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梅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文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如何從“泥土”躍至“云端”
——盛慧小說《闖廣東》敘事評析
劉冬梅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文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盛慧小說《闖廣東》以主人公謝闖勇闖廣東的個人苦難史和奮斗史為線索,折射出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時代大變遷。謝闖跌宕起伏矢志不渝的尋夢經(jīng)歷,是一代草根務工者的共同體驗和成功密碼的生動呈現(xiàn)。小說通過深刻入微的“苦難”敘事闡釋人生的真諦,探討用溫情照亮“夢想”與精神超越的可能,表達了對新市民“身份”的認同與城市歸屬的渴望,但其中也存在一些敘事上的疏漏與藝術上的不足。
《闖廣東》;敘事;疏漏
廣東佛山作家盛慧選題構思十年、創(chuàng)作歷時五年的長篇小說《闖廣東》,2015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十月》《小說選刊》《文藝報》《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報刊和出版社的編輯和評論家,對這部“接地氣”“正能量”“生動和鮮活”反應底層生活的“成長小說”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主人公謝闖“不甘平庸,敢于抗爭”“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1],體現(xiàn)了作者對時代的“溫情與敬意”[2]。然而,筆者并不愿把《闖廣東》與《平凡的世界》相提并論,盡管二者同屬“成長小說”的大范疇,但路遙主要以70-80年代鄉(xiāng)村改革為主要表現(xiàn)圖景,并未涉及時代劇變中城市底層工人的群像塑造。而《闖廣東》則以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廣東經(jīng)濟特區(qū)的生機、活力和大膽敢“闖”的時代精神作為背景支撐,刻畫了謝闖、羅永勝、徐杰、徐麗麗、江秋月、小不點等眾多城市工人的形象,更用主人公謝闖帶有傳奇神話色彩的破繭成蝶之變呈現(xiàn)了城市變革一日千里的動態(tài)剪影。甚至劉廠長、丁主任、何安琪、李碧霞、孔志新等人物,從廣義上也可納入“闖廣東”的大軍之列。時空背景、人物故事和敘事模式的迥異,決定了《闖廣東》與《平凡的世界》的截然不同。
闖廣東是改革開放30年來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也是全國各地數(shù)以億計的年輕人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南中國熱情奔放的自然氣候和制造業(yè)如火如荼的率先發(fā)展,吸引了一代熱血青年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踏上改造個人命運的尋夢之旅,在珠三角地區(qū)創(chuàng)造了眾多底層逆襲的致富“神話”。整體上看,數(shù)量蔚為大觀的“闖廣東”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底層工人自主敘述,又有知識分子積極參與,完全有可能成為全面張揚改革開放時代精神,深度探尋人生真諦和人性深度的文學現(xiàn)象,形成類似于“知青文學”的文學大潮流。事實并非如此,由于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者多主觀感受少理性思考,多情緒傾瀉苦痛吶喊少冷靜反省客觀表述,重一人一事點滴體驗輕人性真實人生真諦的升華提煉,加上敘事模式重復化和人物類型平面化等各種原因,在創(chuàng)下《佛山文藝》每期發(fā)行量“超過50萬份,相當于當年全國所有文學期刊發(fā)行量的總和”[3]的巔峰記錄之后,在《文藝報》等主流媒體整版刊發(fā)“打工文學——北京論壇”等熱點輝煌之后,2010年《打工族》雜志停辦,2012年《江門文藝》???,在文學生產(chǎn)與文學消費的雙重困境中,碩果僅存的是學界關于“打工文學的創(chuàng)作群體主要來自底層的打工者,底層文學的作家主要是對打工者有著關懷的知識分子”[4]的概念之爭。盛極一時的“闖廣東”文學現(xiàn)象并沒有如期展示出其應有的文學地位和審美價值,在這樣的背景下,盛慧長篇小說《闖廣東》的面世,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回蕩,還是從“泥土”躍至“云端”的騰飛[2]?
好的小說有助于對人生可能性的充分認識。從江蘇赴貴州,再從貴州至廣東,作家盛慧親身經(jīng)歷多地遷徙,并長期擔任《打工族》雜志副主編,曾面向廣大工人策劃過“闖廣東”主題征文?!白鳛橐幻麖V東作家,我一直想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描述南中國發(fā)展變化的生活畫卷,追蹤時代浪潮中個人命運的起伏,記錄一代人可歌可泣的心靈史”[2]。在“闖廣東”文學現(xiàn)象中,這個“心靈史”基本可以概括為草根底層在農(nóng)村與城市兩個場景中的“苦難史”和對苦難的“自我超越史”。對于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而言,僅有苦難是遠遠不夠的,還須將個體苦難的經(jīng)歷放在人生的長河中展現(xiàn)社會多元變化和人性的多重可能性。
闖廣東之前,謝闖在安徽老家的生活完全可用“苦難”來概括。云窩鎮(zhèn)地處深山,謝家的房子在小鎮(zhèn)地勢最低的最西邊,又矮又小像雞舍,每年洪水來臨都有倒塌的“恐慌”。謝闖的母親年輕時愛情受挫悲憤跳崖造成殘疾,人稱“折腳婆”;父親謝老三懦弱老實,娶了懷有身孕且手腳殘疾的謝母,種地之外靠捉捕黃鱔和蛇來補貼家用。家人常遭村人奚落欺負,謝闖懷著“刻骨銘心”的“自卑”“屈辱”和“敵意”,設計“報復”了鳳仙、丁二狗、張寡婦等“惡人”,并一心想逃離這個“貧窮落后的鬼地方”。如何把“苦難”變成人生的財富,把“磨礪”變成“上天的恩賜”[5]?孟子已在千年前慷慨倡揚:“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薄皠有娜绦浴钡钠鯔C,取決于主體自身的心性和品性。謝闖聰明可靠,多才多藝,尤擅寫詩的天賦秉性,成為這個農(nóng)村底層家庭的一道希望之光。由于云窩鎮(zhèn)一時一地的眼光局限,謝闖最初的人生夢想是做林鎮(zhèn)長家的上門女婿,住進雕龍畫棟的林家大宅,娶“美麗”“驕傲”“高貴”像“白天鵝”一樣的林佳妮為妻。次要人物李碧霞是謝闖人生道路的線索人物,謝闖的愛情、婚姻、家庭和幾次人生重要轉折,均與她密切相關。謝闖和林佳妮的初戀情愫急轉為“私奔”事件,完全是李碧霞嫉妒焦慮之下促成的一場“誤會”,也使謝闖無意中觸犯謝林兩家上代人的恩怨情仇,導致他無法走完考上大學跳出農(nóng)門的康莊大道。文弱書生“落難”成為礦工苦力險落懸崖,身背炸藥大鬧初戀婚禮現(xiàn)場無果,遂心灰意冷意欲殉情。生死邊緣,受盡苦難折磨的母親自揭傷疤剖心對話將兒子喚醒,激勵他帶著“死”的勇氣“活”下去。小說前部分的鄉(xiāng)村敘事整體色調(diào)陰暗沉重,比例占了小說篇幅的三分之一。小說中描述謝闖從廣東回家達五次之多,每一次返鄉(xiāng),他對故鄉(xiāng)、對家、對親友的觀感都逐漸趨于溫暖和光明,包括回鄉(xiāng)招工以及最后成功策劃“夢想之城”和創(chuàng)辦生態(tài)農(nóng)場,都是他心系農(nóng)村、心系底層工友的情感體現(xiàn),再次從正面揭示了鄉(xiāng)土情結是草根逆襲“心靈史”不可割裂的血脈根基。
闖廣東是一條充滿挑戰(zhàn)和未知的道路,有新的苦難、陷阱和迷霧,也有新的希望、激情和滿足?!霸姾瓦h方”是謝闖上下沉浮拼搏奮斗乃至一舉成功的動力源泉,也是小說情節(jié)得以平穩(wěn)推進的內(nèi)在情感線索??梢哉f,謝闖初到廣東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打擊、痛苦和磨難,使此前的鄉(xiāng)村苦難相形見絀。謝闖在悶熱嘈雜的廣州火車站迷茫不安,腳未站穩(wěn)即遭遇被追打被訛詐;攬工無果,輾轉廣州、深圳、惠州、東莞、佛山等多個城市,饑餓恐怖中夜宿郊野芭蕉林、安樂村天臺蓄水池、沿海公路墳灘、毒販死亡出租房;“絕處逢生”中當過漁民見識大海的兇險,做過廠辦主任體驗人際險惡,銷售電纜被拖欠貨款,被騙工流離失所,被嘲笑誤買劣質(zhì)皮鞋回鄉(xiāng)……生與死、善與惡、喜與悲、冰與火的多重考驗熔煉,使謝闖快速成長成熟,對城市生活日益熟稔,對人生規(guī)則體悟日深。翻閱舊雜志尋訪何安琪,落腳編輯部成為他命運逆轉的重要關節(jié)點。此后,謝闖憑借個人才學和踏實肯干的努力,獲主編賞識引薦,為康力公司寫稿獲稿酬一萬,邁上謀生新臺階;入康力公司查處貪污腐敗,因禍得福升任副廠長直至妻子揭發(fā)學歷造假黯然離開;淪為保安,刻苦自學,見義勇為結識著名房產(chǎn)策劃師,就此踏上人生巔峰。應該說,在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jīng)濟體制還不成熟不規(guī)范以及人才缺口較大的背景下,謝闖的成功有時代大環(huán)境提供的無限機緣作為有利條件,也有他個人的能力、品性作為基本保障,他吃苦耐勞,忠誠善良,肯學習有天分,有夢想敢追求,有眼光有頭腦善于抓住機會,善于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有膽識有魄力能解決問題,這些都是一代尋夢者共同的“前進的力量,成功的密碼”,某種程度上揭示了“仁者無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的人生真諦。
“文學可以通過反映和分析意識經(jīng)驗來提供愉悅”[6]。這種意識經(jīng)驗是建立在個體對現(xiàn)實的具體經(jīng)驗、理解、判斷和決定之上的。從類型上來看,《闖廣東》屬于“講述”型小說,講述者以其情感好惡、審美判斷明顯介入小說之中,對講述內(nèi)容、人物選擇、時代精神作出直接評價,從而讓讀者在其引導、指示下了解和接受作品的內(nèi)容。這類小說的講述者對故事、人物、情節(jié)、幻想、預言、圖式、節(jié)奏、場景等直接把控,主觀性很強。虛構是小說敘事的本來屬性,對日常素材的適當提煉和藝術加工無可厚非。作家盛慧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藝術的表達”要求作者的“真誠和嚴謹”,作品要表現(xiàn)生活的“煙火氣”,這是對作品現(xiàn)實精神和草根情懷的自我要求;從“小我”走向“大我”“用精神將苦難照亮”從而抵達“靈魂深處”[7],這是對浪漫“虛構”的自我期待。作者“用精神照亮苦難”與“為新時代底層奮斗者溫情立傳”的主觀立意是值得肯定的,作品的主題表達和道德關注也是嚴肅認真的。在時代大語境中,盛慧善于用“童話”般的單純和美好,去克服底層務工生活的現(xiàn)實苦難,祈禱“抵達”更多美好的靈魂,這是一種很真誠的“偉大的單純”[8]。
“敘事性作品不同于抒情性作品、表意性作品的基本特點在于它著重表現(xiàn)的不是主觀的思想情感,而是外在的社會存在”[9]。通過講述謝闖的個人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以故事的生動性、曲折性、完整性,展現(xiàn)外在社會現(xiàn)實的動態(tài)變化及其意義,突出“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的精神召喚,這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作者選擇謝闖生活中“傳奇”色彩很濃的部分加以表現(xiàn),情節(jié)性很強,但個別地方忽視了故事首尾銜接的前后照應及情節(jié)節(jié)奏的合理控制。由于太過依賴矛盾沖突、懸念、巧合、誤會的設置,實際并沒有跳出傳統(tǒng)打工文學的“傳奇”敘事藩籬,也未擺脫“城市排斥與城市認同”“困難敘事與問題意識”“工廠敘事與社會關注”以及善惡有報模式、落難書生模式、功成名就模式[10]等既定模式,沒能創(chuàng)新地實現(xiàn)必然性在偶然性中的巧妙呈現(xiàn),使得小說的藝術魅力打了折扣。小說敘事邏輯的疏漏之處,首先表現(xiàn)為時間線索跳躍的不合理。如小說明確謝闖22歲闖廣東(第二十二章),此前他剛初中畢業(yè),同年經(jīng)歷了中考敗北、初戀失敗、充當?shù)V工等事件,到情詩獲獎也不超過兩年,而“楔子”中已經(jīng)提到“十六歲的謝闖”是“縣里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16-22歲之間有六年間隔,小說敘事卻沒有六年的時間跨度。其次,“夢想”作為“闖廣東”敘事的重心,內(nèi)容表述前后不一。第十五章開頭,抵達廣州的火車上,謝闖的夢想是“成為萬元戶”“回家修房子”;第三十六章第一句話:“從到廣東的第一天起,謝闖就給自己定下了目標,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在佛山買房;第四十章第二段,“剛到廣東的時候,我最大的理想,只是想吃上一碗香噴噴的狗肉粉”;第四十章結尾,謝闖的“夢”是在“夢想——0757”小區(qū)里與林佳妮“在一起”。不同時空的回憶敘事中,作者對于謝闖“闖廣東”的“夢想”表述出現(xiàn)了多次矛盾重構,是說明謝闖的夢想太多,還是說明闖廣東目的的不確定性和隨機性?第三,次要人物性格前后變化的不合理。小說中李碧霞、何忠良、羅永勝、徐麗麗等眾多次要人物,更多是作為主人公的陪襯,作為善—惡、美—丑二元對立品性的參照符號,而不是作為生動具體的“人”而存在。初中同學何忠良倒賣假煙假化肥起家,后做進口水果生意,他一直對謝闖關愛有加,但作者借他人之口對何忠良的評價是“夠損的”,給他安排了奢侈享樂在除夕夜被煙花炸瞎雙眼的下場,小說結尾處又突然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符合命名的“忠良”之義,并特別強調(diào)“眼睛雖然瞎了,但心卻是亮的”——文學寫作應該用生動傳神的形象含蓄多元地體現(xiàn)人文性,而不可太“實”,否則會損傷對生活的多重理解。李碧霞起初是作為女一號林佳妮的對立面而存在的,粗魯粗俗詭計多端,破壞了謝闖的初戀;謝闖離家赴廣東的“八年”,李碧霞一直關照謝家,主動借錢幫謝闖家蓋新房,添家具,買碗筷甚至棉被,此時她成了“家里有錢,人又漂亮,又賢惠,又善良”的“女菩薩”。謝父病重之際也是李碧霞整天陪護,“倒屎倒尿”“太累了,竟然昏了過去”,連謝闖妹妹“都自嘆不如”。謝闖因感動而與李碧霞結婚,二人同返佛山,前后一頁紙的敘述更替中,李碧霞突然變成了一個抓謝闖“把柄”“陰陽怪氣”“尖酸刻薄”“不通人情”的“善變”女人,“嫉妒”“妄想”“懶惰”“貪財”“胡鬧”,離家出走,跳窗自殺,用孩子和告密的方式捆綁丈夫,最后因嫌棄謝闖而主動離婚。李碧霞“壞”——“好”——“壞”的性格變化并無邏輯可循,僅是為了服從小說情節(jié)表達的需要。這些疏漏,顯示出作者對長篇小說掌控的力不從心和對細節(jié)處理的不到位,也對作品的“超越性”追求造成了一定損傷。
盛慧在創(chuàng)作談中一再重述《闖廣東》的創(chuàng)作有車間走訪、讀者來信、鄰居二十多本日記和真實的人物原型作為現(xiàn)實依據(jù),小說構思從小人物切入,以此折射出一個宏大的時代。筆者認為,謝闖來廣東闖蕩十幾年,最后離開康力公司,屈尊成為保安,其故事框架都是合理的。《勞動世界》雜志1999年第5期刊載了署名河南東亮的文章:《闖廣東:灑下多少辛酸淚——一位18歲男孩的打工經(jīng)歷》(《紫金歲月》雜志也在1999年第5期刊載了此文),“我”用本色的工人語言,略顯稚嫩和情緒化地敘述了底層務工的坎坷經(jīng)歷:“當南下廣州的列車徐徐開動時,一種莫名的惆悵和迷惘悄然襲上心頭”(《闖廣東》中謝闖是“迷茫不安”)?!拔摇彪x家遠行的原因是18歲輟學,為逃離在“落后愚昧的小世界里娶妻生子”的命運安排,“決定單槍匹馬闖廣東”(謝闖學業(yè)中斷戀愛受挫離家遠行的情節(jié)與此一致)。廣州求職,“我”以“文人”自居,“本來就對交際和公關一竅不通,又羞于啟口”“可憐的自尊心”無法忍受眾多“審判”,終至“落荒而逃”。夜晚饑腸轆轆流落街頭,在汽車站候車室熬過一晚,第二天“鼓起勇氣”仍“處處碰壁”,仰天長嘆“上帝呀,難道你真要將一個人置于死地?!”(對應謝闖多次求職未果)“幸運之神”指點“我”去遠郊鄉(xiāng)鎮(zhèn)打工,遭遇吃“培訓費”的招工“陷阱”(謝闖也經(jīng)歷過)。“命運之神”再次眷顧,“美麗”的女工小蓉出現(xiàn)(《闖廣東》中對應羅永勝帶謝闖去投奔姐妹花,不同的是小蓉的身份是大學畢業(yè)生,懷著“浪漫”的遐想出來打工)。此后,“我”和小蓉同在魚塘務工(對應謝闖的漁民生活),休息時間“在鎮(zhèn)圖書館租書”,閱讀《平凡的世界》《茶花女》《牛虻》,“談人生、談婚戀,談珠江三角洲”(對應謝闖與林佳妮、何安琪的詩書結緣,林佳妮是“高貴”“天鵝”,何安琪是“命運女神”,二者合體就是“小蓉”)。魚塘停養(yǎng)后小蓉去了一家水產(chǎn)育苗場,“我”則進了一家模具廠,“在灼人的高溫下不停拉那些一兩百斤重的鋼模具”“大姑娘一樣秀氣的”小身板很快“適應”但卻被擠走(對應謝闖的礦工生涯)。此后,“我”加入拾荒老人的隊伍“一起撿廢品”,飽受歧視凌辱(被“狼狗”欺負的細節(jié),演化成謝闖做保安時被丁廠長罵作“看門狗”)。最后,小蓉因無法忍受老板的特殊“關懷”回了山東老家,“我”也意識到“廣東不屬于我”“要回家讀書”[11]。在這里,筆者并不想提出小說敘事模仿或拼貼的話題,畢竟作品之間的藝術借鑒是可以隨時發(fā)生的。
通過東亮《闖廣東:灑下多少辛酸淚——一位18歲男孩的打工經(jīng)歷》與盛慧《闖廣東》文本的仔細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的重大情節(jié)差別在于:一是主人公的心理承受力和成熟度大相徑庭;二是“逃離城市”回歸鄉(xiāng)土還是扎根城市成為“新市民”迥然相異。盛慧讓謝闖在城市熔爐中迅速成長,擁有了類似作者自己對城市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三是巧合、偶然和“命運之神”的泛化。謝闖完全依賴詩才出名,并由此贏得老許、羅永勝、徐杰、老警察、何安琪、余主編、陳總等一個個“貴人”“天使”的相助提攜,從毫無經(jīng)驗的底層覓工者一躍而為獨當一面的工廠管理者,后來更機緣巧合地趕上城市化建設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好時機,成為出色的地產(chǎn)策劃師,一個項目即獲利千萬——過多的偶然性和巧合,使得小說敘事逐漸變得近乎傳奇,使得“一代人的奮斗史”或“心靈史”變成只屬于謝闖個例的“獨特”經(jīng)歷,不可復制,人物形象失去了典型性。特別是小說末三章,在短短30頁的容量中突兀地把謝闖從城市打工者提升為城市設計者和新市民生活塑造者,其中更有7—8頁的篇幅在大書特書作者對于城市化20年愿景的展望,關注市場經(jīng)濟進一步深化過程中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的運行變化,關注城市新市民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與價值需求,確實從主題上契合了“中國夢”的時代主旋律,用人間大愛和真善美提升了人物形象的性格內(nèi)涵,弘揚了社會正能量。然而,從生活邏輯和藝術真實的角度來看,以及從藝術構思和謀篇布局的把控上來看,這種人為的拔高和突轉的成功,有用文學圖解意識形態(tài)的嫌疑,是對復雜生活和人性層面的簡單化、刻板化理解,沒能實現(xiàn)新時代文學理念的創(chuàng)新和審美價值的突破。
小說敘事不同于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抒情,情節(jié)戲劇化之外,情感表現(xiàn)的技巧,小說結構的布局,時間推進的掌控,知覺和想象力的提高,都需要創(chuàng)作者在實踐中進一步提升審美趣味和審美創(chuàng)造能力,將文學還原為“人”學。時勢造英雄,如果謝闖人生的飛躍只能在“夢想之城”的虛構與浪漫中自我成全,自我拔高,這是藝術的“磨礪”,也是藝術的“恩賜”。
[1] 王雪瑛.追蹤時代浪潮中的命運起伏[N].文學報,2015-11-26(5).
[2] 盛慧.對時代的溫情與敬意——長篇小說〈闖廣東〉創(chuàng)作談[N].中國文化報,2015-12-10(9).
[3] 孫夜,顏愛紅(整理).打工文學備忘錄[J].文藝爭鳴,2010(15):79-83.
[4] 楊宏海,李云雷.關于打工文學與底層寫作的對話[J].文藝爭鳴,2010(15):70-72.
[5] 盛慧.闖廣東[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291.
[6] H.A.梅內(nèi)爾.審美價值的本性[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39.
[7] 何晶.盛慧小說通過“說謊”抵達更深邃的真實[N].羊城晚報,2016-1-10(A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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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207.
[10] 江臘生.當代打工文學的敘述模式探討[J].中國文學研究,2008(4):111-119.
[11] 東亮.闖廣東:灑下多少辛酸淚——一位18歲男孩的打工經(jīng)歷[J].勞動世界,1999(5):31-33.
How to Leap from the“Earth”to the“Cloud”?——Thenarrative standpointson Shenghui’snovel Make a Living in Guangdong
LIU Dongmei
(Schoolof Chinese Language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University Zhuhai,Zhuhai,Guangdong,519087China)
Shenghui’s novel Make a Living in Guangdong,depicting the hero Xie Chuang’s sufferings and struggle in life in Guangdong,reflects the age of 30 yearsof reform and opening.Xie Chuang’sups and downs of dreams are common experiences of a generation of grassrootsworkers and vivid presentation of their successful password.This novel shows deep and detailed“suffering”narratives to interpret the truemeaning of life, w ith awarm lighton“dream”and spiritual transcendence,expressing the“identity”on new citizens and the desire to belong to the city.However,there are some om issionson the narrative and the artistic shortcom ings.
Make a Living in Guangdong;narrative;om issions
I207.425
A
1009-8445(2017)03-0001-05
(責任編輯:盧妙清)
2017-02-08
劉冬梅(1976-),女,湖南澧縣人,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