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野

小小7歲時已早熟了。如果說7歲指身體的早熟，那么13歲便是心理上的早熟了。在那個遙遠(yuǎn)的夏天，小小看到卡車和一個女人走來，女人的胸脯動蕩不安，召喚著植物的想象?？ㄜ囈皇稚w在女人的胸前，這個狗拐子一樣的卡車，他的父親叫牛姨爺，客里山的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狗拐子。狗拐子在小小們那里意為吊兒郎當(dāng)?shù)囊馑??？ㄜ嚧抵髿獾目谏?，嘴里咬著一根狗尾巴草?/p>

卡車和女人在山路上游蕩。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落下來。

小小瞇縫著雙眼，彎著腰手執(zhí)毛利刀割草，每一刀都是一種美好，每一種美好都是諸多事物的開端。小小和植物在一起生動了客里山，歡騰了客里山。滿坡都是狗尾巴草。小小卻令這個溪流成池的村莊有了分外的妖嬈。許多秘密如同一個埋在地里的蘿卜，只有用力把它從土里拔出來，那些秘密才會沾染著泥土的氣息呈現(xiàn)。洗凈它們的身體，輕輕一咬，我們就會知曉一切事物的源頭。

卡車在三年前就去了都梁城，聽說抱養(yǎng)給了一戶家境相當(dāng)寬裕的人家。

莫名往往是其妙的開始，就像卡車的得意使女人忘形一樣，他們開始對植物與泥土有了錯綜復(fù)雜的探尋，他們滾動著濕潤的花香?？粗麄儩L在草叢里，對此一無所知的鳥兒從一棵樹飛到了另一棵樹上。小小重重地響了一鞭子，大水牛如同一無所知的空氣向前奔跑、散開，駕輕就熟地消失在了山林的路上。

小小寫作業(yè)時，煤油燈的亮光把小小的整個腦袋映在土磚堆砌的墻上，時而長時而短時而肥時而瘦。小小看到爹蹲在門檻上卷旱煙，爹的手長滿了繭子，爹的手青筋突暴，爹的手如同命運(yùn)的一生。燈盞下的小小和小小的爹都映在了墻上，一只鄰居家的狗在屋背后大聲地嗥叫，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被雨水填充得深淺不一。爹直到把手里的那只旱煙快抽完了，才輕聲對小小說：“過幾天，爹送你去城里讀書。”

小學(xué)還沒有念完，小小就被抱養(yǎng)給了遠(yuǎn)方城市一戶黎姓人家。小小就像父親喝燒酒時端起碗來的食指和拇指“叭”的一聲剝開的一粒落花生，朝著城市的胃里非?？茖W(xué)地拋了進(jìn)去。

當(dāng)父親決定把小小托付給一位從山外很遠(yuǎn)的一座城市來的胖女人時，小小看見下午哥哥塘的水清澈得泛著陽光的碎片，一條又一條的魚在水草間吐著水泡。小小脫掉唯一的一條短褲，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哥哥塘，他學(xué)著魚兒一串串的水泡冒了出來。父親正扛著犁耙，牽著水牛走過來，大聲地喊小小。小小最怕的是父親，父親今天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好像沒有把重點(diǎn)落在小小的身上，也不像要教訓(xùn)他的樣子。父親反而把這句平時罵慣了的話涂抹了溫和的顏色，聽上去不像在罵，而是在歌唱呢！小小把頭冒了上來，想游向岸邊。剛起身，父親說，太陽蠻曬人，你再在水里多匪一陣。父親邊說邊卷起了旱煙，卷到了一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旱煙放了回去，從身上另外一個口袋里摸出一盒紙煙來，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臉上一下子就堆滿了笑，把皺紋都笑得暴露無遺。然后輕輕地劃了一根火柴，煙就在陽光下浮現(xiàn)出一縷裊裊的鄉(xiāng)愁。

小小像條泥鰍在水里鉆來鉆去。

父親唱起了山歌：

人人說你家鄉(xiāng)好喲

你還到我山里砍茅草啰

人人說你蠻乖態(tài)喲

你還到我屋里呷了茶哩！

父親一般情況下是很少唱山歌的，今天卻唱起了山歌來，這是很稀奇的事情。難得的是他唱起來是那么的動情，他把身上的衣服都給唱濕透了。是什么使他今天如此高興呢？小小從池塘里爬上來，站在塘坑上邊穿衣服，邊心里悟。小小看到爹遠(yuǎn)遠(yuǎn)地在竊自己，小小還沒穿好褲子，屁股還露在外頭呢？小小覺得難為情起來，歪著脖子又去瞄了一眼，父親還在那里看，一種傻里傻氣的表情。小小哪里知道，小小已經(jīng)馬上要去城里生活了。用客里山的話說小小就要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了。關(guān)于小小去城里的事情，父親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幾個月，只不過小小還不知道罷了?？屠锷绞莻€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村，爹娘又生養(yǎng)了5個兒女，本來生活就很捉襟見肘，加上小小和幾個哥哥還在讀書，更是難上加難啊。小小讀書有著常人孩子們沒有的聰慧，在客里山是出了名的書苗子，大伙提起他來，個個都說他攢勁、腦殼活，不讀書那當(dāng)真是浪費(fèi)一根好木料哩！不好好培養(yǎng)他，真的會耽誤了他的人生大事啊。爹和娘商量后，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反復(fù)研究，確定了把家里排行老五，也就是自己最小的孩子小小抱養(yǎng)給城里條件好的人家。這樣不僅解決了小小讀書的問題，還能讓小小在城里面過上好的日子?？屠锷接泻脦讘粢驗樨毟F選擇了這樣最佳的妥協(xié)辦法。除了小小，還有老同、未輝等三個人都抱養(yǎng)給了都梁城。想法一旦付諸實(shí)施，就有了想早點(diǎn)把小小送出去的行動。牽線搭橋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直到黃寺途一個叫國鹽的人出現(xiàn)，他直接把小小的命運(yùn)推到了城市的浪尖上。

從都梁城來的是個煤礦工人，他家里只有一個女兒，老婆生下一個女兒后就再也沒有了生育。國鹽已經(jīng)在煤礦做成好幾單這類生意了，因為他的成功案例和熟門熟路，很快就有人托他尋找有男孩的窮困家庭。國鹽在煤礦工人的家里吃了好幾只雞，喝了好幾瓶酒，抽了好幾包好煙后，用牙簽剔出藏在牙齒里殘存的肉絲，用力彈出后，他拍著胸口對著煤礦工人說，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煤礦工人和他的老婆聽了國鹽這么保證的話后，都露出了微笑。這時，國鹽一顆空洞的牙齒也在他裂開嘴巴露出笑臉后暴露給了那個午后的陽光。

他喜歡做媒，不亞于我們對美好的懷疑。

國鹽幾經(jīng)周折來到了客里山，來到了小小的家里。他邊走邊在構(gòu)思著將如何跟小小的父親開口講這件事情。國鹽是從黃寺途走了十多里的山路來的，他一邊走一想，一邊走一邊笑。對未知的有效途徑就是找到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的不知道一旦通過了他的嘴唇，知道的事情自然有了去向。路旁的茅草一簇高過一簇，一叢低于一叢，不時有野雞從草叢里飛出，也有樹上的鳥兒在不停地調(diào)戲，發(fā)出像音樂一樣有節(jié)奏的聲響：到哪里去哪里哪里這里哪里這里。蜜蜂“嗡嗡”地飛著、叫著，遠(yuǎn)遠(yuǎn)的國鹽就看到了小小的父親，他本來想朝父親喊出口來，但還是沒喊出口。等走近了，他才笑瞇瞇地沖父親神氣地喊了一句：老解放。

父親一看是國鹽，原本細(xì)小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眨了三兩下。他發(fā)亮的眼睛懷疑而又肯定地眨動著，他看著他。國鹽看上去神采厚實(shí)，他竊了一眼父親，又小聲喊了一句：老解放。父親問他，那事辦得如何？國鹽說，基本上有眉目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戶主，現(xiàn)在主要是你這邊的想法了。父親用手摸了摸他幾根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小小的娘，這才馬上安排娘熱燒酒，又從扁桶里撮出花生來，攤在飯桌上。國鹽也不客氣，很隨便地落了座，抓了幾顆花生剝開，拋進(jìn)嘴里吃起來，邊吃邊看著父親。父親說，只要家里條件好，讓滿崽讀書，讀到滿崽不想讀為止，其他的都好說。國鹽問，你要多少彩禮呢？這個隨對方出，反正他是在幫我養(yǎng)孩子呢，又不是賣孩子嘛。國鹽說那也是，還是老解放想得通啊。這時，小小的娘把米酒端上飯桌來了，父親去藏柜里拿了兩個碗，把溫?zé)岬臒坪Y進(jìn)了碗里。端起碗來跟國鹽碰杯，兩個人都重重地悶了一口。國鹽說，好酒呢，一看就是二鍋水呢。父親說，這個酒不輕易給外人喝的。老解放做事風(fēng)格我曉得的。那次父親和國鹽喝了很長時間的酒，說了很久的話。國鹽臨走時對父親說，你做好準(zhǔn)備，過幾天我就安排他們過來看看這孩子，如果雙方?jīng)]有太大問題就可以定下來了。父親說，那操煩你了！國鹽說，這樣的事我愿意操煩呢。和現(xiàn)實(shí)的理想相比，國鹽的話又使他的聲音多了一份熟悉的力量，你等我的信吧。

國鹽走后不幾天，小小家里就來了幾個陌生人。當(dāng)時，父親還在田里犁田，母親讓小小去喊父親回來，小小走到田埂上，父親的犁正在田里犁出一浪浪的水花來。小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高興，家里來了客人，來了陌生的客人，聽娘說還是從城里面來的呢！小小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開了：爹爹，爹爹，家里來了城里的客人，您快點(diǎn)回去。父親停下了手里的犁，知道家里來客人了，就趕緊把腳上的泥洗掉，穿上解放鞋，父親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他把牛剩在了水田里，吩咐小小在田滕里守著。他一邊脫落頭上的斗篷當(dāng)扇子不停地扇著風(fēng)，一邊慌慌張張地朝家里走去。

父親這個老解放在心里暗暗地解放著內(nèi)心的陽光，他越來越相信城市距離自己近在咫尺，它將成為一種純粹的夢境。

在客里山只有兩件事可干：耕田和種地。

卡車用一個未成熟男人的樣子模仿農(nóng)民的動作，每一次在水波蕩漾的水田里耕田時，牛姨爺就會粗著他上了年紀(jì)的聲音對卡車說，你現(xiàn)在要學(xué)會使用這個，因為你將來是一個農(nóng)民?？ㄜ囘€有個弟弟笑放，笑放和小小玩得很好，卡車比小小要大出很多，像個男人客?？ㄜ嚨母赣H名字里有一個牛字，因為他是小小的姨爺，所以小小叫他牛姨爺。在客里山，在小小的家鄉(xiāng)，那個堆放石頭和綠色的小山村，除了耕田就是種地。女的種地，男的耕田，小孩放牛?？ㄜ?7歲了，卻還什么都不會。從上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讀書考試沒有一次及過格。每一次考試不及格時，老師就會爬山越嶺地走十幾里山路來到卡車的家。問牛姨爺，這孩子怎么了？還能怎么樣？笨唄。牛姨爺一邊抽著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老師來卡車家數(shù)不清次數(shù)后就再也沒有來過了，老師真覺得不好意思再來了。最后，卡車沒能讀完小學(xué)就輟了學(xué)。輟學(xué)的原因也許你猜對了一個，但讀書老不及格只是一個方面，家里窮才是卡車無法繼續(xù)讀書的主要原因。不讀更好，巴不得呢！對于卡車來說，讀書是一件磨時間的事情。大部分時間老師在臺上講，他就在臺下打瞌睡。老師就會走到他的身邊，擰著卡車的耳朵大聲地說：你這個豬，你這個豬哦，全班的同學(xué)就會跟著哈哈地哄堂大笑?？煽ㄜ囂煨圆慌滦?，卡車還拿眼直直地對視著老師的眼神。老師就把卡車擰著的耳朵放下來，搖了搖頭，說一句讓卡車聽來云里霧里的話：豬仔不可搞也（孺子不可教也）。這事傳到了卡車的爹那兒，卻被聰明的牛姨爺也運(yùn)用到了他的生活哲學(xué)里。每一次考得不及格時，牛姨爺就學(xué)老師的樣，也把卡車的耳朵擰起來，嘴里大聲地喊到：你這個豬，你這個豬哦。

其實(shí)他們哪里知道，自打卡車上了小學(xué)高年級之后，卡車開始喜歡上了讀書。不過，卡車通?？吹亩际钦n本以外的書，什么笑話漫畫、故事連環(huán)畫等等?？ㄜ囘€愛上了寫字，老師管寫字叫書法。有次卡車寫得正歡，老師見到了，很是奇怪，對著卡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用一種女人的窄嗓子驚呼：你個哈寶，還懂書法哦。盡管他叫了卡車哈寶，但卡車還是很高興，老師肯定了卡車的字寫得好。因為這點(diǎn)，卡車感到了無比的驕傲和神氣，也覺得他能發(fā)出女人的聲音也是正常的。

不過有時候想想卡車對于農(nóng)村生活的無知，真覺得是個豬呢！卡車跟他娘種了那么多時光的地，可他還是不知道種花生要種幾粒？麥子要在什么時候種？油菜花是用來吃的還是用來榨油的呢？每次問起娘，娘既好氣又好笑。有次跟娘去地里拔花生，大家都是一撮撮地拔出來，而卡車卻是一根一根地拔。娘見了就嘆著長長的氣說，你咯樣下去，將來何得了哦？

牛姨爺可不像卡車的娘，每次看到卡車耕田那個沒出息的樣，就會粗著酒味的聲音向他砸去。也難怪牛姨爺發(fā)那么大的火，人家學(xué)耕田幾個星期就會了，卡車學(xué)了幾個月也毫無進(jìn)展。每次把牛牽到水田里，把犁耙、鞍子套好在牛的背上，把犁放正，學(xué)牛姨爺?shù)臉樱酃馄揭暻胺?，嘴里發(fā)出犁田時特有的暗語：嗬斥，嗬斥斥，可牛就是不動。卡車再嗬斥，嗬斥斥，牛還是不動?？ㄜ囈豢矗虐l(fā)現(xiàn)牛的腳被繩子拴住了，他把拴住牛腳的繩子解開了。這時，卡車再嗬斥，嗬斥斥地吆喝起來?？ㄜ囅耄@次你該聽從命令了吧，可牛還是不走?？ㄜ囉X得怪了，卡車低頭去看牛腳和犁耙是否又沒放好，礙著了牛呢？兩邊都檢查了一遍，沒有呀。正在犯愁著，牛突地“嗡咹”一聲，自個兒奮起腿就往前跑了起來。卡車站在那兒傻了眼，但馬上又意識到了，田坑邊上還蹲著牛姨爺呢。卡車準(zhǔn)備奮力拔腿去追，嘴里發(fā)出了不大但很氣壯的聲音：咦，咦，咦。就在卡車提腿時（也許是因為他的緊張狀態(tài)起的作用）。別在褲子上的皮帶“嘣”的一聲斷了，褲子掉了下來，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牛姨爺跑過來氣得在卡車臉上“啪啪”就是兩巴掌。

在卡車的心里，住著一個城市的夢境。有一天夢境的密碼被人發(fā)現(xiàn)，獲得密碼的人打開了他的城市?？ㄜ嚭涂屠锷匠蔀榱烁赣H最后的一次凝視?？ㄜ囂魍Ｒ虪敃r，牛姨爺也在眺望卡車，他們又能從現(xiàn)實(shí)中眺望到什么呢？城市與鄉(xiāng)村，客里山和都梁城，夢境或者現(xiàn)實(shí)，曇花一現(xiàn)的此刻將成為曠日持久的永遠(yuǎn)。牛姨爺是這樣，卡車也是這樣，那么小小呢？

小小同笑放每次聊起他的哥哥卡車這些情與景時，都忍不住打起哈哈來笑，那個笑呀，讓人不痛快都做不到呢。那個笑，仿佛笑里面還藏著笑。

月光下，煤礦工人的妻子在某個夏天的夜晚正在給小小一邊洗澡，一邊跟小小說話。她對小小說，這里已經(jīng)是你的家了，你要學(xué)會喊我媽媽，喊他爸爸，知道嗎？她的話像夏天最輕盈的風(fēng)，像澡盆里的水在他的身上流動。她的手比娘的手還要溫柔還要細(xì)膩還要白晳。她就像城市里的一盞燈，把小小給照亮了。她的話更像娘的話，把小小的心給焐熱了。小小“嗯”了一聲，她的手在小小的身上游蕩著，小小就像一尾小小的魚，在城市里的身體里隨著她的手不停地游蕩。

出來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月光，也是這樣的情景，不過，那不是她，是自己的娘。娘的手粗糙得很，又黑又大，娘給他洗澡，涂抹著城市里的香皂。那種香味是小小從來沒有聞過的一種味道，把夏天的鄉(xiāng)村浸泡出了無數(shù)的想象。娘的手在香皂的涂抹下變得細(xì)膩溫柔，那么美那么動人。娘輕輕地唱著小小小時候最愛聽的兒歌：

帽子偏著戴，婆娘來得快；

呷點(diǎn)么個菜，呷點(diǎn)滿臘怪。

煙子煙，莫煙我，

殺只雞婆和你打平伙；

你夾起了茄腳和嘴巴，

……

小小跟著娘輕聲地和，月光在澡盆里站了起來，娘抱住了月光，一滴更大的月光淌了下來。

娘說，到了別人家里，要服從人家的管制，要勤快，要聽那邊爹娘的話，要好好把書念好，吃飯時可不能再那么隨便了，要等家里人都落座了才能動碗筷，別像在家里這樣蹲在哪里都可以吃飯，城里是個有文化的地方，你要做個文化人，給你爹娘爭氣，把書念好，念出名堂來，我們就心滿意足了。小小那晚上是娘一個人的月光，所有的月光在小小看來，也只不過是娘的柴米油鹽。小小在月光里想著的卻是山外的城市，小小想起城市，就像母親忙忙碌碌的柴米油鹽，簡單而純粹；就像澡盆里蕩漾的水，每一圈都幸福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對小小來說，城市就像卡車的雙卡錄音機(jī)里所唱的那樣：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

卡車是笑放的哥哥，笑放是小小的同學(xué)又是隔壁鄰居，小小那晚穿上了城里人帶來的新衣服去了笑放的家里。他把城里爸媽給他的一塊電子表送給了笑放，笑放開始不好意思要，后來他的哥哥卡車說了，這可是非常流行的電子表呢，在全村鄉(xiāng)你戴上了它，算是唯一的一個呢！笑放有點(diǎn)羨慕了，甚至內(nèi)心里開始蠢蠢欲動了。小小說，我以后去了城里還會有的，你戴上它吧，留個念想。那晚上卡車和他的女人就一直跟小小聊起了很多關(guān)于城里的事情，他還特別打開了他的雙卡錄音機(jī)，讓小小聽城里的歌曲。小小聽著歌曲，那些歌唱的聲音覆蓋了他對城市虛構(gòu)的場景，他的內(nèi)心里充滿了驕傲。因為他知道自己將要與這歌唱的生活在一起了，他怎么能不驕傲呢？

煤礦工人和妻子開始還是擔(dān)心小小的，他去到城里的第一天就讓他一個人在眾目睽睽的親朋好友間來回走一段路，他當(dāng)時不知道這是為何？后來才曉得是檢驗小小的腿腳是否有毛病呢。小小當(dāng)然是不開心的，更是難受的，因為他們用那樣的眼光在看小小呢！更有甚的是，小小每天只吃少量的飯，因為娘跟小小說，去了城里，別像家里那樣捧著菜碗吃飯了，要斯文一點(diǎn)，最好只吃一小碗飯。小小接受了娘的建議，盡管每次都沒吃飽。小小相信娘的話是對的，他們看到小小吃得如此少，還帶小小去醫(yī)院里做了全身檢查，看看是否有身體上的健康問題。檢查了發(fā)現(xiàn)什么事情都沒有，他們才放了心。其實(shí)，小小背地里餓了等他們不在家里時，還偷偷猛烈地開吃了呢！有一次，小小吃得過飽，蹲在墻院一角，口水順著嘴巴自動流了出來。妹妹發(fā)現(xiàn)了小小，只偷偷地笑。小小卻變得緊張了，小小對妹妹說，別告訴爸媽。妹妹說，放心吧，我聽哥哥的！她的聲音如同都梁城輕微而單純的流水。

小小和父親隨城里來接的手扶拖拉機(jī)去了都梁城，去了煤礦工人的家里。小小的到來，給這戶家人一派生氣，屋前屋后都洋溢著歡欣和幸福。煤礦工人和他的妻子一直看著小小，眼里充滿著愛憐和溫柔，還有著別的難以言說的溫情。他們愛不釋手地把眼光放在了小小的身上，小小走到哪里它們就跟到了哪里。小小不自在起來，小小不好意思起來了。小小就在屋前屋后到處走著，也往屋子里四處探望。他走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走到了偏廂房馬桶旁，小小住了腳步，小小等不及了，他脫下了褲子，把小小的泥鰍拿了出來，朝著馬桶里射了起來。小小四處顧視張望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了在屋角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小小的那個小小一陣哆嗦，他趕緊把褲子提上來穿好了，心里卻“砰砰”地亂跳著。小小覺得難堪極了，不好意思極了，他站在偏廂房里直了好久才鼓足勇氣走了出來。

小小出來后，煤礦工人和他的妻子就把一個小女孩推到了小小的面前，用都梁城的話慫恿她喊他哥哥。小女孩怕羞，不敢拿眼瞅小小，更不敢喊小小哥哥。煤礦工人和他妻子用了好多的法子才使小女孩抬起了眼光，它們緊緊地抓住了小小的慌亂。小女孩不看不要緊，一看就嚇住了小小，她的眼睛多么像剛才偏廂房里注視他的那雙眼睛。小小心里想著剛才，臉不由得紅了起來。有人就開始起笑了，你們這兩個小把戲還知道害羞呢！屋里的人都跟著冒出歡欣的笑容來。小女孩走了過來，捏了捏小小的衣角，鼓起勇氣喊了一句：哥哥。小小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叫他哥哥，心里就像有一只羊在舔他的手，癢癢的，又有著陽光的氣息。小小站在那里，瘦小得如同一根竹棍，而父親卻經(jīng)常用一個竹棍在小小不聽話的時候抽打著小小。父親開了腔，用他粗糙的手板捺了一把小小，妹妹喊你呢，你答應(yīng)她呀。小小正在想著很多復(fù)雜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只在喉嚨里“嗯”了一聲。小小的表現(xiàn)令父親失望，他已經(jīng)把所有的心思和理想都傾注在了小小的身上。他剛才還在和煤礦工人夫婦熱淚盈眶地談?wù)撝⌒?，他跟他們說，你們只管放心，滿崽的確不錯哩！這個不錯的滿崽小小的表現(xiàn)如此被動，讓本來就很被動的父親越發(fā)的變得被動了。他還有了小小的不安和難以解決的不安的小小，父親又捺了一下小小，很大聲但壓得非常的低，妹妹喊了你，你要喊妹妹呀。小小看了一眼小女孩，又瞄了一眼父親，把頭小小地?fù)u了搖。父親的身體有點(diǎn)發(fā)顫，他很激動，是一種憤怒的激動。他的嘴巴又張了張，但沒有再發(fā)出聲音來。他只鼓起了那雙激動的眼睛看著小小，父親的眼睛是特別的，一只雙眼皮，另一只則是單眼皮。父親沒再說出話來，但嘴里卻在重重地呼氣。小小知道，如果是在客里山的家里，小小肯定就討一頓好打了。

小小沒有再喊妹妹，一聲也沒有喊。小小沒有再說一句話，站在那里，當(dāng)真煩透了父親的心。父親看見小小那副神氣，小小好像還不只是神氣，還有一種奇怪的生氣，小小也正在看著父親呢。他們的眼神在瞬間里有著即逝的恨，父親的心沉浸在幸福里，父親再恨也是一種幸福的恨。想著小小就要結(jié)束他的窮困生活，心里就寬慰了。不叫就不叫吧，不說話也就不說話吧，今天是個開心的日子，大家就坐下來好酒、好菜先吃吧。于是大家就坐了下來，美好正在城市里被陽光照亮，畢竟小小是從農(nóng)村來的孩子，比不得這城里的娃。煤礦工人說，不當(dāng)真的，第一次出這么遠(yuǎn)門來城里，怕生哩！父親也跟著和聲道，是的哦，怕羞，不喊就不喊吧，反正遲早他總會喊的。父親喝下一口酒，隨手用筷子夾起一塊雞肉放進(jìn)嘴巴里，饒有興趣地咀嚼著。小小發(fā)現(xiàn)父親剛才放進(jìn)嘴巴里那塊雞肉，是個雞屁股。小小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小小忍不住就笑出了聲。大家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什么，也不明就里跟著笑起來，父親也跟著稀里糊涂地笑了起來。

小小從都梁城里回來后，就改變了想再去城里的打算。小小的這個決定讓父親氣得鼻子冒了煙，嘴巴上燒了火，他操起屋門前的一根扁擔(dān)做出要打小小的式樣。父親聲嘶力竭地說，你敢不去，看我不納了你二兩命。小小比父親還聲名大振，小小把頭高高倔在那里，我就是不去，你辦了我的菜我照舊也不去。這個桀驁不馴的小把戲，父親順手就把一根瘦長的扁擔(dān)朝小小砸來，小小早就猜到了父親的這招。因為在與父親的對峙時，小小早已看到了父親手里拿著的扁擔(dān)，幾次都有想朝他這邊飛來的可能性，而每一次父親都是在試探著他的口風(fēng)，小小也知道父親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拿扁擔(dān)這么大的架勢來嚇?biāo)摹８赣H這么嚇?biāo)恢挂换亓?，三回四回，甚至十多回了，也許數(shù)不勝數(shù)了呢？小小不去想這些了，小小只想著反正自己不能再去都梁城了，他真的不能去了。小小受夠了，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傻，那個地方有什么好的呢？又沒有一個認(rèn)得的伴，那里的人說話又難懂，別別扭扭的，規(guī)矩蠻多，吃飯時還要講究這個，講究那個，想想就煩透煩死了。小小本來是想吃香噴噴的米飯，可那里的人卻說，客人來了就必須要吃面條，吃面條是最高的禮遇呢。桌上擺滿了好酒、好菜，什么都好，就是沒有米飯。這么好的菜卻要用幾碗破面條來主打，真是失敗中的失敗啊。這對于小小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打擊，也是一種眼看要柳暗花明了，卻變成了山窮水盡的感覺。小小原本還想慢慢考察幾回，小小還是想來這都梁城的呢，小小想，如果行的話來這里也是可以的嘛。可是這里的人為何都偏偏那么愛吃面條呢，還是只有這戶人家才這樣呢？

小小那個晚上翻來覆去地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好了。他在心里想，也許明天他們就改成吃米飯了呢，那就等明天再看吧。小小在心里對自己說，對，等到明日天光后再看吧。小小就想起了卡車吹的口哨，卡車的口哨有著難以言說的味道，洋氣又不洋氣，鄉(xiāng)土又不鄉(xiāng)土。他試著卡車的模樣吹起了口哨，剛要吹出聲來，這時，窗外一只貓咪彈跳了過去。小小驚了一下，從嘴里罵出了一句：怕貓貓，騷貓貓。

早晨炊煙在陽光里裊裊升起時，陽光正以城市的現(xiàn)實(shí)與理想照耀在每一個角落。誰又能預(yù)計得到會發(fā)生如此不堪一擊的一頁呢？把這一頁輕輕翻過去的不是別人，不是煤礦工人，也不是煤礦工人的妻子，更不是小小的父親，當(dāng)然完全不是那個小女孩。我說過，把這一頁翻過去的不是別人，是小小自己。其實(shí)也不完全說是小小自己，準(zhǔn)確地說，是煤礦工人家里的面條和條條框框的禮節(jié)干擾了他，束縛了他，使得他不自在，不開心。在吃完第一次的面條后，小小就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因為小小這個人與所有的小孩子不同道的，小小的不同道來源于小小從小的生活習(xí)慣養(yǎng)成。

小小最愛吃的是地里的紅薯和田里稻谷磨出的米飯，他最不喜歡吃的是魚和面條。昨天煤礦工人雖然煮了面條，但還煮了很多別的東西，比如餃子、青菜、雞蛋和肉、雞肉等等?？山裉炷?？不僅煮了比昨天還多的面條不說，還煮了一條好大的魚啊。煤礦工人把魚端上桌來，笑瞇瞇地說，這條魚來得可不容易呢，是托人從水庫里打撈上來的。從吃飯開始，小小自始至終沒有動過碗筷。大家都覺得奇怪，問小小，為何不吃呢？小小不好意思說，小小只說自己不舒服，吃不下去。煤礦工人好像覺察到什么一樣地問他，是不是飯菜不合你的口味？這句問話讓小小眼睛亮了光，這說明煤礦工人還是懂小小的心思的?？蓻]一會兒，煤礦工人沒有就這個問話再深入進(jìn)去，哪怕再深入一點(diǎn)、努力一點(diǎn)，也許小小就會感到溫暖了就會感動了。如果小小感動了也許小小就會把心里的那個問題和盤托出?？墒沁@一切都不可能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熱火朝天的禮節(jié)和應(yīng)酬中去了。小小被晾在了那里，小小坐在那里，小小的心里有著陽光在空氣中散后的悶熱和難受。具體起來，其實(shí)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而又荒誕的問題，像父親的一根扁擔(dān)，在沉重的擔(dān)子里壓垮了小小來時的路途。

小小想起，將來要是來了都梁城，以后恐怕都跟面條生活在一起了，那該會是怎樣的一種糟糕啊。小小不敢去想象細(xì)節(jié)，他怕他觸到了那細(xì)節(jié)的生活，他怕他摸到了那隱匿的苦楚。小小其實(shí)還是在乎客里山的生活的，哪怕貧窮一點(diǎn)落后一點(diǎn)都不打緊。小小并不覺得貧窮有多么嚴(yán)峻，就算讀不起書那又能怎么樣呢？在客里山好多父輩都是一輩子沒讀過幾天書的。有些甚至連學(xué)校門都沒進(jìn)出過，更別說讀多少書了。小小的父親就是一個純粹的文盲，母親也是文盲，他們不都是一樣活在客里山上，活得好好的么？他們還撫養(yǎng)著小小的四五個兄弟姐妹呢？父親雖然沒進(jìn)過學(xué)校門，但是父親厲害著呢，他不僅會讀懂《三國演義》《水滸傳》，還讀完了《毛澤東選集》。父親是小小家族里唯一出過國的農(nóng)民，他去過海外朝鮮，上過上甘嶺戰(zhàn)場，握過槍，打過鬼子，威風(fēng)著呢！父親干起活來簡直就是一頭壯牛的力氣，挑起多重的擔(dān)子都像沒使出力氣來那樣。他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四周的山和植物都寂靜得不敢出聲，只有父親的扁擔(dān)在山林的小徑上“吱呀吱呀”地一路響著，父親還要和著這扁擔(dān)的節(jié)奏吆喝幾聲。

人人說你家鄉(xiāng)好喲

你還到我山里砍茅草啰

人人說你蠻乖態(tài)喲

你還到我屋里呷了茶哩！

事情的結(jié)果已被小小的雙手死死地抓住不放，如同他死死地抓住父親掀過來的扁擔(dān)。父親說，你還去不去城里？小小說，不去。父親說，你還放不放手？小小說，不放。父親就使足了勁，小小也攢足了力。父親知道這次小小是鐵了心不想去都梁城了，有點(diǎn)心軟了，他孩子般的心里有著千絲萬縷的傷感。這傷感又像他抽完煙后抑制不住的咳嗽，一聲緊跟一聲。明明已經(jīng)談好了，人家過幾天就要來接你了，你居然不愿意去了。他就是不甘心，這真的讓父親想不明白，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小小唱的哪一曲？他問小小，你這唱的又是哪一曲呢？小小說，我覺得還是在家里好，我哪里都不想，只想在家里。你在家里拉石窠，以后莫想再讀書，在家等著種地耕田吧。小小說，不讀書就不讀書，我不怕。

小小最后還是離開了客里山，都梁城的煤礦工人夫婦后來又來過幾次客里山，他們打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孩子。小小和父親從田野里走回來，傍晚的大地上客里山越來越小，如同一粒遠(yuǎn)方的星光在閃亮。父母親苦口婆心地說了很多關(guān)于讀書和未來的關(guān)系，他們的語言親切而質(zhì)樸，他們的語調(diào)有著月光般的柔情，它們和客里山整個夏天的涼爽深入到了小小的身體里，小小的身體就有了顫動的癢、舒服的癢。小小突然笑了起來，小小說，我去城里。他們?yōu)榱诵⌒〉暮?，其?shí)他們更舍不得小小的離開。

離開客里山時，天還沒完全亮，手扶拖拉機(jī)在后山糧站等他們。到了糧站，小小發(fā)現(xiàn)卡車和他的女人也在那里等車。小小問卡車，你們也去城里么？卡車和女人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小就跟爹建議讓卡車他們一起坐拖拉機(jī)去城里，煤礦工人和妻子也同意了讓他們同行?？ㄜ嚢雅送粕狭塑嚕约阂卉S而上，吹了一聲口哨。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地開動了，卡車?yán)卫蔚乇Ьo了他的女人，眼光不時地往小小這邊掃來，把小小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小小低下了頭，這討完嫌的卡車和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