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明玥 編輯:饒曉陽
同城快遞賺到你的心
文:華明玥編輯:饒曉陽
花六七塊錢快遞費,就能實現(xiàn)這種平時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情感互動,是多么便宜的事!
他們相處中的一系列盲點就像隱匿的礁石,一一裸露了出來。他們的互相漠視結束了,互相觀察與體貼開始了。
她給他寄第一份同城快遞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結婚11年。她是機關文員,他是在新城區(qū)上班的碼農。而且他因為在寫軟件程序方面天賦異稟,且積累了豐富經(jīng)驗,已經(jīng)成為整個公司技術部門離不了的“掃雷工”。一旦發(fā)現(xiàn)代碼的運行出現(xiàn)問題,他會召集整個團隊開會,讓手下把設計理念分步驟跟他說清楚,而后,他就徹夜不眠一行行檢驗代碼,把那個出錯的點揪出來。這意味著他需要在辦公室的空地上搭個帳篷,準備好牙刷毛巾,幾天幾夜不回家,日以繼夜參與排查和“掃雷”。
她已經(jīng)習慣了他一出去上班就像一個神秘的臥底——只要一接到任務,他自己也不知道工作上的難度有多大,以及什么時候能放風回家。她只好一切都學著自己干:自己在網(wǎng)上下了步驟,動手清洗油煙機;燈泡壞了自己換;至于兒子要開家長會,兒子要學游泳,兒子生了病要打吊瓶,更是別指望他這個當?shù)某鱿?。等兒子上了小學,在小足球隊里擔任左后衛(wèi),也是她這個當媽的在一旁大喊大叫鞭策指揮時,她心里也隱約浮上灰心的念頭:既然一切都可以由她母代父職來實現(xiàn),那婚姻的意義在哪里?
因為工作的特殊性,他也能感覺到他在這個家庭中的位置越來越邊緣。他們母子間結成了強有力的同盟,他哪怕回來,都感覺到自己的可有可無,感覺到自己給那母子倆熱熱鬧鬧的熟絡,增添了一絲尷尬。慢慢地,他也覺得有些灰心:既然他的價值,他的驕傲,只能在辦公室里實現(xiàn),那么,他豈不是更多地留在辦公室加班更好?
婚姻越發(fā)成了嚼過300下的口香糖,想吐掉,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想含著,卻又寡淡無味。
第一次同城快遞,是他催她寄的。時間大約在2015年8月初。一份急用的文件,他落在了家里。而當時正是酷暑時節(jié),氣溫39℃,他怕她傻呵呵親自送到郊區(qū),專程叮囑她用順風快遞。這是最貴的快遞,同城也要12元。她是當家庭主婦當慣了的,想想薄薄幾頁紙快遞費竟然這樣貴,有點不甘。正巧,自己給孩子烘焙的蔓越莓餅干剛出爐,就找了一個一次性飯盒,裝了一飯盒餅干,與文件一起遞了過去。
這事兒做過也忘了。下午四點鐘,她正在接孩子放學的公交車上,忽然聽到手機里有朋友圈新消息的提示音,點開一看,竟是他發(fā)的圖片!這個刻苦敬業(yè)的碼農,上一次發(fā)朋友圈是2015年2月,參加同事的婚禮;再上一條消息,是2014年7月,參加公司的拓展訓練營。她經(jīng)常取笑他在社交平臺上出現(xiàn)的頻率,比偉大的霍金還要稀疏得多。今天,他居然因為老婆快遞來的餅干發(fā)了朋友圈——那可憐的一次性飯盒放在辦公桌中間,邊上是一圈碼農們的茶杯,茶杯上全是茶漬咖啡漬。他感慨萬千地說:“萬沒想到寄個文件,老婆還夾帶了禮物……已經(jīng)三天沒有回家了,忽然很想家。那一點缺席家務事的愧疚,忽然浮上心頭?!?/p>
她看了看那張照片,頃刻之間熱淚盈眶——自從他的辦公室從城里搬到地鐵盡頭的遠郊,她從沒有去過他的辦公室,從沒有體驗過一個碼農的凌亂與辛苦?,F(xiàn)在,她從那些沾滿了老茶垢和咖啡漬的杯子上,從堆滿了煙頭的煙灰缸里,從旁邊還沒有清理的泡面盒上,體會到他的不易。她之前總以為,他的心只被升職加薪的需要攥著,被替老板賣命的責任心攥著,她怎么就沒有想到,他也被無法為家庭盡責的愧疚緊攥著心。幾乎所有的理工男都有不擅表達感情的問題,碼農們尤其如此。而如果她也以淡漠去應對他的不擅表達,那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淡是肯定的。她想起臺灣女作家吳淡如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想做一段感情的掘墓人,只要用你的不作為把對方往外推就可以。”
而她,怎么舍得做這段感情的掘墓人?他們是高中同學,上大學時異地戀3年,光互相探望的火車票,就花去了父母給的一半生活費。她的精打細算的毛病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
于是,之后他又要埋伏在緊急任務中,三四天甚至一周不能回家時,她開始不定期地用同城快遞給他寄一點生活必需品和小禮物。她比較了各家快遞的費用,選了兩家靠譜又價廉的。
早秋,她給他寄鹽水煮的帶殼新花生,寄七八個新鮮的蓮蓬,一大嘟嚕連枝帶葉的小橘子;深秋時,她給他寄自己烘烤的小餡餅,有板栗餡的,山藥餡的,紅豆桂花餡的,紫薯餡的,配在小箱子里的還有一大束她不知道打哪兒尋來的桂花。
到了大冬天,她快遞來的東西就更多了——自己買了新鮮羊肉做出來的羊肉糕;自己灌的香腸做成的美味香腸卷,兩三枝打滿了花骨朵的蠟梅花,幾雙她在外貿小店里淘到的最舒適的薄羊毛襪,幾小包她淘來的據(jù)說是“拼豆比例極其有章法”的掛耳咖啡。不知為什么,收到這些咖啡他也不好意思像個情商極低的碼農一樣取笑她:“你們文科生就是喜歡玩情調、窮講究?!毕喾矗駛€守財奴一樣找了個密封罐,把咖啡收了起來。只有見到久未見面的客戶或鐵哥們時,才會興致勃勃拿出來獻寶:“嘗嘗,你嫂子寄來的好咖啡,懂的人,一喝就會嘆氣,就會醉了?!?/p>
嘗咖啡的人,一面取笑他“窮講究”,一面打聽兩口子又沒有分居,有好東西要分享,為啥還要借助同城快遞?他就半是訴苦半是炫耀地說起了碼農們以公司為家、黑白顛倒的生活。而訴說這些時,他仿佛才驚覺,周圍的同事多數(shù)過得跟自己一樣,過著回家經(jīng)常就是拿出差用品和換洗衣服的生活,好些人的婚姻一直黃燈不斷,自己這里,為啥一直都是順心暢意的綠燈呢?
她是怎樣錘煉出這樣的心胸?還沒有等他琢磨出她的變化由何而來,新的快遞又來了:她寄來了幾本她讀了忍不住發(fā)笑與深思的隨筆和雜文集,包括梁啟超和傅雷寫給孩子們的家書,包括王小波、羅永浩和蔡瀾的文集。他頗感吃驚:難道家里的文科生嫌我寫了十年代碼,變得忒沒文化嗎?卻見書里掉出來老婆的紙條:“給你蹲廁所時消遣”,“蹲廁所你還聯(lián)機打游戲,小心視力越來越差!”又掉出來兒子畫的“想爸爸啦!鄰居王阿姨送來的臘八粥還給你留了一小碗”的涂鴉。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發(fā)現(xiàn),她寄同城快遞的日子,不僅成了他一個人的節(jié)日,也成了全部門的節(jié)日。那些過來搶吃美味的小伙子們,吃完了還要各種取經(jīng):“老大你行??!把嫂子搞得這樣一往情深,安撫得這樣賢惠,不容易呀!都有啥葵花寶典,快拿出來教教兄弟們!”
他簡直被這問題憋得滿臉通紅:“我有啥葵花寶典?那是你嫂子自己賢惠……好啦好啦,我照供!我每次回家都帶兒子去遠足,去露營,男孩子嘛,要膽大,要親近自然對不對?我要不在家,你嫂子帶著他外出露營咱也不放心呀!還有,要抓緊一切時間帶兒子去踢球,把我出類拔萃的盤帶控球本事教給他,別忘了哥在大學里踢的也是左后衛(wèi)!還有啥?還有啥?你嫂子恐高,我回家就擦玻璃、擦吊扇、擦空調。你嫂子燒紅燒菜,功夫永遠沒我到家,所以回家我都會燒一個冰糖大蹄髈給她娘倆留著當硬菜……女人嘛,要賢惠一陣子很容易,賢惠一輩子,你以為你小子就坐享其成,就不要付出的?”一開始,他一面說,一面心里害臊得慌,擔心自己的鼻子突然會變長,過了那尷尬期,他就想,自己編出來的豐功偉績,自己總得圓個謊。于是,不管是帶孩子,還是擦玻璃,無論是大掃除,還是燒硬菜,他多多少少、見縫插針,也挽起袖子干起來。
而聰明的她,甚少告訴他自己置辦這些快遞時,所耗費的心力。她發(fā)現(xiàn),自從她開始給他遞送同城快遞,率先積極主動、執(zhí)著認真地去尋找他的需要,便開啟了他們互相諒解的一個契機。他們相處中的一系列盲點就像隱匿的礁石,一一裸露了出來。他們的互相漠視結束了,互相觀察與體貼開始了。
就花六七塊錢快遞費,就能實現(xiàn)這種平時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情感互動,是多么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