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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西安 710065)
【歷史文化研究】
馮玉祥訪蘇期間與斯大林會面問題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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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西安 710065)
1988年出版的《馮玉祥自傳》提出了1926年他訪蘇時與斯大林會面的新史料,同年出版的《馮玉祥在陜西》又收錄兩人在捷爾仁斯基追悼會上晤談的回憶文章,推翻了以前兩人沒有見過面的記載,使馮玉祥與斯大林會面一事逐漸為學者所采用。但證之以《馮玉祥日記》《我的生活》《斯大林年譜》等資料,并從當時形勢仔細辨析可知,馮玉祥與斯大林會面一說不能成立,不足采信。
馮玉祥;斯大林;訪蘇;會面問題
1926年馮玉祥訪蘇期間有沒有與斯大林見過面,在馮玉祥口述自傳《我的生活》,馮玉祥二女馮弗伐所寫《懷念先父馮玉祥》、馮玉祥身邊工作人員高興亞著《馮玉祥將軍》、馮玉祥四女馮理達著《我的父親馮玉祥將軍》等著作和回憶文章中,要么說兩人沒有見過面,要么避而不談。在后來出版的《馮玉祥日記》和《馮玉祥年譜》中,也沒有與斯大林見面的記錄。但是,在1988年出版的馮玉祥著《馮玉祥自傳》卻有馮玉祥到蘇聯(lián)訪問時,與斯大林會面并交談的記載;同年出版的《馮玉祥在陜西》一書,也收錄了兩人在捷爾仁斯基追悼會上晤談的回憶文章,使這一問題出現(xiàn)不同記載,于是人們莫衷一是,所以需要詳加考證,以辨是非。
1926年元旦,馮玉祥通電辭職,3月20日由平地泉取道庫倫前往蘇聯(lián)訪問,5月9日抵達莫斯科。在逗留了3個多月后,8月17日,馮玉祥等人秘密離開莫斯科回國。
馮玉祥二女馮弗伐和曾在馮身邊工作的高興亞在記敘馮玉祥到蘇聯(lián)訪問時,都說馮玉祥沒有與斯大林見面。
1982年馮弗伐在北京《文史資料選編》第15輯上,發(fā)表了《懷念先父馮玉祥》一文。馮弗伐當年僅12歲,她與哥哥馮洪國、姐姐馮弗能隨其父馮玉祥一起訪問蘇聯(lián)。她回憶說:
居住蘇聯(lián)期間,父親和當時一些蘇聯(lián)政府主要人員見過面,如蘇聯(lián)人民政府主席加里寧、外交委員齊趣林,海陸空軍委員長伏羅希洛夫、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及列寧之妹等。當時斯大林在黑海養(yǎng)病,不在莫斯科,父親未能和他見面。斯大林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說等他病好了,再行約會。父親在莫斯科還會見了第三國際負責人,也和托洛斯基交談過[1]。
在馮弗伐的回憶中,一些人名及職務的翻譯與現(xiàn)在稍有不同,如加里寧應為蘇聯(lián)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外交委員齊趣林現(xiàn)譯為契切林,伏羅希洛夫為陸海軍人民委員,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任教育人民委員部副委員等。但這段回憶明確說斯大林在黑海養(yǎng)病,馮玉祥未能和他見面。
1927年到馮玉祥身邊工作并兩次負責馮的秘書處的高興亞,曾為馮編寫《國民軍史稿》,涉獵過馮的檔案材料,建國后又整理了馮的遺留文件和日記。他在1982年出版的《馮玉祥將軍》一書中,敘述馮訪蘇一節(jié)時,除對馮弗伐文章中的一些人名和職務做了修正外,文字幾乎相同,同樣說明馮玉祥沒有與斯大林會面。他寫道:
當時斯大林同志在黑海養(yǎng)病,給馮寫了一封信,表示病愈返莫斯科后,再行約會,但因南口兵敗,馮急速歸國,會見未成[2]。
馮玉祥四女馮理達在馮玉祥訪蘇時不到2歲,她著有《我的父親馮玉祥將軍》,在記敘馮玉祥訪蘇時,十分籠統(tǒng),沒有會見任何人的內(nèi)容。
其他人撰寫的馮玉祥傳記和有關論文,在談到馮訪蘇時,基本上采用沒有見面的說法。如陳立人著《馮玉祥》就寫道:
唯一的遺憾,當時沒能和斯大林見面。斯大林在黑海養(yǎng)病,不在莫斯科。斯大林給馮玉祥寫來一封信,表示他病好回莫斯科后將安排會晤??墒邱T玉祥行期有限,終莫能見面[3]。
我們再來看看馮玉祥自己的記載。馮玉祥對這段歷史的記錄有三部著作,即《我的生活》《馮玉祥自傳》和《馮玉祥日記》。
《我的生活》是馮玉祥1933年到1935年第二次隱居泰山時口述,由親隨秘書記錄,最后由文學家吳組緗整理修改定稿。最早的版本是由“三戶圖書印刷社”于1938年在漢口出版上集和1939年在桂林出版下集?!段业纳睢肥邱T玉祥1928年北伐完成以前生平事跡的記錄,披露了不少內(nèi)幕資料,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關于訪蘇過程,書中專門有“在莫斯科”一章。其中說:“居俄的時候,和蘇聯(lián)政府的主要人員差不多都見過幾次面。”[4]463馮玉祥詳細敘述了他與契切林、加里寧、伏羅希洛夫、盧那卡爾斯基、托洛斯基以及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和列寧之妹等人見面的情形。關于斯大林,他說:
那時斯大林住在黑海養(yǎng)病,不在莫斯科,僅只給我一信,說等他病好,再行約會。我很想和他見面談談,可是始終不曾見到他,引以為憾[4]468。
由此可見,馮弗伐和高興亞關于馮玉祥訪蘇的文字,實際上是以馮玉祥《我的生活》為依據(jù)的。
《馮玉祥自傳》是馮玉祥于1929年6月完成的一部文言文自傳,早于他的口述《我的生活》,時間截止于1929年1月,比《我的生活》稍微延長一些。也許由于他口述的《我的生活》已公開出版,他自撰的《馮玉祥自傳》即被擱置起來。1956年軍事圖書館的一位同志從北京一家舊書店購得其手抄本,但長期被遺忘在圖書館中,直到1987年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經(jīng)馮玉祥三子、時任大連海軍潛艇學院院長的馮洪達及其夫人余華心(馮玉祥密友余心清之女)鑒定為真品后出版。
在《馮玉祥自傳》里,馮玉祥卻記載了他與斯大林會面的情況,但是以譴責的態(tài)度出現(xiàn)的,冠名為“質問蘇聯(lián)外交”。其文為:
十五年(1926),吾在莫斯科與俄國朋友多人共同討論革命問題。一次,斯大林作政治報告,其中有“從此日俄間之親密,更進一步矣”一語。當時聞之,即問斯曰:“子等一則曰世界革命,再則曰援助中國革命,打倒帝國主義。彼日本強迫我國承認二十一條,欺侮中國太甚,子等尤與之親密,尚能贊助中國耶?”斯曰:“此為外交手段耳?!蔽嵩唬骸昂尾辉缪??然子等行為,是非詭詐手段耶?”自是俄人不再言之[5]。
在這部自傳里,馮玉祥一并記載了他對英、日、美和蘇聯(lián)的言行,以說明他維護民族利益的立場,并留下了他在訪蘇期間與斯大林會面的記載。盡管這一記載較為簡略,沒有具體時間、地點,且以對中蘇日關系問題的質問存在下來,與馮玉祥訪蘇爭取軍事援助的目的不符,但卻推翻了《我的生活》中“始終不曾見到他”的說法,所以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有人據(jù)此認為這“是馮玉祥研究中新的重要發(fā)現(xiàn),無疑有重大的史料價值”[6]。
1992年《馮玉祥日記》出版,我們期待在這一方面能有更加詳細的內(nèi)容,然而,翻遍《日記》,馮玉祥與蘇聯(lián)其他黨政要人的會見均有記載,如5月9日下午“三點,見俄外交委員長齊趣林”[7]177,5月14日“十點,見軍事委員長(伏羅希洛夫)”[7]180,5月18日“午后一點,見加里寧”[7]181,5月21日“十點見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亞”[7]182,6月4日“十一點半,往訪托洛斯基”[7]188,“午后七點同季諾維也夫談世界革命”[7]189,7月16日“十二點,同德全見教育委員長(盧那卡爾斯基)”等[7]202,但出人意料的是《日記》始終沒有同斯大林會面的記錄,使馮玉祥與斯大林的會面問題成為孤證。
2003年,齊魯書社出版的《馮玉祥年譜》就沒有采信會面一說,而是照錄了馮弗伐所寫《懷念先父馮玉祥》中的文字,認為沒有會面[8]。
能夠“證明”馮玉祥訪蘇期間與斯大林會面的另一份材料,是當年于右任的翻譯馬文彥的回憶材料。1988年出版的《馮玉祥在陜西》一書節(jié)錄了馬文彥的回憶材料《李大釗派于右任赴蘇聯(lián)敦促馮玉祥回國的經(jīng)過》一文,后此文稍加修改又以《馮玉祥回國進軍西北解西安城圍的經(jīng)過》的標題,收錄在2010年出版的《西安記憶》一書中。
1926年4月初,途徑庫倫(即烏蘭巴托)的馮玉祥與南返廣州的國民黨政治顧問鮑羅廷以及于右任、陳友仁、徐謙(徐季龍)等人會面。鮑羅廷勸說馮玉祥與國民黨合作,信奉三民主義,與廣州國民政府共同救國。馮玉祥表示同意。之后,徐謙陪同馮玉祥前往蘇聯(lián),鮑羅廷與于右任等繼續(xù)南返。
7月,國民軍在南口大戰(zhàn)中失利,西安又被包圍數(shù)月,西北形勢危急,李大釗請于右任去蘇聯(lián)督促馮玉祥回國。于右任時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國民政府委員,又是陜西人,與馮玉祥及國民軍關系密切。于右任欣然同意,并托同鄉(xiāng)劉天章找到學過俄文的馬文彥充任俄語翻譯。在經(jīng)過蘇聯(lián)使館人員測試后,于右任和馬文彥辦理了由上海經(jīng)日本到海參崴的出國手續(xù),到達蘇聯(lián)。
據(jù)馬文彥回憶說:“7月下旬我們到達莫斯科后,蘇聯(lián)政府派司法部長到車站歡迎我們,并招待我們住進莫斯科大街一家最大的賓館。馮玉祥雖住在距莫斯科幾十公里以外的一座別墅里,但我們很快就取得了聯(lián)系。于和馮就在馮的住處進行了秘密交談?!盵9]152到蘇聯(lián)不久,他們參加捷爾任斯基的追悼大會,見到了斯大林。馬文彥在回憶中說:
在為捷爾任斯基舉行國葬的追悼大會上,我們見到了斯大林。捷爾任斯基國葬追悼大會,給馮、于發(fā)了請柬,馮由郊區(qū)按時來到市區(qū)于的住處,和于一道去參加悼唁。馮多帶了幾名隨員,負責招待的人說,接到請柬的人去會場,其余的人不要去,可以到附近的群眾隊伍中去參加悼念活動。我們一行中只有馮、于有請柬可以到會場,馮對接待人員說,我們需要一位翻譯,讓他(指我)跟我們一道去。接待員同意了,這樣我就跟隨他們一道去紅場。追悼大會的會場布置得莊嚴肅穆。會場西邊站的是外國來賓(我們就站在西邊)。哀樂聲中,一輛四匹馬車徐徐地把捷爾任斯基的棺柩運來,斯大林、莫洛托夫等小心翼翼地又從馬車上抬到列寧墓旁,致完悼詞就下土安葬,群眾開始悼念游行。這時,斯大林從主席臺走了下來,后面跟著莫洛托夫和布瓊尼,到西邊向外國客人握手道謝。他在和馮、于握手時問道:“給你們派的軍事顧問和你們見過面了嗎?”我翻譯后,馮、于同聲回答:“見過面了?!庇謫枺骸澳銈兓貒娜掌诖_定了沒有?”答:“已經(jīng)確定了?!彼勾罅指吲d地說:“好!祝你們一路順風?!闭f罷,便和馮、于握手告別,乘車走了。莫、布轉身到東邊答謝各國外交使節(jié)去了。
在斯大林與馮、于握手談話之際,我仔細留意斯大林的儀表、談吐和衣著。他的個兒并不大,但儀表大方,舉止穩(wěn)練,態(tài)度從容安詳,談吐文雅。頭上戴著一頂藍色皮扇工人帽,上身穿著一件藍白交織的布襯衫,下邊是燈芯絨的馬褲,著長筒馬靴,馬靴似乎很長時間沒有擦油了。靴尖上已露出皮綻,褲子的腿面部也已經(jīng)磨損地見白了,可見當時蘇聯(lián)的物質供應還是十分困難的[9]152。
捷爾任斯基為蘇聯(lián)最高國民經(jīng)濟委員會主席兼蘇聯(lián)國家政治保衛(wèi)總局主席。1926年7月20日,他在聯(lián)共(布)中央全會上發(fā)表反對黨內(nèi)反對派的講話時,突發(fā)心臟病而去世。7月22日,蘇聯(lián)在莫斯科紅場為其舉行追悼會,斯大林親自參加。同一天,斯大林還在《真理報》發(fā)表了《費·捷爾任斯基》一文,盛贊捷爾任斯基的一生。這篇文章已收入《斯大林全集》之中[10]。
馬文彥回憶馮玉祥、于右任與斯大林的會面,有時間、地點、情節(jié),也與馮玉祥訪蘇的目的相符,而且他還特別“留意斯大林的儀表、談吐和衣著”,不能不令人信服。所以有些學者就加以采用,如近年出版的許有成《于右任傳》中,即采用馬文彥的材料,寫道:“蘇聯(lián)人民為捷爾任斯基舉行追悼會,馮、于應邀前往吊唁。在大會上,與斯大林、莫洛托夫等領導人作了短暫的交談”[11]。
如果說《馮玉祥自傳》中的與斯大林會面材料尚屬孤證,那么馬文彥的回憶材料則言之鑿鑿,似乎可以證明馮玉祥與斯大林會面確有其事。但是,比較這兩份材料,一次是當面質問斯大林,一次是在捷爾仁斯基追悼會上晤談,且語氣截然不同,顯然不是同一次事件。那么,是不是存在兩次會見呢?參照其他史料仔細辨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次會見的文字漏洞百出,可信度極低。
1.對《馮玉祥自傳》會面材料的辨析
馮玉祥《我的生活》以及其女兒、身邊人員均說因斯大林住在黑海養(yǎng)病,故未能相見。馮玉祥訪蘇期間斯大林一直住在黑海地區(qū)嗎?查《斯大林年譜》可知,1926年6月1日,斯大林“到達梯弗利斯考察工作”[12]334。梯弗利斯(第比利斯)為斯大林故鄉(xiāng)格魯吉亞共和國的首都,格魯吉亞在黑海之濱。直到7月4日,他才“由高加索啟程回莫斯科”[12]336。而馮玉祥是5月9日抵達莫斯科,7月20日前往列寧格林參觀,7月26日“晚九點半,到莫斯科”[7]208,8月17日,馮玉祥等人秘密離開莫斯科回國。也就是說,并不是馮玉祥在莫斯科的三個多月里,斯大林一直在黑海之濱。其中5月9日到6月1日、7月26日到8月17日,他們同在莫斯科,應該有見面的機會。
《馮玉祥自傳》記載,“一次,斯大林作政治報告”時,馮玉祥與斯大林見面并質問之。查馮在莫斯科期間,蘇聯(lián)確實于7月14日到23日,召開了中央委員會和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聯(lián)席全會,斯大林主持并于15日作了《關于英俄同意委員會》的報告。但這一報告并未涉及俄日關系,《馮玉祥日記》及《年譜》也并無馮列席此會的記載,所以馮玉祥不可能“當時聞之,即問斯”。
那么,馮玉祥當面質問斯大林之事如何解釋?我們查閱馮玉祥《我的回憶》后,就會迎刃而解了。
馮玉祥在莫斯科時,處于蘇聯(lián)黨政要人會面交談外,還多次在徐謙陪同下與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交談,期間徐謙和拉狄克展開了激烈辯論。馮回憶說:
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原是德國籍,在德國因革命失敗,逃亡至俄?!幸淮蔚街猩酱髮W訪唔他,季龍先生和他談到斯大林在某次群眾大會上講演,宣稱蘇聯(lián)和日本的關系已很親善,將更進一步的敦睦邦交云云。季龍先生把此事向他提出質問,兩下起了激烈的辯論。季龍先生說,蘇聯(lián)既愿與中國站在一條戰(zhàn)線,攜手奮斗,便不應在中國正當進行革命力謀打斷日本帝國主義所加的鎖鏈的時候,而與中國的敵人日本講什么親善,說什么敦睦邦交。日本是東亞的強盜,蘇聯(lián)為何要與強盜為友。拉狄克說,主義與政策不能混為一談,政策與外交手段又有不同。主義是一回事,政策是一回事,外交手腕又是一回事。季龍先生說,便是這樣,你們也當給我們一個信兒?,F(xiàn)在如此辦理,我們國民黨的三大政策怎樣向人民交代。第一天他們辯論了兩個鐘頭沒有結果,第二天再見面,又辯論了兩三個鐘頭。愈是辯論,愈是激烈,愈是不得解決??礃幼铀麄冋嫦胍蚱鸺軄聿拍芰T休。季龍先生心里不服,尤其慷慨激昂,義形于色。我于此事極佩服季龍先生,真不愧為愛國家愛真理的有心人。他對問題嚴肅認真的精神,真是少見的[4]465-466。
看到這段材料,我們就會恍然大悟,原來馮玉祥當面質問斯大林的材料,實際上是徐謙與拉狄克的辯論,《馮玉祥自傳》來了個張冠李戴,移花接木,制造了當面質問斯大林的會面假象。查閱《馮玉祥日記》,也有馮玉祥和徐謙多次到中山大學并與拉狄克交談的記載。當然,《馮玉祥自傳》中“斯曰”也可理解為第三人稱,而非專指斯大林。
2.對馬文彥回憶的辨析
我們再來分析一下馬文彥的回憶材料。馬文彥說:“在為捷爾任斯基舉行國葬的追悼大會上,我們見到了斯大林?!薄拔覀儭敝格T玉祥、于右任和馬文彥。于右任和馬文彥到達莫斯科的時間是7月20日,而這一天,馮玉祥正好到列寧格勒去參觀?!恶T玉祥日記》記載,7月20日,“早起,告趙君等往接于右任先生。十一點,開車往列寧格勒(圣彼得堡)”[7]204。兩人當天并沒有見面。
馮玉祥在列寧格勒住了六天,其間沒有回莫斯科,直到7月26日方返回。馮玉祥在《我的生活》中說:“列寧格林是帝俄的古都,也工農(nóng)革命的發(fā)祥地。我于七月二十日從莫斯科到那兒,小住了六天。”[4]478《馮玉祥日記》記載:7月26日,“早七點半登車,向莫斯科行,……晚九點半,到莫斯科?!盵7]208
捷爾任斯基去世,馮玉祥是在列寧格勒聽到消息的。7月22日《馮玉祥日記》記載:“昨聞捷任克斯死,以電唁之。”[7]205捷任克斯,即捷爾任斯基。7月22日,馮玉祥根本不可能和于右任接到邀請一起去參加捷爾任斯基的葬禮,而于右任到蘇聯(lián)是督促馮玉祥回國,與蘇聯(lián)政府沒有聯(lián)系,蘇聯(lián)政府不可能邀請他去參加葬禮,馬文彥繪聲繪色的文字雖然豐富生動,但卻是無稽之談,不足為信。馬文彥說,斯大林開口就問“給你們派的軍事顧問和你們見過面了嗎?”完全不是第一次見面的語氣,而在此前斯大林和馮玉祥、于右任根本就沒有見過面,就是連馮玉祥、于右任此前都沒有見面商談,怎么能回答斯大林回國的具體日期。馮與于在莫斯科的第一次見面,是7月28日?!恶T玉祥日記》記載:7月28日,“午后六點,于右任先生來”[7]209。
在馬文彥的另一材料《李大釗派于右任赴蘇聯(lián)敦促馮玉祥回國的經(jīng)過》中,還有更加離奇的講述。在我們上引一段文字之前和中間,還有這樣兩段話:
和斯大林握手談話,是我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件事。就在給捷爾任斯基舉行國葬的追悼大會上,我們榮幸的見到了他,并和他握手談話,接受他良好的祝愿。
當宣布追悼大會開始時,就把托洛斯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等罪犯押在臺階上示眾。托洛斯基衣服不整,頭發(fā)亂蓬蓬的,面部小而尖削;季諾維也夫歪戴著帽子,上衣敞開;加米涅夫白凈面皮,衣冠楚楚。還有一個因為站的很遠,看不清楚[13]。
眾所周知,1926年4—5月,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結成反對派聯(lián)盟,反對斯大林。1925年1月,斯大林雖然解除了托洛茨基軍事委員會主席職務,但保留了他政治局委員的資格。直到馮玉祥離開后的1926年10月,托洛茨基才被解除政治局委員職務。1927年11月,他被開除出黨后,才受到大規(guī)模批判。
據(jù)《斯大林年譜》記載,7月22日,斯大林和托洛斯基等參加了捷爾任斯基的葬禮,并說:“與托洛斯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朱可夫一起為捷爾任斯基送殯。這是聯(lián)共(布)20年代的領導人最后一次團結的象征”[12]338。《托洛茨基自傳》上還有“托洛茨基與斯大林等人抬送捷爾任斯基的靈柩”的照片[14],哪里會出現(xiàn)把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等押到臺上示眾的事!可能連編輯人員都覺得馬文彥的說法太過離譜,所以在收錄到《西安記憶》一書時,將這兩段文字盡行刪去,可見其虛構的成分,應是不言而喻的。
有論者認為:“馮玉祥經(jīng)過游蘇,中經(jīng)五原誓師、北伐等,實力迅速崛起,到1930年中原大戰(zhàn)前夕,馮的軍事實力已接近甚或超過蔣介石?!盵15]蔣桂戰(zhàn)爭后,蔣介石與馮玉祥的矛盾迅速激化,馮玉祥積極準備與蔣一決雌雄。在這種情況下,1929年6月馮撰寫《自傳》,敘述他的治軍經(jīng)驗、革命歷史、民生建樹、政治建設和對外維護民族利益的立場,其中特意留下他與孫中山見面和當面質問斯大林的文字,當是為樹立自己的領袖形象,增強自己的政治資本。
到1933年,馮玉祥開始口述《我的生活》時,中原大戰(zhàn)的硝煙已經(jīng)散盡,他的軍事集團早已分崩離析,馮玉祥徹底失去了與蔣介石爭斗的本錢;同時,日本入侵又使民族矛盾逐漸上升。在冷靜之后,馮玉祥才如實地說明他沒有與孫中山見面和訪蘇時沒有見到斯大林的史實。雖然只有數(shù)年之隔,但形勢的巨大變化已使馮玉祥能夠客觀地對待自己的歷史。
所以,1926年馮玉祥訪蘇期間沒有與斯大林會面,不應再有什么疑問了。
[1] 馮弗伐.懷念先父馮玉祥[G]∥文史資料選編:第15輯.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12.
[2] 高興亞.馮玉祥將軍[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84.
[3] 陳立人.馮玉祥[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8:42.
[4] 馮玉祥.我的生活[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884.
[5] 馮玉祥.馮玉祥自傳[M].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88:160.
[6] 經(jīng)盛鴻.馮玉祥沒有會晤過孫中山、斯大林嗎?[J].史學月刊,1990(4):106-107.
[7] 馮玉祥.馮玉祥日記:第2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
[8] 蔣鐵生.馮玉祥年譜[M].濟南:齊魯書社,2003:74.
[9] 西安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西安記憶[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
[10]斯大林.斯大林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173.
[11]許有成.于右任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154.
[12]劉彥章,項國蘭,高曉惠.斯大林年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3]陜西省政協(xié)文史委.馮玉祥在陜西[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157.
[14]托洛茨基.托洛茨基自傳——我的生平[M].石翁,施用勤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
[15]張連紅.大革命時期的馮玉祥與孫中山[J].安徽史學,1994(1):58-64.
[責任編輯 賈馬燕]
Doubt about Feng Yuxiang’s Meeting Stalin During his Visit to Russia
ZHANG Tian-she
(SchoolofHumanities,Xi’anUniversity,Xi’an710065,China)
As for Feng’s meeting Stalin during his visit to Russia in 1926, new historical materials appeared in theBiographyofGeneralFengYuxiang, published in 1988. Besides, a memorial article about his talk with Stalin at Dzerzhinsky’s funeral was also recorded inFengYuxianginShaanxi, published in the same year of 1988, which denied the record of Feng’s having never met Stalin and was adopted by many scholars. However, in accordance with books such asFengYuxiang’sDiary,MyLife,Stalinand other materials, in addition to the analysis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their meeting is not factual and, therefore, incredulous.
Feng Yuxiang; Stalin; visit to Russia; meeting
K26;K825.2
A
1001-0300(2017)01-0107-06
2016-10-27
張?zhí)焐?,男,陜西西安人,西安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歷史學碩士,主要從事西安事變與中國抗戰(zhàn)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