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則杰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浙江杭州310028)
語言與文學
清詩叢考
——以丁澎、張云璈、舒位、黃體芳為中心
朱則杰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浙江杭州310028)
清代詩歌研究薄弱,有待探討的問題很多。諸如作家室名、堂號的取意和作品的題材佐證、標題確認、作者歸屬之類,無不需要關注?,F(xiàn)就涉及丁澎、張云璈、舒位和黃體芳等作家的若干問題作一些考察,供有關讀者和學者參考。
清詩;考證;丁澎;張云璈;舒位;黃體芳
清代詩歌研究薄弱,無論在作家還是作品方面,都存在大量有待探討的問題,乃至各種實質(zhì)性的錯誤。本文著眼浙江,以丁澎、張云璈、舒位和黃體芳等作家為中心,對若干具體問題作一些必要的考察或引申,為此后的清代詩歌研究提供參考。
清初著名詩人丁澎,字飛濤,號藥園,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為“西泠十子”之一。他在明末曾中舉人,入清后又舉進士,出仕新朝。后來因事被謫,譴戍遼東靖安,期滿歸里。雖然他的民族成分屬于回族,又一度在清朝應舉出仕,但詩歌創(chuàng)作同絕大多數(shù)清初詩人一樣,抒寫故國之思、亡國之痛,這令人想起他的一個室名“扶荔堂”。
大凡人們給自己的書齋、堂室取名,總有某種起因,且往往帶有某種微妙的含義。丁澎的“扶荔堂”,是不是因為周圍種有荔枝之類的植物,這一點尚未留意,但西漢確實有一個宮苑的名稱叫“扶荔宮”。據(jù)佚名《三輔黃圖》卷三記載:
扶荔宮在上林苑中。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破南越,起扶荔宮(宮以荔枝得名),以植所得奇草異木……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甘橘,皆百余本。上木南北異,宜歲時多枯瘁。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無一生者,連年猶移植不息。后數(shù)歲,偶一枝稍茂,終無華實,帝亦珍惜之。一旦萎死,守吏坐誅者數(shù)十人,遂不復蒔矣……①佚名:《三輔黃圖》,出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6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8頁。
這個記載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扶荔宮”系漢朝的宮苑;二是漢武帝對荔枝情有獨鐘;三是“扶荔宮”的建造是由于漢王朝攻破了南越。以此結(jié)合清初詩人習慣以歷史上的漢朝來暗指明朝,同時又以邊疆少數(shù)民族來暗指清朝的普遍做法②朱則杰:《清代詩歌中的一組特殊意象——“漢”與“胡”》,《學術(shù)研究》2003年第2期,第113-116頁。,那么丁澎取“扶荔堂”為室名,很可能有意通過與“扶荔宮”之間的這層聯(lián)系,寄托自己的故國之思,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推翻清朝、復興明室。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它比起王士禎的名作《秋柳四首》之三頷聯(lián)“扶荔宮中花事盡,靈和殿里昔人稀”①惠棟、金榮:《漁洋精華錄集注(卷一,上冊)》,齊魯書社1992年版,第53頁。單純哀悼故國淪亡,在寄意上無疑要深刻得多。同樣,丁澎的名作《聽舊宮人彈箏》寫道:“銀甲斜拋雁柱飛,玉熙宮里尚依稀。不須彈到回波曲,說著先皇淚滿衣”②丁澎:《扶荔堂詩集選(卷十二)》,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刻本,第3b頁。,盡管直接點到明朝的宮苑,但顯然也不如“扶荔堂”這個室名更具有積極的意義。后來他將自己的詩文集取名為《扶荔堂集》,不知是否也有著這樣的考慮。
至于“扶荔”這兩個字本身的意思,明人楊慎《丹鉛總錄》卷四“花木類”“扶荔宮”條有一個現(xiàn)成的解釋,附此作為參考:“‘扶荔’者,亦若‘扶竹’、‘扶?!??!稘h書》地名亦有‘扶柳’?!雹蹢钌?《丹鉛總錄》,出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71頁。
附帶關于前面《三輔黃圖》的那段文字,清人金榮《漁洋山人精華錄箋注》在注釋上引王士禎詩句時曾經(jīng)轉(zhuǎn)述過,但齊魯書社點校本《漁洋精華錄集注》在移錄之后標點為:“元鼎六年破南越,王于上林苑中,起扶荔宮,以植所得奇草異木?!雹芑輻潯⒔饦s:《漁洋精華錄集注(卷一,上冊)》,齊魯書社1992年版,第54頁。這里的“王”字,應當緊接“南越”,逗號移后才是,蓋“南越王”是一個完整稱謂,而“于上林苑中,起扶荔宮”者乃漢武帝,并非“王”。
已故劉聲木先生《萇楚齋三筆》卷九“張云璈等名齋”條說:
錢塘張仲雅明府云璈,生平詩學陳簡齋殿撰沆、趙云菘觀察翼,合二人字中“簡”“松”二字以名其堂,因以名集。錢塘顧伴檠明府澍,生平詩學袁隨園明府枚,字學梁山舟學士同書,亦合二人字中“隨”“山”二字,名其齋曰“隨山書屋”,亦因以名集。語見《隨山書屋詩存》四卷序中。⑤劉聲木:《萇楚齋三筆》,出自《萇楚齋隨筆、續(xù)筆、三筆、四筆、五筆(上冊)》,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66頁。
這里以為張云璈“簡松草堂”之“簡”指陳沆,可以說犯有多方面的錯誤。
首先是涉及張云璈。其《簡松草堂詩集》卷首有嘉慶十二年(1807)“丁卯九秋”趙翼序,曾說:
張仲雅孝廉……今過江枉訪,以所著《簡松草堂集》問序于予。予先叩其草堂名何義,孝廉曰:“干寶《搜神記》云:‘偓佺好食松實。以遺堯,堯不暇服。松者,簡松也,受服者皆三百歲?!淮松裣芍f,某意不在是。某生平酷嗜袁子才及先生之詩;袁號‘簡齋’,先生字‘云松’,合二公字號,適符此松名,遂以顏吾齋,聊志景附之意焉?!编?可見其意念之謙而嗜好之癖矣。⑥張云璈:《簡松草堂詩集》,出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90頁。
這就明確交代,“簡”在張云璈乃指袁枚(子才其字)。袁枚、趙翼詩歌齊名,并稱“簡松”確實也非常巧妙。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匯》卷九十四張云璈名下所附“詩話”,稱其“生平慕袁簡齋、趙云松,故取《搜神記》語以‘簡松’名其堂”⑦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第5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929頁。,概括最為精確。
其次是涉及顧澍。其《隨山書屋詩存》凡四卷,卷首“道光四年”甲申(1824)“嘉平立春后十日”自序說:
吾鄉(xiāng)隨園、山舟兩先生,一以詩鳴,一以書顯,各有天授,非后學所能幾及。余詩學隨園……書學山舟……心摹手追,老而彌篤。竊以“隨山”名其居,而鐫于私印,志不忘也。昔吾鄉(xiāng)張大令仲雅以儒者服官,詩學簡齋、云松,曾合“簡松”名堂,且名其詩集;余之“隨山”,亦即仲雅“簡松”之意。來年太歲在酉,新正試筆,當以《隨山書屋詩存》名之。⑧顧澍:《隨山書屋詩存》,出自《清代詩文集匯編(第80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頁。
這應該就是劉聲木先生所本,然原文并沒有說“簡齋”指陳沆。劉聲木先生之所以想不到“簡齋”“隨園”同樣都是指袁枚(別號),如果從文章寫作技術(shù)角度看,那應該歸咎于顧澍此序在同一概念的使用上未能保持全文一致(或者予以特別交代),客觀上引起讀者不必要的誤解。
最后是涉及陳沆。陳沆室名乃“簡學齋”,也用以名集。又歷史上陳姓著名文學家,有宋代陳與義號“簡齋”,不知劉聲木先生是否受到某種牽連,誤把“簡齋”當作陳沆。另外再一起參考今人江慶柏先生編著的《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將袁枚、張云璈和陳沆三人的生卒年排列于此:1.袁枚:康熙五十五年丙申(1716)至嘉慶二年丁巳(1797);2.張云璈:乾隆十二年丁卯(1747)至道光九年己丑(1829);3.陳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至道光六年丙戌(1826)①江慶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4、389、430頁。袁枚據(jù)注卒于該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七日,公歷為1798年1月3日。。從生年來看,三人依次間隔都是30余年,張云璈處在中間,正常情況下也只能學袁枚而不會學陳沆。因此,即使陳沆別號“簡齋”,以張云璈“簡松草堂”之“簡”指陳沆,這在人物時代上顯然也存在混淆。
附帶關于張云璈以“簡松草堂”名集之意,趙翼該序曾引申為“蓋將兼二人之長,以獨擅一家之勝,故托齋名以寓意耳”。這當然是趙翼的謙遜語,不過性質(zhì)上還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立論的。而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二十“張云璈詞”條說:
錢塘張仲雅明府云璈……詩以“簡松堂”名,意在宗法袁簡齋、趙云松二家。當袁、趙盛時,人趨若鳬;歿未十年,無不反唇相稽,幾不容于壇坫中分一席地。明府詩不類二家,顧取以名堂,殆有慨于儇薄之徒,故為是矯情舉耳。②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出自《詞話叢編(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34頁。
按《簡松草堂詩集》卷十六一首長篇雜言古詩《聽人論袁簡齋先生詩文,退而成篇》,確實敘及“先生之死惜不久”,而眾人“毀譽不肯相為同”,“大都譽者阿,毀者謾;譽者不敵毀者半”③張云璈:《簡松草堂詩集》,出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2-493頁。。因此,其以“簡松草堂”名集,在某種程度上“有慨于儇薄之徒”的生諛死訕,帶有社會學之意義,這未嘗不存在可能性,至少不妨礙兼作這樣的理解。按此思路,顧澍以“隨山書屋”名集,同樣可作如是觀。
舒位詩歌風格奇肆,取材也往往比較特別。如其《瓶水齋詩集》卷十一有一首長篇雜言古詩,題為《浙東漁者于海畔網(wǎng)得大龜,重六百斤。杭州破迷禪師進香普陀,以一萬錢贖歸,集僧眾舁龜上招寶山絕頂,浮巨舶面海放之。龜回波俯首者三而逝》④舒位:《瓶水齋詩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25-426頁。。從標題可知,此詩所寫故事不但千載難逢、離奇怪異,而且甚為感人。
近讀2002年1月15日《浙江日報》,在第2版“本省要聞”專欄中看到一則圖片新聞,畫面很大,拍攝的是三位漁民抬著一只巨龜,從船舷處將它推向大海,標題為《海龜歸?!罚f明文字如下:
1月12日,舟山市普陀區(qū)朱家尖月岙村“浙普漁42118”號漁船在東海漁場進行拖網(wǎng)作業(yè)時,誤捕了一只長1.5米、重100公斤的大海龜。1月13日下午,船老大竺和根得知目前舟山?jīng)]能力飼養(yǎng)活海龜后,就同船員們一起將這只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大海龜放回了大海。
與舒位該詩相比照,發(fā)現(xiàn)兩件事在內(nèi)容上竟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肌镀克S詩集》內(nèi)部作品編年,舒位該詩作于“昭陽大淵獻”亦即嘉慶八年癸亥(1803)春天,相距剛好200年。在這段漫長的歷史中,不知浙東普陀一帶是否還曾捕到過大海龜并被人重新放歸大海,想必即使有也不可能很多。正因如此,浙報才會將這件事列作“本省要聞”,也正因如此,舒位該詩才顯得更為奇特。
補記:杭州《都市快報》2004年3月27日第6版“浙江新聞”有一篇《我救海龜一條命年年它會謝我恩》,講“舟山市浙遠東802號漁船大副老周”1998年9月“出海去北太平洋釣魷魚”途中,在“東經(jīng)153度30分、北緯41度20分(約位于日本以東千島群島北端)”位置曾救過一只大海龜。據(jù)說“掙脫了[繩子]束縛的大海龜入水后,做了一個翻身動作,并浮出水面探頭望了望我們,似乎是在表達謝意,隨后便消失在海面”。這與舒位詩歌標題“龜回波俯首者三而逝”十分相似。不過,該文所述“現(xiàn)在每年出海途中,那只被救的大海龜都會浮上來跟我打招呼”,甚至還“像是聽懂”人話,能“帶我們?nèi)ヴ滛~好釣的地方”等,則不免帶上了更多的神話色彩。
《溫州文獻叢書》第二輯所收《黃體芳集》,系今人俞天舒先生多方搜集匯編而成,其功甚偉。該集卷六為詩歌,共二十七題。但其中有兩題存在疏誤,茲訂正于此。
(一)第十五題《感時》標題
此題為組詩,凡二首①黃體芳:《黃體芳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4頁。。據(jù)當頁腳注,知其輯自孫延釗《瑞安五黃先生系年合譜》“光緒二十五年”己亥(1899)條,謂“春首,漱蘭先生有感傷時事詩云”(黃體芳字漱蘭)?,F(xiàn)今的標題,猜想就是由“感傷時事”截取“感”“時”兩字而來。但檢《溫州文獻叢書》第三輯所收《孫延釗集》,《瑞安五黃先生系年合譜》“民國二十五年丙子(1936年)”條附有孫延釗“所見五黃先生遺作詩文之未經(jīng)刊印者”的“匯目”,其中“漱蘭詩”內(nèi)這一組原作“感事(二首,見袁昶《水明樓集》)”②孫延釗:《孫延釗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54頁。。又據(jù)該“匯目”此題之前的“題丁氏《雙烈圖》(三首,見錢塘吳慶坻《蕉廊隨[脞]錄》)”③孫延釗:《孫延釗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54頁。及之后的“喜聞壺公奉召入都(二首,見錢塘吳慶坻《蕉廊隨[脞]錄》)”④孫延釗:《孫延釗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頁。,對照吳慶坻《蕉廊脞錄》卷六“黃體芳詩”條⑤吳慶坻:《蕉廊脞錄》,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86-187頁。,猜想“匯目”這三組詩歌實際上都來源于《蕉廊脞錄》。而《蕉廊脞錄》該處“于袁忠節(jié)[昶]《水明樓集》得附刊先生詩四章,并錄之”,其中這一組也題作《感事》。
另外筆者按照《蕉廊脞錄》《孫延釗集》提供的線索,在浙江圖書館查閱了宣統(tǒng)元年己酉(1909)上海時中書局鉛印《袁忠節(jié)公遺詩》中的《水明樓集》,見到袁昶該組和作的標題也正是《和漱丈感事》⑥袁昶:《袁忠節(jié)公遺詩》,宣統(tǒng)元年己酉(1909),上海時中書局排印本,第5b頁。。這樣,這組詩歌本來的標題也就可以確信無疑了。雖然這里的“感時”與“感事”總體上都是“感傷時事”之意,但從文獻角度看,還是“感事”更符合原始的面貌。
(二)第十七題《喜聞壺公奉召入都》正文
此題也是組詩,目前凡四首,起句依次為“龕拯端須仗異材”“弱翕強張局勢艱”“不召斯人已十年”“皖水舟中遞好音”⑦黃體芳:《黃體芳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5頁。。檢上及袁昶《水明樓集》,前兩首系袁昶和作,題作《和漱丈喜聞壺公師奉召入都》⑧袁昶:《袁忠節(jié)公遺詩》,宣統(tǒng)元年己酉(1909),上海時中書局排印本,第5b-6a頁。;后兩首為所附“原作”⑨袁昶:《袁忠節(jié)公遺詩》,宣統(tǒng)元年己酉(1909),上海時中書局排印本,第6a頁。,即黃體芳原唱。也就是說,《黃體芳集》將袁昶兩首詩歌也當作黃體芳的詩歌。
有趣的是,上及《蕉廊脞錄》該條據(jù)袁昶《水明樓集》抄錄《喜聞壺公奉召入都》兩首,偏偏就是袁昶的和作而非黃體芳的“原作”,這應是一時疏忽所致。而《黃體芳集》之所以誤收這兩首詩歌,原因也許就在這里。
Analysis on Qing Peotry:Focused on Ding Peng,Zhang Yun'ao,Shu Wei,and Huang Tifang
ZHU Zejie
(Media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e School of 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28,China)
The study of Qing poetry has been weak,and many problems need to be explored.The arrangement of the poetry in the work,the identification and collection of lost work,authors'birth and death,identity and anecdotes,even the study and analysis of copyright,all require our attentions.Various issues involving Ding Peng,Zhang Yun'ao,Shu Wei,Huang Tifang and analyzed for readers'reference.
Qing poetry;analysis;Ding Peng;Zhang Yun'ao;Shu Wei;Huang Tifang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1.009
(責任編輯:金菊愛)
2016-10-09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4ZDB076);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1362);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13NDJC024Z)
朱則杰,男,浙江永嘉人,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清代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