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 博*
論“入戶盜竊”的行為類型與定罪處罰
文◎袁 博*
《刑法修正案(八)》將“入戶盜竊”設定為盜竊罪的新類型,實為一種刑法防衛(wèi)線的前推,可以更充分地保障公民的住宅安寧和人身安全。“入戶盜竊”本質(zhì)上仍屬于結果犯,入罪條件仍然需要考慮犯罪數(shù)額。參照相關司法解釋的精神,各地完全可根據(jù)本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和社會治安狀況,將普通盜竊罪入罪標準的50%,確定為本地區(qū)“入戶盜竊”犯罪的入罪標準。
盜竊罪 入戶盜竊 結果犯
自從《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刑修八》)施行以來,上述典型案例所反映出的關于“入戶盜竊”的犯罪形態(tài)和定罪量刑問題,在理論和實踐中引發(fā)了大量的爭議。例如,“入戶盜竊”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入戶盜竊”既遂和未遂的標準是什么?“入戶盜竊”但并未取得錢財如何定罪量刑?以下圍繞典型案例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分別展開論述。
“入戶盜竊”,并非《刑修八》新增的一種獨立財產(chǎn)型犯罪,而是規(guī)定在原有盜竊罪中的一種新的類型,相對于原有的普通盜竊(盜竊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或者多次盜竊的),“入戶盜竊”成為一種特殊盜竊。那么,《刑修八》為何要增加這種新的盜竊犯罪類型呢?原因可能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原有的盜竊罪規(guī)定對入戶類盜竊犯罪刑罰規(guī)制不足。實踐中,入戶盜竊是盜竊犯罪中較為常見的類型,以浙江某縣為例,入戶盜竊案占到盜竊犯罪總數(shù)的30%左右,而原有的盜竊罪的入罪量刑標準使得大量入戶盜竊案件未能入罪或者即使入罪也難以處罰。[1]正因為這一原因,《刑修八》對“入戶盜竊”的入罪并未規(guī)定要求“數(shù)額較大”。
第二,“入戶盜竊”相對普通盜竊犯罪具有更大的社會危害性。入戶盜竊使得犯罪場所更為隱蔽,由于遠離公共場所,往往導致受害人處于更為危險的境地。入戶盜竊不但在侵害受害人財產(chǎn)權的同時還侵害了其家庭安寧,而且往往在罪行被受害人發(fā)覺后會誘發(fā)犯罪人產(chǎn)生新的犯罪故意,從而導致更為嚴重的犯罪發(fā)生(如搶劫、強奸、傷害、殺人等),正如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林東茂所言:“住所通常有人,而建筑物未必有人,一旦竊賊入侵,不僅居住自由受到侵擾,更可能引發(fā)搏斗而升高危險,這個危險不能任其發(fā)生,所以對入戶盜竊作特別規(guī)定。”[2]正是看到了這一危害,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對“入戶盜竊”的單獨列出給出了這樣的理由:入戶盜竊不僅侵犯了公民的財產(chǎn),還侵犯了公民的住宅,并對公民的人身安全形成了嚴重威脅,應當予以嚴厲打擊。[3]
那么,既然“入戶盜竊”社會危害性如此之大,為什么《刑修八》不將其設定為盜竊罪的加重處罰情節(jié)而是另外設定為一種特殊類型呢?筆者認為,這可能是為了和盜竊罪的處罰門檻相協(xié)調(diào)。實踐中大量的入戶盜竊所得金額往往難以達到普通盜竊罪的入罪門檻,因此如果將“入戶盜竊”設定為盜竊罪的加重處罰情節(jié),可能會在定罪量刑上帶來諸多難以協(xié)調(diào)的問題。而將“入戶盜竊”設定為盜竊罪的新類型,同時又沒有要求犯罪數(shù)額“較大”,就能解決上述問題,實為一種刑法防衛(wèi)線的前推,可以更充分地保障公民的住宅安寧和人身安全。
要正確適用刑法條款,首先要對條款用詞作出正確的理解。那么,什么是“入戶盜竊”中的“入戶”?
(一)對“戶”的理解
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中,目前主流的觀點都將“入戶盜竊”中的“戶”,參用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11月22日 《關于審理搶劫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對入戶搶劫中“戶”的解釋,即指他人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等)。
對于大部分情形來說,上述參照理解并無問題。然而,上述理解仍然存在一個重要的瑕疵,即沒有看到“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存在一個重大的不同?!叭霊魮尳佟钡靡源嬖诘闹匾疤崾恰皯簟眱?nèi)必須有人,因為對空房子是無法實施“入戶搶劫”的(除了特殊情形,如入無人之戶盜竊,在得手后被戶外人員發(fā)現(xiàn),為抗拒抓捕轉化為搶劫);與之相反,“入戶盜竊”并不以“戶”內(nèi)是否有人為前提,對空房子也可以實施盜竊。這種不同導致了一個實質(zhì)的差異,即“入戶搶劫”中“戶”刑法含義的擴大化。由于“入戶搶劫”中的“戶”必然有人,為了充分保護人身法益,因此司法解釋對“戶”作出了實質(zhì)意義上的擴大解釋,將普通生活中不認為構成“戶”的部分情形也羅列進來,這不但符合刑法解釋的宗旨而且沒有超出人們的認識預期。但是,對于“入戶盜竊”,由于并不要求“戶”內(nèi)是否有人存在,因為進入空宅盜竊同樣會令受害者事后感到住宅安寧和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因此,從邏輯上說,對“入戶盜竊”中“戶”的理解,應當要小于“入戶搶劫”中“戶”的外延范圍。例如,對于暑假期間的學生宿舍,可以認為構成 “入戶搶劫”中的“戶”,而如果相關的學生宿舍空無一人(并且行為人正是因為基于這個認識才產(chǎn)生犯罪故意),進入宿舍實施盜竊,是否構成“入戶盜竊”中的“戶”,就存在較大的爭議。筆者認為,對于此類情形,就應當結合犯罪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和客觀社會危害,不認定為“入戶盜竊”而直接以普通盜竊罪定罪量刑。具體而言,應當將“入戶盜竊”中的“入戶”限定為“隱藏著對公民人身權利的侵害危險”的“入戶”,將“戶”限定為“正在或可能正在”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從而將廢棄的、空置的以及確定長期無人居住的住所等戶內(nèi)不可能有被害人在場的情形排除在外。[4]
(二)對“入戶”的理解
同樣,對于“入戶盜竊”中的“入戶”,有一種代表性的觀點認為,根據(jù)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1條之規(guī)定,入戶搶劫中“入戶”目的的非法性應限于實施搶劫等犯罪,參照這一規(guī)定,入戶盜竊中“入戶”目的的非法性也應當僅限于非法占有他人財物,而不包括基于其他非法目的而進入他人住所并實施盜竊的行為。[5]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實踐中,很多入戶犯罪往往會有后續(xù)盜竊行為,例如,行為人基于人身侵害的目的入戶實施強奸、殺人行為后往往利用行為人處于昏迷或死亡之際盜竊其財產(chǎn),那么,按照上述觀點,則應按照普通盜竊罪處罰而不認定為“入戶盜竊”。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并不妥當。
這種觀點認為,“入戶”這一情節(jié)是因為行為人的先行行為(如強奸、殺人)導致,如果在后面的盜竊行為中又加以考慮,實際是“重復評價”,不符合罪行相適應原則。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對于行為人犯罪情節(jié)的考量,既不能重復評價,又不能有所遺漏。重復評價固然要禁止,但是如果因為忌憚重復評價而造成各種情節(jié)不能在量刑活動中被全面評價,也必然會造成量刑不公。所謂全面評價原則,是指在適用量刑情節(jié)的過程中,應當對所有可能反映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以及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程度的主客觀事實情況進行全面的考量,而不能有所忽視或遺漏。由于刑事案件本身的復雜性,在司法實踐中,一個具體的案件可能會存在多種不同的量刑情節(jié),在量刑過程中,必須對這些情節(jié)作出全面的評價,而不能有所偏頗或忽視,否則就會影響刑罰適用的公正性。[6]在前述的入戶強奸或殺人例子中,“入戶”并非強奸或殺人行為所必需的構成要件,而僅僅只是一個具體案件發(fā)生的場所,既非強奸罪或者故意殺人罪構成基本要素亦非法定加重處罰情節(jié),因此,對于兩罪而言,“入戶”屬于超規(guī)范構成要素,其社會危害性不能得到充分表達,仍應結合在后的盜竊行為予以充分評價,即認定為“入戶盜竊”。與之相對,合法進入他人住宅后盜竊的,則不應當認定為“入戶盜竊”,因為這擴大了親屬間、朋友間小額盜竊的處罰范圍。
由于《刑修八》對于“入戶盜竊”并沒有數(shù)額較大或犯罪次數(shù)的要求,因此,有一種代表性的觀點認為,“入戶盜竊”屬于一種行為犯而非結果犯,既然是行為犯,那么是否實際取得財物并非刑法重點關注的事實。因此,行為人一經(jīng)成功入戶并開展盜竊行為就應當視為犯罪既遂,而是否取得財物僅僅應視為量刑情節(jié)。筆者認為,“入戶盜竊”本質(zhì)上仍屬于結果犯,入罪條件仍然需要考慮犯罪數(shù)額。
首先,“入戶盜竊”屬于盜竊罪的類型之一,而盜竊罪侵害的客體主要還是公私財產(chǎn)權,而對于入戶盜竊沒有取得財物或者取得財物極少的情況如果認為構成犯罪,會導致不合理的結果產(chǎn)生。例如,行為人夜間潛入受害人長期未使用的獨棟別墅,僅竊取到普通水杯、牙膏、洗發(fā)液等普通物品,如果認為構成犯罪,可能會導致刑事責任被不合理地提高,因為價值低廉的書籍、水杯、盥洗用具,價值低廉,屬于不值得刑法保護的財物。[7]因此,將“入戶盜竊”界定為結果犯,更為合理。
其次,將“入戶盜竊”認定為結果犯,在入罪條件上仍然考慮犯罪數(shù)額,并不違反立法意圖。有一種觀點認為,如果在“入戶盜竊”的入罪條件中考慮犯罪數(shù)額,就會使得《刑修八》單獨列出“入戶盜竊”失去意義。事實上,在入罪條件上考慮犯罪數(shù)額,并不代表沒有對“入戶盜竊”區(qū)別看待,這是因為,正是考慮到“入戶盜竊”對于住戶安寧權的嚴重威脅,因此在對于“入戶盜竊”涉案數(shù)額的入罪標準上要低于普通盜竊犯罪。例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2013年頒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6條規(guī)定:“……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數(shù)額達到本解釋第一條規(guī)定的‘數(shù)額巨大’、‘數(shù)額特別巨大’百分之五十的,可以分別認定為《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其他嚴重情節(jié)’或者‘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钡缜拔乃?,降低入罪數(shù)額標準不代表完全否定入罪數(shù)額標準,因為那又會導致新的罪刑失衡問題出現(xiàn)。
其次,如果認可“入戶盜竊”為結果犯,在邏輯上就應將“實際控制一定數(shù)額的財物”與否作為“入戶盜竊”犯罪既遂和未遂的標準。入戶盜竊雖然是盜竊罪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但這種特殊性并不能改變其盜竊行為的實質(zhì),即其仍然屬于占有類的財產(chǎn)犯罪,其所侵犯的也仍然是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因此,就特殊盜竊而言,其必然也要求將行為人是否實際取得財物或被害人是否失去對財物的控制作為既未遂的標準。當行為人實施的特殊盜竊行為沒有使其控制所竊取的財物或者沒有使被害人喪失對財物的控制時,均為盜竊未遂,反之則為盜竊既遂。[8]
如前文所述,入戶盜竊成立犯罪,要求行為人竊取值得刑法保護的財物,雖然不要求達到數(shù)額較大,但也要求達到一定的數(shù)額。入戶盜竊價值低廉的財物的,不應認定為犯罪。例如,非法進入農(nóng)戶竊取一、二個雞蛋之類的財物的,不宜認定為盜竊罪。[9]對于此種情形而言,由于即使行為人“得手”也不認為成立盜竊罪,因此并不存在犯罪既遂和未遂的區(qū)分問題。另一方面,盡管此類“入戶盜竊”沒有獲得財物或者獲得財物極少,但是因此而給居戶內(nèi)的受害人造成嚴重心理威脅或?qū)е缕渌麌乐睾蠊?(例如受害人因目睹行為人的入室盜竊而心臟病突發(fā)死亡),可以考慮用《刑法》第245條的非法侵入住宅罪定罪量刑。如果仍嫌罪刑失當,則可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0條的規(guī)定由公安機關給予行政處罰:處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并處500元以上1000以下罰款;情節(jié)較輕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并處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罰款。
基于上述關于“入戶盜竊”罪刑的論述,現(xiàn)在可以對前面的典型案例作出分析。筆者認為,從案情來看,犯罪嫌疑人肖某某事前有明顯的盜竊故意并進行了充分的犯罪預備活動,后成功入戶著手實施竊取他人財物的行為,最后由于被受害人發(fā)現(xiàn)而沒有獲得財物,那么根據(jù)前文的論述,是否可以認為入戶盜竊沒有竊得財物而認定其不構成盜竊罪呢?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前文所說的“入戶盜竊”價值低廉的財物或者沒有取得財物,是針對行為人實質(zhì)完成了整個盜竊過程后的結果而言的,即財物的客觀存量成為犯罪人的社會危害性較小而不被納入刑法評價的理由;而對于典型案例而言,普通居民小區(qū)住宅內(nèi)的財物一般足以達到刑法關注的標準,而犯罪嫌疑人肖某某最后沒有取得財物的原因不是因為住宅內(nèi)客觀上沒有值得刑法保護的足量財物,而是因為意志以外的原因(即被受害人發(fā)覺),因此是由于犯罪人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能完全完成盜竊行為,屬于典型的盜竊未遂行為。因此,對于該案中的肖某某,如果經(jīng)事后查明小區(qū)住宅內(nèi)的財物達到一定數(shù)量,就應當對肖某處以盜竊罪(未遂),并按照刑法的相應規(guī)定量刑處罰。當然,如果事后查明事發(fā)住宅內(nèi)實際并沒有財物或者只有微量財物,那么按照前文的論述,肖某某即使“既遂”也不構成盜竊罪,更不用說“未遂”了,因此此種情形無需區(qū)分“既遂”和“未遂”,而可考慮是否可以適用非法侵入住宅罪定罪量刑或者轉為治安處罰。
值得補充的是,前文提到,《刑修八》對“入戶盜竊”并未有“數(shù)額較大”的入罪要求,那么如何掌握“入戶盜竊”的入罪數(shù)額呢?筆者認為,前述《解釋》第6條已經(jīng)給出了一個“百分之五十”的標準,那么,在實踐中,可以嘗試將此作為“入戶盜竊”的入罪參照標準。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1998年頒布的《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的規(guī)定,個人盜竊公私財物價值人民幣500元至2000元以上的,為“數(shù)額較大”。那么,各地完全可根據(jù)本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并考慮社會治安狀況,將前述幅度的50%(即250至1000元),確定為本地區(qū)執(zhí)行的“入戶盜竊”的入罪標準。有的地區(qū)專門出臺相關意見對一些特殊盜竊犯罪的入罪數(shù)額進行了規(guī)定,例如《蘇州市〈關于認定盜竊犯罪的若干意見(試行)〉》第1條規(guī)定,入戶盜竊行為具備以下情形時應當追究刑事責任,“入戶盜竊數(shù)額達500元以上的;入戶盜竊數(shù)額接近500元但有攜帶兇器入戶盜竊等相關情節(jié)的;1年內(nèi)入戶盜竊兩次且盜竊數(shù)額累計達200元以上的;有盜竊前科又入戶盜竊且盜竊數(shù)額達200元以上的”。綜合考慮蘇州的治安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狀況,筆者認為,這種規(guī)定是恰當?shù)摹?/p>
注釋:
[1]參見熊亞文:《盜竊罪法益:立法變遷與司法抉擇》,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10期。
[2]林東茂:《一個知識論上的刑法學思考》(增訂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頁。
[3]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頁。
[4]參見熊亞文:《盜竊罪法益:立法變遷與司法抉擇》,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10期。
[5]參見劉兵:《認定“入戶盜竊”要注意把握三種情形》,載《檢察日報》2011年5月25日。
[6]參見敦寧:《量刑情節(jié)適應的基本原則》,載《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
[7]參見張明楷:《盜竊罪的新課題》,載《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8期。
[8]參見劉憲權:《盜竊罪新司法解釋若干疑難問題解析》,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13年第6期。
[9]參見張明楷:《盜竊罪的新課題》,載《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8期。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法官[20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