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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在工體北路4號

2017-01-21 14:14司徒志嵐
上海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白老媽

司徒志嵐

1

我的人生就是扯淡的一生。

從小我就愛睡,只要腦子空下來,像魚被放回水里一樣,一下就滑到夢里,沉入底待著。而我總是被不同的人推醒,提醒我接下來該做什么:

“喂,吃飯了?!?/p>

“喂,起床了。”

“喂,下課了?!?/p>

“喂,上課了?!?/p>

“喂,到站了?!?/p>

“喂,我們打烊了?!?/p>

“喂,你換好沒有?”

近來越睡越不踏實(shí)了,比如這天午飯后,我照例又睡過去了,朦朧間總覺一片幽幽的白光垂落在眼皮上,明晃晃的教人無可回避。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一下一下的悶捶聲,遙遠(yuǎn)又精準(zhǔn)地沖擊我的耳膜,不屈不撓地提醒著:別睡別睡,再睡就醒不來咯!我只得去辨認(rèn)這聲源是哪里來的,剛認(rèn)出是樓下小孩在沖著樓壁踢足球??┼庖宦?,就像有人在我心里藏了個定時器,到點(diǎn)了,心頭震了震,我隨之被震醒,努力睜開眼睛:桌上電腦屏幕定格在美劇《Damages》里Patty Hewes的特寫表情上。我應(yīng)該下午五點(diǎn)之前把校好的時間軸發(fā)給頭兒,怎么又倒頭睡著了?哦,想起來了,時間軸對錯了,字幕和臺詞錯位九秒,以致Patty Hewes亦正亦邪的微笑出現(xiàn)時,底下字幕一片空白,一句震懾人心的臺詞也沒出現(xiàn),錯位的九秒令我發(fā)了好一陣子怔,所以眼皮又習(xí)慣性地耷拉起來。

“喂……起來遛狗!”外公重重地敲著我的房門。醇生湊熱鬧,開始撓我的門,使喚我?guī)鲩T。我趕緊抓起鞋架上的狗繩。醇生仰著腦袋,知道要出門散步去了,興奮地直往我腿上撲。這畜生大概生生世世被罰為狗,除了隨地大便,最大的樂趣就是出門遛彎。話又說回來,從它身上有時候能找回一種身為高等生物的信心。家里每月花錢把它送到聰明狗訓(xùn)練營,試圖建立它遛彎時才便溺的條件反射。我們用三個月證明,每月這六千大元是打水漂了。它死不悔改的癡勁兒耗光了我們的耐性。全家人認(rèn)命了,它在屋里溜達(dá)的時候,我們彎著腰,一手套著塑料袋,一手握著紙團(tuán),亦步亦趨地跟在它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將它的排泄物收拾起來。慢慢地,這任務(wù)不可逆轉(zhuǎn)地降落到我頭上。

“我快八十了,自己都走不動,你讓我出門跟在一只狗后頭撿屎?我看上去很閑嗎?”外公白了我一眼,埋頭將一張廣告紙對折再對折,折出清晰而鋒利的線條,三下五除二地折出一個紙飛機(jī)。

“醇生原本就是買來給您解悶的嘛,您一天都沒出門了,不想出去放放風(fēng)?”我腆著臉逗貧。

“伺候它我更郁悶。”外公這次連眼皮都不帶抬了。

“什么時候你找到工作,醇生就交給你外公?!崩蠇岅P(guān)上吹風(fēng)機(jī),把它從眼皮前頭挪開,有力地反駁我。

“新同事教的。”她像是聽到了我心里的嘀咕,略帶得意地瞥我一眼,后腰肌繃著,上身前探,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上眼皮那一排短毛上,試圖理出挺括的弧度。她滿意地審視著睫毛,它們根根立起,杵在眼瞼上,像受了什么驚嚇。

我不自覺地把大拇指指甲塞進(jìn)牙縫。她一看火就躥起來了,一把拉下我的手:“又啃!翻完這部劇就去正經(jīng)找個工作,晃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我突然注意到她無名指那個淺淺的白印子——她什么時候把結(jié)婚戒指摘下來了?正想著,老媽的巴掌又拍過來了。

“剛說完又啃!”

“媽,你戒指呢?”

老媽怔了怔,看了看手:“哦,我出差時落在廈門一家飯店洗手間里了?!?/p>

眼看外公和老媽都不肯動彈,我推開門,拖著醇生下了樓。醇生快被繩子拽得吊起來,看在要出門的份上,哼唧兩下也就忍了,小碎步搗著,希圖跟上我的步伐。

“我出差時落在廈門一家飯店洗手間里了”,主謂賓俱全,條理清楚,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忘了是哪部美劇,說女人每次撒謊時條理就特別清楚,因?yàn)樗缬袦?zhǔn)備,哪部美劇呢,好像是組里去年翻的,這么想著,我腦袋又開始疼起來,趕緊加快腳步走出了樓門。

冬日的下午到處是灰撲撲的,從地而生的陰寒讓我清醒了點(diǎn)。還沒到下班的時候,只有幾個老頭老太立在器械區(qū)抻筋轉(zhuǎn)腰。但他們折騰出的那點(diǎn)動靜也被寒氣鎮(zhèn)住,更顯沉郁、清冷。

路邊停了車,車窗還算干凈,我照照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樗锰?,整張臉像浸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五官被泡得又松又軟,臉頰上的肉有下垂趨勢。望著自己的大腦袋縮在立領(lǐng)里,我伸伸脖子,瞪了瞪眼,努力想看上去精神點(diǎn),這下得了,萎靡不振成了目瞪口呆。車窗忽地?fù)u下一條縫,我去,車?yán)镉腥?,我聳起肩,扭頭就走。

2

HR:呃,你的英語是在比利時學(xué)的?

我:嗯,這樣我就掌握了兩門外語。(我倒是想去英國學(xué)啊,比利時的英語專業(yè)不是錄取分?jǐn)?shù)低嘛。)

HR:沒拿到碩士學(xué)位?

我:家里有老外公需要我照顧,沒念完就回國了。(比利時教授很抱歉地對我解釋:如果讓你畢業(yè),我怎么對得起其他睜眼聽課的孩子?)

憑我的翻劇經(jīng)驗(yàn)和老媽教我的答案,我通過HR的面試,進(jìn)入一家影視公司當(dāng)翻譯。上班坐地鐵得半個多小時,從復(fù)興門坐到團(tuán)結(jié)湖。你問我為什么不在大廈林立的復(fù)興門找家公司?那上班離家得多近吶,走著去十五分鐘就到了。是這樣的,上下班高峰期,走在復(fù)興門一帶,恍惚間我會覺得自己還沒畢業(yè),挨挨擠擠的都是小伙伴們。是的,全國各地的同齡人都擠在你身邊,從穿著上可看出工作年限,穿著淘寶貨和小品牌店的套裝,挎著A貨包包,綻露著精明又疲憊的臉。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六歲,大家在公司里的職位差距還不大。老媽說,再過幾年,有些人就會從地鐵里消失,開上自己買的車。小姨當(dāng)初就是挎著個貨真價實(shí)的LV包擠地鐵,后來心疼那個包,一咬牙買了輛車,再咬咬牙,開始給自己的包包和車升級,為了這些裝備一路殺到了外企高管位置?!白D阍缛諒牡叵伦叱鰜恚纯茨隳苡脦啄陼r間!”小姨鼓勵我。

從比利時回來后,我活動半徑通常不超一公里,出門頻率維持在每周一次上下浮動。生活在遠(yuǎn)方,好吧,我先離開復(fù)興門吧,離開烏央烏央的同齡人再說。于是,我開始了擠地鐵的生活,每天早上在龐大的隊伍里候著,一趟車下來兩三個人,奇怪得很,車?yán)飬s并不空出一點(diǎn)縫隙。能不能擠上,除了收腹、屏息、厚著臉皮貼上去外,還得看站臺工作人員樂不樂意搭把手把你塞進(jìn)去,好讓車門關(guān)上。等上個四五趟,一般公司的打表時間快到了,地鐵里達(dá)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巔峰時刻,那時刻一過,接下來那趟車會奇跡般地騰出一兩個位子,正好讓我能站上去。

車身晃著像搖籃,在人群中不必?fù)?dān)心被擠倒,即便被擠得差點(diǎn)雙腳離地,也不影響睡眠質(zhì)量。在地鐵里,你會碰到同道中人,或靠在門邊,或頭枕在拉手環(huán)的手臂上,或頭埋在公文包上的雙臂里,或仰面癱在椅子上,個個安然香甜,好像乘地鐵主要是為了進(jìn)入夢鄉(xiāng),興許在家里睡得都沒那么踏實(shí)。地鐵從天安門的地底下穿過去,晃蕩到國貿(mào),瞇瞪一小覺的我在國貿(mào)換乘,眨眼就到團(tuán)結(jié)湖,到達(dá)公司所在的工體北路4號院。那個院子不大像寫字樓區(qū),白日里看上去只有幾家公司和飯館,出入的大多是白領(lǐng)和食客;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霓虹燈會亮起,它搖身一變,成為夜總會、迪廳和酒吧的聚集地。

我的工作并不復(fù)雜,翻一點(diǎn)美劇和擬寫給國外客戶的郵件。每天我的上司總能準(zhǔn)確地找著我,我待在門口抽煙的時間等同于坐在電腦前的時間。煙給了我跟犯困抗衡的力量,一支萬寶路能提供我片刻清醒,這片刻包括從大門走到我那個隔間,坐下,敲上兩行字,看看發(fā)小們、同學(xué)們在QQ上逗貧,逛逛1號店,給醇生買點(diǎn)狗糧和玩具,喝上半杯茶,含完一粒薄荷糖,啃下一個手指的指甲刺。幾個片刻之后,就到午休了。午飯后除了煙還得加咖啡。加班的話得有麻辣味的晚飯?zhí)嵘?。通常手頭的活能在下班前一小時卯足勁干完?;丶液罄^續(xù)字幕組的翻譯,直到夜里兩點(diǎn)。

這院子里有一只著名的流浪貓,人都喊它大黑。大黑在自己國土巡視完一圈之后,愛在公司門廊里趴著歇腳,像優(yōu)哉游哉的貓王。每從轉(zhuǎn)門里出來一個人,它就昂頭望望,成熟世故地沖它的子民打個招呼。

“據(jù)說跟人親的貓才會這樣叫,貓之間不用喵喵聲交流,它們靠聞和觸摸。”劉芳說,她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因?yàn)樗慕榻B我才知道有這家公司。

哦,貓語,我坐在臺階上,看著大黑的尾巴柔軟愜意地打在地上,一拍一拍想起來又是一拍,再一拍,這是什么貓語?我看得入了迷,情不自禁也臥在地上,四肢一邊倒,壓在下頭的那條腿像大黑的尾巴那樣輕輕拍著,觸碰大地,大地也輕微顫動著回應(yīng)我,一回一合中,我又像魚似地滑入了夢鄉(xiāng)——

對于一只貓來說,我的體積大得不像話,黃昏的時候,我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遛著,很多人會將我誤看成是一條狗。但其實(shí),我真的是一只貓,毛是長了點(diǎn),它們耷拉在我臉上,黑白灰夾雜的毛后頭有我綠森森的雙目。我身上的毛到處打著結(jié),這也是別人誤會我是狗的有力證據(jù)。他們說我身上沒有貓的“天性”,聲稱只有病入膏肓的貓才不去梳理自己的毛,正常的貓總把自己舔得干干凈凈的。什么是貓的天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入膏肓?反正我的腳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杵在地上,眼神威武有力,見到人還愿意喵兩聲,跟人類結(jié)個善緣,避免來日餓暈倒地也沒人管。

老實(shí)說,我不大記得我活了多少年。每當(dāng)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夢就把我和我的記憶切斷了。要是夢見一盆牛奶或者一叢鉆不到盡頭的草還好,要是夢到鉆樓道里出不來,在數(shù)不盡的樓梯里轉(zhuǎn)悠,或是夢到無數(shù)只穿鞋子的腳,醒來后我得想上老半天,上一頓吃什么來著?我為什么會待在這個院子里?為什么我一看到其他公貓就想揍它們,直到它們消失在我視野里,連氣味都聞不到,我才稍微感到放心些。咦,為什么那只同樣身披黑白灰毛的狗老是沖著我叫?

“在這種地方,你怎么也不把自己搞得體面一點(diǎn)?”

奧利奧雕塑似的,筆挺地蹲在窗臺上,瞪了我一眼,打了個哈欠。奧利奧是何大爺?shù)墓罚恢还凸?,也是黑夾雜白毛,以致經(jīng)常有眼神不好的人把它跟我弄混。我們最明顯的區(qū)別就在脖子上,它有繩套,我沒。天氣涼了,它更神氣些,穿一件鮮紅的小馬甲出來溜達(dá)。奧利奧經(jīng)常對我莫名地感到不滿,跟我相提并論似乎有失它的身份。

“什么是這種地方?什么是體面?”我躍上一個紙箱,問窗欄里的它。

“三里屯,這是!”奧利奧喊了一聲。

“呃,這不是白家莊嗎?”

我四下里看看:幾幢上世紀(jì)80年代起就蹲那兒的四層紅磚小矮樓,不足五米寬的街道,兩旁立著小飲食店、小超市、煎餅果子攤,還有一所什么什么機(jī)械學(xué)院。

“穿過這院和外頭大馬路,就是三里屯!北京最潮的地方。”

“人走動的地方,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別說我跟人沒關(guān)系,你瞧,我都穿上衣服了。哪像你,連毛都不舔,臟!”

“穿上衣服也是狗,脖子上拴繩子!”

這話戳中了奧利奧的心事,它不言語了,眼睛流露出鄙視。奧利奧有一點(diǎn)好,從不矯飾。比如吃完屎它會糾結(jié),也不矯飾自己的糾結(jié)。

一把沙啞的嗓子在招呼奧利奧,何大爺在里屋喊:“兒啊,飯做好啦!”這招呼替它解了圍,奧利奧像子彈一樣跑了,一反剛才那個愛搭不理的樣子。

平日里提起何大爺,奧利奧就是眼淚汪汪的,何大爺把奧利奧當(dāng)作兒子養(yǎng),訓(xùn)練它人的動作和行為:站立、鞠躬、作揖。為了混口飯吃,它全部照做。一旦何大爺不在家,它就恢復(fù)自己的狗樣——它心目中的狗樣,因?yàn)檠瞿将C犬,盡管自己是哈巴狗,它努力昂然而立,尤其在我面前,保持著那種風(fēng)范。

“狗得有狗樣,”它老說,“有規(guī)矩,忠心義膽?!?/p>

看奧利奧很沒樣兒地奔向何大爺,我頂著一頭的毛跑開了。我沒人管,奇怪的是反而時常會吃飽了撐著,有時候得滿院子溜達(dá)消食。這院里喂我的人是要排隊的,只要公司里有女人,必有愛貓的。我往公司大門口一蹲,就能有好吃的送出來,喂我貓糧,然后掏出手機(jī)跟我合一個影,摸摸我,心滿意足地離去。我繼續(xù)蹲在那兒,享受屋子里頭冒出來的冷氣。

天涼了,我就趴在汽車前蓋上曬太陽。有一天,我趴的車前蓋是銀灰色的,一個男人走過來,掏出車鑰匙,我聽到汽車開鎖的嘀嘀聲,雖嚇得蹦起,可余威猶在,愣是不挪地兒。來人頭頂和嘴唇下的毛都是銀灰色的。他沒趕我,掏出一個相機(jī),給我來了一張照片。后來,聽路人說,我上了娛樂雜志,跟這個車前蓋一塊兒。奧利奧嫉妒得眼睛直冒紅光,說我真會找地兒,居然在一個明星的車上曬太陽。那幾個月,喂我的人暴漲,處處都撒著搓堆兒的貓糧。我來者不拒,在圍觀者的嘖嘖聲中,每堆兒嘗上一兩口,然后在居民樓地下室睡大覺,睡到黃昏時分才出來。

院子里難得的安靜:公司里該下班的都下班了,夜總會的還沒上班,酒吧也黑著燈,由里散發(fā)空洞洞的霉味兒。薄霧讓四周變得模糊起來,昏沉著。這幾年,霧霾成了大家的噩夢,漸漸又成了笑話,老笑話,老提就被人笑話。口罩成了生活必備品,搞得我再也認(rèn)不出熟人來,打招呼都困難了。

這天是周五,夜色越深,霾里的怪味越濃,我聞了聞,是汽車尾氣的味道,開往三里屯的車多得跟螞蟻似的擠一塊。奧利奧就喜歡這股怪味,它說城市越大這股味道越濃,其他地方想聞還沒有。想到奧利奧和它的狗樣,我笑了。

一個白色的身影走過,我努力看了一眼,確認(rèn)它不是掉在地上的口罩,是只新來的貓。它越走越近,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左眼像天空,飄浮絲絲薄如蟬翼的云,右眼像夕陽下的銅鐘,銹跡斑駁,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左眼瞼邊上凝著三顆暗紅血珠,圓圓的、小小的,不留神就不會發(fā)現(xiàn),就像不會發(fā)現(xiàn)秋天長在草叢深處的小漿果。

我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它,那邊草堆里有個沒蓋的井,我剛邁出一步——

一個小小的黑影貼地溜過,是只耗子。白貓盯緊前方,加緊步子跑過去,脖后的腿骨關(guān)節(jié)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驀地,它躍起,將那只小耗子按在爪下,垂下頭,張著嘴,翻了翻粉紅色的舌頭,一只完整的耗子便消失在那幾下溫柔的撕咬間。

我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幾步,一簇狗尾巴草被我?guī)У没瘟嘶?。它被驚動,抬起頭,看到我,張大嘴……我伸長脖子等著它叫喊。等了等,它發(fā)出一聲空啞的喊聲。我盯著它,忽然意識到,它是一個聾子。大概它不知道世界上有聲響這回事,更不知道自己也能發(fā)出聲響。那叫聲像一陣狂風(fēng)掀翻了老屋頂?shù)耐咂?,瓦片紛紛翻了個個兒。我感到我身體里什么東西隨著這狂風(fēng),崩裂開,酥成了粉,竟然忘記它闖入的是我的地盤。我想上去拍拍它的臉以示友好,它往旁邊一閃,直愣愣地盯著我,背弓著,耳朵豎著,表示了極大的防備心,隨即躥入草叢,跑得無影無蹤。

“喂,別睡了?!眲⒎纪仆莆?,我從筆記本后抬起頭,遇上上司不滿的眼神,我急忙垂下頭,裝作奮筆疾書的樣子。

3

“以后別當(dāng)著男孩兒的面吃巧克力?!?小姨告誡我,顯然盯了我好一會兒。

我愕然,手里抓著半顆巧克力。

“熊才用整個手掌抓東西吃?!?/p>

哦,我應(yīng)著。

“你這樣是找不到男朋友的?!毙∫滔铝硕ㄕ摚瑧n心忡忡。

自打我進(jìn)了公司,我們家親戚像撒傳單似的,把我單身的消息撒到每一個熟人手里。

我的要求就是不結(jié)婚,合適就好,要聊得來。太優(yōu)秀的我有壓力。當(dāng)然,家里人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合適”跟他們心里的“合適”是不是一致。就像每個人心里的“優(yōu)秀”其實(shí)千差萬別。在媒人嘴里,每個人都是“優(yōu)秀”的。優(yōu)秀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好比一個大筐里頭裝了若干個空盒子,盒子上貼著標(biāo)簽,諸如高學(xué)歷、美貌、性格開朗等等。看到本人,你就知道為什么是空盒子。

劉芳問:“你記不記得,我有一發(fā)小馮躍海?!?/p>

“啊?那個圓周率小數(shù)點(diǎn)后面能背到一千位的馮躍海?呃,你覺得我們匹配嗎?我只會背后十位。”

“不是他,是他表哥?!?/p>

我頓時心平氣和了。

“人表哥跟你一樣,挺混搭的。你的英語不是在比利時學(xué)的嗎?他在比利時一家藝術(shù)學(xué)院拿的會計學(xué)位。他文憑怎么拿到的,你知道嗎?他用錄音筆把老師的上課錄下來。晚上回宿舍,求宿舍同學(xué)幫忙翻譯。照這個辦法順利畢業(yè),又用他半通不通的法語拿下一家大公司職位。開會的時候用錄音筆,上司布置任務(wù)時用錄音筆,回來拜托法語好的朋友翻譯,就這樣混了兩年多,混到了小組長。現(xiàn)在回國了,進(jìn)了家樂福財務(wù)部?!庇靡恢т浺艄P在公司里工作兩年多,我真有點(diǎn)心生敬畏,這臉皮得多厚,心理得多強(qiáng)大啊,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打算越過照片這一環(huán)節(jié),直接膜拜本人。

出乎意料,馮表哥長得如一介書生,一派安靜斯文之氣,架副黑細(xì)邊眼鏡,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難怪這么多人幫他,都是女的吧,我暗猜。我們約著在三里屯看電影,離開場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在地下逛了兩圈,話題就沒離開比利時,遠(yuǎn)近算是熟人了,聊起來也不那么拘謹(jǐn),原來我們都是比利時華人之家網(wǎng)的活躍分子,經(jīng)常在上頭淘回國留學(xué)生轉(zhuǎn)手的便宜貨,給同一把鴻運(yùn)扇還過價,最后風(fēng)扇被他淘走。

我忍不住問他:“聽說你工作不錯,怎么沒留在比利時?”

“自己人我才告訴你,”他頓了頓,苦著臉說:“我把所有懂法語的同學(xué)都得罪光了?!?/p>

為他的誠實(shí)暗自點(diǎn)贊,我點(diǎn)點(diǎn)頭。

馮表哥轉(zhuǎn)而問我:“翻劇難嗎?”

“說難也不難,我靠著翻劇自學(xué)了點(diǎn)編劇技巧,有時候翻得腦袋疼就生編,你要是看了上千個劇集,好多臺詞能猜個八九不離十?!?/p>

他愣了愣,好像挺欽佩的:“原來你是個文藝青年?。 ?/p>

“別啊,上學(xué)時候的作業(yè),《傲慢與偏見》原文小說我都沒翻完呢,我對文學(xué)實(shí)在沒興趣,太深奧太累了,我就是喜歡純翻譯,不用動太多腦子想事兒的那種?!?/p>

“最喜歡翻哪部劇?”

“《老爸老媽浪漫史》,粗口爆得最多的那集,嗯,信達(dá)雅都是拿來蒙教授的。不翻得口語一點(diǎn)俗一點(diǎn),人都不愛看。我特喜歡加些陰陽怪氣的前綴,比如‘尼瑪這詞吧,看上去特省勁,特滿不在乎,特逗。說這詞的時候最好能斜著眼,抖著下巴把它呼嚕出來,嘴皮子能不動就不動?!蔽覍W(xué)給他看,他無聲地咧嘴笑著,我突然感覺他像我多年不見的發(fā)小,便也毫不在乎地笑了。

“馮躍海怎么介紹我的?”我多嘴問了一句。

“說你外號是睡神,除了上班還在字幕組當(dāng)志愿者,挺了不起的?!?/p>

我從未聽人這么總結(jié)我的生活:睡神,字幕組,志愿者,三個詞似乎組合出了一圈小霓虹,在我后腦勺上方閃了又閃。只是我掏出煙的那一剎那,霓虹斷電了。

借著買咖啡的機(jī)會,我們從地下回到廣場上,我憋了很久的煙癮發(fā)作,掏出煙盒和打火機(jī),將煙叼嘴里,打著火機(jī),小火苗照亮馮表哥驚愕的表情。我見狀,將按著火機(jī)的手松開,不知為何心里感到幾分內(nèi)疚,好像自己應(yīng)主動替他解圍,便問了一句“你不喜歡女孩抽煙吧?”

馮表哥掩飾不住內(nèi)心那一沉,勉強(qiáng)勸道:“一個女孩兒,好好的就別抽煙了?!?/p>

于是,接下來,我們像同學(xué)聚會似地去看了那場電影,像同學(xué)一樣地分了手,都沒提下次見面的事。

一個聾子,嘖嘖,太奇妙了,最妙的是,那忽然蹦出的喵嗚聲,那么的不經(jīng)意,像屋頂隨風(fēng)跌落的小瓦片。院子里的人管它叫小白。冬天過了不久,小白發(fā)出求偶的訊息。夜里,它走在墻頭,對自己發(fā)出的動靜毫無察覺,好像它踩過的地方無一不土崩瓦解,我仰頭貼在墻角跟著,側(cè)耳聆聽,有時候一直聽到深夜,心和腸被勾得緊緊的。

院里頭號情敵是一只大黃貓,它是純種野貓,年紀(jì)比我輕,體型比我小,身形矯健,腿長,跑起來有貓科動物的威武,這廝還喜歡嘚瑟,動不動就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秀它的身姿,頗得4號院母貓們的歡心,可恨的是,這里頭包括小白。說實(shí)話,在4號院混了這些年,不缺吃不缺喝,沒被人欺負(fù)過,我已經(jīng)不大跑了,平日里頂多小步溜達(dá)著。這天,我把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大黃繞進(jìn)了那個沒蓋的空井,任它在井底嗷嗷叫,一直鬧到夜里。白家莊的愛貓志愿者像神兵一樣降臨,放塑料桶下去把它撈出來。大黃一上來就慌不擇路地逃走了,我很高興那會兒小白恰好路過并蹲在路邊。

“喂!小白!”我踱上去,喊它小白,同時輕輕拍拍它的頭。它冷冷地望著前方,也不回避也不回應(yīng),像是壓根沒注意我的存在。要不是見它撲過一只耗子,我會懷疑它是個瞎子。大概在它眼里,我就是個陰郁的臟兮兮的老家伙。我后退幾步,保持著禮貌和審視。小白左右看了看,悠然地過了馬路。至少,它不再隨時預(yù)備逃跑了,我這樣想著,我打定主意,保持四五步的距離,它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小白直奔4號院西門固定的喂貓點(diǎn),每天晚飯后,那兒有一小撮愛貓人喂它們食。小白從來不擠在那堆臟貓當(dāng)中,它候在陰影里,等它們吃得差不多再走上前去??醋o(hù)它們的“貓后”格外疼愛小白,“貓后”是白家莊一帶出名的愛貓大姐,每當(dāng)她拖著一鋼架小拖車出現(xiàn)在路口時,附近的流浪貓就從各個角落自動現(xiàn)身,踱著步子朝她走過去。小白很快熟諳貓后的氣息,它似乎動了什么心思,待那些家伙們吃飽喝足散開后,小白會尾隨貓后好長一段路,仰著頭,用它的圓溜溜眼睛無聲地望著貓后,一直跟到樓門口才止步。通常貓后會問:“小家伙,想跟我回家嗎?可我家已經(jīng)有兩只貓了,實(shí)在是照看不過來咯?!毙“撞凰佬?,蹭蹭貓后的褲腿,不肯走。貓后心軟了,撓著小白的腮,終于還是撒手進(jìn)了樓。

“現(xiàn)在你是不是覺得脖子上有一繩套是身份的象征?像我這樣,說不定小白就肯正眼看你了?!眾W利奧被送去做了絕育,身上零部件做了減法,水還是滋滋地喝,小步還是吧嗒吧嗒地邁,樣子神清氣爽了,也不跟自己較狠勁了,就是對我仍舊刻薄。

“很多流浪狗被勒死的時候脖子上也有繩套?!蔽一刈?。

4

小白不現(xiàn)一丁點(diǎn)媚態(tài),也沒散發(fā)出求偶的氣息,大黑一廂情愿地深陷愛河,小白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不緊不慢,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小白只是旁若無人地該干什么干什么。有一次我覷見它在陽光下發(fā)呆,瞪著虛空,散發(fā)出近乎全盲的凜然傲氣。這讓我想起了外婆,從前外婆喜歡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瞪著視力退化的眼睛,眼珠子也是那般灰白透明,卻像看透了一切。

這天,加完班快十一點(diǎn)了,我和劉芳累得大腦幾乎虛脫,在三里屯地下麥當(dāng)勞坐著解乏,喝了兩杯可樂、兩杯熱巧克力,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一幫頭頂犄角的人推門而入,一股冷風(fēng)隨之襲入,他們清一色藍(lán)眼睛、紫嘴唇,先用眼神震懾性地掃視店里一周。我們察覺周圍人不少,像我倆這樣穿著正常的不多。劉芳有點(diǎn)不安,多看了他們兩眼。這幫人驚醒了隔壁一個流浪漢,他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覺,這下他抬起頭,一動不動望著來者,血紅的眼底,里頭沒有半點(diǎn)人的氣息。過了會兒,流浪漢的眼珠子開始動彈,眼看著即將轉(zhuǎn)到我們這個方位,我不寒而栗,拉起劉芳抬腿就走,出了三里屯一口氣走出好幾站路,才敢放慢了腳步。

路邊停著車,一輛廂式貨車旁站著兩個人,路燈昏黃,我掃了他們一眼,靠在貨廂上的是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正癡癡地沖她跟前的男孩笑。男孩比她年輕許多,望著她,報之以輕笑,笑容后隱藏著愚弄和憐憫。那女人渾然不覺,笑了一聲出來,聲音有點(diǎn)耳熟,我循聲又瞄了一眼,認(rèn)出是老媽。是她,沒錯。嗡一下,血都涌上了我頭頂,心臟立即像供血不足似的,心慌得很,我低頭加快腳步,希望帶動劉芳快點(diǎn)走。得虧劉芳剛才嫌麥當(dāng)勞暖氣太干,自己摘了隱形眼睛,這會兒靠我?guī)?,自然不敢遲疑。

我曾經(jīng)偷偷盯著老媽睡午覺,幻想過她死了就是那睡熟的樣子,看著她蓬松干裂的頭發(fā)四處支楞著,蠟白的臉,眼窩深陷,嘴微張,唇皺巴巴,太陽穴兩側(cè)布滿了淺褐色的斑點(diǎn),顴骨無動于衷地朝上戳立著,使得臉頰像干涸的河底,仿佛再也不會有微笑在其中蕩漾。是了是了,死人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魂識的充盈,只是一副皮囊,哪兒哪兒都沒有動靜了。

我也幻想過她老年癡呆的情形:

比如,她以前總說:“我要真的得了老年癡呆,就讓我死在外頭吧,比死在重癥病房好?!薄@些話重復(fù)多了就成了咒語,真靈驗(yàn)了。當(dāng)她老了,她真的癡呆了。以她的性格,絕不愿脖子上掛著家庭地址電話,也不愿意在手腕上套著防走丟黃膠條?!肮凡糯髂切┩嬉鈨骸?,她嗤之以鼻。她也許會在艷陽高照的某個上午,走丟在我們起床后的那一刻,門開著,我們都以為她是下樓遛狗去了??煽斓街形缌艘膊换貋恚吠现K子在花園里刨著坑,繩子泥黑泥黑的,粘灰?guī)Р?,可見逛了不少地方,證明老媽丟了也有好一會兒了。我們四處張貼尋人啟事,把她年老時目瞪口呆的傻模樣貼出來,瘋狂搜羅個兩三天,待大家被擔(dān)心和想像折磨得心力交瘁時,她自己跑回來了,肩上沒準(zhǔn)兒扛著一把木頭梯子,說是在公園撿的,興許打棗兒的時候能用上。她把梯子靠在樓道外頭,興致勃勃地上了樓,嚷嚷著“好餓好餓”,像剛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承r候,我暗想,老媽要是癡呆了會比裝一個女強(qiáng)人要輕松些,至少可以理由正當(dāng)?shù)厝涡粤恕?

自打跟爸離婚,她一直戴著結(jié)婚戒指。她是又要強(qiáng)又懦弱,生怕被人覷破是單身女人。像她這樣的人,容不得自己的生活露出線頭。就算她發(fā)福以后她也不摘,忍受著戒指將手指箍成兩截,只管仰仗這個金色的小圈圈,所向披靡。那些年生意場上覬覦她、想欺負(fù)她的男人也因?yàn)檫@個戒指或多或少打起了退堂鼓。

我:“小姨,你知道我媽新動態(tài)嗎?”

小姨:“你知道了?”

我:“被我撞上了,囧?!?/p>

小姨:“你沒想過你媽這個歲數(shù)還能遇上愛情,還有人喜歡她是一種幸福啊?!?/p>

我:“小姨,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小姨:“別太苛刻了,尤其對親人。”

我:“你們逼我嫁人不算苛刻?”

小姨:“那不一樣?!?/p>

我:“怎么不一樣?個人有個人自由,她有戀愛的自由,我有不結(jié)婚的自由。”

小姨:“你還沒到跟長輩談自由的時候,你現(xiàn)在的自由是靠啃老去支撐的。就你那點(diǎn)小收入還不夠你吃飯的。你一邊啃老一邊對你媽橫挑鼻子豎挑眼?”

我無語。

“小姨,這件事情換一個角度描述試試?我跟劉芳在路邊散步,然后看到我媽媽跟一個比她小不下二十歲的年輕男孩站在路燈下,我瞟你一眼你瞟我一眼,我媽臉上蕩漾著少女一樣的神情,這讓做女兒的我情何以堪?”

小姨:“什么情何以堪,你就是一個薄情的孩子。就許你把自己當(dāng)人看?其他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一場表達(dá)微妙感受的談話很自然過渡到倫理道德層面,然后就是價值觀層面,然后就是群起而攻之,然后我就抱頭回屋,咬指甲睡覺……

我歪在沙發(fā)上臆想著跟小姨的這場討論,想來想去,任何事情上升到討論層面就脫不開“被群起而攻之”的結(jié)果,真令人氣悶。外公坐在沙發(fā)那頭看電視節(jié)目:一個女孩穿著比基尼站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拎起一桶冰塊往自己頭上倒,另一個女孩也這么干,看誰能忍住不叫出聲來。

外公看得入神,呵呵笑了兩下。

我的思路被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擾亂:“呃,這好看嗎?”

“我啊,歲數(shù)大了,身體機(jī)能下降,看看年輕人的運(yùn)動,增加點(diǎn)活力!”

外公下意識地摸摸孕婦般的肚子,臉上的笑帶出了自嘲意味。原本面目可憎的節(jié)目,被外公一番話轉(zhuǎn)化成了不無悲涼的嘆息。門外一陣輕微的鑰匙叮啷響,媽貓著腰推門進(jìn)來,輕輕脫了鞋,鼻子凍得又紅又硬,眼神躲閃著。剛才被外公的話小小洗禮了一番,我的心好像不那么冷酷了。老媽在我眼里變得幾分可憐,想起那個小鮮肉的嘲弄神情,分明沒有老媽那么投入。他的心是隔岸觀火的,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我以為老媽的感情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shí)生活緊緊包裹起來,愛情真是一顆炸彈,炸開了覆蓋在她心頭的厚實(shí)塵垢,炸出了她稚氣未脫的憧憬。

臨睡前,老媽坐在我床邊,給我掖好被子,背對我說:“要是我再找個人你有什么意見嗎?” 老媽露出羞赧的表情,繼而因在自己女兒面前流露出羞赧的表情而又添一層羞赧。

我回應(yīng):“您隨意。”聽著自己的聲音像指甲從玻璃上劃過,冰涼且刺耳,在空氣里還帶著隱隱的回響。老媽鼻息沉重了些,沒再說話,起身出去了。

縮在被子里的我倒睡不著了,胡思亂想,老媽這番話要是在外婆面前說,斷斷不會得到這樣的回應(yīng)。她是外婆的女兒。我是我媽的女兒。若我是投入水面的一顆石頭,我媽就是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外婆就是廣闊深厚的湖底。聽老媽說,外婆年老的時候不像年輕時那么嚴(yán)厲,那么她一定會拉著老媽的手,溫和地叮囑她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大概我還不夠老,只能是一顆硬邦邦的臭石頭。

那天,我夢見了外婆,夢里頭外婆的臉放著蘋果一樣的光,操著正步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對我說:“痛苦是口香糖,多嚼嚼就沒味了。”

次日早上,我把這個美夢告訴外公和老媽(省略了外婆送給我的真言)。老媽聽聞,癟了癟嘴,眼圈紅了,埋怨外婆怎么不托夢給她。外公說,好久沒去看外婆了。

周末,家里人開著車回到外婆的河北老家。外婆堅持要與自己父母合葬。墓園在一個肅靜的山谷里,由底而上圍立著層層疊疊的墓碑,草坪中央,香柏盆栽擺出碩大無比的一個“壽”字,被呼呼的寒風(fēng)吹得快匍匐在地了。C區(qū)5排13號,我們瞇著眼睛按地址尋找外婆的墓。

每每想起外婆的離世,我就慶幸她能擺脫臨終前的那番煎熬。她扛過了四十三次化療,被折磨得像一個蠟人,我摸摸她被針管插得快爛掉的手背,她的小指微微挪動了一下,算是對我的回應(yīng)。最后她要求停下所有的醫(yī)療手段,咬著被子,不肯張嘴,執(zhí)意不肯讓任何能維持生命的東西流入嘴里。如今墓碑上外婆的照片安寧祥和,眼睛里有一抹淺笑,原本聊著天的親戚們與照片一相對便安靜下來。老媽眼圈紅了,抹著淚。外公不愿久留,行完禮,背著手只身沿著同排墓碑溜達(dá)過去,看著墓主的照片、生卒年月,計算亡人壽命。

不遠(yuǎn)處有一座新墓,祭拜的人手機(jī)響起來,接電話的人說自己馬上就回辦公室給對方報房價,遂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對著墓碑跪下:“爺爺,有怪莫怪,我掙了錢買紙錢燒給你哈,您老人家保佑孫子生意興隆?。 ?/p>

更遠(yuǎn)處,是一個送葬隊伍,隊伍拉得老長,人們裹得厚厚實(shí)實(shí),有說有笑,時不時吸吮一下迎風(fēng)淌出來的鼻涕。領(lǐng)頭的人吹著中號,是一首老歌“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5

老媽最近晚上總是開車跑出去,大半夜的才回來。聽她的電話內(nèi)容,那邊的小鮮肉不是嚷著要自殺就是喝多了滿地打滾。可早上看見她,依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青黑的大眼袋毫無掩飾地掛在兩只眼睛下。有天中午,外公獨(dú)自玩著牌,忽然跟我說:“你媽這輩子太苦了,遇到的人,想負(fù)責(zé)的沒能力,有能力的不負(fù)責(zé)?!蔽也恢涝撛趺椿卮稹?/p>

一個玩音樂的朋友問我去不去試試一家新開的酒吧,想著回家得面對老媽明晃晃的大眼袋,于是下班就往酒吧奔,衣服穿少了,問劉芳借了個暖水袋抱在懷里。一個歌手坐在臺上唱歌,趁音樂過門的時候不忘刷著朋友圈。我被帶到一幫人的座椅圈里,有畫家、作家、演員、導(dǎo)演、策展人什么的,我照例縮在最外頭,縮在我的領(lǐng)子里。一撥人話題很快轉(zhuǎn)到了股票上,頭頭是道地分析著。另一撥好像在議論文學(xué),其中一個胖大叔看起來比較有涵養(yǎng),端著酒杯跟我搭著話。酒喝多了,大家就隨意起來,音樂也變成昏昏欲睡的爵士樂,他看了看我懷里的海綿寶寶暖水袋,笑瞇瞇地望著我:“知道嗎,你有一種驚恐萬狀的氣質(zhì)?!蔽胰?,什么驚恐萬狀,不會是個變態(tài)吧?

胖大叔:“現(xiàn)在的女人防備心太重,鏡頭感太強(qiáng),乍一看還行,沒法細(xì)琢磨,她們心里頭像是被挖了千八百回的煤礦,啥也沒有。你呢,也沒懸念,也不漂亮?!?/p>

胖大叔忽然伸出手,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晚了半步,還是被他碰到了。他輕輕摸了摸我頭發(fā),還好,像是摸他女兒小時候的小熊維尼,我的心落回原位。忽然閃出一個念頭,要是我挽著胖大叔出現(xiàn)在我媽面前,她臉上或許會重現(xiàn)我撞見小鮮肉和她在一起時的表情。我想著想著,自個兒偷樂起來。

那邊廂,胖大叔自顧自把我剖析了一遍,用了一籮筐詞匯,我努力瞪著眼睛聽,好像什么也沒聽懂。酒勁兒上來了,我開始犯困,腦子開始斷片,眼皮一眨眼前就換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他仰頭喝酒,下個鏡頭他點(diǎn)煙,下個鏡頭是空鏡,面前只有沙發(fā),沒人了?低頭一看,原來他出溜到了地上,靠著沙發(fā)腿兒,望著天花板晃著腦袋,呵呵笑,雙下巴肉顫巍巍的。下個鏡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哭聲吵醒,迷迷糊糊看到有個人半躺在地上摟著我小腿嗚嗚地哭著。哎呦,忘關(guān)聲音了,別吵著外公,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往眼前劃拉,想劃拉出控制鍵盤,點(diǎn)擊暫停鍵,想起這不是屏幕。樂聲中,胖大叔的言語斷斷續(xù)續(xù)傳到我耳朵里,他好像在懺悔,他說自己心里頭慚愧很久了,對不起他爸媽,對不起老婆孩子,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單位領(lǐng)導(dǎo),對不起國家……我褲腿被哭濕了一大片?!皠e哭別哭”,我摸出紙巾遞給他,拍拍他的肩,結(jié)果他跟太陽下的雪人似的,一推就歪,癱坐在地上,放肆地哭起來,哭得我心煩意亂,把腿抽出來。

“沒完了你!活該!死去!”沖他喊完,我顧不得看大家愕然的臉,開門走了。

我悶悶不樂走著,一抬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公司門口。大黑穿過馬路,我跟它打了聲招呼,它順勢瞥了我一眼,腳步?jīng)]絲毫遲疑。

快十點(diǎn)了,加班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忽然想加班了,便掏出卡進(jìn)了門,打開燈,一個驚駭?shù)男游锏芍?,是小白。它不知從哪兒鉆進(jìn)來的,勾著頭,矮著身子,打量一個一個隔間,一時不知該往哪兒鉆,比起白天的高貴冷艷,這會兒它顯出了幾分猶豫、惶恐和猥瑣。我貓著腰想幫它,擺手招呼:“過來,過來!”

白影一閃,它溜邊兒跑了。我蹲著不動,過了幾分鐘,它從一個轉(zhuǎn)椅后探出半個身子,見我還在,溜著邊兒往夾層跑去,看樣子它是從那兒鉆進(jìn)來的。我跟過去。它慌起來,四處躥,又發(fā)出了它破瓦礫般的叫聲。大黑在門外聽到,徒然又著急地做著聲援,似乎在說:“別怕,門外有我?!?/p>

這時,一個準(zhǔn)備下班的男孩從二樓走下來,我跟一男孩合伙抬著一個空紙箱將小白罩在里頭。兩人小心翼翼將箱子翻過來,抬著箱子往門走。箱子里沒動靜,小白也許是嚇呆了。我們抬著箱子走到門外,把箱子放倒,大黑退到一旁。小白像箭一樣從箱子里躥出來,大黑追上去,它倆像一對作案未遂的鴛鴦大盜,借著夜色的保護(hù)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黑暗中。

馮躍海受表哥之托在QQ上發(fā)問,有沒有可能戒煙?

我想想,回了個“NO”。

6

開春不久,不知哪個家伙得了流感,院子里的幾只貓迅速互相傳染,我們一個二個全被流感擊倒,毛球似的蹲在角落里,半瞇著眼睛,鼻涕阻塞了我們的鼻孔,使我們變得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食欲,寒冷、打噴嚏和流眼淚日漸消耗我們的體力。我挨著小白蹲著,不聲不響,不吃不喝,以最大的忍耐力對抗流感的包圍。小白對我的緊盯死守始終不咸不淡,而我決意守下去。

這天,我們被幾個志愿者用撲蝶網(wǎng)逮捕,關(guān)進(jìn)了籠子。我和小白被分別關(guān)在兩個籠子里,被貓后提溜著回了家。貓后家的兩只貓在門口迎接主人,看到我們倆,疑竇叢生,鬼鬼祟祟一路跟察。

兩個籠子分放在陽臺兩頭,陽臺門被貓后從里扣上。小白沒想到以這種方式進(jìn)入了貓后的領(lǐng)地,不過至少室內(nèi)溫暖的空氣讓我們舒服了些。

“這兩家伙什么來路?”門后,三花問藍(lán)色折耳。

“看上去是外頭的病貓,瞧那眼睛迷糊的,大概活不長了?!闭鄱容^自信,待了會兒,懶洋洋地返身走了。

三花按捺不住嫉妒,趁門開了一條縫的時候溜進(jìn)陽臺,立在我和小白的籠子外,對我們虎視眈眈。它甚至伸一只爪子進(jìn)籠子里,煞有其事去按小白的臉,試圖威嚇?biāo)?。小白無力理會,往里縮了縮,閉眼待著。三花還未有進(jìn)一步行動就被貓后扔進(jìn)了屋:“不要命了你!”

到了晚上,貓后帶著兒子來到陽臺。小白被貓后兒子抓出籠子,緊接著被粗暴地按在地上。它感到尊嚴(yán)受損,蹬著后腿扒拉著水泥地,發(fā)泄著憤怒。貓后亮出了銀光锃亮的針頭,我覺得不大對頭,想起身聲援,但渾身上下沒有力氣,只得觀望。

小白死死瞪大眼睛,高昂著頭,被迫地望著按著它的人,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吼叫,聽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夾雜嘶嘶漏風(fēng)的聲音。這聲音鉆進(jìn)我的耳朵,有一種滑稽的悲劇效果。貓后不為所動,富有經(jīng)驗(yàn)地捏起小白毛下的皮,捏出一個人字形帳篷。小白保持著魚死網(wǎng)破的勁頭直到尖細(xì)的針頭扎進(jìn)“帳篷”里,往它體內(nèi)注射進(jìn)疫苗。作為一只長期流浪在外的貓,它很快明白了處境無法逆轉(zhuǎn),以至于剛才的貞烈姿態(tài)就像風(fēng)一樣消散無蹤。突然間,它像撒了氣一樣,停止了一切反應(yīng),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大概既是識了時務(wù),又要以這種方式贏回某種尊嚴(yán),它一聲不吭地等待注射完畢。終于,按在它身上的手松開了,它緩緩地站起來,呆了兩秒,甩了甩腦袋,以為結(jié)束了,沉默著想踱步走開,結(jié)果被人不由分說地捉住,利索地塞回籠子??吹贸鲂“仔念^的火又升了起來,無奈剛才的抵抗太耗元?dú)?,它只好蜷著身子,半張著眼睛,喘著氣?/p>

我的籠子被打開,輪到我了。我知道抵抗無用,乖乖地挨了一針,任由冰涼的液體注入我的皮下。

面對我們的不肯進(jìn)食。他們想了個辦法,用針管從側(cè)面撬開我們咬緊的牙關(guān),緩慢推著針管將葡萄糖液注射到我們嘴里,為了不被嗆死,我們只好翻動舌頭配合吮吸液體。

從此,我們開始跟針管打交道。小白每次都要不屈不撓地反抗一陣子,氣到頂點(diǎn)以后又屈服??吹贸觯膬?yōu)雅從容逐漸被這些粗暴的治療行為摧毀,對貓后和她的兒子,暗暗生起了隔閡和敵意。我們的體力和食欲逐日恢復(fù),小白卻不再對人類表示親昵,轉(zhuǎn)而對陽臺那頭的我,它的同類,升起了感情。

三花和折耳對我們的敵意始終沒有解除,只礙于被貓后看得死死的,嚴(yán)禁它們走入陽臺。

為了避免我們交叉感染,我們只能待在各自的籠子里。有了對方作伴,我們心里慢慢踏實(shí)起來,隨著嗅覺的恢復(fù),開始學(xué)會享受周邊的一切。

我們曬著太陽,看著陽光從它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到我身上;

窗前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門后的燈亮起又熄滅;

屋子里吵吵鬧鬧和鼾聲大作;

轟隆隆的雷打云層后頭翻滾而過;

淅淅瀝瀝的雨聲灑過;

風(fēng)沙打著玻璃窗,磨出細(xì)碎的嗞啦聲;

萌芽的枝條拂著玻璃窗,叩出柔和的噠噠聲;

麻雀站在樹枝上,嘰喳亂蹦,引逗著我們變得活躍的心。

頂樓養(yǎng)的鴿子時常停在窗欞上,咕咕叫著,并不懼怕我們閃著光的眼睛,聽到小白冷不丁發(fā)出的叫聲,偶爾會被嚇著,拍拍翅膀又飛走了。

這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籠子的門被打開。正納悶,貓后把我捉出了籠子。

我被抱進(jìn)了洗手間,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怎么回事,這是要干嘛?我愣了。面前一個大盆子,里頭盛著我最怕的水,正冒著騰騰的熱氣。貓后要將我放進(jìn)盆里,我伸出爪子抓著盆邊,死活不肯下去,開始嗷嗷叫著抗議。

這時,我聽到外頭傳來熟悉的破瓦礫聲,是小白,小白一定以為我正遭受不測,情急之下在陽臺上聲援我。它什么時候?qū)W會了用嗓子?叫聲一聲接著一聲,穿墻而來。

“別怕別怕,給你洗澡哪!”貓后安慰著我,將水撩到我身上,水是熱乎的,我的毛變得濕噠噠的,緊貼在身上,極其不舒服,有了小白的聲援我放心多了,四腳也敢伸進(jìn)水里了,我緊緊閉上眼睛,聽任貓后處理。瞬間我被包裹在一堆泡泡里,被搓揉著,幾瓢熱水澆在我身上,泡泡們散去。一張干燥的大毛巾將我裹起,抱出盆子。

這時耳邊響起刺耳的嗚嗚聲,我嚇了一大跳,弓著背要逃,被貓后一把夾在腋下,一股熱風(fēng)沖著我襲來。我怕得要死,爪子摳著毛巾。貓后用她的手拂動我的毛,讓它們舒展開接受熱風(fēng)的吹拂。過了會兒,說實(shí)話,還是挺舒服的,我感到身上輕省了不少,在熱水和貓后的撫慰下,我迷糊了,開始打瞌睡。耳邊的噪音驀地停止,四周分外安靜,只有小白的聲音還在響著,聽得出它傷心欲絕。

當(dāng)我精神抖擻,毛發(fā)鮮亮地回到陽臺上時,眼巴巴的小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突然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然后,小白被抱走,它看到我安然無恙,順從了安排。

7

霧霾跟伏地魔似的,散去又聚攏,營造著大北京的災(zāi)難片氛圍。晚飯后,我和劉芳戴著口罩坐在三里屯臺階上聊天。蘋果旗艦店那個懸在半空中的大蘋果logo,像一個缺了口的大白日,發(fā)出清清冷冷的光,接受著蘋果子民的朝拜:他們挨挨擠擠地候在門外,有自帶小板凳的,有折疊躺椅的,還有背睡袋的,準(zhǔn)備候到明早上,店門一開就沖進(jìn)去購買最新發(fā)布的蘋果手機(jī)。

馬路對面,4號院里的幾個建筑工人也出來看景,勞作一天的他們?nèi)齼蓛勺隈R路邊,觀望對角的三里屯是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消遣,說不定碰巧能親眼目睹一出奇異酷烈的事情。

“你看了嗎?”劉芳拿手機(jī)翻出一幅新聞圖片給我看:一個年輕女孩倒在廣場路邊。她的外國男友難過地坐在一旁,拿她的裙子按住她胸口的血洞。

“昨天在廣場上這女孩跟男朋友手拉著手逛著街,莫名其妙被一個路人用一把武士刀從背后捅了一刀,當(dāng)場死了。就在那兒!”劉芳指著廣場:“嘖嘖,太恐怖了!”

是,太恐怖了,剛才還嘴角飛揚(yáng)的生命轉(zhuǎn)眼就結(jié)束了,男友傷心欲絕的時候路人忙著用手機(jī)拍照,拍他的悲傷,拍她衣冠不整的遺體,發(fā)到網(wǎng)上,接受屏幕外各色目光的打量。面對這樣的圖片,我不知道自己該代入誰,死者,男友,看客?代入誰都叫人不敢多想。

腦海正回放那驚悚片鏡頭,我接到發(fā)小微信,她偷偷通報,說錢小明又在策劃一次新表白。錢小明從大學(xué)開始追我,追成了一出周邊親友熟悉且喜聞樂見的長劇,出身理工男的他時常發(fā)動群眾進(jìn)行圍觀和施壓。要不是家里對我的倔強(qiáng)熟知已久,恐怕也加入他那一邊。有時候我想,那就比“誰更軸”吧。況且常年不懈的追求,他也追成了我半個哥們。有人說,浪漫需要想像力,否則只是一種陳詞濫調(diào)的形式。對浪漫形式的習(xí)慣性依賴,使得每次他的“浪漫表白”對我則是例行公事,以致我每次的回絕也成了例行公事:

“我們不合適?!?/p>

“不處怎么知道不合適……好好好,別咬指甲了,我給你時間再考慮考慮。”

快到晚上九點(diǎn)了,錢小明致電我,說在我家樓下等我,麻煩我下去一趟。我摸黑下到一樓,明晃晃一束光直刺過來,我用手背擋著眼睛,循著光束走出去。

“加班神器,手提式LED探照燈,新款戶外裝備,強(qiáng)光,省電,走夜路用。”燈光后一個聲音說。我默默地接過燈,拿燈反向照著他“嘩,果然強(qiáng),果然強(qiáng)!”他瞇眼訕笑著。一束玫瑰戳到了我眼皮底下,這次他換了一個關(guān)鍵詞:“我會給你幸福的”——

“幸?!??這個詞挑戰(zhàn)了我的神經(jīng),打小它就出現(xiàn)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大家都喜歡使用它,它在諸多標(biāo)語、公益廣告和新聞訪談里出現(xiàn),這些文本里提供了許多文辭和細(xì)節(jié),告訴大家什么是幸福,可它仍然顯得不可捉摸。

我腦子正捕捉幸福這個詞的含義時,叭一聲,錢小明噘著嘴朝我臉上親了一下,同時閃光燈一閃,這個瞬間被捕捉進(jìn)了他手機(jī)。

我這次沒咬指甲,直接用花把錢小明的手機(jī)打得遠(yuǎn)遠(yuǎn)的。錢小明沒見過我這般發(fā)飆,呆了呆,咬著下唇,撿起花和手機(jī)走了。他走后許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抱著那個探照燈。外頭黑魆魆的,我心里也黑魆魆的,不由得打開探照燈,胡亂晃了晃,對面樓一個男人爆喝一聲“嘿!干嘛呢!”我忙把燈關(guān)上。

8

老媽讓我代表她去探望奶奶,說奶奶住院了。我磨磨嘰嘰地不想動。

老媽發(fā)話:“你爸今天應(yīng)該不在醫(yī)院?!?

半晌,我“哦”了一聲。

“他到你公司附近去看過你,沒敢告訴你?!?/p>

“你怎么知道他看過我?這人你怎么還見?。侩x多少年了,還這么不爭氣,有什么好見的???”

一到這個話題,老媽會異常容忍我的放肆。她沒說話,她的眼袋消下去了,這段時間蕩漾在臉頰上的癡迷之笑也隱沒了。全程我沒有問她半句怎么回事,不圍觀就是善意。

這個姓范的,還是那么唯唯諾諾,意意思思,我心里嘀咕著,要看你看,我絕不主動見你。我忘不掉從小學(xué)到初中,家里唯一沒被摔破的碗是我那個不銹鋼餐盒。你老埋怨我媽監(jiān)視你,連你的夢都要窺探,到了后期,你做噩夢也怪到我媽頭上,說她像黑貓似的趴在枕邊,鉆到你頭里,審視你潛意識里的每一個念頭。老媽心情不好就愛收拾家,瓷磚和瓷磚之間的膩?zhàn)佣急凰孟匆路鬯變袅?。你卻越來越不愿待在家里,你說你一想到我媽就喘不上氣,說日子沒法過了,埋怨是我們逼得你不得不放棄事業(yè),好吧,離婚吧,沒得埋怨了吧。直到現(xiàn)在,你不還是什么事都沒做成?

從醫(yī)院出來,門口一個白頭發(fā)的老人擋住我的去路,臉像揉過的牛皮紙,是姓范的,我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

“聽你媽說,你不打算結(jié)婚。她讓我勸勸你……我倒沒什么意見?!?/p>

“輪得著你有意見嗎?”我斜睨著馬路牙子。

“就是要注意衛(wèi)生?!?/p>

“啊?”我沒聽明白。

“注意衛(wèi)生,別染上病,別懷孕了?!?/p>

“扯淡!”

姓范的說:“要是恨我能讓你心安理得,你就恨吧。再混下去,大半輩子混過去了,別跟我一樣,什么都沒做成?!?/p>

“爸爸!”一把稚嫩的聲音從路邊響起,一輛出租車?yán)?,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沖他招手,咧嘴笑著,我依稀認(rèn)出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喊您了”,我冷淡客氣地說。

“我送送你?!?/p>

“我有腿,減肥。再見。”我擺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出租車從我身后經(jīng)過,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覷見車?yán)锏乃廴t了,我沒再望過去,手插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叼嘴里,煙直發(fā)抖,我咬緊了,點(diǎn)著它。

9

很奇怪,我和小白的籠子同時被打開。貓后將折耳和三花關(guān)進(jìn)了洗手間,它倆在里頭嗷嗷大叫,抗議。

看著敞開的籠門,我倆猶豫著走出來,走進(jìn)了屋子,不大適應(yīng)這突如其來的自由。很快,我們顧不得那么多,我和小白發(fā)狠地在屋子里追逐嬉戲起來,享受同時被釋放的歡樂,很快我們就滾成了一個毛團(tuán),彼此咬著對方不放,從沙發(fā)上滾過,從桌子下滾過,從茶幾里滾過,從這個墻角滾到那個墻角,屋子當(dāng)中的幾個人被我們轉(zhuǎn)暈了,他們咯咯笑著。笑到后來,一個女孩擦擦眼角的淚,感慨了一句:“唉,它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我還沒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就被一只手捉開。我又被塞回了籠子,小白被塞進(jìn)一個貓咪專用旅行箱。

貓后提起關(guān)我的籠子,女孩提起旅行箱。她倆不顧我們的叫聲,走下了樓。

小白的箱子被提溜上了一輛車,車開走,小白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貓后待車不見了蹤影,打開籠門放我出來。

貓后摸摸我腦袋:“去吧”。

我嗅了嗅空氣,已經(jīng)到泡桐花落地的時節(jié)了嗎,氣溫升高了不少啊。陽光下,機(jī)械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正在拍畢業(yè)照,那些年輕人穿著黑色袍子在阿拉伯式穹窿頂?shù)囊箍倳芭藕藐牐b作好像在教學(xué)樓前留影,每個人都舉起手,叉開食指和中指,高聲喊著“茄子”。

我拖著尾巴往東走兩步,往西走兩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往哪兒走好,看到狗尾巴草長得老高,我鉆了進(jìn)去。工地的胖廚娘歪在椅子上織毛衣,手里擺弄著兩根長長尖尖的鋼針?!斑?,這只貓快死了!” 她沖路人來了這么一句。這話像風(fēng)一樣,拂過我后腦勺。

尾聲

我遛著醇生,覷見公園里大槐樹下站著一個黑衣男人,環(huán)臂抱著樹干,額頭貼著樹,閉目,默然不語。他似乎感覺到我正望著他,睜開眼睛,沖我點(diǎn)點(diǎn)頭。

等他走遠(yuǎn),我學(xué)著他的樣兒,抱著樹,頭抵著樹干,幾秒后便覺一股勁道拔地而起,從里向外迫擊著我的額頭,可那勁兒又不是咄咄逼人。我抱著樹,心里甭提有多踏實(shí)安寧,緊接著一陣濃重的困意襲來,這下可以睡個不做夢的覺了吧?

汪汪,一旁候著的醇生催促兩聲,提醒著:“喂,該走了”。

作者自述: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一直從事動畫劇本的創(chuàng)作,這些年,寫的劇本越來越少,大抵源于我對文學(xué)的敬畏日積月累。作為集體創(chuàng)作的動畫作品,問世時距文本已經(jīng)有了一定距離。于是開始嘗試寫小說,以文字直面自己和讀者。《大黑在工體北路4號》是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寫的時候想擺脫“故事”這種形式的束縛,隨心所欲地在人的內(nèi)心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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