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岳
我從未像2015年冬天這樣,感覺到自己與死神離得這么近,它仿佛時刻都在我身邊。這倒并不是因為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而是因為父親每隔一兩天都會談到死亡。而且,每次談到都是極其渴望的樣子,仿佛死神已經(jīng)在他身邊等候多時,他不想再耽誤它的時間和行程。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會環(huán)顧左右,好像死神就坐在那里,或者,就站在我身旁,向父親張開雙臂,正等待他起身離開。
回想起來,在我有限的人生旅程中,至少也有一兩次曾與死神擦肩而過,其中一次,我甚至以為自己肯定是要在那個時間和地點了。那是20年前的事,我深入一片森林去采訪,因為遭遇風(fēng)雨,在森林里迷路,本想抄近道繞過一座山頭回到住的地方——我事先已經(jīng)在林區(qū)找好了一個可以住下來過夜的房間——可是沒想到那個山頭到處都是懸崖峭壁,根本無法翻越。便在深夜的密林中不斷左突右拐,而雨卻一直在傾盆而下。直到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之后,才決定在山上宿營。好在我還有一位同伴,一位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他是我的一個姑祖父,在去往這片森林的途中,我與他巧遇,覺得這是緣分,便相伴而行。那是一個夏天,此前我從未想到過高原夏天的雨夜會那么寒冷。因為衣衫單薄,當(dāng)雨水不停地澆到身上時,仿佛一下就滲進(jìn)了骨髓里,奇寒無比。那時,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縷微弱的火苗,隨時都有可能被澆滅。雖然,我們最終燃起了一堆篝火溫暖著自己越來越冰涼的身體,但是,過了午夜之后,我們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找到可以燃燒的柴火,而雨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那個時候,我無數(shù)次想到過,我們肯定要死在那里了。那個時候,我感覺死神就站在那雨夜里,就在我們身邊,向我們微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它的臉龐。假如那雨,再下大一點點,或者再持續(xù)個把時辰,我就不會還坐在這里寫這些文字了。也許,那一次死神只是跟我們開了個玩笑,而并非真跟我們過不去,或者,它只是碰巧路經(jīng)那片森林也說不定。總之,雨并沒有下得更大,持續(xù)的時間也沒有更長,所以,次日早晨,我們才得以活著走出了那片森林。所謂命不該絕,這也許就是命運(yùn)的安排。
即便有過這種與死神非常切近的體驗,與這個冬天刻骨銘心的記憶相比,那甚至算不上是一種記憶,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在這個冬天,每時每刻,我都處在一種毛骨悚然的狀態(tài),好像一轉(zhuǎn)身投足之間就可能與死神撞個滿懷。我甚至設(shè)想過,假如我被它撞倒在地,自己還能不能重新站起身來,接著還進(jìn)一步設(shè)想,假如我再也爬不起來,那是否就意味著已經(jīng)死亡了呢?
有一次在飛機(jī)上,我正在讀尼爾·唐納德·沃爾什的《與神對話》。我旁邊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衣著樸素,感覺像是一位某家工廠的老工人。他歪過頭來,看了一眼封面,用濃郁的東北口音自言自語:《與上帝嘮嗑》,我知道,這是他對這本書封面上英文書名的另一種譯法,不禁側(cè)目。后來,我好像問過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依稀記得,他是一位地質(zhì)工程師什么的,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工程師,比如靈魂工程師。后來,他沒再說什么,因為我什么也沒問。后來想起那一幕時,我總覺得他曾經(jīng)跟上帝嘮過嗑,說不定,他還是一位神的使者。從表面看,一位圣徒可能更像是一個乞丐,他們的高貴和圣潔永遠(yuǎn)隱藏在靈魂深處。于是,后悔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多問幾個問題??墒?,我與他已經(jīng)錯過,他已隱于茫茫人海,無從尋覓。我與他的短暫邂逅永遠(yuǎn)留在了八千米的高空。這便是緣分。
尼爾·唐納德·沃爾什在接受美國著名電視主持人拉里·金(Larry King)的采訪時,曾談到過《與神對話》的緣起。1992年前后,陷入人生谷底的沃爾什憤怒地給上帝寫信,問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生活為何如此悲慘的問題。寫下問題之后,他聽到有個來自右邊的聲音說:“你真的想知道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嗎?或者只是在發(fā)泄而已?” 沃爾什轉(zhuǎn)過頭,卻看不到人影。他感到腦海中充滿了那些問題的答案,于是決定將它們寫出來。因為母親的離去,因為病危的父親總是在談?wù)撍劳?,在這個冬天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那次航班上的那一幕,好像受到了某種啟示,覺得自己應(yīng)該寫一部與死神對話的作品,甚至也學(xué)著沃爾什的樣子擬好了很多要向死神提出的問題。
比如,一個人是否可以自己決定死亡的時間和地點?一個人是否可以在死亡時自己選擇有誰陪伴在身邊?一個人臨近死亡的時候,能否做到從容愉快地離去?如果能或不能,那么又是誰決定著這個結(jié)果?誰給他(或它)賦予了這樣一種權(quán)利?還有,一個人的死亡是人生的徹底結(jié)束還是一次全新旅程的再次開始?如果是再次開始,那么他會去往哪里?往生何處?誰將決定他的去向?他是否有自己選擇的余地?如果有,自己該做什么樣的抉擇?還有,父親問過我的那些問題:究竟有沒有死亡這回事?要是有,為什么一個人想死的時候卻死不了呢?……等等,等等。
可是,無論是我的右邊還是左邊,都沒有一個聲音說:“你真的想知道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嗎?或者只是在發(fā)泄而已?”——也許,我應(yīng)該對這句話的后半句稍稍做些改動,因為,我并不是要發(fā)泄什么,而是在追問。而后,我轉(zhuǎn)過頭去——不停地轉(zhuǎn)過頭去,也沒有看到人影,我的腦海中更沒有充滿了這些問題的答案。于是,惶恐而疑惑。也許死神與神或者上帝還是有所區(qū)別,如果愿意,神或者上帝有時候可能會跟人對話(或嘮嗑),而死神不會,它沉默不語。雖然,有很多時候,我好像確曾聽到過死神在耳邊絮語的聲音,但那不是真的聲音,它是以沉默的方式傳遞聲音的。于無聲處才有死神的絮語。它仿佛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而我卻什么也聽不明白。
很多人臨近死亡的那一刻,某個意想不到的人恰巧悄然來到他的身邊,而很多本該在身邊的人卻都離開了,像是被誰給支開了一樣。我曾祖母臨走之前的那個午后,她一直在我家院墻根里剝蠶豆。回到老宅租屋之后,晚飯后,很多人都在身邊陪著說話,看她好好地在炕上端坐著,像是有點困了,就讓她早點睡,便都離開了??墒?,她并沒有睡,她像是在等一個人。這時,我在外地工作的伯父回來了,在自己家稍事休息之后,等不得天亮就想去看看奶奶。他走近我曾祖母的房間時,她還那么坐著,看到他回來了,很高興,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伯父看見我曾祖母已經(jīng)閉上雙眼,他還以為她睡著了,想把她喊醒來,讓她睡。可是,她沒有反應(yīng)。把聲音放大點了,再喊,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離開了。我母親彌留之際,我?guī)缀跞找故刈o(hù)在身邊,須臾不曾離開。那天清晨,我看她睡著了,呼吸均勻,便回到自己屋里瞇了一會兒。離開她身邊之前,我還摸了摸她的脈象,很微弱,卻平穩(wěn)。我就對幾個妹妹說,母親沒事兒,讓她們也瞇一會兒??墒?,沒幾分鐘,我聽見動靜不對,趕緊跑過去時,她老人家已經(jīng)離開了。我岳母走的時候也這樣,那天晚上,在她醫(yī)院的病床前,我和妻子看到她似乎好多了,連氣色也比以往要好一些。她還說了很多話,有一會兒,臉上還掛著微笑——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微笑過了。便覺得,她不會有事,我就回了一趟家。剛到家,妻子就打電話來,聲音不大對勁兒。趕忙跑到醫(yī)院時,她老人家也已經(jīng)走了……
不僅是死,生似乎也充滿了這種懸念。我老家有一種習(xí)俗,一個人出生時,第一個走進(jìn)家門的人,叫踏生者,說這個人身上的很多習(xí)性會直接影響到這個新生兒一生的性格。所以,一個孩子降生后,一家人總希望第一個走進(jìn)家門的人是一個心慈面善之人,而不希望一個口是心非之人,更不希望一個滿身壞毛病的人突然闖入。為了慎重起見,有的人家還會在宅門外面煨上一堆火,或者在門上系上一溜兒紅布條,謂之忌門,以防不速之客的擅自闖入。而結(jié)果往往是,你最不希望到來的那個人總是在那個特定的時間不期而至,不早也不晚,好像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無法更改。生與死的關(guān)鍵時刻都具有神秘的儀式感,莊嚴(yán)神圣。
我覺得,這絕不僅僅是一種巧合,這更像是一種有意的安排。那么,誰在安排著這一切呢?誰可以事先注定這一切?誰在界定生與死的界限?死亡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死亡對生命又意味著什么?死亡之后,一個人的生命真的就煙消云散了嗎?那么,靈魂呢?靈魂又去了哪里?這又是一連串的問題。雖然,我們誰都清楚這些問題一直都存在,卻無法給出答案。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悲哀。我們所能看到的一個現(xiàn)象是,一個人死亡之后,其實,他還在那里,很平靜,甚至很安詳,所不同的只是他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呼吸停止,脈象消失,心臟也不再跳動。而我們并未看到這些生命的氣息去了哪里?它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一下子就那么沒有了,消失了,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深處,好像那里有一個我們無法感知的秘密通道,通向一個未知的時空?,F(xiàn)代醫(yī)學(xué)把這些氣息特征的消失確定為正式死亡,可很多從事靈魂工程——科學(xué)界稱之為內(nèi)在科學(xué)——的人堅信,那個時候,人的意識還在,包括記憶和聽覺,他們能聽見你說話的聲音,也能記住你說的話。而對這一切,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是無從體驗的,至少普通人做不到。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永遠(yuǎn)無法證實自己的死亡。任何有關(guān)死亡的消息都是由活著的人來宣告的,包括訃告,包括葬禮的時間和地點。尤其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悼詞,把任何一個人都說得完美無缺,聽了,你都會替亡人感到恥辱。在做這些事情時,我們無須征詢亡者的意見,盡管他才是真正的當(dāng)事人,好像那只是生者的事情,與亡者無關(guān)。那么,誰會知道死亡以后的事呢?我想,假如真有知情者,除了死神就是亡者本人——也許還有那些靈魂師。亡者不會開口說話,死神則可能不想跟活人談?wù)撨@些——它只對亡者談?wù)撍劳龅拿孛?,你要非得找它理論,它可能會說:別著急,等你死的時候,我們再談?wù)摬贿t。而那些靈魂師,當(dāng)非常人,一個普通肉身之人,他即使樂意跟你傾心交談,你也未必能聽得明白。原因很簡單,那是死亡以后的事,而你還活著。即便你聽到的句句都是真理,也無從證實。據(jù)此,你可能會做出這樣的判斷,無從證實的真理就是謊言。
于是,我們就陷入了死亡的困惑,被死神所困擾。我們誰都清楚,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好像那扇門隨時為我們敞開著??墒?,它又將我們拒之門外,以致死到臨頭,我們對死亡本身還是一無所知,直到你踏進(jìn)那扇門里面,看到那扇門在你身后再次緊緊關(guān)閉。想必那時,你肯定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終于看到了它的真相,也許你曾想把那真相告訴外面的人,可是,你無法回頭,你回不了頭了。你可以從那扇門進(jìn)去,卻不能從那扇門回到過去。如果你還能繼續(xù)生與死的輪回,那么,在別的什么地方也許還有一扇門通往下一次輪回,但絕不是從你曾進(jìn)入的那扇門里原路返回。
而此時,死神也許正站在我們身旁,絮絮叨叨地談?wù)撝覀兊乃劳觯械募?xì)節(jié)都不曾遺漏,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卻跟很久以后——也許沒那么久——才會發(fā)生的那一幕絲毫不差。我們是當(dāng)事人和主人公,那一切都確定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可我們卻一無所知。我們成了自己的一個秘密。那么,是誰把我們鎖在自己的身體里面?它好像掌管著我們的生,生和死應(yīng)該是對立的,它為何又讓死神掌管著解鎖的鑰匙或密碼呢?一個人的生命旅程設(shè)計得如此精妙,而旅行者自己只記得中間這一段旅途,卻不知起點和終點,更不知道開始之前和結(jié)束以后的事。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人生最大的局限。那么,又是誰預(yù)先設(shè)置了這樣一個前定,它在限制什么?或者說,它在擔(dān)心和害怕什么呢?是人的智慧?還是人的貪婪和欲望?也許都有。試想,有了這樣的限定,人類都已經(jīng)不可一世,凌駕于萬物之上了,要是沒有了這樣一個限定,還不知道它會怎樣肆意妄為、禍害萬物?畢竟,人類只是造物之一,而非造物主。
如此想來,又覺得這是一大幸事。你只管好好活著,考慮到,你死后還有可能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繼續(xù)存在于某處,繼續(xù)你生命的輪回,而你前世的孽緣和功德,說不定能折算成某種苦役或福報償還給來世的你,你就不得不善待自己,更不得不善待他人乃至萬物,先利他,而后利己。且不論其它,就理而言,人能做到這點,善莫大焉,因為,這符合萬物的利益。如此想來,死神可能只是把守一道關(guān)口,并嚴(yán)守最后的秘密,無論你是誰,最終都會聽到它的召喚,而一經(jīng)聽到召喚,片刻也不敢耽擱,便匆匆趕到它門前報到。如此,天下萬物方能消長有度,生死有致,這便是生命的秩序,是永恒的自然規(guī)律,是定數(shù),也是劫數(shù),你縱使有再大的能耐也會甘愿就范。
如此想來,我所聽到的死神的絮語,并非真的是它說話的聲音,而是切身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而它的確是存在的,否則,我們就會像西比爾那樣永遠(yuǎn)活著,而不會死去了。西比爾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先知,因為阿波羅愛上了她,賦予她預(yù)言的能力,而且,答應(yīng)給她一件她想要的東西,她要的是永遠(yuǎn)活著。阿波羅滿足了她的要求,只要她手中有塵土,她就能一直活著。然而,她忘了跟太陽神要永恒的青春,所以日漸憔悴,最后老得只剩下了一層皺巴巴的皮囊,只好吊在一只空瓶子里,整日哭泣,卻依然求死不得。她像一片早已干枯的樹葉,卻無法凋零。艾略特在他不朽《荒原》的引言中寫到:“因為我親眼看到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比绱讼雭?,能活著固然好,但是,如果青春不再、行將就木,依然不會死去,或無法死去,也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情。我等并非西比爾,但我們知道,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不會早一天,也不會晚一天,就在要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