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沁
長了20年的光景,寫給外婆的文章很多,寫給陌生人的文章也有很多,唯獨寫外公的,很少。
有時候,想說卻還沒說的,積攢到了一起,海嘯一樣襲進喉頭,卻噴涌不出。
一個生命來了又去,如何只用寥寥數(shù)行講得完?
1
和大多數(shù)成熟男人一樣,一想起這位禿頭老先生,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形容詞便是——沉默。
外公寡言,能從他嘴里吐出的,基本都是寶訓。小時候有這樣一個熟悉的場景:大家圍坐在八仙桌旁,外公外婆為尊,上座。大家吃飯時兩手必同桌,手肘不能碰桌,碗要輕輕拿起,夾菜只能夾眼前菜,碗里的東西必須吃完……然后,大伙兒各自聊聊家長里短,外公總是默默地吃飯,偶爾敲打敲打我們:“燁燁(我的小名),你的左手呢?”“青青(我表弟),把碗端起來一些”,我們憋屈著照做的同時,還喜歡強辯幾句,然無功而返。
外公也不是光吃飯的,他喜歡一心二用,邊吃邊聽我們說些什么,然后興致勃勃地參與進來。有時候,還會露出些歷史典故或者龐雜的知識面。譬如有次和外公聊到鄂爾多斯,他隨口說了句:“鄂爾多斯有‘揚眉吐氣之稱,你知道分別指什么嗎?”得到大家“不知道”的回應后,他面露喜色:“哈哈,讓我來告訴你們,是羊毛衫、煤礦、稀土、天然氣?!?/p>
漸漸長大,外公變得寬容許多,很多規(guī)矩因長年累月的敲打,已經(jīng)成為習慣,自然不用他多言。他像杯溫白開,不燙人,又能焐手暖心。
我小的時候,父母工作忙,當時的安身之所又太過窄小容不下我,便將我送去了外婆家,周末回來看看我。于是我一待就是三年,從幾個月大到3歲多。即便后來回到了父母身邊,只要是寒暑假,依然會回外婆家住著。因此除了父母,就是和外婆、外公最親。
外婆是個執(zhí)拗的女人,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家境好了以后,4個女兒天天勸她不要再種那么多地,好好休息休息,安度晚年??蓜窳藥资?,她似乎不曾聽過,依然我行我素,種她種不完的地。她告訴我們:“現(xiàn)在的蔬菜水果都太毒,我種的是無污染無農(nóng)藥的,吃著放心??!”女兒們表示可以買有機菜,她強辯不過,于是敷衍:“我明年就不種啦!”可惜這個明年大概是個虛詞,明年復明年,永遠是明年。
外婆是個閑不下來的女人、女強人,并且非常節(jié)儉,能不花錢的絕對不花。女兒們買衣服給她永遠得把價錢去掉個零,否則她“肚腸都痛”。至于旅游,那更是別想啦——“我不去!”“坐船?萬一翻了呢?不去?!薄帮w機?天上飛太可怕了,不去?!薄澳亲褪磕兀俊薄安徊徊?,我出去了家里沒人照應,我養(yǎng)的鳥呀雞鴨呀?jīng)]人照應。”對了,雞鴨和蔬菜水果的理由一樣——“自己養(yǎng)的才放心?!?/p>
外公則截然相反,外公是讀書人,退休前又有個鐵飯碗。他喜歡清閑,喜歡遛鳥。養(yǎng)鳥是外公的主意,那是只黑色的、皮毛發(fā)亮的八哥,外公曾經(jīng)非常想教它說話,買了錄音機將自己的話錄了進去,還把最愛的錫劇《珍珠塔》也錄進去,放在鳥籠前“單曲循環(huán)”了大半年,這鳥除了翻個白眼,就沒開過金嗓。外公很是郁悶。
一年后,八哥終于喊出了第一句話。
那天,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出去了,電話鈴聲響了,在灶臺燒火的外公聽到外婆喊了兩句“福明(外公名),電話!”。外公很是納悶,明明外婆不在家??!出去一看,原來是八哥在說話。此后,這八哥像開竅了一般,開始學人說話。不過,只學我外婆的話,譬如“還不回來?。ㄍ馄旁陔娫捓锍3_@么對女兒說)”,就連外婆的咳嗽聲都如出一轍。打這以后,外公看八哥的眼神都有了變化,總像看叛徒一樣。
外公養(yǎng)鳥的愛好,到這里基本是淡了,但對旅游的興趣卻很濃。他什么時候都想出去看看,去哪兒他都喜歡,只是外婆總是不允許他出去,或者說是不想女兒花錢。我知道,外公一直很想去北京或者香港。阿姨曾幾度試圖說服外婆一起去,有次先斬后奏,連旅行團團費都交了,可外婆在車上聽到要去機場,就立馬要死要活地下了車逃回家去了。這樣一來,外公也只能跟著她回去,而去北京這個愿望,終究是沒有實現(xiàn)……
曾在初二寫過一篇叫做《決明子》的短文,那是唯一一篇寫外公的文章。
外公通中醫(yī),懂養(yǎng)生,會對癥下藥,平日里空了喜歡倒騰各種藥材。決明子又名還瞳子,吃了明目,外公曾為了我們幾個念書的孩子在老家后院種了一大片。
有次周末回家,外公一本正經(jīng)戴上老花鏡,拿出一沓厚厚的豆腐塊,告訴我,他把訂閱的報紙上所有有關治療痛經(jīng)的方子,和各種食材的功用都剪下來了,訂成了一個冊子,讓我好生保管著??上翘熳叩眉保瑳]帶上。
其實這篇文章寫得很難,文檔署名后就未曾打開過。
大抵是不敢。
我是個心腸軟、淚點又低的人。
2
最開始寫這篇文章是9月3日,那時距離外公確診患胰腺癌20天整,距離我知道他患病才4天。
當一個人的生命被定義了一個已知的最后期限,是無奈的。
我一直后悔,那個假期沒有在家好好陪陪他,而是天南海北地旅游。
那之后,我才明白了“父母在,不遠游”的真正意義。
確診那天起,全家就開始瞞著他病情,也瞞著我。他只當自己是體內(nèi)有炎癥,也曾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覺得一點小毛病,沒必要興師動眾隔三差五去醫(yī)院。而我也只當外公身體出了點小問題。
可是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我看到爸爸媽媽早出晚歸,面容憔悴。
我看到家里所有的大人都常常掛著腫眼泡。
我開始想盡辦法套話,無果。
媽媽僅僅是繃不住了,吐出一句:癌細胞有點擴散,但還沒到臨界,并非癌癥,只是炎癥。
她大概是欺負我醫(yī)盲,我半信半疑,把這話轉述給醫(yī)生朋友,他們告訴我,不可能。都擴散了,只會是晚期,而且,沒救了。
我把這話再拿去質問耳根子最軟的阿姨,阿姨話還沒出口,眼睛眉毛先紅一片。
我突然慌了神。
總會有辦法吧?
我開始尋找各種治療的辦法。
朋友告訴我優(yōu)盾草,告訴我蟾蜍衣,告訴我很多奇奇怪怪用來最后一搏的偏方。為了確定優(yōu)盾草的性質,我曾查醫(yī)學專業(yè)字典電郵給國外專門做這方面研究的機構;曾在半夜湊著時差問美國的醫(yī)藥專家一些新的西藥;也曾在知乎上給資料背景是醫(yī)生大夫們私信,曾深更半夜無助到在被子里哭,想象第二天醒來會發(fā)現(xiàn)一切只是個夢。
第二天,第三天,如常。
外公越來越瘦。
我開始偷偷錄一些影像,拍一些照片。
暑假的末尾,外公不肯住院了,于是回了家。整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躺椅上,偶爾精神好了也會下來走幾步。那時他食欲偶爾好時,一天能吃下一碗香醋餛飩。那碗餛飩,是他在人間最后一頓,不苦的餐。
有天,我陪他散步,他告訴我,自己的左腳好像有問題,“走路的時候使不上勁?!?/p>
9月,外公食欲越來越差,什么都不肯吃。
外婆把我拉到身邊,耳語說:燁燁,他今天一天沒吃了,你給他送上去,他興許還會吃。于是,我拿著那兩小勺苦苦的補品,他看了看,“你放著吧,我一會兒就吃?!蔽也蛔?,于是他只能嘟囔了會兒,灌了下去。
10月,重陽節(jié),回家了一趟,在醫(yī)院陪了兩天。
外婆是個坐不住的人,坐一會兒就要站起來,外公看著心煩,說,你要不出去走走吧!
陪外婆在紅梅公園亂晃,外婆提議說去趟天寧寺吧?
在紅梅公園給外婆拍了很多照片,我怕以后也會同樣沒機會?;丶液笪遗Π严嗥薜煤每葱?。人活一輩子,吃過很多苦頭,相片總要美一些吧。
外婆在公園里心不在焉。
看到走過的老人家身邊都有老伴攙著,她眼睛里時不時就有眼淚。
回病房的時候,外婆說:重陽節(jié),買塊重陽糕吧。你外公吃不了,也買塊給他看看。
她挑了塊最小的,擺在了外公床頭。
我給外公拍了張側臉照:消瘦。
微信傳給同學,同學說:你外公年輕時候應該挺帥的!
其實她哪里知道,外婆年輕時第一次見到外公,心里還有些許嫌棄呢!覺得一個大小伙,怎么是禿頭?
那陣子,病床上的外公有時看看自己的手指甲,跟我們笑著說:指甲顏色變淺了,自己的炎癥應該快好了。
我們都笑著附和,是啊是??!
轉過身,默默擦眼淚。
3
這篇文章第二次動稿是11月15日,外公離開我的第一天。
那天是周六,太陽很好。我正在宿舍里吃午飯,爸爸給我發(fā)了條微信:“今天常州天氣不錯,回家看看外公吧?叔叔開車已到你樓下了?!蔽倚睦锿蝗灰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來不及收拾東西,拿了手機就往樓下跑,在叔叔車里發(fā)短信給阿姨,回復說不怎么好。
幾乎是飛一樣地到了家。
兩個阿姨等在門口。
“來晚一步,走了。”
霎時間天旋地轉,五臟六腑都混作一團。
外公的遺體就在進門口,瘦小的身軀裹在深藍色的袍子里顯得好臃腫。眼睛閉著,隱隱還有渙散的微光從淺咖色的瞳孔里透射出來,蠟黃的皮膚爬滿老年斑,緊繃著骨架。
外婆對著外公說:“福明,燁燁回來看你了。你知道嗎?”
外公嘴唇抿著,一言不發(fā)。
“外公我回來了,你看看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手無寸鐵,沒有了保護和堡壘。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我記憶中的他,永遠是瞇著細長的眼睛,微笑著看我們,打趣、說教。飽滿的兩側臉頰紅撲撲地鼓起來,勾起兩道彎彎的笑紋,直指向一對厚厚的耳垂。
真的。他和躺在那兒的人不一樣,一定不是同一個。
他可是掰手腕的時候,只用一個大拇指就能贏我們的人啊。
他是大冬天爬荒山,一口氣沖上山頂,把年輕人甩在后面的人啊。
他是在我小學每天放學,接我回家都會給我做韭菜雞蛋餅的人啊。
他是會收集每份《中國剪報》,把所有關于治痛經(jīng)的豆腐塊都剪貼在一個本子上的人啊。
他是知道家里孩子近視,而在后院種下一大片決明子的人啊。
他是能認真看我的劇本,還能提點建議的人啊。
他是不管我混成什么樣,都覺得我是他的驕傲的人啊。
他是從小把我?guī)Т?,教我很多終生受用的道理的人啊。
他是那個每天晚上7點半,都會準時放下碗筷上樓看電視劇的老頭。
他是能笑呵呵地被我摸摸他光禿禿的腦袋,幫他把帽子戴反都不會生氣的老頭。
他是除了我爸之外,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男人……
我一直以為他會長命百歲,無病不憂。
他不過才72。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他,他閉著眼。
我離他好近又好遠。
我看到有不懷好意的蒼蠅停下來,看到有煙灰飛過來,看到空氣中的塵埃落下來。
我努力地從淚光里憋出一點清晰,企圖能看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可是沒有。
一炷香起,一炷香滅,我等了一炷又一炷的時間都沒等到他打個哈欠,翻個身,坐起來。
在外公空蕩蕩的房間里,找到一張他的老年證,圓墩墩的笑臉,慈眉善目。我偷偷塞進我的口袋,把手搓熱捂著證,就感覺外公還在的樣子。
在后房的抽屜里,竟又看到了那次走得匆忙忘記帶走的那本豆腐塊小冊子。此刻,上面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我輕輕把它裝進兜里,告訴自己,再也不能忘拿了。
燈火通明的一夜睡不著,失魂落魄感覺自己無助得只有3歲。遍處想找個人擁抱,卻怎么也找不到,下樓碰見哭得眼睛核桃一樣的媽媽,一把抱住她,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她說:“燁燁,我沒爸爸了?!?
那個時候的她,也和我一樣,無助得像個3歲的孩子。
第三天出殯。
殯儀館里繞三圈,棺材上開了個透明的正方形小窗子,外公在里面,而我們只能見他最后三面,三面之后,他就要被推進火爐,變成一個小盒子里的灰。
我想象不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化成灰是歷經(jīng)了怎樣的刀山火海。
姨夫們進去撿的遺骸,含著淚說有根骨頭都發(fā)黑了,我猜是“使不上勁”的左腳吧。
我心疼。
我其實寫不下去了,我總覺得外公還在。
我總覺得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編亂造。
我好想他。
這是第一次回外婆家,沒有外公在家的日子。
而以后也不會有了。
我真的好想他。
真的好想。
我還有好多道理沒學會呢,還沒看夠你笑,還沒吃夠你做的餅呢!
你還沒看到我畢業(yè),還沒看到我工作,還沒看到我結婚生子呢!
外公,最近多雨,天陰,風又大。
你在路上慢些走。
給你燒的紙錢記得帶,別不舍得花。
4
離別像是一場高燒,思念是緊跟著的好不了的咳。
這半年來還常常夢到你。
夢到晚上,你站在二樓看外面的月亮。月亮格外的亮,周圍還有什么在旋轉,像是飛船。你指著它們告訴我:時間快到了。
夢到過陪著你散步,你說:我胡子都這么長了,形象不好。醒來讓阿姨給你捎去了紙扎的剃須刀。
夢到你在慢吞吞地張羅一桌子菜,外婆如舊在一旁抱怨你動作不利索。你悄悄地把我拉到灶臺邊,小聲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話這么多?”
夢見火樹銀花,熱鬧時節(jié),孩子們在外面吵吵鬧鬧,外婆壓低了聲音對他們喊,“外公剛睡著,你們別又吵醒他!”
夢到你依然是福相地躺在沙發(fā)里,我問你還有什么話對我說嗎,你微笑著搖搖頭,閉著眼不說話。
真希望你好,一切都好,游山玩水,把所有好夢都在那里做完。
也希望偶爾在夢里,能再嘗嘗你拿手的韭菜薄蛋餅。
匆匆的人仿佛一瞬間。
人間的人不時掉眼淚。
不知不覺,一年了。最初那一版,有些別字,想來還是重新編輯一下吧,順便補幾個新夢進去,免得遺憾。
外公,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