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繆樹權
“入戶盜竊”爭議問題研究
文◎繆樹權*
典型案例:2015年1月15日22時許,犯罪嫌疑人肖某某獨自一人來到福州市晉安區(qū)鼓山鎮(zhèn)盛天現代城小區(qū),見26座201室的陽臺沒有防盜網,便在該小區(qū)附近伺機作案。次日凌晨3時許,肖某某見小區(qū)無人后,便從架空層爬入201室客廳陽臺,然后進入室內翻箱倒柜尋找財物,在盜竊過程中被被害人金某、胡某等人發(fā)現,肖某某被當場抓住,后肖某某被出警的民警帶到派出所。經查,肖某某供認了入戶盜竊但未盜得財物的事實。
《刑法修正案(八)》將“入戶盜竊”單獨構罪,這是對盜竊罪的重要修訂,導致盜竊罪的成立和犯罪形態(tài)發(fā)生諸多變化,引發(fā)很多爭議。本文在詳細闡述“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立法意義的基礎上,對“戶”的定義和特征、“入”的目的和認識以及“入戶盜竊”的既未遂等司法實踐中常見的爭議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提出了要區(qū)分“入戶盜竊”的成立要件與既遂要件,在承認“入戶盜竊”是行為犯的同時,堅持其財產犯罪的基本屬性,仍然以是否竊得財物作為其既未遂的標準。
入戶盜竊 爭議問題 理解和認定
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刑修八》)對《刑法》第264條規(guī)定的盜竊罪作出了一個重要的修訂,明確將“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與“數額較大”并列,作為盜竊罪的犯罪構成要件。這一規(guī)定使得盜竊罪由修訂之前的“數額犯+次數犯”發(fā)展到目前的“數額犯+次數犯+行為犯”,從而嚴密了刑事法網,降低了盜竊罪的入罪門檻,擴大了盜竊罪適用的范圍,回應了人民群眾對人身、財產、住宅安全的要求。但是,當前學界對修訂后的盜竊罪法律規(guī)定在理解上存在諸多爭議,實務部門在司法認定中也遇到了很多新情況、新問題。正如上述案例,辦案人員對肖某某的行為是犯罪既遂還是犯罪未遂等相關問題就曾經有過激烈的爭論,值得深入研究。
在《刑修八》頒布之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曾對“入戶盜竊”行為作過規(guī)定:“對于1年內入戶盜竊或者在公共場所扒竊3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多次盜竊’,以盜竊罪定罪處罰?!备鶕摻忉?,“入戶盜竊”構成犯罪,必須滿足數額或者次數要求。而《刑修八》取消了“入戶盜竊”構成犯罪的數額和次數限制,這是對盜竊罪犯罪構成的一個重大補充,將對盜竊罪的定罪量刑產生重要影響。那么,這樣修改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入戶盜竊”侵犯多重犯罪客體,加大對“入戶盜竊”的打擊力度能更好體現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與普通盜竊罪相比,“入戶盜竊”不僅侵犯了公民的財產權,還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權、住宅權、隱私權等諸多權利,是典型的多重犯罪客體,其顯然比普通盜竊罪具有更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只有將“入戶盜竊”單獨作為盜竊罪的行為方式之一加以規(guī)定,并相應地提高對其處罰的力度才能充分滿足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
其次,有利于維護罪刑的協(xié)調、均衡。“入戶盜竊”原本是手段與目的的牽連犯,其中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是手段,盜竊罪是目的,按照犯罪形態(tài)相關理論,此種情形下,原則上應擇一重罪處罰。盜竊罪的法定刑高于非法侵入住宅罪。但是《刑修八》頒布之前,“入戶盜竊”要以數額或者次數為構成要件,這就導致“入戶盜竊”常因無法滿足數額或者次數的要件而不能構成盜竊罪,也不能按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處理的尷尬局面,這是非常不合理的。相對于較為輕緩的非法侵入住宅罪,“入戶盜竊”更具有可罰性,將其單獨構罪,符合罪刑均衡原則。此外,現行刑法已將“入戶搶劫”規(guī)定為搶劫罪的加重情節(jié),雖然“入戶盜竊”的嚴厲性和危害性不如“入戶搶劫”,但它比“入戶搶劫”發(fā)案率更高,更為常見多發(fā),嚴重危害了人們家庭生活的安寧,將“入戶盜竊”單獨構罪,對于嚴懲那些膽大妄為、有恃無恐而嚴重危及公民生活、工作安全的犯罪分子,照顧罪與罪之間的均衡,都具有重要意義。
再次,“入戶盜竊”的實際發(fā)案特點要求立法加大對其懲防的力度?!皯簟笔枪窈推浼彝コ蓡T日常起居生活的場所,是其享受自由安寧的“港灣”。在這里,公民有安全生活、不被打擾、保有隱私的權利。“入戶盜竊”行為一旦發(fā)生,就可能會威脅到戶內在場的人及財產。從客觀上看,由于與外界相對隔離,被害人的自救、反抗、實施抓捕等活動必然受到限制,在發(fā)生沖突后難以及時得到外界的救濟。同時,“入戶盜竊”過程中,一旦被被害人發(fā)現,行為人常常使用暴力或暴力相威脅,轉化為“入戶搶劫”,使被害人陷入十分危險境地,進一步加大了侵害人的危害性。從主觀上看,行為人明知“入戶盜竊”作案難度較大,后果嚴重,仍執(zhí)意實施,顯示出其更為嚴重的人身危險性和主觀惡性。因此,將“入戶盜竊”單獨構罪,可以有效預防此類犯罪的發(fā)生,避免犯罪升級。
最后,“入戶盜竊”單獨構罪是刑法關注人權保障的具體體現。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法治的進步,人權保障的意識已經深入人心。人們更加注重個人生活空間的安全感,人們往往將家庭生活作為享有自由權利和隱私權的“避風港”。試想,如果這樣的場所時常面臨被侵入的危險,公民必然會處于不安和恐懼之中,其正常的生活秩序必將受到極大破壞,不僅會影響社會的穩(wěn)定,也是對公民權利的公然侵犯,對此人民群眾反響強烈?!叭霊舯I竊”單獨構罪不僅是對刑事立法的補充完善,也是對人民群眾要求保護自身權利的回應,體現了立法理念的進步。
關于《刑修八》將“入戶盜竊”單獨構罪,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是這樣解釋的:入戶盜竊不僅侵犯了公民的財產,還侵犯了公民的住宅,并且對公民的人身安全形成了嚴重威脅,應當予以嚴厲打擊。[1]這是對“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立法背景的高度概括。準確把握“入戶盜竊”立法意圖的,對于正確理解和認定“入戶盜竊”有重要幫助。
正確處理“入戶盜竊”案件的前提和關鍵是對于“戶”的理解和認定。因為“入戶”是此類盜竊與普通盜竊的重要區(qū)別所在,也是立法加大處罰此類盜竊的主要依據。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生活的空間越發(fā)多元化,以至于“戶”的概念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了,比如辦公室、集體宿舍等等,能不能算“戶”?進入這樣的場所盜竊屬不屬于“入戶盜竊”?司法實踐中頗有爭議。因此,有必要對“戶”的含義作深入的分析。
《現代漢語詞典》對“戶”有以下解釋:(1)門;(2)人家;(3)門第;(4)戶頭;(5)家庭,表示數量(6)用作姓。[2]《辭海》、《新華字典》的解釋也大體一致,基本含義是家,人家的意思。此外,《辭?!愤€對“戶”和“家庭”的區(qū)別作了解釋:(1)戶是經濟的社會的實體,家庭是生物的社會的單位;(2)戶可包括無血緣婚姻關系而居住在一起的人員,家庭成員必須具有血緣婚姻或收養(yǎng)的關系。在社會統(tǒng)計時,戶是統(tǒng)計對象的一個單位。[3]當然,刑法意義上的“戶”,與上述解釋既有關聯,又有其特定的含義。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首次出現了“入戶盜竊”這一提法,該解釋第4條規(guī)定:對于1年內入戶盜竊或者在公共場所扒竊3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多次盜竊”,以盜竊罪定罪處罰。但該解釋并沒有對“入戶盜竊”和“戶”的范圍作出明確的解釋,只是將其作為認定“多次盜竊”的一種情形。從法律層面,最早明確界定“戶”的是1999年《全國法院維護農村穩(wěn)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該紀要第2條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中“入戶盜竊”的“戶”,是指家庭及其成員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生活場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為家庭生活租用的房屋、牧民的帳篷以及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等。集生活、經營于一體的處所,在經營時間內一般不視為“戶”。2000年1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入戶搶劫”的“戶”,也采用了相似的規(guī)定:《刑法》第262條第1項規(guī)定的“入戶搶劫”是指為實施搶劫行為而進入他人生活的與外界隔離的住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等進行搶劫的行為,應當認定為入戶搶劫。一般認為,這兩個解釋把“戶”的范圍界定的過于狹窄。根據該解釋,那些無法作為家庭成員日常生活場所的或者不具備嚴格排外、封閉性等特征的臨時搭建工棚、賓館、學生宿舍等,都不能被認作為“戶”。但實際生活中,隨著城市流動人口的增加,很多人都把這些場所當做自己的長期棲身之地,在他們心中也是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和能夠保障居住安寧等特點。因此,上述解釋無法很好解決復雜的“入戶盜竊”定性問題。
為了進一步明確“入戶搶劫”中“戶”的范圍,最高人民法院2005年6月8日又出臺了 《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若干法律問題的意見》。該意見第1條規(guī)定:“戶”在這里是指住所,其特征表現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前者為功能特征,后者為場所特征。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確實具有上述兩個特征的,也可以認定為“戶”。這一界定采取了抽象概括和具體列舉相結合的方式,增加了條文適用的靈活性,與時俱進,更好適應了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成為當前認定“入戶”犯罪的主要法律依據。根據該解釋,“入戶”犯罪中的“戶”是指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應當具備三個特征:
第一,“戶”是住所。這是“戶”的本質特征。根據《辭?!返慕忉?,“住所”有兩個意思:(1)居住之處。(2)為使法律關系集中于一處而確定的自然人或法人的地址。我們這里研究的住所主要指第一個意思。對此,《辭?!愤M一步解釋,住所的定義因時代、國家不同而異。自然人的住所通常指以久住的意思而居住的處所。[4]因此,住所的居住主體是指自然人,而不是非自然人的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單位;自然人對該處所有長久居住的意思,當然未必事實上長久居住在該處所,但是只想臨時居住,比如對于裝修期間,施工人員基于裝修便利短暫居住于裝修房內的,應視為建筑工地的延伸,僅具有臨時工棚的性質,如果非法進入實施盜竊的,不宜以入戶盜竊論處。
第二,“戶”是供他人家庭生活的。這是“戶”的功能性特征。家庭是最基本的社會單位。上文已論及,“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的一個重要考慮,就是在于維護公民家庭生活的合法權益。因此,入戶盜竊中的“戶”,應當具有家庭屬性。戶內人員與“戶”應具有緊密相連性,使“戶”脫離單獨的場所、物的概念,而具有一定的人身屬性?!皯簟睉菓魞瘸蓡T的“家庭性”生活場所。同時,家庭成員之間不僅具有較為固定的家庭關系,更是以“戶”為紐帶共同生產、生活。生活性是“戶”具有的功能屬性,使“戶”成為家庭成員繁衍生息、共同生活的場所。[5]司法實踐中,很多案件就是由于對這一特征把握不清,而導致認定上的困惑。比如,對于一人居住的房屋是否認定為具有家庭生活功能?有觀點認為,此時無法認定為“戶”。筆者認為,判斷是否屬于“家庭生活”的主要依據是生活的方式和實質內容。不管“戶”內居住一人還是多人,都同時侵犯人身、財產、住宅等多重權益,極易引發(fā)更嚴重犯罪的發(fā)生,導致公民缺乏基本的安全感,影響社會的穩(wěn)定,這完全符合“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的立法意圖。如果認為共同生活在一起才能稱之為家庭生活,將導致類似空巢老人等本已孤立無援的甚至弱勢的居民更加沒有安全感,進而影響政府公信力和刑法目的的實現。同樣地,我們也不能以房屋沒有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等設施或者沒有連續(xù)使用、空置,而否定其家庭生活的屬性。再比如,對于賓館的房間能否認定為“戶”也是常見的爭議問題。按照其生活的方式和實質內容進行判斷,我們就知道把長期租用賓館房間用于家庭生活的可以認定“戶”,因為它的暫時起居功能已經轉變成為穩(wěn)定供他人家庭生活的功能,而臨時居住的旅店、臨時搭建的工棚,就不能認定為戶。
第三,“戶”與外界相對隔離。這是“戶”的場所特征。筆者認為,這里的“與外界相對隔離”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一是相對封閉的空間。體現了“戶”與對不特定人開放的公共場所的不同,比如封閉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等。二是具有私密性的特點。既然“戶”是家庭生活的場所,那么就與居住人員的私密生活緊密相關。在這里,居住人員對其私人行為、私人物品以及個人隱私有權利不被侵犯。司法實踐中,很多爭議案件與該特征的理解有關。比如集體宿舍、農村院落、合租房屋等等是否屬于“戶”,其實就涉及到對“與外界隔離”的判斷。學生或者工友住的集體宿舍,通常人員較多,經常竄門,舍友也會經常帶親戚朋友來做客,還可能出現推銷員等,其與外界隔離性很差,此時不宜作為“戶”來對待。但如果某些宿舍,供某夫妻長期居住,外人不可能隨便進來,就可以認定為“戶”。同樣,合租而共同居住的公寓、套房等,即便居住者之間并無家庭關系,但就居住者與外界的關系而言,完全具有生活居住和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特征,也應當認定為“戶”。外界人員非法進入合租者的整體空間內,都應該認定為入戶。合租者內部人員之間相互進入對方臥室是否屬于入戶,也需要對隔離性程度做一個判斷,如果彼此沒有信賴性,也不允許互相進入臥室的,那么彼此居住的臥室相對于室友而言是宣告隔離的,合租者進入他人臥室就是入戶。如果合租者之間彼此信賴,基于一定的朋友關系、同事等關系合租在一起的,臥室的隔離性沒有達到“戶”所要求的程度,那么不應該認定為入戶盜竊。另外,根據司法解釋,與外界隔離的農村院落可以認定“戶”,但也不能一概而論,要作具體分析。如果院子圍墻較高,私密性較好,進入院子有門鎖等,一般可以認定為入戶盜竊。如果院子圍墻較低,或者沒有院門等,私密性較差,進入也很方便,一般不宜認定為入戶盜竊。還有單位、倉庫、商店、小區(qū)的值班或者管理場所,值班人員或管理員常吃住在那里的,對于這類公共管理房間內生活起居與管理一體的地方,即便夜間休息時,一般也不宜認定為入戶盜竊。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值得研究。商住兩用房能否作為入戶盜竊的“戶”加以認定?商住兩用房是指集商業(yè)經營與日常生活為一體的住所。比如公民將房屋一半用于經營小商品買賣、機械維修、服裝縫紉,另一半用于飲食起居,是否能認定為“戶”司法實踐中看法不一。商住兩用房的使用情況十分復雜,在判斷是否屬于“戶”時,還是要堅持以上述法律關于“戶”的規(guī)定和基本特征為依據,結合實際作實質判斷。2016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對經營、生活一體的如何認定“入戶搶劫”進行了界定,即對于部分時間從事經營、部分時間用于生活起居的場所,行為人在非營業(yè)時間強行入內搶劫或者以購物等為名騙開房門入內搶劫的,應認定為“入戶搶劫”。對于部分用于經營、部分用于生活且之間有明確隔離的場所,行為人進入生活場所實施搶劫的,應認定為“入戶搶劫”;如場所之間沒有明確隔離,行為人在營業(yè)時間入內實施搶劫的,不認定為 “入戶搶劫”,但在非營業(yè)時間入內實施搶劫的,應認定為“入戶搶劫”。該意見通過是否有“明確隔斷”、搶劫時間、進入室內方式等來確定是否“入戶搶劫”;根據是否有“明確隔斷”來區(qū)分是否“與外界相對隔絕”。鑒于入戶盜竊與入戶搶劫在“戶”的認定上具有共通性,在理解入戶盜竊的“戶”時可以參照該意見的有關規(guī)定。
正確認定“入戶盜竊”,還需要結合行為人“入戶”的目的、手段方法進行綜合分析。
(一)關于“入”的目的
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對“入戶搶劫”的規(guī)定,認定“入戶盜竊”時,也應當注意“入戶”目的的非法性,即行為人是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等非法目的而進入他人住所。實踐中,認定“入戶”目的是否具有非法性,要綜合考慮入戶的時間、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關系、行為人供述入戶目的的合理程度、被害人對住所的安全保障程度、行為人突破“戶”的手段、行為人在戶內活動的異常程度等等因素。如果行為人是合法進入他人住所后,臨時起意實施盜竊的,比如親屬、朋友之間實施的小額盜竊行為,其行為通常對戶內人員的人身威脅較小,不屬于“入戶盜竊”,應認定為普通盜竊?!叭霊簟钡姆欠康囊膊幌抻诒I竊,以詐騙、搶劫等非法目的入戶,后發(fā)現被害人不在而偷拿其財物的情形,屬于犯意轉化,無論是從對被害人法益的侵害、對行為人的刑事處罰,還是從實際操作的便利角度,以“入戶盜竊”論處都是較為合適的。對于行為人以殺人、傷害、強奸等非侵財犯罪目的而侵入他人住所,并實施相應暴力行為后,在戶內臨時起意盜竊,為在戶盜竊而非入戶盜竊,但量刑時應將在“戶內”這一特定場所作為酌定從重情節(jié)考量。
(二)關于行為人對“戶”的主觀認識
“入戶盜竊”是一種故意的盜竊行為,而“入戶”是犯罪客觀方面的內容。因此,要成立“入戶盜竊”,行為人必須明知所進入的必須是“戶”,即認識到自己進入的是供他人家庭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當然,這里的“明知”既包括明知進入的肯定是“戶”,又包括明知進入的可能是 “戶”。明知進入的肯定是“戶”,是直接故意,明知進入的可能是“戶”,是間接故意。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都是故意,兩者區(qū)分的意義主要是量刑,一般不影響定罪。如果行為人誤把辦公、娛樂等場所當作“戶”,而進入實施盜竊的,由于客觀上不符合“入戶盜竊”客觀構成要件和“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的立法目的,不能認定為入戶盜竊。相反,如果行為人誤把“戶”當作辦公、娛樂場所而進入實施盜竊的,雖然已經符合客觀構成要件,但行為人不具有入戶盜竊的主觀故意,也不成立入戶盜竊。但是,在盜竊犯罪既遂之前,如果行為人對“戶”的認識錯誤得以消除的,例如,非法進入后發(fā)現是“戶”仍然盜竊的,則可以認定為“入戶盜竊”。
(三)關于“入”的方式
從司法實踐看,“入戶”的主要方式除了翻窗(墻)而入、溜門撬鎖等傳統(tǒng)方式外,還包括以欺騙手段而入,例如行為人通過冒充軍警、推銷員或者是維修人員等,獲得被害人的信任進入戶內;通過利用無知幼兒、精神病人進入戶內實施盜竊;以伸入方式入戶,即行為人部分身體進入戶內或者身體沒有進入戶內,而是借助某種工具竊取戶內財物的行為,比如行為人親自手持竹竿從窗戶伸入他人戶內釣走財物,或者用遙控電子工具到他人戶內盜竊財物,或者通過訓練動物到他人戶內盜竊財物等等。其中以伸入方式入戶爭議較大。有人認為,以伸入的方式可以認定為“入戶”。筆者認為,雖然這些行為直接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但沒有直接侵犯戶內安寧,不符合“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的立法宗旨,不應認定為“入戶盜竊”。
盜竊罪的既未遂問題歷來是司法實務認定的難點問題,《刑修八》對盜竊罪的修訂更進一步增加了這一問題的認定難度,存在諸多爭議。
(一)“入戶盜竊”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
所謂行為犯,是指以實行法定的犯罪行為作為犯罪成立要件的犯罪。而結果犯,是指以法定的犯罪結果發(fā)生為犯罪成立要件的犯罪。傳統(tǒng)刑法理論認為盜竊罪是結果犯,這其實是針對普通盜竊罪必須以“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為構成要件而言的。對于“多次盜竊”以及《刑修八》規(guī)定的“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的情形,用結果犯的理論無法得到合理解釋。上文論及,鑒于“入室盜竊”侵害多重客體、易誘發(fā)更嚴重犯罪、具有比普通盜竊罪更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刑修八》加大了對此行為的打擊力度,“入戶盜竊”構罪不再有數額或者次數的限制,只要有入戶盜竊的行為就構成犯罪,這一規(guī)定顯然具備了行為犯的特征。既然是行為犯,是否盜竊到財物或盜竊數額就不是“入戶盜竊”構罪標準,僅僅只是衡量盜竊行為危害性的因素。
(二)犯罪成立要件與犯罪既遂要件是否相同
對于什么是行為犯和結果犯,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只要實施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危害行為就成立既遂的犯罪是行為犯,而以法定的犯罪結果的發(fā)生作為犯罪既遂標志的犯罪是結果犯。這種觀點顯然將犯罪成立要件與犯罪既遂要件等同了起來。筆者不同意這種觀點。犯罪成立與犯罪既遂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不能混淆。犯罪既遂、未遂是在已經構成犯罪的基礎上討論犯罪是否得逞、客觀危害結果是否出現。構罪標準與故意犯罪的既、未遂形態(tài)是刑法上兩個緊密關聯但又本質不同的概念。說其緊密關聯,是因為故意犯罪的基本構成要件,多以犯罪既遂形態(tài)為標本而設定。論其差異,犯罪既、未遂形態(tài)描述的是特定危害行為的停止形態(tài),構罪標準表達的僅僅是不同行為構成犯罪的最低刻度。[6]《刑修八》對“入戶盜竊”的行為的修正,只是降低了入戶盜竊等特殊盜竊行為的構罪標準,并不等于一并修改了入戶盜竊的既、未遂標準。
(三)“入戶盜竊”既未遂的標準是什么
在構成盜竊罪的前提下,我們再來探討“入戶盜竊”的既未遂問題。其作用也只限于量刑的輕重方面?!叭霊舯I竊”雖然單獨構罪,但仍屬于盜竊罪的一種特殊類型,其本質上仍然屬于侵犯財產類的犯罪。因此,在既未遂的認定上,“入戶盜竊”與普通盜竊應當是一致的。目前,關于盜竊罪的既遂標準,通說的觀點采用失控加控制說。也即,入戶盜竊時,只有當行為人取得了被害人的財物,被害人失去對財物的控制時,才能認定為盜竊既遂。在實踐中,下列情形應以盜竊未遂論:(1)行為人已經入戶,但尚未完成竊取財物的行為即被擒獲或被發(fā)現;(2)行為人入戶后將所竊財物置于自己的暫時控制之下,但在還未離開戶內或者離開戶內但被受害人或他人及時發(fā)現而未能將所竊財物帶走;(3)行為人入戶后由于戶內不存在(或未發(fā)現)合適的竊取目標而離開現場。
在案例中,犯罪嫌疑人肖某某所侵入的福州市晉安區(qū)鼓山鎮(zhèn)盛天現代城小區(qū)26座201室明顯屬于“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符合法律所規(guī)定的“戶”的特征,肖某某對此也有明確的認識。在此前提下,肖某某伺機從架空層爬入201室客廳陽臺,然后進入室內行竊,雖然之后被發(fā)現抓住而沒有獲得財物,但鑒于《刑修八》對“入戶盜竊”構罪并沒有數額或者次數的要求,因此其行為已完全符合“入戶盜竊”的犯罪構成,構成盜竊罪。對此也沒有異議。本案爭議的焦點還在于肖某某的行為是盜竊罪既遂還是未遂?上文已作過分析,雖然“入戶盜竊”是行為犯,但這只在判斷是否構成盜竊罪方面起作用,并不能得出“只要行為人實施‘入戶’這一行為,犯罪就既遂”的結論,否則就混淆了犯罪成立要件與犯罪既遂要件界限。此外,立法通過對構罪標準的修正已經加大了對“入戶盜竊”打擊力度,再不顧案件事實,將未竊得財物的情況按既遂對待,將導致罪責刑的不均衡。
作為盜竊罪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入戶盜竊”既遂的標準也采用“失控加控制說”。本案肖某某已經著手實施入戶盜竊的行為,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被發(fā)現抓住而沒有竊得財物,符合盜竊罪未遂的特征,應以盜竊未遂論。實踐中也有觀點不適當地把盜竊罪未遂的標準附加了必須有“數額標準”的條件,這其實是對法律的誤讀。的確,如果行為人以“數額巨大的財物”或者“珍貴文物”為盜竊目標,在認定盜竊未遂時應當考察犯罪的數額,因為立法之所以追究這兩種行為未遂的刑事責任,主要是考慮到這兩種行為可能給財產所有人造成的巨大財產損失。但是“入戶盜竊”單獨構罪的立法目的與上述情況完全不同,這在上文已作了充分的闡述,因此不能以數額作為判斷“入戶盜竊”既未遂的標準。
注釋:
[1]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頁。
[2]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550頁。
[3]參見夏征農、陳至立:《辭海1999年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869頁。
[4]同[3],第2824頁。
[5]參見羊琳琳:《入戶盜竊中“戶”的認定標準探析——以朱某某盜竊案為視角》,載《法制與社會》2014 年9期。
[6]參見黃祥青:《盜竊罪的認定思路與要點》,載《人民司法》2014年第7期。
*國家檢察官學院職務犯罪偵查教研部主任,教授[10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