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張勇耀 湖北 韓兵強
謝榛與孔天胤交游考略
山西 張勇耀 湖北 韓兵強
明代“后七子”之一謝榛曾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至四十四年(1565)間到山西游歷,留下了大量寫于山西的詩歌,后經(jīng)孔天胤、馮惟訥編定為《適晉稿》,加批語刊行。謝榛游歷山西期間,曾到汾州拜訪已致仕的山西名賢孔天胤,二人各自寫有唱和詩幾十首。謝榛《四溟詩話》中還引用了孔天胤的兩則詩話,表達了二人在詩歌理念方面的互相認同。
謝榛 孔天胤 《適晉稿》 《四溟詩話》
謝榛(1495—1575),字茂秦,號四溟山人、脫屣山人,山東臨清人,明代詩壇“后七子”之一。謝榛一生未仕,因而詩壇亦稱之為“布衣詩人”。謝榛游歷山西,留下了大量關(guān)于山西的詩歌。雍正《山西通志·寓賢》:
謝榛,臨清人,眇一目。年十六,作樂府商調(diào),少年爭歌之。已折節(jié)讀書,刻意為歌詩。西游彰徳,趙康王厚禮焉。李攀龍、王世貞等結(jié)詩社于京師,榛為長。游道日廣,沈、晉諸王爭延致。沈府王將軍中尉多工詩,由榛啟之也。榛走塞下,交孔文谷、王明甫諸公(“甫”原作“行”,誤)。萬歷元年冬,復(fù)游彰徳,趙穆王尤敬禮之。
由這段介紹可知,謝榛盲一目,少年有才,好游歷。游于河南彰德趙王府,受趙康王禮遇;游于京師,與李攀龍、王世貞等結(jié)詩社,謝榛還是詩社中最年長的一個。明代“后七子”也有一樁公案,那就是謝榛后來受到王世貞的排斥,被削名“七子”之外。謝榛以布衣客游諸藩王間,受到山西太原晉王府、潞州(今長治)沈王府、汾陽慶成王府等的爭相延請,成為王府座上賓。游歷山西時,還與山西的孔天胤、王道行等人有交往。
孔天胤(1505—1581),字汝錫,號文谷,又號管涔山人,汾州文同里百金堡(今山西文水縣西槽頭鄉(xiāng)百金堡村)人,其母新鄭縣君出自汾州慶成王府。嘉靖十年(1531)以《詩經(jīng)》舉山西鄉(xiāng)試第六名舉人,嘉靖十一年(1532)以一甲第二名高中進士,汾州為立“榜眼坊”。明制,藩親不得在京任職,授陜西按察司僉事提調(diào)學(xué)校。后歷任祁州(今河北安國)知州,潁州兵備,河南左參議,浙江提學(xué)副使,陜西參政、按察使、右布政使,河南左布政使,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致仕,時年四十九歲。在任上,正學(xué)風(fēng),選人才,建廟學(xué),修書院,行救荒法,刊刻了大量圖書,多有建樹??滋熵酚质且晃粚W(xué)者,世傳其名多以詩文,《四庫全書總目叢書》中收有《孔文谷文集》十六卷、續(xù)集四卷,《孔文谷詩集》四卷,《文谷漁嬉稿》二十卷。萬歷《山西通志》稱其“雅好讀書,詩文高古,海內(nèi)重之”,康熙《汾陽縣志》稱其“好讀書,詩文高古,直逼漢唐,海內(nèi)名公咸重之。通訊不遠數(shù)千里,贈答往復(fù)無虛日”,乾隆《祁州志》稱其“文學(xué)優(yōu)長,政事卓異”。而明人王兆云《皇明詞林人物考》、俞憲《盛明百家詩》、曹學(xué)佺《太倉十二家詩選》,清人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趙瑾《晉風(fēng)選》、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陳田《明詩紀事》等選本、詩話、傳記類著作中,孔天胤詩歌多有入選,介紹也多側(cè)重其詩文成就。
謝榛游歷山西始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在還未與孔天胤見面時,就曾寄詩探路,孔天胤作《寄酬謝四溟用來韻》,歡迎詩人來訪,希望與之同游。詩云:
春深無奈獨臨流,一望天涯生遠愁。芳草殢人還異縣,青山為客幾同游?賦成修竹梁王苑,詩滿高云謝朓樓。何日扶邛定相問,楊花撩亂水悠悠。
謝榛到達汾州時已是嘉靖四十四年寒食節(jié),從春天待到秋天。時年孔天胤六十歲,謝榛七十歲。兩位詩友的這次歷史性見面,也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段佳話。檢孔天胤刻于嘉靖四十四年的《文谷漁嬉稿》,可見其與謝榛的唱和詩有三十余首,占其全年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而檢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謝榛全集校箋》,可知謝榛關(guān)于孔天胤的詩歌也有近三十首。可以說,這次會面,使兩位詩人的詩思都呈現(xiàn)了一種集中爆發(fā)的狀態(tài)。
后來謝榛離開山西,孔天胤與馮惟訥將謝榛游歷山西的詩歌編為《適晉稿》。馮惟訥(1513—1572),字汝言,號少洲,山東臨朐人,嘉靖四十三年(1564)前后任山西右參政。明人陳允衡《適晉稿跋》中稱:“《適晉稿》六卷,謝山人癸亥(1563)至乙丑(1565)客山右所作,北海馮少洲大參惟訥、河汾孔方伯天胤批點校梓?!薄昂笃咦印敝坏耐跏镭懙玫酱思瑢懴隆兜弥x茂秦寄新集,時孔汝錫、馮汝言二公為刊定》一詩,“十載蘭心托路岐,凌云彩筆健誰知”“不盡交游天并老,重來作者世應(yīng)遲”,對謝榛的游歷、交游及詩歌進行了總結(jié)品評。
到汾州前,謝榛先去潞州訪問了沈王府。沈宣王朱恬烄,萬歷《潞安府志》記其“天資聰穎”,“懿德卓行,冠于諸藩”;雍正《山西通志》記其“好學(xué),工古文詞”。著有詩集《綠筠軒吟帙》。謝榛游潞州,受到了沈宣王的熱情接待。雍正《山西通志》“寓賢”之潞安府稱“沈府王將軍中尉多工詩,由榛啟之也”,可知謝榛到潞州后,帶來了沈王府詩歌的繁盛。
謝榛由潞至汾,孔天胤作《寒食喜謝四溟至率爾賦呈》:“上黨(長治舊稱)隔年期,西河(汾州舊稱)今日果。欣忘喜倒迎,幸顧席虛坐。春岸柳和煙,山城廚禁火。歡顏浮醑醅,喜氣明花朵”,既有寒食節(jié)令特征,又滿溢著對謝榛來訪的喜悅之情。對于此次會晤,謝榛也懷著無比的歡喜,其《至汾州會孔方伯汝錫園亭同賦》云:“神交太宇間,萬里猶咫尺。道在無貴賤,杖藜隨所適。天風(fēng)吹高云,關(guān)山詎相隔?良晤愜平生,論心在松柏”,對二人神交已久并相互欣賞的君子之交做了最恰當(dāng)?shù)拿枋觥T娔┰啤靶量嗳T來,留茲孔融宅”,將孔天胤比作孔融?!哆m晉稿》中馮惟訥評點此詩:“二君勝會可待,況詞格古健,足標(biāo)矣?!笔率琴p心樂事,詩是古雅好詩,可謂雙佳。
孔天胤邀謝榛同游自家的背郭園、寄拙園等園亭,二人各自賦詩多首。
三月三日,謝榛寫有《三月三日集北園孔老同賦》《北園春集同孔汝錫賦得花字》《寒食背郭園宴集同孔丈賦》,孔天胤寫有《三月三日邀四溟征君宴背郭園賦》《奉和四溟暮春北園六韻》。謝榛詩中,描述孔天胤其園其人:“園中幽僻仍三徑,海內(nèi)風(fēng)騷自一家。勝日重招利觴度,老狂隨意角巾斜?!庇腥さ氖?,《適晉稿》中孔天胤批點曰:“實情實景。”可見對謝榛所描述的“老狂隨意角巾斜”有著一種幽默的認同。謝榛“傾蓋相知定,當(dāng)杯各見真”“款客連朝席,流觴幾曲泉”“從教中散醉,況值右軍賢”,都對孔天胤盛情款待的高誼表示感謝;孔天胤也回以“有美中林彥,陶嘉干木鄉(xiāng)。依然惠風(fēng)暢,藐彼白云翔。羽泛雙渠里,襟披五柳傍”,贊謝榛情操志趣之高潔,“齊契今猶古,玄同隱亦光”“高文和風(fēng)雅,沖度滿天真”,述二人友情之真、和詩之樂。
事實上,二人就同一景、同一事而同寫詩,在某種程度上也不乏暗中較勁、一比高下的心態(tài)。
清明后一日,落有春雪。謝榛游孔天胤愚公園,二人對雪吟詩。謝榛有《清明后一日愚公同對雪,賦得微字》,孔天胤有《奉和四溟園亭對雪一首》。對于這場春雪傷花之事,謝榛第二聯(lián)言“幸不積陰妨節(jié)序,仍將寒色妒芳菲”,落腳在“妒”;孔天胤言“不怕春陰多黯慘,只愁時景缺芳菲”,落腳在“缺”。此聯(lián)似謝榛意勝。第三聯(lián)謝榛言“好山盡隔云何迥,黃鳥相期春有違”,雪隔好山,黃鳥誤期,落腳在自然節(jié)令;孔天胤“世間冷暖誠難料,雪里招尋幸不違”,落腳在世情冷暖,此聯(lián)似孔天胤意勝。末聯(lián)謝榛云“向夕開樽更留戀,出門恐濕謝莊衣”,對這場春雪以“恐”收束,暗含了“謝莊濕衣詠雪”的典故;孔天胤則曰“酌醴焚枯無限意,呼僮且典鹔鹴衣”,暗含李白“鹔鹴換美酒”典故,頗有典衣?lián)Q酒的豪情。二人詩境之不同,有一種可能性是謝榛在客中,見雪增愁;孔天胤居自家園中,見雪心喜。
其實謝榛一直在通過孔天胤的園林來體悟孔天胤其人,有時候他甚至把自己“代入”到孔天胤的園林,思忖孔天胤居于此園的心情。比如謝榛游孔天胤之寄拙園,就站在孔天胤的角度,賦詩表達了對“寄拙”二字的理解。其《寄拙園有感》云:
吾生巧與拙,兩端不俱存。老有至拙處,對人莫能言。守拙懶為主,況復(fù)居此園。奚奴亦習(xí)懶,中庭蕪穢繁。皎月照我床,清風(fēng)吹我軒。貴心不貴跡,達人方可論。
這完全是在替孔天胤述懷??滋熵芳尉溉吣辏?558)筑此園時,曾寫文稱“余有拙以寄其生,又有園以寄其拙。計于巧雖未得,拙亦弗全失也”,謝榛此詩則將“拙”與“懶”結(jié)合,道出主拙仆懶,使園林蕪穢不整,正與園名相符?!哆m晉稿》中孔天胤批點此詩曰:“拙而且懶,能道予之真處。”認為謝榛道出了自己的志趣和心聲。
此年由春至夏,由夏及秋,二人于園中賞花的詩有多首;所賞之花,有牡丹、芍藥、榴花、薔薇、桃花、梨花、菊花等。謝榛寫有《孔宅賞榴花得清字》《次孔丈對花二韻》《孔宅賞牡丹同賦》《孔宅賞牡丹同賦》等詩,孔天胤寫有《三月十有一日園植始芳,適枉四溟諸公小集,分韻得陽字》《庭樹有花與四溟對酌同賦,分得來林二韻》《同四溟對梨花桃花有感各一首》《四月一日同四溟對薔薇作》《和四溟觀種菊一首》《折園中牡丹送謝四溟》《折園中芍藥送四溟館》等。由這些詩題,即可見二人皆鐘情花事,并寄友情、詩趣于花中。
謝榛游汾期間,孔天胤曾陪同他前往介休吊東漢名士郭泰(號林宗)墓,二人各自有作。
孔天胤還陪同謝榛登汾州萬佛樓,孔天胤寫有《伏日登萬佛樓》,謝榛寫有《和孔老登萬佛樓》;同游汾州峪中,宴集于宗親柳川園中,孔天胤作《首夏七日與四溟游覽峪中,宴于柳川池亭,用小村韻》,謝榛作《柳川園亭宴集同孔老賦》。
謝榛于當(dāng)年秋天離汾返潞,孔天胤寫有《憶昔行贈別四溟先生》,詩云“憶昔未見君子時,渺如天上攀瓊枝。今日相逢復(fù)相析,相看終作長相思”,其中既有未見前的欽慕、見面后的相知相得,又有即將離別時的難分難舍;就連自然山水也在極盡挽留這遠方的嘉賓,“汾水白云遮去路,太行黃葉灑征鞍”;回歸中國傳統(tǒng)送別詩中“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主題:“世間何事最為樂?獨有新知愈歌咢。世間何事最堪悲?獨有生離在路岐?!痹儐杹砟晔欠襁€可相見:“山中無所有,贈君池畔柳。來歲輕絲流亂時,可能其下一杯酒?”謝榛寫有《留別孔丈汝錫長歌行》一首,述二人情誼,“十載神交幾書札,明時大雅非凡儔”;如今將離,“人生聚散等落葉,不堪悵望關(guān)山秋”;別后定會相互思念,特別是在對月或登樓時,“此別西河去上黨,相知兩地隨淹留。可憐南北對明月,雁聲凄斷時登樓”。謝榛此詩,馮惟訥于《適晉稿》中批點:“老別知己,凄宛有情?!笨芍^至語。
那么這兩位詩人的同題唱和之作,水平高下如何?據(jù)明人王兆云所輯《皇明詞林人物考》“謝榛”條,謝榛在山西時,與孔天胤的唱和集曾編為一集:“舊在山西時,汾州孔天胤賡和,曰《同聲集》(今佚),其風(fēng)益下,不如孔也?!倍凇翱滋熵贰睏l則說:“(孔天胤)詩文俱可傳,與謝茂秦唱和,詩尤優(yōu)于謝,蓋謝入晉而江淹才盡,孔反掩出其上矣?!蓖跽自普J為謝榛在汾州時與孔天胤唱和的詩歌,不但不及其前期作品,甚至不及孔天胤,而孔天胤“詩文俱可傳”,也是對孔天胤詩文水平的肯定。
謝榛到潞州后,托人帶信給孔天胤,報知已平安抵達及自己在潞州的近況。孔天胤回信,驚訝于謝榛詩思之精、詩律之細:“公近日藻思更精,詩律更細,于老年營魄,覺無焦勞否?”七十歲依舊藻思精敏,誠為可貴。孔天胤又欽羨于謝榛詩的無煙火氣:“仆每羨公無米粥之談,前人未道,果如其言,嘗信口道出,信手拈出,不犯思議功德有何不了,更須破除煙火煎熬耳?!逼瞥裏熁鸺灏?,說到底,就是要脫俗,要能超越繁瑣庸常的生活而獲得清逸空靈的詩思。
謝榛離開山西后,與孔天胤多有詩歌互寄。謝榛《中秋宿來遠店無月懷孔老》一詩中,客途愁思,兼懷知交,有“雨隔團圓夜,天違浩渺秋。關(guān)山增客感,烏鵲向人愁”句??滋熵酚凇哆m晉稿》中批點此詩:“有情有文?!笨滋熵穼懹小都某曛x四溟暮秋見懷》以酬,懷想二人相聚情景,“憶昨春風(fēng)杖屨過,論文兼得醉顏酡”,如今謝榛去了上黨沈藩,“攀向桂枝偏潞國,斷看云影隔漳河”,便只有悠悠之思長伴而已。
謝榛離晉兩年后的隆慶元年(1567),歲在丁卯,這年九月,山西發(fā)生了蒙古兵大舉入侵的重大事件。據(jù)雍正《山西通志》,蒙古俺答率兵“分六萬騎四道并入,入井坪,入朔州,入老營,入偏關(guān)老營”,長驅(qū)直入,于九月十一日打到石州(今山西呂梁市)城下,城破,“被害男女死者數(shù)萬”。城破后,“寇分犯文水、交城、靈石、平遙,遣間入汾內(nèi)應(yīng)”(雍正《山西通志》)。孔天胤有詩《丁卯九月望日,北虜寇汾,凡八日始回,感而賦之》,狀寫了當(dāng)時山西遭遇虜寇的情況;又寫有《虜寇殺掠焚燒之余,風(fēng)雨大作,走回人口仍多凍死,及被官軍遮殺詐死充首功,因成口號四首,以代七哀。時九月廿七為立冬之日》一詩,其中滿溢著對官兵的抨擊、對百姓的哀憐:
死者縱橫生怨哀,疾風(fēng)寒雨更相摧??蓱z鈴柝孤城夜,卻恐仍吹胡騎來。
殘喘顛連脫系歸,口無含糗體無衣。天將殺氣摧還盡,劫數(shù)真成不可違。
高衙大纛是何人,擁眾遙遙避虜塵。烽火在汾軍去代,詢津覓路與金銀。
丁男被虜暫存生,皮帽皮衣護虜營。間道得歸仍是禍,官軍遮取作功名。
其一寫百姓已慘遭屠戮,再加上疾風(fēng)寒雨,活著的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馬嘶而膽戰(zhàn),聞胡笳而心驚。其二寫百姓僥幸得以活命歸來,卻無衣無食,依舊面臨著凍餓而死的危機。其三諷刺那些嘩眾取寵、趁亂招搖的官兵,敵在此處而兵去彼處,不是去正面迎敵,而是到敵寇離去后的地方趁機發(fā)國難財。其四寫被虜掠而去的鄉(xiāng)民,受敵人脅迫替其守營,好不容易從敵人手中逃脫而歸,卻被官兵充當(dāng)俘虜,殺死以充戰(zhàn)功。
寇亂中,謝榛作《寄孔方伯汝錫》,思二人友情,“每憶汾陽約,何為代北游?神交太行迥,調(diào)合建安流”;嘆當(dāng)今戰(zhàn)亂,“虜驕輕出入,吾老重淹留。厚祿誰思報?嚴兵只御秋”;此情此景,就算相聚,又能說些什么呢?想來只能“相逢話時事,感慨望神州”。此詩馮惟訥于《適晉稿》中批點:“情似少陵,況經(jīng)戰(zhàn)伐,連篇爾爾?!笨軄y之后,謝榛又寄《虜后懷孔方伯汝錫》一詩,詩云:
君看羽檄走神州,黠虜攻城當(dāng)暮秋。幽事暫虛寒菊圃,悲歌獨倚夕陽樓。雁將殺氣俱深入,河卷胡風(fēng)自倒流。天上文星照孔宅,余暉仍解萬家愁。
詩歌記載了丁卯山西寇亂的現(xiàn)實,詩中溢滿憂時之情。所幸孔宅無恙,當(dāng)是文星護耀,為孔天胤祝福,更希望孔天胤不要過多憂慮。
汾州防守成功,主要歸功于宋岳。宋岳(1516—?),字伯鎮(zhèn),號承山,浙江余姚人,嘉靖四十四年以分守左參政駐汾。雍正《山西通志》記載,當(dāng)時俺答部派遣間諜進入汾州城做內(nèi)應(yīng),被宋岳識破,“參政宋岳擒之,焚其偽書,寇攻汾八晝夜,不克,引去”。對于宋岳的這一大功,孔天胤寫有《乾樓獻俘一律贈承山相公》一詩以作稱賀,謝榛也有詩稱贊宋岳之功,稱“不有宋參政,滿城難保萬億命”。
然而就在宋岳“方申畫兵防,撫綏殘破,蚤作夜思”之時,卻遭人讒言被罷免了??滋熵吩凇端统猩剿喂线€序》中為之打抱不平,稱朝廷是“用一言之毀廢千人之譽”。而謝榛在離開山西多年后,依然為之不平,久久嗟嘆,不能釋懷,寫詩曰:
邊塵連歲靜于掃,胡馬曾嘶汾上草。落日偏增流水寒,白云不減青山好?;掠未说毓手啵胧情e門雀可羅。伯鎮(zhèn)守城功自見,農(nóng)桑依舊滿西河。
不能釋懷的還有沈宣王朱恬烄。在《贈山右宋大參承山南歸》詩序中說:“時宋公守汾州,適北虜犯汾,公謀策防御,城賴以全。虜退,而公以他事罹歸?!保ā毒G筠軒吟帙》卷二)因此寫詩贈之。宋岳之功及其受讒被罷,也加深了謝榛、孔天胤、沈宣王更深層次的同道交誼。
謝榛不但是位詩人,還是位著名的詩歌理論家,寫有《詩家直說》(又名《四溟詩話》)。謝榛的詩學(xué)理論,與“前七子”“后七子”所倡導(dǎo)的“詩必盛唐”基本是一致的,但他又有獨特理解。他認為唐詩之可學(xué)者,未必只有李、杜二人,還有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適等人,共計十四家。他主張初盛唐十四家“咸可為法”,“選李杜十四家之最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而“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除此之外,謝榛也較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的“天機”,反對摹擬太甚:“今之學(xué)子美者,處富有而言窮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無病曰病,此摹擬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并且強調(diào)“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的獨創(chuàng)性,都是一些較為先進的詩學(xué)主張。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孔天胤的詩學(xué)主張與謝榛有相通之處。
孔天胤除了寫詩,也寫詩話。孔天胤之詩話,最著名者當(dāng)為被人誤以為是清代王士禛所創(chuàng)的“神韻說”。其實此詩話雖然出自《池北偶談》,但王士禛明確說:
汾陽孔文谷天胤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西原薛子論詩,獨有取于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yīng)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胺潜亟z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偲涿钤谏耥嵰?。(《池北偶談》卷十八)
王士禛所引這段,出自孔天胤的一篇小品文《園中賞花賦詩事宜》??滋熵匪f的“西原薛子”,是指亳州學(xué)者薛蕙。但后來人們說到“神韻說”,多以為是王士禛之首倡,殊不知這兩個字的最先提出者是孔天胤,更不知孔天胤提出這兩個字,是受薛蕙“清遠”論的啟發(fā)。
謝榛《四溟詩話》中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孔天胤的詩話,引用了他談詩的兩句話,當(dāng)是孔天胤所寫詩話的內(nèi)容。這兩句今不載于孔天胤詩文集,因而謝榛的記載就成為珍貴的孤本。其一云:
孔文谷曰:“陳子昂之古風(fēng)尚矣,其含光飛文,懷幽吐奇,廊廟而有江山之致,煙霞而兼黼黻之裁。著色成文,吹氣從律,則燕公曲江高矣,美矣!擅其宗矣!杜子美稱李太白詩清新俊逸,然卻太快。太白謂子美詩苦,然卻沉郁,緣其性褊躁婞直,而多憂愁憤厲之氣。其用字之法,則老將之用兵也。王摩詰、孟浩然、韋應(yīng)物,典雅沖穆,入妙通玄,觀寶玉于東序,聽廣樂于鈞天,三家其選也。過此以往,不能遍觀而盡識矣?!?/p>
孔天胤同樣主張詩不必李、杜,其他如陳子昂、張說、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等人皆有可取。在詩風(fēng)上,陳子昂尚古,“含光飛文,懷幽吐奇”,能夠?qū)R堂之思與山水之美、自然煙霞與士君子情懷很好地結(jié)合;格律上,則重唐代燕國公張說,稱其“著色成文,吹氣從律”,可謂高美。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等人,其詩“典雅沖穆,入妙通玄”,讀此三人的詩,如“觀寶玉于東序,聽廣樂于鈞天”。即如李白、杜甫,在他們互評其詩時,也都能談得出各自的優(yōu)劣,杜甫評李白詩清新俊逸卻失之于太快,李白評杜甫詩情雖苦卻得之于沉郁。
由于謝榛《四溟詩話》流傳之廣,“含光飛文,懷幽吐奇,廊廟而有江山之致,煙霞而兼黼黻之裁”也成為后世人對陳子昂詩歌的經(jīng)典評價,只是在后世流傳的過程中,人們多不知此句出自孔天胤。
謝榛所引的孔天胤詩話的第二句是:
(孔文谷)又曰:“長篇是賦之變體,而去一‘兮’字;近體則研煉精切,隱栝諧儷,如文錦之有尺幅;絕句皆樂府也。長篇當(dāng)以李嶠《汾陰行》為第一,近體當(dāng)以張說《待宴隆慶池應(yīng)制》為第一,杜甫《秋興》則‘聞道長安似弈棋’一篇尤勝。絕句如王摩詰‘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與‘渭城朝雨’一篇。韋應(yīng)物‘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皆風(fēng)人之絕響也。”
這是孔天胤對詩歌體式流變的看法。他認為,長篇詩歌其實就是賦的變體,只不過不再有賦中的“兮”字而已;近體詩(又叫今體詩、格律詩)則多用典且講究對偶,然文錦雖華麗但篇幅有限;而絕句本來就是樂府詩的變體。只有明白了各種體式的原型及發(fā)展流變,才能更好地把握這種體式的寫作規(guī)律??滋熵愤€各舉了例子,由他所舉的例子也可知他的詩學(xué)觀和詩歌取向。李嶠《汾陰行》可作為長篇詩歌的典范,張說《待宴隆慶池應(yīng)制》、杜甫《秋興八首》其四可作為近體詩的典范,王維《寒食汜上作》《送元二使安西》、韋應(yīng)物《寒食寄京師諸弟》可作為絕句的典范。
謝榛將孔天胤這兩則詩話收入他的《四溟詩話》是有道理的,因為孔天胤所主張的詩學(xué)觀,正可以作為其“學(xué)唐詩不必李、杜而十四家皆有可學(xué)”詩學(xué)觀的重要佐證。也許在詩學(xué)觀上的相通,也成為謝榛與孔天胤相知交好的一個重要原因。
①康熙《汾陽縣志》:“榜眼坊:在同節(jié)坊。嘉靖十一年,為孔天胤立?!?/p>
②《謝榛全集校箋》,李慶立校箋,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2頁。
③詩題為《過丘以恭官舍,因談虜犯汾陽,兼懷宋伯鎮(zhèn)、孫格卿二大參,齊思欽太守,漫賦長歌行以紀時事》,《謝榛全集校箋》,李慶立校箋,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頁。孫格卿指山西分守左參政孫一正,齊思欽太守指汾州知州齊宗堯。
④詩題為《汾州以分守參政如胡世甫、葛與立、馬子懋、程信夫、彭克憲、陳元卿、李子高、宋伯鎮(zhèn)、孫格卿、張時芳、紀恒甫諸公,皆舊識也。宋有御敵之功,不見知當(dāng)?shù)溃夤贇w越,嗟哉》。其中人名指山西的歷任分守冀南道參政(駐汾州),胡纘宗、葛守禮、馬九德、程珪、彭范、陳洪濛、李僑、宋岳、孫一正、張蕙、紀公巡。
作 者:
張勇耀,作家,學(xué)者。著有散文集《會唱歌的蝴蝶》,散文小說集《風(fēng)中飄過村口的影子》,文學(xué)評論集《落在戰(zhàn)國的雪》等?,F(xiàn)任《名作欣賞》副總編,本刊執(zhí)行主編。韓兵強,武漢科技大學(xué)教授,工學(xué)博士。二人合著有《孔天胤傳》《孔天胤年譜》《孔天胤評傳》等,參與點校了《孔天胤全集》。
編 輯: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