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冰

一

這是小城里唯一的一家醫(yī)院。

兩幢灰白小樓。一幢正在維修，樓前支起幾根粗圓木，粗圓木上拉了一層斗大口子的網(wǎng)，粉屑、石粒偶爾飛濺下來。我站在另一幢的門前排隊，我的前面，一位穿灰白襯衫的大爺，拄著拐杖，咳嗽兩聲，吐一口濃痰。隊伍很長，緩慢地移動著。

我對一位內(nèi)科醫(yī)生說，我的五臟六腑都不舒服。

都不舒服。我又重復(fù)了一遍。

戴眼鏡的醫(yī)生低頭“刷刷”地寫著病例，問：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說，大前天，不，是知道大偉死的那天開始的。

他終于抬頭看了我一眼，問，你哪里不舒服？他拖著尾音又問了我一遍，讓我懷疑他剛才有沒有認(rèn)真聽我說話。

我說，給我做個胃鏡吧？大偉就是得胃癌死的。

他干脆地說，好，再做一個彩超，檢查一下你的五臟六腑！

我說好，檢查得越仔細(xì)越好。

我側(cè)身躺在床上，張大嘴巴，醫(yī)生把一根細(xì)長的管子放進(jìn)我的嘴里，然后順著喉嚨口往里面捅。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蛇，正在吞食著另一條蛇。隨著喉口收縮，整條蛇的身體被我吞進(jìn)了胃里。想到這里，一陣惡心翻涌上來。醫(yī)生說，好了！他把那條管子抽了出來。我開始“哇啦哇啦”地干嘔。我覺得蛇還停留在我的胃里，沒有死透，在胃酸的腐蝕下艱難地蠕動著。我吐得更厲害了！

我看到了我的胃。不像一個容器，像一塊又一塊吸滿血水的海綿，平整，光滑，飽滿，富有彈性。醫(yī)生說，你的胃很健康，沒有任何問題。然后我又去做了B超，五臟六腑都很健康。

我對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吃不下飯了。我總是想吐，惡心得難受。

醫(yī)生說驗下尿吧，看看你有沒有懷孕。

我說，我不會懷孕的，我還沒有結(jié)婚，暫時也沒有男朋友！

二

上個星期，我接到了一個來自哈爾濱的電話。一個女人在電話里問，趙曉雪，你還記得我嗎？

我恍惚了一下。她說，我是明月。

我“哦”了一聲，沒有情緒。

她說，上個月大偉死了，胃癌死的。我想，我應(yīng)該通知你一下。

她說完這句話，在電話里突然笑了。她說，我就說你會忘記我們，大偉還說不會。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我是夏明月啊，夏—明—月！

他死都死了，你為什么還要告訴我？

她“嘿嘿”地笑，沒有一點(diǎn)悲傷的感覺。她說，他生前總想著你，我知道他想著你！

我也“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后毫不猶豫地掐斷了電話。

我不相信大偉會死！我還活得好好的，他為什么死了？我更不會相信夏明月這個小騙子的狐媚話，她本身就是個狐媚味十足的小妖精！

第二天早晨，我隱約聽到擔(dān)著豆腐花的老太在我窗戶前徘徊的腳步聲。我沒有像平時一樣起來，買她一碗豆腐花后，再去睡下。我的頭昏昏沉沉，我的胃隱隱難受。想到豆腐花白膩的形狀，我的喉嚨一緊，我奮力咳嗽了兩聲，把胃部的痙攣鎮(zhèn)壓了下去。

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的胃生病了。

三

我生活的小城，從古至今，只辦過一間化工廠。此刻，化工廠的原址上矗立著一座新建成的居民小區(qū)，紫紅色的樓宇閃著金光。每天早晨，我拉開窗戶準(zhǔn)備營業(yè)時，那片樓宇就會帶著一股凜冽之氣撲面而來，我撣撣窗臺上的灰塵，嘆了口氣。

印象中，這座我生活了近30年的小城都是灰白色的。白色的廠房、白色的醫(yī)院、白色的學(xué)校，還有我們居住的這三座白色的樓宇。后來，化工廠沒日沒夜的濃煙把這些白色都染了一層灰，再后來出生的孩子們都會覺得這是它們原本就擁有的色彩！

化工廠坐落在民建路上，它曾經(jīng)是這座小城的地標(biāo)建筑。在它最輝煌的時候，廠領(lǐng)導(dǎo)為了解決職工的居住問題，在民建路的對面建了三座居民樓。我和大偉，還有夏明月，分別住在這三棟樓房里。

我們的生活本是沒有交集的，但是三棟樓房建好后，我們聚集在了一起。每天早晨，大偉會在一樓我家的窗戶上敲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后我懶洋洋地醒來，出門時，就能看到夏明月和大偉站在路邊等我。我知道夏明月是不耐煩的，她的眼角含著笑，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著，但我就是能看出她的不耐煩。我不看她，直接把書包丟給大偉。大偉每天都嘟噥著同一句話，你就不能早點(diǎn)！

民建一小，我和大偉在一班，夏明月在三班。初中，我和大偉在二班，夏明月在三班。到了高中，分班志愿表發(fā)下來那晚，我爸先是狠狠地打了我媽一頓，后來又狠狠地打我。第二天，我把分班志愿表交了上去，一層又一層的涂改液上面我工工整整地寫了理科兩個字。那一晚大偉家似乎也發(fā)生了什么，等我知道他把理科改成文科，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分進(jìn)了三班，大偉和夏明月分到了一起。

四

高中畢業(yè)后，我在自家的陽臺上開了一間小賣店。其實(shí)很簡單，只需在窗戶底下墊兩塊石磚，然后敞開自家窗戶就可以做生意了。我和我的父親生活在一起，還有一只鳥，一只渾身散發(fā)著金屬光澤的鷯哥，我的父親下崗后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鳥，我從來沒聽到它說過一句人話。

父親年輕的時候抽煙、喝酒，老了也抽煙、喝酒。他的肝不好，整張臉都是黑的。近幾年喉嚨也不好，整日地咳嗽。他把痰吐得到處都是，后來我把家里擺滿了進(jìn)貨時贈送的方便面盒子，他開始往盒子里吐，一口接著一口。

這個早晨，我在飯桌上問他，你還記得大偉嗎？他吸了一小口酒，微微地點(diǎn)了一下頭。

我說，他死了，胃癌！

父親把蘿卜干咬得脆生生地響，說，死了好，早死早解脫。

我說，我記得他和我同年。

他喝過藥水的，你忘了嗎？還是我把他背到醫(yī)院去的，你都忘了。父親說完搖了搖頭，把碗往桌子中間一推，咳嗽了一聲，隨手拿起身邊的方便面盒子吐了一口。按理說，這么多年我早該習(xí)慣了。但是這個早晨，我看到他把一口濃痰吐在我前天還用來洗小番茄的盒子里，我的胃又開始抽搐，我想吐了！

我的胃也不舒服。我徒勞地?fù)崦约旱男厍徽f。

死不了的，你又沒喝過藥水。父親說完轉(zhuǎn)身回房間了。有人來敲我的窗戶，我起身問，想要點(diǎn)什么？

給我拿瓶白醋，不要陳醋要白醋，有嗎？

我說有，隨手遞給他一個裝有透明液體的瓶子。

有避孕套嗎？不管是杜蕾斯還是倍力樂，有嗎？

我笑了，多看了他一眼。他的頭發(fā)濃密，臉頰方正白皙。他說話時臉上閃過一抹微紅，陽剛氣里便多了一份稚嫩可愛。

我遞給他一盒雙蝶，這個行嗎？

他急著付錢，沒說行還是不行！

五

這個早晨，我的指縫間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辛辣味。我把一雙手涂滿厚厚的肥皂泡，反復(fù)地放置在水龍頭下面沖洗。但是這股味道死死地糾纏我，讓我無路可逃。我開始沿著這雙手觸摸的軌跡回憶。

剛才，我把父親擺放在餐桌上的一個塑料酒桶清洗了。酒桶上面有一層油膩的黃色，也許是塑料腐蝕后產(chǎn)生的化學(xué)物質(zhì)。我說不清，我的物理、化學(xué)都學(xué)得不好。我只是在剛剛吃飯時看到了這層脂油般的顏色，犯了一陣惡心。酒桶里面裝著透明的酒，酒是辣的。

我的手還隨手抓過一瓶白醋，白醋的瓶口有些黏膩的液體附著著，沒有顏色，醋是酸的。

手上頑強(qiáng)的辛辣味牽引著我一直往記憶的深處走。我記得也是一個早晨，有人敲我的窗戶，不是三下，是沒有規(guī)則的亂敲。我懶洋洋地爬起來，出門，看到夏明月一個人站在路邊等我。那好像也是個夏天，夏明月穿了一條鮮紅的連衣裙，是那種熱烈的想要綻放的紅色。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冷冷地說，昨天大偉告訴我，讓我以后敲你窗戶喊你起床。我打了個哈欠問，他人呢？

他說他身體不舒服，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那你先走吧！我說。然后我轉(zhuǎn)身往大偉家的那棟樓走去，我聽到夏明月小聲嘀咕道，要遲到了，你這個神經(jīng)??！我沒有轉(zhuǎn)身，揮了揮手，徑直往大偉家走去。

大偉家的門關(guān)得死死的，沒人應(yīng)門。我知道鑰匙就放在門口擺放的腳踏墊底下。我打開門，屋里面是戰(zhàn)斗過的場面。我不是第一次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場面。大偉臥室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看到他干凈利落地睡在床上，房間似乎打掃過，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類似消毒水。

我心里想，這家伙越來越淡定，還會裝病了。這樣想的時候，我把腳丫子伸到了大偉的鼻子邊上，他睡得好死啊！我的腳舉累了，一屁股坐到床邊，剛好，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瓶子擺放在床頭柜上。我拿起來隔著玻璃瓶看了看里面透明的液體，然后我擰開瓶蓋，一股刺激的辛辣味便攻擊了我的鼻子。我隱約記得在某個我沒有昏昏欲睡的化學(xué)課上我曾經(jīng)認(rèn)識過這種液體，或者類似的液體。我心里大呼了一聲不好，再看大偉，他的嘴角不斷地往外流著口水。

那個清晨，整條民建路上都飄蕩著一股濃烈的辛辣味。我的父親，頭天喝了個大醉，還沒醒酒就被我喊了起來，他瞪著眼珠子想揍我。但是聽到每天敲我窗戶那小子喝了藥水，他一咕嚕爬起來，騎上摩托車就帶著我們倆往醫(yī)院飛奔。父親在前面捏緊了油門，大偉被夾在中間，我坐在最后。一路上，辛辣的氣味不斷刺激著我的鼻黏膜，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是來自于父親的宿醉，還是大偉的口水？風(fēng)愣頭愣腦地迎面兜來，父親的車開得搖搖晃晃。

很多年以后，我懷想起那個充滿刺鼻氣味的早晨，都會懷疑一下它的真實(shí)性。按理說，我們?nèi)齻€應(yīng)該一起死了。

父親闖了無數(shù)個紅燈，而我一點(diǎn)都不怕。

六

一年暑假，也許是高一。我，大偉還有夏明月三個人聚集到一起抄作業(yè)，在大偉家里。這個家終于有了一個正常家庭該有的那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大偉抿著嘴做數(shù)學(xué)題，他只喜歡做數(shù)學(xué)題。他的班主任說他應(yīng)該學(xué)理科，他的化學(xué)和物理都很好。是的，他經(jīng)常指導(dǎo)我認(rèn)識那些化學(xué)元素以及告訴我物質(zhì)與物質(zhì)之間會產(chǎn)生怎樣的反應(yīng)。

他的爸爸，化工廠的高級科研員，再不敢把他的那些瓶瓶罐罐放在家中。我觀察過，大偉的家里，連廚房里那瓶白貓洗滌靈都不見了蹤影。我看大偉的時候，我知道夏明月在偷看我們。她想融入我們的世界，哈哈，我在心底里暗笑，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們的世界一點(diǎn)都不好玩。

一次我問大偉，你為什么學(xué)了文科？后面半句我吞了回去，我本想說，你不知道我是因為你才改了理科嗎？

大偉說，在分班的前一晚，她媽在他的床邊上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說，兒子，你可別像你爸一樣，學(xué)理科的男人都是冷血動物！

他問我，你爸還喝酒嗎？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印象中，我的爸爸沒有不喝酒的時候。假如某一天放學(xué)，推開門，他沒有坐在酒桌前，我就會追著我媽問，我爸呢？我爸呢？

我不知道問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想了什么，會想什么，我不想。我怕想了連我自己都會嚇一跳。

我的媽媽常年跪在地板上糾纏著一塊抹布，我時常感覺我們家的地板像鏡子一樣明亮，它反射著媽媽的麻木、父親的猙獰，還有我的冷漠。我的母親，留給我的一直都是匍匐的形象。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她離家出走了！周邊的鄰居一直把我母親的出走認(rèn)定為化工廠職工大院里發(fā)生的第二起私奔事件。

七

那條鐵路也許一直都在。一年暑假，我們抄好了作業(yè)四處游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橫亙在化工廠西面的荒草里。后來我知道，那是日占據(jù)時期，小日本驅(qū)使中國俘虜修建了一段未完工的鐵路線。鐵路是國民經(jīng)濟(jì)的大動脈，這是我在課堂里聽來的知識。但眼前的鐵軌，讓我一下子聯(lián)想到類似生命的東西。它們是死的，還是休眠的，說不定像火山一樣，它們隨時都可以活過來。

大偉筆直地站立在一塊被荒草淹沒的枕木上，兩條銹跡斑斑的鐵軌一直延伸到我們抵達(dá)不了的遠(yuǎn)方，大偉的目光透過化工廠時不時排放出的滾滾濃煙也延伸到了遠(yuǎn)方。他的神情專注而迷人，我站到他的身邊，我的頭剛好可以靠著他的肩膀，我的手拉著他的手，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而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絲甜蜜。

那一天，沒有夏明月，夏明月的爸爸生病了。從那以后，我和大偉，就我們兩個人，時常地去化工廠的西面，順著鐵路游走。有一次，我們走得太遠(yuǎn)、太久了，夕陽的最后一角額頭也將被地平線吞沒了。大偉的腳步還是不肯停歇下來，我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跨過平原，來到了河流。鐵軌變得孱弱起來，在一座木制的小橋上，它依然保持著伸展的姿態(tài)。我邁出第一步，木頭碎裂的“嘎吱”聲，讓我有了恐慌，我邁出第二步時，退了回來。大偉在一片碎裂聲中走到了我的對面，我們中間橫亙著一條河流，唯一可以連接我們的便是小橋上的鐵軌。我說我怕，我要回家了。大偉又在一片碎裂聲中走了回來。他說，不要怕，只要心里想著不能回頭了，我們就可以一起走下去！他的眼睛里閃著黎明般的光亮，可我倒退了一步，搖了搖頭。

夏明月的父親得了白血病，剛開始，大家還沉浸在一種悲天憫人或僥幸的氛圍里。一個月之后，夏明月的爸爸不治身亡，化工廠拿出了少得可憐的撫恤金去安撫夏明月母女，并且勒令她們在一段時間內(nèi)把房子空出來給工廠里其他的職工居住。夏明月每天紅著眼眶進(jìn)出，她再不會有閑情逸致去偷窺我和大偉的生活。她說，她和媽媽要和化工廠打官司，他的爸爸是吸入了過量的有毒氣體才得了白血病。

這件事一時間在化工廠里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爸喝多了酒就在家里說瘋話：他老夏不是能干嗎？年年評先進(jìn)，把自己評到骨灰盒里去了吧！說完他又大笑。鄰居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由我父親制造出來的噪音，他們和我母親一樣保持著沉默。我知道我的母親是真的不敢出聲，沒辦法，她只好多包了一些餛飩，讓我給夏明月家送去。我不高興去，她就拿給大偉讓他去送。

我不知道他們倆是什么時候好上的？是大偉一次次地拿著我家的餛飩往她家跑的時候，還是夏明月輟學(xué)在家，陪她母親專心打官司的時候？他倆好上了，沒有人知道，也許只有夏明月的母親知道，但是這個精明的女人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恐怕她的女兒都被蒙在了鼓里。

八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依舊住在化工廠的職工大院里。每天8點(diǎn)鐘打開窗戶營業(yè)。我的父親在化工廠沒有解體前就被化工廠辭退了，他喝大酒的名聲，以及喝多了酒去打廠長的事跡人人皆知。我的母親離家出走后，有些年紀(jì)大的老職工到我這里買醬油或者洗衣粉的時候會和我閑聊幾句。他們說，你爸爸當(dāng)年沒有娶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所以才酗酒的。我呵呵地傻笑，裝作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

我的小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毒品，其他的你都可以買到。我沒有重新尋找一份更穩(wěn)定工作的想法，我迷戀敲窗戶的聲音，咚！咚！咚！響在春天里，或者冷寂的冬天的早晨。不論是哪一天，我拉開窗戶，大偉一顆亂草般的大頭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窗框里。

咚！咚！咚！

一聲不多，一聲不少。

我從床上爬起來，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18歲。

我拉開窗戶，一顆長勢濃密的腦袋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也許白露正在滋生，所以他的眼睛里面有水潤潤的明亮。也許夜晚還在抗?fàn)帲运哪橆a有月亮的柔光。我看了他一眼，險些陷進(jìn)塵埃里。

我等著他說話，忘記了自己該說什么。

他，猶疑了一下，問，上次買的雙蝶還有嗎？

我連忙答道，有，有，隨手遞給了他一盒。

他付錢，離開前又扭頭朝我害羞地笑了一下。我隱約記起，一個星期前，他在我這里出現(xiàn)過，買了一瓶白醋，還有一盒雙蝶。

我接著鉆回被窩里睡覺，隔壁房間里，我的父親又開始了陣痛般的咳嗽。我聽到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后一口濃痰噴薄而出，他狠狠地吐在了盒子里。我聽到成坨的液體撞擊塑料盒子的聲音，我又泛起了一陣惡心。

10年前，我也覺得可疑，所以我傻呵呵對我媽說，我相信夏伯伯是中毒死的，他不抽煙不喝酒脾氣又大大的好怎么會好端端就死了？要得病也該是我爸呀！

我媽趕緊來捂我的嘴巴，她說，那可是你親爸！

后來母親走了，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我只記得她的這句話，那可是你親爸！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母親，早把我和父親視為一體，我們是不可分割的，而她卻可以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

九

我最后一次看到夏明月是在她家里，又是一個該死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大偉也落榜了。

那天的夏明月好美。她穿了一件煙灰色長筒毛線衣蜷縮在他們家桃紅色的沙發(fā)里。她像一只慵懶的貓，有來自骨子里的傲慢。她的兩條腿被寬松的針織毛衣包裹著，她的黑發(fā)披散下來，大大的招風(fēng)耳朵遮擋不嚴(yán)，還是露出尖尖的一角，像一只小妖精。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種我沒有見過的明亮。

她告訴我，她爸爸的官司打贏了。化工廠會賠償她們一大筆錢。她還問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像一個傻子一樣天真地回答說打算復(fù)讀一年再考一次。

我問她你會和我們一起復(fù)讀吧？我說了我們。

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一個月后，她和她的母親，還有我的大偉一起人間蒸發(fā)了。有人說，化工廠怕事情鬧大，同意庭外調(diào)解。那是化工廠領(lǐng)導(dǎo)把巨額賠償金送至夏家的第二天，人去樓空，仿佛早有準(zhǔn)備。

至于大偉，有人說只是湊巧罷了，但是更多的人愿意把這種失蹤歸化為私奔。至于是和母親，還是和女兒，后來一直成為化工廠大院里的家庭婦女們熱烈討論的話題，經(jīng)久不衰。

我很清楚，大偉是跟著夏明月走了。我記得最后一次見面時，夏明月看我的眼神。我以為那是狡黠的，妖嬈的，迷離的眼神，其實(shí)那應(yīng)該是熱戀的，甜蜜的，勝利的，還有想掩飾卻又忍不住的一種炫耀。

大偉走的前一天，去敲過我的窗戶，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因為是假期，我沒有起來，翻個身接著睡了。

他們走后，最難過的應(yīng)該是我，可是我只抹了幾把眼淚后就整日蒙頭大睡了，沒有人敲我的窗戶我就不起來。在這段時間里，大偉的母親每天在職工大院的門口拉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痛訴她丈夫的惡行，她堅定地把兒子離家出走的原因移植到她丈夫?qū)λ牟还懿活櫳?。而我的母親也沒有閑著，她不擦地了，經(jīng)常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偶爾我醒來，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我的床邊默默地看我。

一年后，她走了。我知道她想對我說的話都說完了。我考上了一所離家很遠(yuǎn)的大專，但是我不想讀了。我是屬于我父親的，我總要回到他的身邊。

十

我來到小城里唯一的一家醫(yī)院。

正在裝修的小樓，偶爾會有一些粉屑、石粒飛濺下來。我穿過一層拉網(wǎng)，在里面上了一個廁所。出來的時候，我端著一小塑料杯橙黃色的尿液小心翼翼地走著。幾分鐘后，我在化驗單上看到了“陽性”兩個字，我懷孕了。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我聽到不遠(yuǎn)處火車的汽笛聲悠遠(yuǎn)綿長。幾年前，我生活的小城，終于建造了一座小型的火車站。那條破舊的鐵軌，成為了一個嶄新的符號。列車從遠(yuǎn)方駛來，在此停駐，再向更遠(yuǎn)方駛?cè)ァ?/p>

我沒有坐過火車，我一直生活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小城里，等著我的母親歸來。偶爾會有一個男人在凌晨敲響我的窗戶，三聲。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他說他愛我。但他不是我的大偉，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真的愛他！

很多個夜晚，我在火車的呼嘯聲中醒來，然后又在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運(yùn)行聲中睡去。夜色蒼茫，芳草萋萋，月亮在湖面上劃下一道傷口。我感覺自己枕在了一截殘損的鐵軌上，我的夢順著鐵軌的方向延伸。

一輛駛往哈爾濱的列車上坐著眉頭緊鎖的大偉，他的對面是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夏明月。夏明月的母親坐在夏明月身邊，她的手里攥著三張火車票。她笑容可掬地說，離開這里，我們就會幸福了！

夢里，每一次，我都來不及追上那輛正在遠(yuǎn)去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