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梅 郭文亮
領導干部要讀點文學
—— 從毛澤東的倡導談起
◎周逢梅 郭文亮
毛澤東不僅是杰出的政治家,也是自成一家的文學家。他多次倡導領導干部要“讀點文學”,認為學好文學是做好許多事情的基礎。新中國成立后,他提出:省委書記要研究理論,培養(yǎng)秀才,研究文法、考據、詞章;學點文學也好,古文、今文都可。他多次勸黨內高級干部和身邊工作人員讀《紅樓夢》,去世前他還期望一兩年內“讀點魯迅”。在他看來,文學閱讀具有重要的資政功能。毛澤東的閱讀生涯,從多個維度詮釋了他對文學閱讀與治國理政關系的思考。作為日理萬機的政治家,毛澤東的文學閱讀首先抓住“文學為百學之原”的特點,從文、史、哲的大視角來閱讀文學作品,進而獲得治國理政的啟發(fā)和借鑒。
文史不分家。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和歷史記述存在很大程度的重合,許多史書、史傳本身就是紀實性的文學著作。因此,閱讀文學作品可以汲取歷史經驗。毛澤東十分重視讀文、史成就俱佳的史書和史傳,特別是《史記》和《資治通鑒》。在閱讀《史記·陳涉世家》時,毛澤東寫了批注,他認為陳勝、吳廣起義失敗有“二誤”: 一是背棄“茍富貴,無相忘”的諾言,殺害舊時伙伴,以致眾叛親離;二是偏信朱房、胡武,賞罰失當,導致部下不愿效力。毛澤東還曾17次批注過《資治通鑒》,認為是一部難得的好書。盡管《資治通鑒》的立場觀點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但“敘事有法,歷代興衰治亂本末畢具”,可以得到許多經驗教訓。這部書之所以叫《資治通鑒》,就是讓統(tǒng)治者把歷史當作鏡子,照照自己。他非常贊同書中的“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這段話,提出“治國就是治吏”,如果官吏個個寡廉鮮恥,貪得無厭,那就會天下大亂。
毛澤東能把一些反映當時現實問題的文學作品“當歷史讀”。他從《紅樓夢》中讀出了家長制的分裂、統(tǒng)治者和被壓迫者的矛盾,也讀出了社會關系的變化。認為書中“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細紗今又在蓬窗上”一段話,反映了封建時代社會關系的興衰變化和土地所有權的不斷轉移,這同時“也助長了農民留戀土地的心理”。他由此提出,在社會主義中國,只有在農民“完全自愿”的前提下,才能將極少一部分土地用來建立國營農場。這段話透露了他對大躍進運動損害農民經濟利益的深刻反思。
當然,文學作品畢竟不同于嚴肅的史學著作,如果領導干部不加分析地將文學作品“當歷史讀”,必定鬧出笑話。這就要求領導干部掌握將文學作品“當歷史讀”的正確方法。從毛澤東的讀書實踐來看,他十分注意分析鑒別,以文證史,以文補史,從文學作品中得出新穎別致的歷史知識和智慧。總之,應當注意:其一,通常只有以現實主義原則表現生活的文學作品,才能“當歷史讀”。《紅樓夢》《金瓶梅》這些小說都是以現實主義原則創(chuàng)作的,作者立足現實,觀照現實,作品才具有歷史鏡鑒意義。至于《西游記》這樣的浪漫主義作品,則不宜“當歷史讀”。其二,應重視文學作品對史學著作的補充。中國歷史記載汗牛充棟,可謂世界之冠,然而也有其不足之處。梁啟超就曾尖銳批判中國廿四史不過是“廿四家譜”。這一表達至少隱含兩層意思:(1)中國歷朝史往往從王權更替的上層視角,而非社會變遷、民眾生產生活的下層視角記述歷史,導致官修史書缺少社會史記載。(2)由于側重從上層視角記史,難免忽視民眾立場,從而壓抑民主觀念。而小說、民間戲曲、民間詩歌等敘事文學,恰恰由于其草根性、民間性的敘事,從而避免了官史記載的弊病。毛澤東稱贊《紅樓夢》《金瓶梅》對當時社會的細致描寫,高度評價關漢卿、施耐庵、吳承恩、曹雪芹的作品為“民主文學”,即就此而言。其三,應厘清文學表達與歷史實際的分別,必要時需將文學作品與歷史著作對讀。文學語言具有模糊性,文學敘事具有虛構性;而且文學家難免受限于時代條件和自身世界觀,因此,文學表達常常偏離歷史實際,這就需要仔細鑒別。例如同樣記述曹操,《三國演義》與《三國志》就截然不同。小說《三國演義》將曹操塑造為“白臉奸臣”,而史書《三國志》則評價曹操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毛澤東在將小說與史書對讀的基礎上,主張應實事求是地肯定曹操的歷史功績,如統(tǒng)一北方、推行屯田政策和不殺俘虜的政策、詩歌成就等。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黨校2011年秋季學期開學典禮上指出:“在中國的史籍書林之中,蘊涵著十分豐富的治國理政的歷史經驗”,并提出領導干部不管處在哪個層次和崗位,都應當“讀點歷史”。習總書記強調讀歷史既要從“史籍”中讀,也要從“書林”中讀,并引用杜甫、范仲淹、文天祥等的詩句和名言來說明中國歷史中蘊含著寶貴的文化遺產。只有既讀史籍,也讀那些蘊含著豐富歷史信息的文學作品,才能獲得對歷史更完整、更深入的了解,也才能得到更多治國理政的有益經驗。
毛澤東是具有濃重哲學思維的政治家,常常從哲學視角解讀文史作品,發(fā)表既形象易解,又不為前人所見的深刻觀點。
毛澤東十分注意分析《紅樓夢》的語言,從中領悟哲學的辯證智慧,并加以發(fā)揮。在1957年最高國務會議的結束語中,他用王熙鳳對劉姥姥說的“大有大的難處”,來說明大國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好辦;同年訪蘇,他又引用林黛玉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來比喻東西方的國際競爭形勢;1958年的成都會議,他還用小紅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來說明聚散離合的辯證法。毛澤東還強調要從哲學高度來把握《紅樓夢》的主題。他認為,小說第四回是一個“總綱”,第四回講了“護官符”,反映了階級斗爭的激烈,小說中總共有幾十條人命,許多失去性命的都是奴隸?!爸v歷史不拿階級斗爭觀點講,就講不通。” 可見,毛澤東讀《紅樓夢》,是自覺地以唯物史觀為指導來讀的,通過讀《紅樓夢》,又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唯物史觀的認識。
從哲學角度讀文學,毛澤東自己有獨特的方法:
其一,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尤其是唯物辯證法指導文學閱讀,全面客觀地分析問題?!兜峭阶雍蒙x》是古代名篇,賦中宋玉攻擊登徒子娶奇丑無比的女子為妻還生下五個孩子,實乃“好色之徒”,而自己不為東家之子的美色所動,是“守德之士”。前人讀此賦,往往贊美宋玉,鄙薄登徒子。而毛澤東則讀出了不同的感受,他認為,登徒子娶丑女子卻能用情專一,其實是模范丈夫,而宋玉則“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視角看,這涉及到“九個指頭”(主流)和“一個指頭”(支流)的關系問題,宋玉所犯的就是抓住一個指頭無限放大的詭辯論錯誤。毛澤東終生重視讀魯迅的作品,原因在于魯迅作品獨有的思想魅力,即魯迅“學會了辯證法”。例如,魯迅在雜文中提出,人們經常因為蘋果爛了就直接扔掉,其實,只要這個蘋果不是“穿心爛”,還有幾處是好的,就“還可以吃得”。毛澤東對此十分贊同,提出要打破“金要足赤”、“人要完人”的錯誤思想,以“削爛蘋果”的原則來對待有缺點的人和文藝作品。
其二,將文學作品中的哲學智慧靈活轉換為實踐智慧,用以解決現實問題。例如,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引用宋玉《風賦》中的風“起于青萍之末”一句,警示大家要注意辨別風向。再如,毛澤東在中共七大作閉幕詞時引用《愚公移山》的典故,他巧妙地用愚公比喻中國共產黨人,大山比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用上帝比喻人民大眾,提出只要中國共產黨人像愚公一樣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感動上帝,取得勝利。于此,他不僅強調了人民信仰和群眾路線的極端重要,也揭示了“愚公移山精神”的核心內涵,即“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種讀文學用文學的方式,將古老的文學經典與現實政治聯系起來,讓沉睡在文學經典中的哲學智慧獲得了鮮活的現實價值。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黨的各級領導干部特別是高級干部,要“努力把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自己的看家本領”。因此,領導干部在讀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的同時,不妨讀點思想性藝術性俱佳的文學作品。
所謂領導文化,主要指領導成員在領導活動中產生并通過后天學習、自我修煉和社會傳承形成的反映領導實踐的觀念意識,包括領導成員普遍認可的價值觀點、思想理論、職業(yè)道德和文化傳統(tǒng)、態(tài)度作風等。領導文化對領導活動具有導向、制約、示范等重要作用。從歷史和哲學角度讀文學,可以總結歷史經驗,提煉思維方法和工作方法,將文學中的歷史和哲學智慧內化為領導能力。而從文學角度讀文學,則可以提高文藝素養(yǎng),提升領導藝術和領導形象,塑造具有軟實力的領導文化。
學習借鑒文學基礎知識,提高領導者的文藝素養(yǎng)。文學基礎知識包括文學和文化常識、寫作和表達技巧。毛澤東保存下來的私人藏書近10萬冊,這些書中不僅有古今中外的文學名篇,還有許多不為一般人所知的文學作品。僅詩詞曲賦,他親自批注過的就有1590首。如此廣博的閱讀量,使他對中國文學和文化常識稔熟于心,信手拈來。光明日報出版社1991年曾出版《〈毛澤東選集〉成語典故詞典》一書,共收成語典故711條,即可見一斑。扎實的文學基礎知識,使毛澤東的文章和講話兼具豐富性和深刻性,卻又不失文采,連一貫不贊同共產黨的胡適也稱贊毛澤東“白話文寫得最好”。
學習借鑒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提高領導藝術。虛構性、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性是文學的突出特征。毛澤東不僅是忠實的文學讀者,也是詩人、文人,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藝術性深深地影響了他的領導活動,使其表現出高超的領導藝術。例如,延安時期,一位美國記者向毛澤東求證共產主義是不是一種宗教。毛澤東一下就說服了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說它是一種宗教,一種為人民服務的宗教?!边@種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既突破了一般人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又深刻地揭示了中國共產黨人所理解的共產主義宗旨,而且照顧了提問者的思維習慣。再如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講到領導決策過程中專家與非專家的關系時,舉看戲為例說:專家好比唱戲的,會唱,非專家好比觀眾,不會唱,可是“戲唱得好壞,還是歸觀眾評定的”,因此,非專家也有非專家的長處。
學習借鑒文學的人文精神和美學精神,塑造有正氣、有擔當、有溫度的領導形象。文學是人學。將文學的人文精神和美學精神靈活運用于領導活動,頗有助于領導者塑造自身形象,提升領導魅力。著名翻譯家傅雷1957年3月聽了毛澤東在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情不自禁受到感染。他在給兒子傅聰的信中這樣描述道:“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tài)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毙轮袊闪⒊跗?,知識分子之所以對國家建設有那么高的熱忱,與中國共產黨相較舊政權統(tǒng)治者的嶄新形象,尤其是毛澤東等開國領袖嚴于律己、身先士卒卻又寬以待人、春風化雨的領導形象和人格魅力有莫大的關系。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提出,文學作品要“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領導干部通過閱讀優(yōu)秀文藝作品,也應當樹立起有正氣、有擔當、有溫度的領導形象,從而增強黨的凝聚力,提高執(zhí)政效率。
(本文作者: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黨史黨建研究所所長)
責任編輯:江生亮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延安紅色文藝與中國共產黨形象塑造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