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艷兵
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一位出生在布拉格用德語寫作的猶太作家,他被譽為歐洲文壇的“怪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宗師和探險者??ǚ蚩ǖ淖髌啡缃褚呀?jīng)成為現(xiàn)代文學中擁有讀者最多、爭議也最多的作品。作為一個西方作家,卡夫卡卻特別鐘情于中國文化,他曾經(jīng)說自己就是一個中國人。卡夫卡的一生大致經(jīng)歷了想象中國、閱讀中國、描繪中國和創(chuàng)作中國這一過程,這在西方作家中雖然不能說是絕無僅有的,至少可以說是非常獨特的、難能可貴的。同時,卡夫卡又是中國讀者非常熟悉、敬重的作家,并且,他對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被許多中國作家視為“知音”。因此,探討卡夫卡與中國的關(guān)系既有理論意義,又有現(xiàn)實意義。
卡夫卡與中國的關(guān)系,既使人感到興奮、著迷,又使人感到神秘、困惑,而真正試圖對這一問題進行深入思考和探討,將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交叉的世界里處處奇峰異境、風光無限、千姿百態(tài)、變幻無窮。正是基于此,有關(guān)“卡夫卡與中國”的學術(shù)研討會的召開便顯得非常必要和及時。2016年10月7日至9日,“卡夫卡與中國”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德國紐倫堡-埃爾蘭根大學舉行,該會議由德國卡夫卡學會、埃爾蘭根大學日耳曼文學及比較文學系、埃爾蘭根大學漢學系及紐倫堡-埃爾蘭根孔子學院聯(lián)合舉辦。來自德國、美國、中國的30余位學者參加了這次會議。這一主題會議的召開不僅在德國是第一次,在中國,在布拉格,在全世界也是第一次。因此,這次學術(shù)研討會的召開標志著國際卡夫卡研究發(fā)展到了一個新階段,仿佛開啟了卡夫卡研究的新神話。
該研討會由德國卡夫卡學會主席阿格納斯·比特蒙(Agnes Bidmon)博士主持。她首先介紹了德國卡夫卡學會的基本情況,并致簡短的歡迎詞。德國卡夫卡學會2005年創(chuàng)立于波恩,后遷至紐倫堡-埃爾蘭根大學。德國卡夫卡學會的目標是,為所有對卡夫卡感興趣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為學者們展示現(xiàn)今文化和學術(shù)時代的這位布拉格經(jīng)典作家。德國卡夫卡學會積極支持文學學術(shù)方面的卡夫卡研究。因此重點是通過定期舉辦會議對新生學術(shù)力量的研究給予支持,卡夫卡研究的專家和年輕的學者可以就一個成熟的主題分別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并進行討論。此外,新生學術(shù)力量還有可能接觸到首發(fā)的刊物,即系列叢書《德國卡夫卡學會研究成果》。此外,德國卡夫卡學會謀求同文化組織、公眾機構(gòu)、教育機構(gòu)的國內(nèi)與國際合作,傳播卡夫卡的文學意義以及對其作品的新看法、新觀點。最后,與其他的文學機構(gòu)或師資教育創(chuàng)新研討會合作,為更廣泛的公眾群體舉辦文化活動(例如朗誦表演)。這種在文化上和在學術(shù)上對于卡夫卡知識的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結(jié)和傳播亦是該學會的主旨。
學術(shù)研討會第一個發(fā)言的是埃爾蘭根大學的漢學家朗宓榭(Michael Lackner)教授,他從漢學視角對卡夫卡的作品進行了解讀,為此次研討會拉開了序幕。他分析了《易經(jīng)》、道教等中國文化對卡夫卡作品的影響,并探討了中西方文化對于“自由”和“命運”這兩個主題之間的差異。隨后,德國卡夫卡學會負責人、埃爾蘭根大學日耳曼文學系諾伊邁爾(Harald Neumeyer)教授從日耳曼語言文學的視角出發(fā),和大家討論了卡夫卡作品中中國元素的象征意義,如《一道圣旨》中皇帝的形象是否象征了中國舊時代的終結(jié)?最后,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任衛(wèi)東教授從??碌摹爱愅邪睢钡慕嵌葘ǚ蚩ㄗ髌分械闹袊拍钸M行了解讀。三位教授從不同視角對卡夫卡作品的精彩分析引起了與會者的濃厚興趣,每個報告結(jié)束后與會專家學者都爭先恐后地提問,原本三個小時的報告會延長到四個半小時才結(jié)束。
在隨后兩天的研討會上,還有另外十一位學者圍繞著“卡夫卡和中國”各抒己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哈塞爾貝克(Sebastian Haselbeck)博士將卡夫卡筆下的長城比作一面反映歐洲歷史的鏡子,通過論述“政治新平衡”問題,探討了當時社會存在的巨大政治矛盾。來自拜羅伊特大學的邁耶爾(Michael Mayer)教授從迪特馬的《在新中國》一書切入,為聽眾描繪了當時背景下中國的皇權(quán)和普通百姓的生活。波恩大學的科爾林(Alexander Kling)分析了卡夫卡作品中出現(xiàn)的雙重身份,揭示了卡夫卡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奇幻與現(xiàn)實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同于前幾位學者,弗萊堡大學的蘭達(Sara Landa)女士剖析了卡夫卡對處于政治和文化巨大變革時期的中國的描述,為研究卡夫卡開啟了新的視角。來自特里爾和哥廷根大學的劉慧儒教授從空間和時間、卡夫卡作品的統(tǒng)一性等幾方面對《萬里長城修建時》進行了文化解讀。來自康斯坦茨大學的特維爾曼(Marcus Twellmann)教授揭示了卡夫卡與韋伯的作品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并將二者相互闡發(fā),分析了卡夫卡作品中凸顯的官僚主義。來自柏林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研究生院的迪爾姆赫恩(Clemens Dirmhirn)評價了卡夫卡對中國獨一無二的描寫手法,分析了其早期描繪中國世界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維爾茨堡大學的穆勒(Reinhard M. M·ller)博士向聽眾介紹了卡夫卡作品的空間性和文化靈動性。最后,來自德國哈根函授大學的涅豪斯(Michael Niehaus)教授向聽眾介紹了中國拓撲學,探討了拓撲學與卡夫卡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涅豪斯教授認為,中國就是中間的帝國,這是一個政治理念,而不指真正的中國,因此中國不能作為一個異托邦。涅豪斯教授生動形象的語言讓枯燥的知識也變得活潑有趣起來。
卡夫卡的《萬里長城修建時》是所有與會學者特別感興趣的作品。小說寫作于1917年三四月間,沒有完成。1919年12月,卡夫卡在《鄉(xiāng)村醫(yī)生》結(jié)集出版時將其中的一個片段抽出來,以《一道圣旨》為題先行發(fā)表。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小說稿本是卡夫卡的朋友布洛德編輯整理的,1931年問世。
小說開頭寫道:“萬里長城止于中國的最北端?!惫こ虖臇|南和西南兩頭建起,最后在最北端連成一氣。這“最北端”指的哪里?與會學者饒有興趣:有人說是北京之長城,有人說是沈陽之長城。迪特馬的《在新中國》是一本介紹中國地理的書,出版于1912年,書中有介紹沈陽的文字,并附有照片。有學者推論說,卡夫卡應該讀過這本書,因此卡夫卡筆下的京城應該是沈陽。當然,亦有學者反駁道,中國長城并沒有修到沈陽,因此此說無非是無稽之談。
小說用第一人稱寫成。這是卡夫卡放棄用第一人稱撰寫《城堡》后,他用第一人稱寫的最長的一篇小說。“我很幸運,當我以二十歲的年齡通過初級學校的最后一關(guān)考試的時候,長城的建筑剛剛開始?!边@里的“我”是誰?顯然不是卡夫卡。這個“我”是中國人嗎?是中國的北方人,還是南方人?這個“我”難道與卡夫卡沒有關(guān)系嗎?肯定有關(guān)系。那么,這種關(guān)系又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呢?這個“我”包含著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國,如何看待中國的長城之建造等諸多問題。這個我究竟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或者是一個東西方結(jié)合之人,但是,以西方人為主,還是以東方人為主?與會學者對此展開了激烈爭論和熱烈的討論。不過,在我看來,由于作為敘述者的“我”與作為作者的卡夫卡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我們一眼就看出小說的想象性和虛構(gòu)性特征,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將小說中的長城看作是中國的萬里長城,而只能看作是卡夫卡創(chuàng)造的文本的“萬里長城”。
中國長城采用的是分段建筑法,究其原因,則眾說紛紜;建造長城的目的據(jù)說是為了防御北方民族,但查無實據(jù)。我們的國家如此之大,許多問題其實是含糊不清的。于是有了關(guān)于皇帝的御史的傳說,有了關(guān)于皇帝與百姓的說法,有了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革命的故事??ǚ蚩▽懽鬟@篇小說時,中國的君主專制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是沒落帝國的宮殿、寢陵還在。這似乎證明,存在一種誤解:那些人還在等待著帝王的出現(xiàn)。帝國的皇宮金碧輝煌,因為只有帝國的皇宮才能用金色,太陽出來,金光四射,這便是帝國的象征。但是,統(tǒng)治階級與平民之間存在溝通的矛盾,這就是皇帝御史所面臨的問題。萬里長城既造成地理上的隔絕,也是社會鴻溝和心理鴻溝的象征??ǚ蚩ㄐ闹械闹袊袃煞N形象:北方皇帝大一統(tǒng)的中國;南方?jīng)]有皇帝的自在狀態(tài),就像陶淵明的“桃花源”,“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通過閱讀各種有關(guān)中國的譯作,譬如衛(wèi)禮賢的翻譯,卡夫卡深知中國的“無為”思想和“桃花源”之境界,這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又多有體現(xiàn)。建造萬里長城據(jù)說是為了抵御北方民族,但是南方人根本就沒有見過北方人。“我們在古書里面讀到他們,他們本性中所具有的殘忍使我們坐在和平的樹蔭下喟然長嘆。我們在藝術(shù)家們真實描繪的圖畫上,看到那一張張猙獰的臉面,張得大大的嘴巴,長長的獠牙,瞇縫斜視的眼睛像是已經(jīng)目中了獵獲物,馬上要搶來供嘴巴撕裂、咬嚙似的。要是孩子撒潑,我們就給他們看這些圖畫,于是他們嚇得邊哭邊往你懷里躲。”有學者指出,這里影射的是威廉二世的普魯士士兵,因為他們見過這一類的圖片或照片。由此可見,西方學者對小說的種種分析和闡釋,別有新意,饒有趣味。
正如卡夫卡在小說中所寫一樣:我們對以上事情有了一些看法,這些看法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基礎(chǔ);而要想闡述其中理由,則不僅有違我們的良心,而且也休想站得住腳。于是,小說結(jié)束時,“對這個問題的考查我暫時不想繼續(xù)下去了”。在某些學者看來,小說的意義有點接近康德的思想:“人類只能做到某種限度的成就。人類仍不能領(lǐng)悟‘整體之意義,其視界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其安全是不完整的,他也只能片段地實現(xiàn)其目的。”果然,我們有關(guān)卡夫卡小說的精神和意味的討論盡管很熱烈,亦很持久,但最終卻未能獲得令人滿意的結(jié)論或結(jié)果。
在這次大會上,筆者作為特邀嘉賓,做了題為《卡夫卡與中國當代文化》的發(fā)言,并在發(fā)言中重點展示了當代中國文化對卡夫卡的吸收與融合的接受史??ǚ蚩▽Ξ敶袊挠绊懕娝苤?,但是,卡夫卡對中國的影響已經(jīng)達到了怎樣的程度、廣度和深度,以及形成這種影響或者接受的原因究竟有哪些?筆者以大量的數(shù)據(jù)、圖表、照片、音像資料等加以說明和分析。作為一個主要生活在歐洲城市布拉格的用德語寫作的猶太作家,卡夫卡對中國當代文化的影響和塑造遠遠地超出了一般讀者、尤其是國外讀者的想象??ǚ蚩▽χ袊敶幕挠绊憥缀醣榧案鱾€領(lǐng)域,文學、電影、音樂、繪畫、旅游、餐飲、房產(chǎn)、家具、服飾、裝飾等,從“卡夫卡在中國”到隨處可見的“中國的卡夫卡”??ǚ蚩ㄒ呀?jīng)成為中國當代的一個流行文化符號,無論你走到哪里,不經(jīng)意間就會猛然間與卡夫卡不期而遇。筆者發(fā)言后,有西方學者提問:卡夫卡及其作品對于西方讀者和中國讀者肯定不同,你認為哪一種閱讀和理解更接近真實的卡夫卡?你認為《萬里長城修建時》中的“我”是誰?是西方人還是中國人?卡夫卡的作品哪些在中國最受歡迎?如果說存在幾種帝國模式,譬如羅馬帝國、埃及帝國、中國帝國,中國是帝國的典型模式嗎?帝國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中是如何表現(xiàn)的?凡此種種,我以為西方學者將卡夫卡一部純粹想象性的文學作品似乎當做一部歷史文獻來閱讀了,他們對中國愈缺乏了解,他們愈想從卡夫卡的作品中獲得歷史的證據(jù)或者封塵久遠的帝國往事的蛛絲馬跡。
在兩天半的時間里,來自多所大學的卡夫卡專家學者濟濟一堂,不僅展示其最新學術(shù)成果,還互相交流分享各自的研究心得和體會,并與現(xiàn)場聽眾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這次研討會不僅促進和深化了對卡夫卡作品中的“中國”的內(nèi)涵和價值的挖掘,而且通過“卡夫卡與中國”這一紐帶,將西方與中國連接在一起,拓展了卡夫卡研究的新思路,開拓了卡夫卡研究的新方向,亦讓眾多卡夫卡愛好者或“粉絲”受益匪淺。在寒風瑟瑟的德國東南部城市埃爾蘭根的秋天,我們仿佛聽到了卡夫卡在喃喃細語,并隱約地聽到他在敘說有關(guān)古老中國的種種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