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珍
“流水落花”二李詞
劉曉珍
“流水落花”是李煜、李清照詞中經常出現的一類意象,由于二人用筆的不同——李煜用筆大、健、放,而李清照用筆鎖、柔、曲,造成二人詞雄奇暢爽、闊大超逸與曲折婉轉、微妙深細的不同審美境界。相似的“流水落花”意象上分別寄托著二人不同的思想與情感:撲面而來的落花與東流無盡的流水寄托著李煜無限的傷痛與悔恨,并進一步引發(fā)其人生皆苦、世事成空的哲理感悟,而李清照則借助一朵殘花與一段流水自傷自憐、自嘆流落。二人不同的身份、經歷與思想是造成這些差異的根本原因。
流水落花;李煜;李清照;筆法;寓情
“流水落花春去也”,這大概是人世間最美麗又最苦痛的景象了吧,故而那些傷心人每每將其付諸筆端。從“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從“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到“花自飄零水自流”,直到《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一段展衍,幾千年的文學流變中始終能看到它們明晰而揪心的剪影,從而成為文學作品中最富于感情濃度的一類物象。而在唐宋詞中,更是頻頻出現,尤其于李煜、李清照詞中最為特出。細品二李詞中之“流水落花”意象,又會有些頗為不同的審美感受。大體說來,李煜眼界開闊,氣度非凡,將“流水落花”提煉為一種深具悲愁意味的載體,進行高度概括的書寫;而李清照則瑣碎細膩,情真意切,將“流水落花”的逝去與凋零點點滴滴咀嚼品嘗,引領讀者走進極度痛苦的情感世界。如果說李清照的“流水落花”寄寓了她的個人情感經歷與家國情懷,那么李煜的“流水落花”大多已經超越家國,上升到了宇宙人生的高度,李煜的佛禪修為使得他的詠嘆?!坝嗅屽?、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1]
“春花秋月何時了”,李煜仿佛是站在具體時空之外,遠距離觀照這一人世間的整體場景,因而寫得雄奇暢爽、闊大超逸;而李清照則是近距離地陪同在落花與流水的近傍,甚至身處小舟之上,目睹身邊的“花自飄零水自流”,因而寫得曲折婉轉、微妙深細。
1.大筆與瑣筆
李煜詞常將“落花”置于無窮無極的浩渺時空之中,如其《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贝掖衣浠ū澈笫菬o盡的朝風晚雨,滴滴珠淚背后是不絕的東流之水,更加襯托出此憾的沉痛之極。故而此詞常被稱譽“大筆”:
譚獻《譚評詞辨》卷二:前半闕濡染大筆。[2]
俞平伯《讀詞偶得》:結句轉為大手筆,與“一江春水”意同,因此特沉著,后主之詞,兼有陽剛陰柔之美。[2](104)
的確如此,結合論者所評,則上片之“朝來寒雨晚來風”與下片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皆為大手筆,境界極為闊大深沉。再如其《浪淘沙》:“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薄盁o限江山”、“天上人間”等措辭,都極富感染力,將情感的發(fā)抒提升擴充到無限廣大、無限深沉的境地??芍^極大之筆、極闊之境,寓至深之情。故李攀龍曾盛贊其結句“悲悼萬狀”[1](122),誠是的論。
而李清照則往往將時空鎖定在庭院閨閣之內,將對“流水落花”的感嘆具體落實在身邊眼前。如其《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灑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如劉乃昌所云:“全詞是用洗練、本色的語言,寫出經過藝術加工的真實日常生活圖景,以顯示自己的內心情感。”[3]詞中所寫之時間非常具體:漫長的白晝,重陽節(jié)的半夜,黃昏時分。地點也非常具體:玉枕紗廚內,東籬傍邊,簾內。這樣就十分具體細致地寫出了一位女子從早到晚、無所不在的孤獨與悲傷。最精彩的是結拍將人與隔簾相望的黃花進行對比,襯托女子的消瘦形象,寫得很微妙深細。再如其《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被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時?!蓖瑯訉懙镁唧w細微。時間更加具體到一個夜晚,地點更加具體到臥房之內,尤其是人物動作更加具體到“更挼殘蕊,更捻馀香”上。非常含蓄地將一個借酒解愁,深夜無眠,手拈殘花,百無聊賴的深閨思婦形象展示出來。故而劉逸生嘆曰:“事情有多么瑣屑,而寫來卻多么細膩,表達的人物感情又何其曲折幽深,耐人尋味?!盵3](151)
2.健筆與柔筆
同樣是寫落花與流水等偏向柔美的事物,李煜用筆每每雄健奇崛,骨干挺立,從而使其詞作呈現出一種剛柔相濟之美。如下面這首《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鎖已塵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遙殿影,空照秦淮?!?/p>
詞中用語渾樸厚重,感染力極強。上片直接將“對景難排”之悲哀,“終日誰來”之孤寂傾吐而出。下片之寫月華空照秦淮,“開”與“空照”等詞匯皆警精勁健。故陳廷焯評曰:“凄惻之詞而筆力精健,古今詞人誰不低首?!盵2](112)另一首《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蓖瑯庸P力雄奇渾厚。故譚獻謂其“雄奇幽怨,乃兼二難。后起稼軒,稍傖父矣?!盵2](122)
而李清照在寫流水與落花時,用筆相對柔婉清麗許多,如其名作《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評論者或謂其“香弱脆溜,自是正宗?!盵3](51)或謂其“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3](53)柔婉秀麗乃是其最突出的特點。上片紅藕、玉簟、羅裳、蘭舟、錦書、雁字、西樓等詞匯無不柔麗清雅,通過一系列活動含蓄地表達思婦對遠人的思念。下片“一種”與“兩處”相對,“眉頭”與“心頭”相對,非常巧妙地傾吐柔情離思,令人過目難忘。再如《清平樂》之“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訴衷情》之“更挼殘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時”,《菩薩蠻》之“風柔日薄春猶早……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钡汝P涉落花之詞,用筆皆輕柔清麗。
3.放筆與曲筆
李煜詞有一種沖口而出的奔放感,同時又不失之于直白,“流水落花”類詞作也不例外。俞平伯曾就李煜詞的這種特點予以詳細說明:
蓋詩詞之作,曲折似難而不難,惟直為難。直者何?奔放之謂也。直不難,奔放亦不難,難在于無盡?!扒∷埔唤核驏|流”,無盡之奔放,可謂難矣?!橐煌睿浯撼钋镌谷缰?,其詞筆復婉轉哀傷,隨其孤往,則謂千古之名句可,謂為絕代的才人亦可。凡后主一切詞當作如是觀,不但此闋耳,特于此發(fā)其凡耳。[2](119)
正如俞平伯所云,后主一切詞當作如是觀,不光其《虞美人》如此,其《望江南》“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币嗳绱?。唐圭璋評價此詞“一片神行,如駿馬馳坂,無處可停?!祟愋≡~,純任性靈,無跡可尋,后人亦不能規(guī)摹其萬一”,[2](101)可謂精當。
形成比照的是,李清照的“流水落花”詞以婉曲之筆法與韻味取勝。如其《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詞中寫“一段新愁”,卻自始至終不從正面說出,而是不斷地延宕逗引,讓讀者猜想不斷。正如沈際飛所評:“懶說出,妙。瘦為甚的,尤妙。‘千萬遍’,痛甚。轉轉折折,忤合萬狀?!盵3](93)其《臨江仙》同樣以意脈曲折取勝:“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發(fā)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又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边@首照樣可見女詞人的善于用曲筆,如“為誰”之設問,“應是”之推測,“別到”之設想。正如周篤文的分析:“以‘應是’云云推測之詞,加以搖曳,愈覺意折層深,令人回味不盡?!盵3](147)王灼曾批評李清照:“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盵4]雖是貶詞,卻恰說出了李清照詞用筆的曲折、輕巧等特點。
二李之詞都曾被譽為善寫悲愁,可謂字字血淚,流水落花類詞作尤其如此。如唐圭璋評李煜《浪淘沙》詞:“一片血淚模糊之詞,慘淡已極。深更半夜的鵑啼,巫峽兩岸的猿嘯,怕沒有這樣哀吧!”[2](123)評李清照《武陵春》詞:“通首血淚交織,令人不堪卒讀?!盵3](210)可以說二李在這方面是非常相似的。正因如此,唐圭璋談到李煜時,就很自然地把他與李清照的情感與生活聯系起來:
他的詞說:“往事只堪哀(下略)。”“無言獨上高樓(下略)。”可想見他孤獨的悲哀,李易安所謂“尋尋覓覓,泠泠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生活,也正是他的寫照。[2](112)
二人同樣在詞中借助流水、落花意象表達故國之思、身世之嘆,同樣善于今昔比照,凸顯目前之悲苦孤寂,正所謂“傷心人固別有懷抱”[2](106)。然細品二人詞中“流水”、“落花”,其中寄寓的情感還是有一定差異的。
1.故國夢斷與故鄉(xiāng)何處
李煜詞中“流水落花”寄寓的是他作為一代國君淪為階下囚的亡國之悲,面對這一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只能以淚洗面、深自懺悔。他以一顆赤子之心強烈感受到故國不再的深悲劇痛,滿眼象征著逝去與消亡的“落花”成為觸發(fā)他傷痛的主要媒介,日夜東流從不停歇的“流水”成為他滿腹愁苦的最佳喻體:
清平樂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幾首詞極為相似,所謂“砌下落梅如雪亂”、“林花謝了春紅”,均在突出一種觸目皆是、撲面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緊迫感與無力感。其寫“落花”不是著眼于細部特寫鏡頭,而是遠距離全景式觀照,增強了氣勢與力度。無邊無際、滿眼都是的落花恰恰折射出詞人心境的苦痛與落寞的無可排解。“流水”也同樣是大手筆,有奔涌而出不可阻擋之氣勢,正適合來表達他的無可排解的亡國之痛,故而陳廷焯評其《虞美人》為:“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2](117)唐圭璋也謂此詞“此首感懷故國,悲憤已極……滿腔恨血,噴薄而出,誠《天問》之遺也。……通首一氣盤旋,曲折動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2](118)
這種整體關照寫法李清照詞中也有,如“風住塵香花已盡”、“風定落花深”等等,不過李清照詞更多地是將鏡頭對準某一枝花作近距離關照,落花多是一枝一朵。試看下面這幾首:
菩薩蠻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清平樂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難看梅花。
訴衷情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被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時。
本研究最常見的副作用是上腹部不適,其中觀察組2例,對照組4例,其次是頭痛、惡心嘔吐和焦慮,對照組患者總不良反應事件發(fā)生率顯著高于觀察組(P<0.05)。見表2。
這幾首詞中均描畫了一位斑白的鬢上斜插一朵梅花的思婦形象,花的形象是特定的這一朵,是鬢角的這一朵,是已經凋殘、香消殆盡的這一朵,由此可見花與人的互相映襯作用。這思婦當年曾經“常插梅花醉”,而今只身“海角天涯”,故鄉(xiāng)“夢遠不成歸”,夜半醒來只能百無聊賴地手揉殘花,自憐自傷。由此可見:不同于李煜詞中目睹落花之紛至沓來而引發(fā)無限凄苦,重在觸景生情,李清照重在花人合一,以花喻人;不同于李煜“落花”之寓亡國深悲,李清照的“落花”意象更多的是表達對自我的憐惜、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以及遲暮之年流寓異鄉(xiāng)的孤寂之感。同樣,李清照詞中的“流水”也限定在自家門前:“唯有門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江樓楚館,云閑水遠。清晝永,憑欄翠簾低卷”,同樣是在表達自憐自傷之意。
2.一夢浮生與物是人非
李煜“流水落花”詞還特有一種對人生的自省與對宇宙的追問,呈現出博大深沉的哲理性的一面。如其《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p>
關于詞中呈現之覺悟程度,俞陛云的解讀頗中肯綮:“人當清夜自省,宜嗔癡漸泯,作者輾轉起坐不平。雖知浮生若夢,而無徹底覺悟。惟有借陶然一醉,聊以忘憂?!盵2](85)的確如此。從詞中看,詞人是在秋雨秋風的殘夜無眠之時,發(fā)抒對人生世事的一種空幻感悟:萬千世事皆隨流水而逝,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夢一般。這種空尚屬一般人所理解的“斷滅空”,并非佛家當體即空的“第一義空”。正因對空等佛教教義的理解并不真切,故而其覺悟也不徹底。但即使如此,詞中對宇宙人生的關照與思考已經使其區(qū)別于《花間詞》的香艷與日常,別具一種高逸深沉的美。其《虞美人》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相見歡》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皆流露出人生皆苦、世事成空思想,頗有佛理意味。故而有王國維所謂“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1](33),唐圭璋所謂“氣象開朗,堂廡特大,悲天憫人之懷,隨處流露”[2](86)等評價。
相對來說,李清照的“流水落花”詞則更多地是在表達流離失所后濃重的愁苦之情,哲理思索并不明顯。她的“流水落花”詞也常寫到夢、寫到空,但并無浮生若夢、往事成空的佛教哲理意蘊,如“夢遠不成歸”,“夜來清夢好”,都只是在寫日常性的睡夢。試看其《好事近》:“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傷春時節(jié)。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陦舨豢坝脑梗宦曁澍_。”此詞寫落花,并未從雨橫風狂寫起,而是徑直從“風定”起筆。蔡義江分析道:“只下一‘深’字,來表現花落的結果。寓動于靜,靜中有動。留下了多少想像馀地,讓讀者自由地去補足那剛剛過去的狂風無情、落紅如雨的紛亂景象?!盵3](189)詞中處處精心營造落花時節(jié)的傷春氛圍,重在表達極度傷痛之心情,并不進行哲理探尋。她寫“玉尊空”,寫“夢魂幽怨”,都是為了烘托極度傷春之情,空與夢都很具體日常,沒有形而上意味。其《武陵春》也極為類似:“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痹~中也寫“花已盡”之無可奈何,也寫“雙溪”水之載不動許多愁,但并未對落花流水進行理性關照;她雖強烈感受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卻并未進一步上升到追問與思考的層面。
由上可見,相對于李清照“流水落花”詞的工巧精細、婉曲動人,李煜的“流水落花”詞境界闊大、筆力厚重。李煜詞含蘊的情感更是由個人家國直通世間萬法、宇宙人生,其肅穆深沉的哲理性也正是李清照所欠缺的。這當然與二人的身份、經歷、思想等都有密切關系。
1.詞帝與詞女
李煜一向有“詞帝”之稱,這不僅關合他現實當中帝王的身份,更多指的是他在詞史上獨一無二的地位。而李清照作為詞壇上一位最出色的女詞人,地位也是非常特殊的,大家熟知的有關趙明誠“詞女之夫”的傳說頗能說明問題。
在詞壇上,二人皆備受推崇,并常常并稱,如“男中李后主,女主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盵2](131)卓人月甚至戲稱二人“后主、易安直是詞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盵2](131)說明二人對詞體的藝術特征把握都非常精準,寫出了最具詞性特征的作品。說來二李在精神氣質上確有相通之處:二人皆具深情,皆具高超的藝術感悟力。二人雖身處不同時代,然際遇卻也頗為相似,均承受了國破家亡的深悲劇痛。
但是二人畢竟有男與女、帝王與平民的身份區(qū)別與經歷區(qū)別。雖然王國維曾盛贊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1](33),但與李清照詞相比,還是顯示出來一位男性尤其是帝王所特有的大視野、大手筆、暢達利落來,如前文所展示的其筆力的大、健、放上。雖然歷來都不乏對李清照其人其詞“脫盡閨閣氣”、“有丈夫氣”[4](471)的贊頌,然與李煜流水落花詞對照后,不難發(fā)現李清照相對來說,還是更具細膩柔婉的女性氣質,這突出表現在前文所分析的用筆的瑣、柔、曲上。
從藝術修養(yǎng)上看,二人也有區(qū)別。通過李清照《詞論》中對詞體音樂性以及她詞作本身的當行本色上可以推斷,她音樂素養(yǎng)應該比較高。相對來說,李煜的藝術修養(yǎng)更加全面。史載其由于大周后之“善歌舞,尤工琵琶”而癡迷音律:“后主以后好音律,因亦耽嗜,廢政事?!盵5](5588《南唐書》)又精通書法與繪畫:“善書,作顫筆樛曲之狀,遒勁如寒松霜竹,謂之‘金錯刀’。作大字不事筆,卷帛書之,皆能如意,世謂‘撮襟書’”[6]“所畫林石、飛鳥,遠過常流,高出意外”。[7]詞帝多方面的藝術修為,使其對美的感受、對素材的把握都高出常人,因而他的詞作更加有一種出神入化、超凡脫俗、高度概括之美。正如譚獻所言:“后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盵4](108)
再從二人的身世經歷來看,李煜作為一國之君,承受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一向文弱的他并沒有太多心理準備,只是更加虔誠地求助于佛教。甚至在“長圍既合,內外隔絕,城中之人,惶怖無死所”之時,也是在“幸凈居室,聽沙門德明、云真、義倫、崇節(jié)講《楞嚴圓覺經》。”[5](5492-5493《南唐書》)面對一夜之間淪為囚徒的事實,他有的只是無力承受、無法開釋的滿腔悔恨,流于字里行間,便是一種如狂風驟雨般傾倒而下的愁苦。
而李清照所經歷的則是一種漸變的、數十年的煎熬、伴隨一生的傷痛。正如她在《金石錄后序》中所寫:“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8]而她自儒道思想尤其是道家思想當中接受了一種“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钡淖甜B(yǎng),使得她在遭際一切苦難之時,能較為理性地痛苦地咀嚼自己的痛苦,所以相對來說,顯示出來一種較李煜更為內斂的特點。
2.蓮峰居士與易安居士
李煜與李清照思想上的區(qū)別從二人的字號上即可看出:“蓮峰居士”來自佛禪,而“易安居士”則來自“儒道兼綜”的陶淵明。
李煜一生篤信佛禪,他曾說:“我平生喜耽佛學,其于世味澹如也?!盵5](5020《釣磯立談》)據禪典記載,他在做鄭王時曾向法眼宗祖師文益禪師問法。即位后,又向其弟子泰欽文遂問法。[9]文益禪師圓寂后,后主親自為他立碑頌德。[10]陸游《南唐書》卷三也謂其:“酷好浮屠,崇塔廟,度僧尼不可勝算。罷朝,輒造佛屋,易服膜拜”。[5](5492-5493《南唐書》)李煜還經常書寫經卷流通,籍此弘揚佛法。他曾手書金字《心經》一卷,賜宮人喬氏。[11]他在詩歌中也常常詠寫對空門的向往與信仰。如《病起題山舍壁》中寫道:“暫約彭涓安朽質,終期宗遠悟無生?!盵12]《悼詩》中寫道:空王應念我,窮子正迷家。[12](72-73)《病中書事》中寫道:病身堅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噯柨臻T知氣味,不然煩惱萬途侵。[12](74)不同于詩歌中直接說理傾向,他詞中佛禪意味的表達更具藝術性,更與抒情寫景融合無間,如“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等等。故而王鵬運贊曰:“蓮峰居士詞,超逸絕倫,虛靈在骨。芝蘭空谷,未足比其芳華;笙鶴瑤天,詎能方茲清怨?!~中之帝,當之無愧色?!盵4](109)
易安居士李清照思想上則是儒道兼綜。從南渡前的作品來看,由于生活在北宋相對安定的時期,她思想上道家隱逸色彩比較明顯,這可以從她對陶淵明的青睞上看出。退居青州后,她給居室起名曰“歸來堂”,而自己起號曰:“易安居士”,二者均來自陶淵明?!督鹗浐笮颉分幸舱嬲\表達了她對青州閑居一段日子的心滿意足:“甘心老是鄉(xiāng)矣!”[8](178)前期詞中最出色的詞句如“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均可看到陶詩的深刻影響。南渡后,面對國破家亡的慘狀,她思想上儒家齊平思想更加突出,雖為一介女流,并不能真正參與治國平天下,但她積極地通過文字表達對國事的關注、對偷安享樂之輩的鄙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8](127)“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8](137-138)“老矣誰能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8](151)。從她這些憤激難平的詩文中可以明顯感受到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精神傳承。
由于李清照視詞“別是一家”,她詞中避免了上述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感的流露。她在“流水落花”詞中將家國之情的表達向內轉,化為一種極度愁苦的情思,如“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難看梅花”、“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等,這種表達更增加了其詞婉麗曲折的意味。
所以從思想上看,李煜信奉佛禪,由于其修養(yǎng)尚未達到佛禪的“圓融無礙”的最高境界,故其“流水落花”詞中每每有一種“眾生皆苦”、“浮生如夢”、“萬事成空”的基本佛教意味;而李清照思想上儒道融合,詞以抒情為主,思想表達不明顯,故其“流水落花”詞更多是在表達一種“孤苦無依”、“哀時傷逝”、“自嘆流落”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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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詹小路]
劉曉珍,女,副教授,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 文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
I207.23
A
1008-6552(2017)05-01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