揚?!?/p>

“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公安員在本子寫字。

“我和趙立新到河邊玩,看到孟津站在橋上。就朝他喊,‘小孩掉進(jìn)河里了小孩掉進(jìn)河里了’。”

“然后呢?”

“然后孟津就跑過來,說他會游泳,說他以前在游泳池就救過一個同學(xué)。”

“他到底會不會游泳?”

“不會。他根本不會。他有妄想癥?!?/p>

“當(dāng)時有沒有小孩掉進(jìn)河里?”

“沒,沒有?!?/p>

“嗯?!惫矄T在本子上寫字,“然后他就二話不說跳進(jìn)河子救人了?你們跟他,他跟你們還說了什么?”

“我說既然你會游泳,你又想當(dāng)英雄,那你下河救人呵。你下河,我們?nèi)ズ按笕藖??!?/p>

“接著說?!?/p>

“沒有了呵。接著他就坐在河邊,一滑就下去了。我們見勢不妙,趕緊喊人救命。后來來了幾個大人,把他撈上來了?!?/p>

“再說一遍,你叫什么名字?那個同學(xué)叫什么名字?”

“我叫趙立新,他叫黃國梁。不對不對,我叫黃國梁,他叫趙立新?!?/p>

“到底誰是趙立新誰是黃國梁?”

“我叫黃國梁,他叫趙立新?!?/p>

“你說的都是真實的?”

“都是都是,向毛主席保證。”

“孟津滑下河以后多久你們才喊救命的?”

“馬上就喊的?!?/p>

“你確定?”

“狗日的說謊!哪個說謊哪個狗日的!”黃國梁用手掌猛擊胸膛。

孟津希望公安員認(rèn)真地看著黃國梁的眼睛,因為黃國梁的眼神中早已是慌張的,因為這是一句假話。但是,公安員把眼睛轉(zhuǎn)向河水,那里只有遲緩的水在流淌。

天色黑了下來,路燈亮了。

孟津在自己家里,站在他母親躺著的床邊,他父親坐在竹椅上,頭埋在雙腿間。他哥哥在廚房里,盯著一壺早已燒開的水發(fā)呆。孟津又去看了黃國梁和趙立新。黃國梁在家里糊火柴盒,他的動作快極了熟練極了。趙立新趴在桌上練大字,他爸爸在一邊用一把竹尺劈頭蓋臉地打趙立新。

夜晚來臨,幾乎所有人家的燈都滅了,只有孟津家的燈還亮著。小巷里有人在偷路燈,有人在井上摸黑洗衣服,“魔子”肩背上站著幾只瘦貓,她的身體快彎到地了,她帶著她的貓在小巷里走來走去。

一道道彩虹升起來,孟津知道,這是人的夢搭成的橋,踏上去就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孟津想,關(guān)于做魚還是做鳥,他是有答案的,這一次他將不再欺騙自己,他一定要選擇在走到彩虹的另一頭時做一條會游泳的魚。這樣,他將不會再死一回。

責(zé)任編輯◎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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