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fā)明
作家所描述的都是平常生活中的故事,看起來挺平淡,但讀后咂巴咂巴嘴還是蠻有嚼頭的。人的本性和人的欲望乃至喜怒哀樂,無不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有所改變。然而,不變的初衷,恰是本色的綻放,于是在平凡的小人物眼里就有了光澤,有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感動。作家的思想敏銳而深刻,正是從這故事中,讓人感受到了那種值得挖掘而又令人珍惜的東西。有些東西并不是一時能夠述說清楚的,但回味正是一個明了的過程。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張家口東部山區(qū)一帶狼患嚴重,關(guān)于狼吃人禍害牲畜的傳說和故事,打我記事起就經(jīng)常聽大人們講起。我有個本家大爺因為是個歪脖子,人們都當面或背后稱他“歪脖叔”“歪脖爺”。大爺?shù)牟弊硬⒎窍忍炀屯?,這跟他的一段頗具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那個時候,人們的家境都比較貧寒,過著勉強溫飽的日子。大爺天生一副好身子骨,剛剛十五六就長成了一條壯實的漢子,干起活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有一天,爺爺讓他去下花園給患癆病的太爺爺抓藥,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抓了藥趕緊往回返,免得回來晚了半路遇上狼。
那個時候狼出奇地多,十里八村經(jīng)常有小孩被叼走、豬羊被吃掉的事情發(fā)生。所以,大人們白天下地干活或者出門,總是結(jié)伴而行。到了晚上,家家戶戶早早就關(guān)上門,一家人待在家里,沒有什么事是不會隨便出門走動的。
大爺臨出門時對大人囑咐的話答應得好好的,可是一進到城里,立刻被熱鬧的景象給吸引住了,東看看西逛逛,等他想起往家返的時候,太陽快要下山了。從城里到家里還有很長一段路,大爺一個人行走在荒山野嶺中,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怯意,后悔不該貪玩以至晚歸。道路兩側(cè)的山崖、溝壑黑漆漆一片,猶如張牙舞爪的怪獸一般。大爺不禁加快了步伐。就在接近山頭的時候,突然一只狗一樣大小的動物出現(xiàn)在離他五六米遠的地方,兩只眼睛發(fā)出幽幽的綠光。不好,遇上狼了!大爺頓時頭皮發(fā)麻,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狼一邊沖他呲牙,一邊發(fā)出令人恐怖的低嚎。
拼了!大爺突然從心底迸發(fā)出一股力量,猛地揮舞著手里的褡褳朝狼大吼一聲沖了上去。他本想主動出擊,用聲勢把狼嚇跑,不料狼并不躲閃,猛然躍起迎頭向他撲了上來。大爺左躲右閃,機敏地躲避著狼的尖牙和利爪。在搏斗中,他的喉嚨幾次險些被狼咬住。在防守的同時,他也不忘反擊,利用拳腳踢打惡狼,抵擋住了狼的一次次反撲和撕咬。就這樣,他和狼激烈地搏斗著,打得難解難分。打著打著,他和狼雙雙從路上滾落到水溝里。他抓住時機,兩手死死地抓住狼的前肢,并用身子將狼抵在了角落里。狼拼命反擊撕咬,他的衣服被狼撕扯得支離破碎,前胸和肚子被劃出道道血溝。情急之下,他從后腰里摸出旱煙袋,用煙桿子直戳狼的腦袋和眼睛。他和狼就這樣做著殊死的搏斗,同時也進行著意志上的較量。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和狼都急促地喘個不停,有些精疲力竭。這時候,大爺對狼說:“我倆互相放過對方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崩撬坪趼牰怂脑挘谷煌V沽怂阂?。于是他放開了狼的前肢,從水溝里爬了上來。就這樣,他和狼各自放過了對方,向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村里的大人們舉著火把尋他來了,見他大難不死,都嘖嘖稱奇。
回到家后,他大病了一場,在炕上躺了半個多月才恢復元氣。在跟狼搏斗的過程中,他的脖子扭傷,從此腦袋歪向了一邊,再也伸不直。后來,別人給他保媒,女方多因他脖子歪而不同意。直到認識了我大娘,他才成了家。大娘患有嚴重的白癜風,而且頭發(fā)花白。據(jù)說,當時相親時候,大爺幽默地跟大娘說:“你別嫌我脖子歪,我也不嫌你頭發(fā)白。”
說來也奇怪,自從大爺打敗了那只狼以后,我們村里再也沒有鬧過狼患。人們說,我大爺遭遇的那只狼可能是狼族的首領(lǐng)。狼這畜生有靈性,當時我大爺放過它時有過互不傷害的約定,所以,它一是因為臣服,二是信守承諾,便不許族狼再到我們村來禍害人畜。不管事實是否如此,反正自打那以后,我們村子很太平,再也沒有鬧過狼災。
荷花壺
楊區(qū)長剛到任不久就開始走訪群眾,陪同他一起走訪的有住建、民政等部門的負責同志。當他們走進困難戶老丁的家里時,老丁正在炕上教孫子識字,老伴在準備午飯。老兩口一時間慌亂不已,不知該如何招待這幾位貴賓。
老丁趕緊提醒老伴兒泡茶,然后一邊讓座一邊遞煙。楊區(qū)長來到屋子中間,目光環(huán)顧左右,這是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一條土炕、一張床,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空間。因為屋小的緣故,房間里潮熱不堪,叫人感覺很不舒服。
“聽說兒子和你們在一起過六年了?”楊區(qū)長問?!翱刹?,您看,孫子都五歲了!”老丁說著從身后拉過來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似乎很怕生,忽閃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個勁兒地往爺爺身后藏。楊區(qū)長走上前,愛撫地摸了摸小孩的頭說:“真是難為你們了啊,五口人擠在這么小的房間里!”他問身旁的住建局王局長:“今年建的廉租房什么時候能夠入???”王科長說:“10月份左右?!睏顓^(qū)長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向老丁說,“你們一家人再堅持堅持,政府會爭取早日叫你們住上新房子。”這件事情老丁一家人已經(jīng)盼望了很久,從眼前這位“貴人”的身上,老丁再次看到了希望。他用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楊區(qū)長的手,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茶水沏好了。他倆邊喝邊嘮,儼然是一對老相識。忽然,楊區(qū)長的目光被面前的茶壺吸引住了。此壺十分漂亮,外形如同一朵初綻的荷花,托盤則像一張剛落水面的蓮葉,有一種渾如天成的色彩,極其迷人?!昂苫▔?,泥興荷花壺!”楊區(qū)長脫口說道?!斑@壺不亞于紹興紫砂壺。沏出的茶,水色澄清,滋味純正,即使夏天茶葉在壺里隔夜也不發(fā)餿……”老丁興致勃勃地向楊區(qū)長講述這件祖上留傳下來的寶貝?!昂脡?!真是一把好壺!”楊區(qū)長一邊贊嘆一邊左右端詳,流露出一片愛慕之色。
10月份的時候,第一批廉租房住戶名單公布了。老丁一打聽,沒有自己的名兒。怎么回事?區(qū)長把說過的話忘了?老丁已等了兩個月了,他幾乎每天都打聽分房子的事,沒想到到頭來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常言說:“官大健忘”。嗯,人家堂堂的區(qū)長,怎會把自己一個平民百姓的事放在心上!老丁想到這里,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他想起那天楊區(qū)長對他家的那把荷花壺贊不絕口、十分喜愛的樣子來。對了,一定是區(qū)長看上了那把壺,而自己又沒好意思說出口……唉,我這死腦筋。他猛地拍了一下腦瓜子,對自己懊惱不已。
走進家門,他驀地怔住了:只見那只荷花壺,此時變成了一堆破瓦片,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罢l打碎的?”老丁沖屋里怒吼起來,聲音大得像炸雷一般。他的聲音剛落,只見旁邊的孫子“撲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老丁一切都明白了。他木然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轉(zhuǎn)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老丁幾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店鋪和舊物攤,千尋萬覓,終于訪查到了一把跟自己原來那把一模一樣的泥興荷花壺。盡管壺主要價甚高,但他還是狠心把它買了下來。是啊,一把壺雖然名貴,可比起房子來還是微不足道的。
這天一大早,老丁早飯都沒吃就到區(qū)政府大門口等候楊區(qū)長。8點的時候,他敲開了楊區(qū)長辦公室的門。楊區(qū)長一眼就認出了他,熱情地把老丁請進了辦公室,微笑著問他有什么事。老丁囁嚅地說:“沒什么事,今天來就是想送您一樣東西!”說著,他將揣在懷里的口袋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把茶壺,然后輕輕地放在了楊區(qū)長的辦公桌上。
“哦,這不是您家祖?zhèn)鞯哪羌氊悊??”楊區(qū)長顯然對這把壺有著很深刻的印象。
“楊區(qū)長,既然您喜歡,就送給您了?!薄袄隙?,你……”楊區(qū)長雙眉緊蹙,下面是雙不解的眼睛。一時間,屋子里的空氣像凝結(jié)了一般。
“老丁啊,你想多了,我雖然很欣賞你這把茶壺,可怎么會奪人所愛呢?再說我們黨員領(lǐng)導干部是不允許接受群眾饋贈的!”望著眼前急得臉色發(fā)紅、局促不安的老丁,楊區(qū)長接著說:“我知道您老是為房子的事情來的,我實話告訴你吧,馬上就要公布的第二批廉租房住戶名單里就有你?!?/p>
“啊,真的嗎?”老丁不僅張大了嘴巴,兩眼直直地盯著面前的楊區(qū)長,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丁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區(qū)政府大院的,只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他兩手依然緊緊地捧在胸前,此刻他卻感覺這把壺是那樣地沉重,重得幾乎都讓他直不起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