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磊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本書一旦問世,就如同人一樣有了自己的命運(yùn)。
被禁毀還是被推崇,以什么樣的方式流傳下來,似乎都是一種宿命。清代沈復(fù)的《浮生六記》,講述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這書本不暢銷,可一旦被俞平伯、林語堂等人發(fā)掘出來,便成為名著。
與《浮生六記》相比,《水滸傳》的命運(yùn)要曲折得多。施耐庵寫作《水滸傳》,原定一百回(也有版本為一百二十回,或其他)。除了諸英雄聚義造反,還有被朝廷招安和征討方臘的情節(jié)。這種安排,據(jù)說暗合了數(shù)千年來的社會現(xiàn)實——逼上梁山是官逼民反,被招安是反貪官不反皇帝,被皇帝利用去征討同屬異類的方臘則是盡忠。這樣的安排,顯然具有很強(qiáng)的“政治正確性”。如果沒有這個“光明的尾巴”,此書恐怕連問世都難。
以上是關(guān)于《水滸傳》版本的一些看法,未必都正確。
當(dāng)年《水滸傳》熱銷,并未引起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的注意。明朝立國后,國勢相對平穩(wěn),雖談不上蒸蒸日上,卻也足以守成。所以,這本書先后被翻刻31次,均未遭遇大規(guī)模禁毀。原因在于,統(tǒng)治者比較自信。
明末,有人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天下隨即大亂。當(dāng)此之時,朝廷對《水滸傳》有了特別的忌憚之心。崇禎十五年(1642年)四月,刑科左給事中左懋第上書,請求朝廷下令焚毀《水滸傳》,皇帝準(zhǔn)其所奏。
時局變易,“造反報國”的故事不能接著講下去了,即使想要“曲線救國”,接受招安的情節(jié)也是不被允許的了。
被禁之后,《水滸傳》又遭遇了金圣嘆的“腰斬”。原本一百回的小說,到了他手里只剩下了七十回。金圣嘆自作主張,只保留造反的故事而刪除接受招安的結(jié)局。在金圣嘆看來,這個故事的前七十回更有趣,特色更為鮮明。為了張揚(yáng)這種鮮明的反抗底色,他把梁山諸好漢匍匐在地的那部分給刪除了。
從故事的敘事上來講,金圣嘆的做法是高明的。被“腰斬”之前,《水滸傳》是典型的社會問題小說,大家讀了這本書以后,都在討論“宋江等人的悲劇是如何產(chǎn)生的”;被“腰斬”之后,這本書就變成了典型的武俠小說,如何造反,用什么手段籠絡(luò)人心、拉人下水,如何聚集力量,就成了故事的核心。這樣,小說的可讀性就大大增強(qiáng)了。但這樣一改,原本的“反貪官不反皇帝”就變成了純粹的“造反有理”,其結(jié)局自然不妙。所以,《水滸傳》在清朝依然屢遭禁毀。
在禁書這件事上,其實是有一個底線問題存在的。對底線有所了解之后,書生們就掌握了游戲的底牌: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禁毀書籍,不僅古代中國有,國外也有。關(guān)于西方人的禁書,黃裳寫過一段文字。他說:“還曾有人做過規(guī)定,以尾巴骨為中心,畫一個尺半左右的圓圈,禁止談?wù)撊?nèi)的一切東西,只赦免了胃。”這里,就明確限定了可以討論的范圍。逾越了這個界限,就是有傷風(fēng)化的和必須禁止的。
頒布禁令的人自己內(nèi)心也清楚:禁令能否得到有效執(zhí)行,主要還在于是否具備可操作性。而為了讓禁令具備可操作性,有時候也必須做一點(diǎn)妥協(xié)。比如說,一個故事不能反皇帝,但可以反貪官。再比如說,無論內(nèi)心多么堅定的道德家,都知道欲望是無法根除的,但是,圍繞尾巴骨畫一個圓圈,把“下半身”圈出來,一切就純潔多了。
這種妥協(xié)的存在,容易讓人看穿始作俑者背后的算計。
清末,“辮帥”張勛在江防大營搜捕革命黨人。凡是剪掉辮子的年輕人被抓住以后都要砍頭,一時人心惶惶,氣氛極為恐怖。
當(dāng)時,有手下人問張勛:“和尚殺不?”
張勛說:“年輕的殺?!?/p>
手下人又問:“尼姑殺不?”
張勛說:“漂亮的不殺?!?/p>
看似簡單的問答,暴露出“辮帥”的獨(dú)特口味:原來,大帥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元 夕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6年第44期,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