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郭玉琴

歲月飄忽，性靈不居

——讀施瑋長篇小說《世家美眷》

江蘇 郭玉琴

《世家美眷》是施瑋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的靈性文學(xué)中比較成熟的一篇力作。這一部專門圍繞蘇州世家書香門第陸家四代女人的滄桑故事展開的小說，企圖探索的正是眾多女性生存空間的困境與情感擠兌下的溫暖和光明的一面，給生活以活力，給生命以精彩。

施瑋 《世家美眷》 靈性文學(xué) 女性

施瑋是一位很有個性、很有特色、很有思想的海外女性作家。她率先倡導(dǎo)的“靈性文學(xué)”成為她在文壇上獨樹一幟的文學(xué)風(fēng)格。《世家美眷》是她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的靈性文學(xué)中比較成熟的一篇力作。要想通透解讀施瑋的《世家美眷》，必須先在這里詮釋一下她倡導(dǎo)的靈性文學(xué)的內(nèi)涵。何謂“靈性文學(xué)”？靈性文學(xué)的概念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有靈活的人寫作；第二，呈現(xiàn)有靈活的人的思想和生活；第三，啟示出住在人里面的靈的屬性。靈性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思想、體驗、語言三個方面的特點是，神性光照的思想特質(zhì)，靈性創(chuàng)作空間的體驗，信仰愛的文學(xué)語言。由此可見，靈性文學(xué)的本質(zhì)就是擁抱生活，把思想變成一雙翅膀，從生存困境中飛翔出來，尋找到生活的終極意義。而《世家美眷》這一部專門圍繞蘇州世家書香門第陸家四代女人的滄桑故事展開的小說，企圖探索的正是眾多女性生存空間的困境與情感擠兌下的溫暖和光明的一面，給生活以活力，給生命以精彩。

《世家美眷》的故事背景是蘇州城。故事講述書香門第陸家?guī)状怂扑髂甑纳罱?jīng)歷，她們從家譜上跨越老少四代，從歷史上橫跨清朝末年到北伐戰(zhàn)爭、抗日解放到“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到改革開放；從地理上跨越蘇州、青島、上海、香港和美國等幾個地域。由此可見，這是一項巨大的創(chuàng)作工程，承載的是陸氏家族衰敗史，也是家國變遷的滄桑史。作者落筆美眷，讓我想到湯顯祖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是流年里的一個個花容月貌又如何能敵得過世事滄桑？在這一部小說中，我們從女人的命運起伏、情感糾葛和兩性之間相互依附又互為戰(zhàn)爭的小說故事情節(jié)畫面上，看到的不僅僅是嫁出娶進的女人被卷進戰(zhàn)爭、革命和金錢的風(fēng)暴中，還有生存與自由的掙扎、愛情與倫理的迷茫以及人性被一遍遍殘酷踐踏的呈現(xiàn)。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世界中，敘述四代女人的故事同時也更有力地展現(xiàn)出整個大時代史詩般的歷史變遷和人民離亂疾苦的悲慘命運。

陸家就像是一棵大樹，每一個女人都像這棵樹上綴著的一朵早春的鮮花。大家族枝葉繁多，人口駁雜，盤根錯節(jié)，縱橫交錯，能夠有條不紊地在主線愛情和輔線命運軌跡相互并行中高屋建瓴，又各自將她們一一抽絲剝繭，和盤托出，令人唏噓，這需要作者縝密的思維和拓展的視野。從第三代起，陸家共有三支，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文福年輕時涉命案，逃亡日本，國內(nèi)只有兩個姐妹。小說從陸家第三代美女文蔭寫起，借助第四代女人方佳喻的第一人稱口吻聲情并茂地敘述。少女文蔭夜間偷看到待嫁給老爺?shù)难经h(huán)秋水與琴師廖玉清幽會、逃跑，于是把秋水的身世交代了出來。而廖玉清家中還有家室趙氏和兒子廖思城，這花花琴師竟又出走了，留下三口相依為命。

秋水是一個從一出場就藏有女性主體意識和性意識覺醒的底層女人，她不甘于給人作妾，企圖通過私奔改變卑賤命運，獲得自己想要的幸福。但是命運偏偏不濟于她，在雪夜私奔逃跑后還是被廖玉清給欺騙了，做了妾并且遭到無情拋棄，獨守空閨誤了青春。她的上當(dāng)不是偶然，在我看來有著女性世界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就像杜麗娘怒沉百寶箱一樣，根源不在于她的選擇是錯的，而在于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女人的生存困境無處不在。就像同樣仇恨過她、嫉妒過她的陸文蔭的母親陸敬天的夫人一樣，她到死都把自己當(dāng)作是男人的身體附屬物，與陸老太爺?shù)囊欢尾粋愔畱僮屗K生掙扎在倫理與情欲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而她臨終前的一句對秋水的質(zhì)問：“你不配懷上他的孩子，我的文福是他的，是陸元洪的”，更是將女性在家族男權(quán)專制下的愚昧麻木和自我喪失的迷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文蔭是小說貫穿始終的人物，明媒正娶她的丈夫是同學(xué)方耀堂，生有三個兒子?？稍趹?zhàn)亂中，丈夫杳無音訊，她卻愛上了說書人薛云飛，并育有一女方美彬。薛云飛被暗殺后，她又與廖思城好上了，可為生計，她竟將親生女兒拱手送給了自己的情人廖思城。她道德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是生命的需要、生存的需要。陸文蔭是陸家女人中最有亮色的一個女性，她的亮色在于不管命運有多不濟，生存有多困頓，感情有多糾葛坎坷，但是她的心底從來都不愿意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她是一個經(jīng)歷過情海浪難平的大起大落的女人，但是她始終把走出困境當(dāng)成覺醒的第一意識，把活下去當(dāng)成主體行為的第一理由。她的性意識覺醒是從少女時代琴師廖玉清與秋水的幽會被她窺視見開始的，但是她在中年以后對比她小十多歲的廖思城產(chǎn)生的婚外戀則是一個正常女人情欲的點燃，她由被動變?yōu)橹鲃?，處處可見她的女性意識像一把火在燃燒，直到生命停止呼吸，化為灰燼。

陸家還有一個與文蔭同父異母的姐妹陸文芯，命運不濟，遠(yuǎn)遠(yuǎn)不及姐姐文蔭。她嫁給了商人王福仁，“商人重利輕離別”，在家時日不多，她就與丈夫那殘疾人弟弟王福義好上了。新中國成立前，王福仁帶著情人和女兒靜竹跑到香港去了，她自己帶著小女兒靜梅與王福義留下。可在公私合營運動中，竟遭公方代表王虎柱強暴，自殺身亡，王福義也被槍殺。后來，兩個女兒先后出國，結(jié)婚，離婚，再結(jié)婚，再離婚，弄了不少錢回國。然而家庭已經(jīng)破碎，姐妹反目成仇，都不得善終。陸文芯的命運劫難足可以讓人看得淚流滿面。她是一個把愛情當(dāng)生命一樣呵護的人，與殘疾小叔子王福義好上后，她不怕離開有錢丈夫后失去優(yōu)越環(huán)境的困境，在她的潛意識里，精神需求遠(yuǎn)遠(yuǎn)高于姐姐陸文蔭的物質(zhì)需求。但是她所苦苦追求的愛情雖然能夠始終如一，沒有因為年華似水的時間退潮而變質(zhì)，卻在小說的結(jié)尾王福義為她殉情喊出的那一句“她是我的”而大煞風(fēng)景?！八俏业摹?，強調(diào)的正是女人在男人心目中是歸屬物的位置，而不是平等自由，相互信賴和尊重的獨立地位。王福仁雖然是陸文芯名正言順的丈夫，但是在關(guān)鍵時刻，當(dāng)陸文芯遭到日本兵盤查生命受到威脅時，他卻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個地方，雙腿發(fā)抖，嚇得褲子都尿濕了，挪不動步子。這遠(yuǎn)遠(yuǎn)不如王福義的那份勇敢震撼人心，他推著輪椅沖向日本兵救下了自己的情人。作者筆下的王福仁看起來是個很有顯赫家族權(quán)威的頂梁柱男人，實際上他是精神上的陽痿病人，有著中國男人骨子里自私、懦弱、虛偽、缺少擔(dān)當(dāng)?shù)拿褡辶痈缘囊幻?。小說中塑造的這個男性人物，有著烘托女性精神上的堅忍不拔與勇敢的精彩之處，因為陸文芯恰恰是因為不顧自身安危去救自己的大姑姐王玉蘭才落在日本人手里的。

陸家男丁中最后只剩個陸文福，已成了日本佬。從海外歸來，他見到的是一大堆從祖父母到父母，到同輩親人，甚至到下一代晚輩的墳冢。如花美眷終究敵不過似水流年，陸氏狀元府大家族就這樣坍塌敗落了。百年的似水流年，拷問的是歷史與政治的風(fēng)云過往，人倫與性愛的掙扎與糾葛，心理與靈魂的思想蛻變。作者認(rèn)為人的靈性高于理性，而我認(rèn)為人是萬物靈長，完全具備這個能力。有靈性的作品，滲透著神圣者的智慧，有深刻的生命意識和人性意蘊，是靈魂拯救的文學(xué)?！妒兰颐谰臁芬宦纷x下來讓我想起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強調(diào)過的一句“歲月飄忽，靈性不居”，恰好暗合了它的主旨母題，這里的“靈性”就是人的性情，而動蕩跨越百年變遷史的歲月，又如何能不飄忽？

歲月飄忽，見證著陸家的女人無論經(jīng)歷什么，也沒有因為時代的改變而翻身找出可以自己掌控命運的人生出路。從陸家的第一代陸老夫人開始算起，到陸家的第二代陸文蔭的母親，第三代陸家大小姐陸文蔭、二小姐陸文芯，在陸家的前三代女人中，她們生活的時代大背景都有著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腐朽色彩，她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受到的家庭倫理和文化專制的壓迫如一重重枷鎖，讓人窒息。但是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在施瑋的沉穩(wěn)敘述下剝離出的一層層美麗的性情依然是那么的迷人、美好。例如陸文蔭姐妹倆都曾奮不顧身地去愛過，為愛情做飛蛾撲火的掙扎，一直到死，她們都迷戀著自己的青春。文蔭是在梳洗整潔干凈后回到自己的蘇州老宅安然辭世的，文芯雖然慘遭惡霸王虎柱凌辱，卻在死前穿著象征愛情的旗袍跳樓自殺。無論肉身在紅塵濁世中受到多少磨難，心靈永遠(yuǎn)保持著一方凈土。

方佳喻是陸家的第四代女人，陸文蔭的孫女。她與王靜竹、王靜梅以及方美彬的后代，代表的是改革開放后的新女性形象。但是我們從她們的各自婚姻與事業(yè)上可以看到，她們一樣不能自主沉浮，盡管女權(quán)運動和女性意識都很清晰地擺在她們所處的時代面前，但是她們的人生依然困境重重。也許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有每一個時代需要解決的問題和煩惱。新時代的職業(yè)女性擺脫了封建專制文化和家庭倫理的羈絆后，又跳入了新的男人世界構(gòu)成的社會潛規(guī)則陷阱中。即使她們也嘗試著跟著多元化的世界觀改變自己，例如搖身一變?yōu)槌鰢牧魧W(xué)生，嫁老外，或是模仿國外接受換妻的新潮前衛(wèi)生活方式，可是每個人最終都傷痕累累，深陷感情的背叛與算計，金錢的誘惑和迷失，文化的扭曲和喪失，道德的淪陷和欲望的不能自抑。

人類身為萬物靈長，生命的終極意義都是在尋找探求落葉歸根的途徑。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所以歸宿是絕不能忽視的一個體現(xiàn)生命意義的細(xì)節(jié)問題。小說中的人物，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下，借助文福的回鄉(xiāng)祭祖，一一交代出他們的身后事問題。不管活著的時候，每個人的感情如何錯位，在死后祭奠祖先講究名分的問題上，他們終究還是按照世俗本身存在的家族身份定位的，例如離婚后的王福仁還是和陸文芯合葬了，陸文蔭也還是和離婚又分居的方耀堂合葬遷墳到一起，就連為陸家老太爺產(chǎn)下一子的陸夫人，最終也被埋在了自己丈夫的身邊。女性意識屈從于男權(quán)意識的同時，小說還讓我們看到最無奈的一面，個體意識淹沒在群體意識中。因為與誰合葬并不是死者的意愿，而是活著的人給他們集體定位的。小說安排這樣的情節(jié)不僅是為了讓我們看清活著的女人的寂寞與疼痛，更是讓我們看清男性主體意識主宰的社會，女性的意識覺醒和心靈成長是充滿重重困難的，這仍然是一條任重道遠(yuǎn)的路，也不是輕易喊兩句女權(quán)運動的口號就可以輕易改變和實現(xiàn)。

同樣是女性視角寫女性，在我的印象里，施瑋的《世家美眷》與王安憶的《長恨歌》有可比的一面，她們都把一個女人的一生貫穿在了幾個不同的時代背景中，并且都有過蘇州、上海的生活背景。所不同的是，作為最出色的第一主角，《世家美眷》中的陸文蔭遠(yuǎn)遠(yuǎn)比王安憶《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有更多的人性美善和人類不可輕視的榮耀與尊嚴(yán)。王琦瑤悲劇得很徹底，讓人徹底陷入虛無和絕望中，而陸文蔭的悲劇人生卻是悲而不哀的，她在自己的故園老宅中壽終正寢，得到的是安寧，是回憶中吉光片羽的過程美。哀而不傷才是文學(xué)存在的意義和給人滿懷信心的力量。施瑋《世家美眷》最后用凝練的筆觸寫下一首足以概括陸家整個女人故事內(nèi)涵的詩歌，達到質(zhì)的飛躍，正如結(jié)尾詩歌寫道：“死去的祖先們，一個個在遙遠(yuǎn)的地方，逸若霞煙/被他們說過的話，都像金色的不死鳥，永無倦意地飄翔/它們飛越重重時光不染一絲霜塵，進出于我們的思想?！?/p>

作 者：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80后”女作家。以創(chuàng)作文學(xué)評論為主，兼涉散文、小說。

編 輯：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