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松華
父親是個農(nóng)民,又是個做泥匠的手藝人。作為農(nóng)民,他犁耕耙耖,播插鋤收,所有與農(nóng)業(yè)有關的生產(chǎn)工具和農(nóng)活,他都熟知于心,拿得起,放得下。農(nóng)閑的日子,他又常常被人請去做泥工。
父親的手藝好,我是見過的,一次,我在離家不遠的一戶新居工地看到父親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一手提磚,一手握刀,他砌的是“斗磚”墻。那磚在他手中橫翻一下,又拋轉(zhuǎn)一下,泥漿便勻稱抹上磚沿,再往墻斗上一輕磕,一塊磚便砌妥當。一般的師傅一分鐘只能做到砌兩塊磚,而父親竟多到五塊。父親砌墻不怎么帶平水線,可以兩三個墻垛同時“走”,全憑一雙眼睛的視力線將墻體砌得既快又平整;和父親一起砌墻的師傅們從不敢效仿父親只憑視力線砌墻,他們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帶一根平水線砌一個墻垛,砌墻的速度自然慢下來。
父親因精湛的手藝常被鄉(xiāng)鄰請去做工,關鍵是父親有“匠德”,無論是大到給人家造屋上梁,還是小到給人家修個雞舍,父親總是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守時守信、按質(zhì)按量地完成。父親把每一次出工當成獻藝的機會,他從來不去計較東家在款待師傅方面有所不周到,而手下出粗活;也不會因為人家拖欠了上一年的工錢,而在人家再次上門來請他做工時,推辭不去,更不會像一些匠人心懷鬼胎故意糟蹋、浪費東家的施工材料。正是父親的這種為人低調(diào)和誠實的性格,才贏得四鄉(xiāng)八鄰對他的尊敬和信賴。父親也因此成為上世紀我們鄉(xiāng)鎮(zhèn)上“第一泥匠”。
父親念書不多,小學文化的他卻打得一手好算盤,在大集體時,他做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記工員。記工員是個很重要的職務,光憑會打算盤會記賬還不行,為人一定要本分,心眼正,大家信得過。那時社員們掙的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錢,就是糧食,就是社員們的命根子!你隨便給誰加一分兩分,那是損害了集體利益,弄不好,社員之間還會鬧出矛盾來。還有,記工員不能有貪心,稍不留意,就成了克扣多吃的腐敗分子。我想,當時一定是社員們看中了我父親為人正直、無貪心的緣故,才推選他為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
做一名好的生產(chǎn)隊計工員,同時也應該是一名好的監(jiān)工員,一般普通的社員不會明目張膽地冒領、強行要領工分,往往是一些生產(chǎn)隊干部利用集體工作的時間去趕集、去串親戚,也讓記上工分。一次,一個干部去幫他的丈人家蓋茅廁屋,晚上回來就叫我父親給他記上工。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你做干部的都這樣帶頭違反規(guī)定,讓我以后怎么給其他社員記工分?父親的義正辭嚴最終讓那個干部灰溜溜走掉。作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父親的高貴,只是一個農(nóng)民內(nèi)心的富裕——憨厚樸素、正義正派。
父親很能享受他的這種“富?!?,我小時候,常見父親被村人請去幫忙做這做那。父親真是心靈手巧,多才多藝,他會剪紙花,布置婚房,每逢村里有人家娶媳婦,第一個被請到堂的準是我父親。父親還會看“糖火”,那時每到年邊家家戶戶都熬制米糖過年,熬制米糖最關鍵的一道工序就是看“糖火”,熬到水分快干,糖稀呈淡黃的時候?;?。這樣制出來的糖稀黏度高,切出來的糖塊色澤好看且香甜。往往一些人家不會掌控火候,?;疬^早或過遲了,導致制出來的糖塊要么松散不成形且不甜,要么焦硬得咬不動還有苦味。米糖熬制得好不好,會直接影響到那戶人家的過年心情。因此,每到年邊的那半個月,父親是村里最“高貴”的一個人,他常忙得一個晚上要被請去兩三家看“糖火”。干這些事,父親一概不要報酬。父親樂于做這些事。
父親在世時,每逢冬季大雪天,其他人家都是“自掃門前雪”,父親卻要先打開我家的后門,掃起“后門雪”。我一開始不理解父親的做法,認為我們家人大不了這幾天不走后門,為什么花這個力氣先掃后門雪呢?父親呵呵笑,我們家人不走,可別人要走啊!原來,我們家后面有幾塊山地,那是村里幾戶人家的菜園,大雪封天蓋地的日子,鄉(xiāng)親們可以不下田間勞動,但自家的菜園每天是要去的,而我家的后門外,是人家去菜園的必經(jīng)之路。父親總不忘在每次雪后先掃我家的“后門雪”,父親這是擔心去菜園的人經(jīng)過我家屋旁被雪滑倒??!
如今,父親“去”了,他一生的高貴品行被我繼承下來。因為我懂得家風是世風之基,家風正則后代正,則源頭正,則國正!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