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三對講臺上擺放的一盒粉筆情有獨鐘。
那是怎樣的一盒粉筆呢?它們排列整齊,筆挺地“站”在一個明黃色的塑料盒子里,每一支都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我們坐在第一排,看著老班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江城子》,那字好像要跳出來一樣,在泛著墨綠色的黑板上翩翩起舞。
我和老三一致認(rèn)為,老班寫的字之所以這么好看,一定與這粉筆有關(guān)。
于是,我和老三開始了一場預(yù)謀。
我倆從小就是班里男生們遵紀(jì)守法的楷模,在風(fēng)氣不盡如人意的大環(huán)境下依舊保持著“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我們非常痛恨小偷小摸的行為,即使對象只是一根毫不起眼的粉筆。
然而,我們也有“晚節(jié)不?!钡哪且惶?。午休時,老三敲敲我的桌角,偷偷地丟給我一張紙條,和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放學(xué)后,留下來陪我一起做值日。”
這紙條背后的意思被我一眼看穿,經(jīng)過幾天的內(nèi)心掙扎,老三終于要出手了。
放學(xué)后,班里的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明黃色的粉筆盒里,粉筆們像是擠在一起午睡的嬰兒,又像是緊挨著的身軀挺拔的竹子。老三把頭探出門口為我望風(fēng),我迅速抽了一根粉筆裝進(jìn)口袋,輕輕地捂住,生怕突然的驚嚇會讓它四分五裂。
我們逃也似的跑出校園,嗅著秋天空氣里到處彌漫著的成熟麥子的香氣,周遭的景物一閃而過。穿過廣闊的麥田,我們終于到了老三的家。老三從舊倉庫里翻出一塊小黑板,黑板四周用來固定的金屬條已經(jīng)脫落,但用來寫字的那塊地方卻保持完好。老三說他有時也會撿一些粉筆頭來涂涂寫寫,可是粉筆頭太難握了,總是畫不出好的作品,浪費了他貝多芬般的繪畫天賦。我說:“貝多芬是彈琴的,你說的是達(dá)·芬奇吧?”他急忙糾正:“對對對,就是達(dá)·芬奇,我太高興了,一時口誤!”
不得不說,老三的畫確實很有味道,他用粉筆在那塊小小的黑板上畫出了麥田,我們剛剛奔跑而過的那片麥田。
似乎有風(fēng)吹過,拂去了少年額上的汗水。
“勿以惡小而為之?!边@句話說得真沒錯。
自從那天起,我們偷粉筆的行為變本加厲,先前對偷盜的羞恥感慢慢地被我們拋到了九霄云外。原先挺直“站”在一起的粉筆,開始橫七豎八、東倒西歪地散落開來。而老三的畫飛出了麥田,朝著更廣闊的世界翱翔,雁群,火車,高樓,航天飛船,甚至是星光斑斕的宇宙,他說終有一天自己要走出這個小鎮(zhèn),去看看那些在電視上都不曾看到過的美麗風(fēng)景。然而老班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了端倪,在一堂班會課上,他刻意點到了粉筆的事。
“最后我還要提一下,講臺上的粉筆最近用得很快,有人曾經(jīng)看到有同學(xué)拿粉筆去玩,雖然這算不上什么惡劣的行為,但是公共物品還是希望同學(xué)們能夠好好保護(hù),浪費是可恥的?!?/p>
我低下頭,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老三,發(fā)現(xiàn)他也把頭埋在書里,我知道,他和我一樣不敢直視老班的眼睛,那被我們漸漸遺忘的羞恥心,正在朝我們發(fā)動猛烈的攻擊。
下課后,我拉著老三一起去辦公室自首。
老班顯然是在等我們過去。
老三先開的口,他說:“粉筆是我拿的,從10月20號開始到昨天,一共拿了13根,全部都用完了!”
一開始泰然自若的老班反而被老三弄得有些不自在:“記得倒是挺清楚的嘛?!?/p>
老三深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我只是想說明,偷拿公家的東西,我承認(rèn),但是我沒有浪費,連粉筆頭都沒有浪費!”
我看著老三理直氣壯的模樣有點想笑,但作為共犯的我此刻保持沉默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
“那你說,你們拿粉筆都去做什么了?”
“我……”
老班抬頭盯著老三:“剛才的底氣都去哪兒了?不問自取謂之偷,勿以惡小而為之。如果你們只是拿去玩的話……”
“老師……”我接過話,“陳川拿粉筆去畫畫了,他自己有一塊小黑板……”
老班的眼神又回到老三身上,老三低著頭,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但我能清晰地看見他發(fā)紅的鼻子,以及不斷墜落到地面的水滴。
滴答,滴答……
老班遞過去一張紙巾:“既然是這樣,我也不責(zé)怪你們了,如果連學(xué)生這點興趣都要扼殺的話,我這個班主任當(dāng)?shù)靡参疵馓环Q職了?!?/p>
我?guī)屠先舆^紙巾,在他臉上輕輕按了按,紙巾一下子就濕透了。
“但是懲罰還是需要的,接下來學(xué)校馬上有一個主題板報的比賽,之前我們班成績一直不理想,宣傳委員也說要有新的突破,陳川、徐琤,這次的任務(wù)就交給你們兩個了,如果拿到名次,以后陳川要用粉筆,我會向?qū)W校申請?!?/p>
老班剛說完,老三立馬打了個激靈,唰唰唰抽起桌上的紙巾,狠狠地往臉上抹了幾把。
“謝謝老師!”
各種顏色的粉筆整齊地排列在我們面前,神氣的我們?nèi)缤瑑蓚€將軍,正在檢閱即將出征的士兵。我突然可憐起那些被我們偷走的粉筆,它們跌跌撞撞的一生在小小的黑板上稍縱即逝,始終沒有完整地勾描出一幅美麗的圖畫。
板報的天下在許久之前就被“水粉畫”奪走了,各種艷麗的圖案堆積在黑板上,像在春天炸開的花朵,鮮艷異常,卻不能夠留駐在人們心中。
老三在紙張上構(gòu)思了好幾種方案,儼然一個工程師在對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項目進(jìn)行精密的籌劃,正常的顏色畫在白紙上跟畫在黑板上效果完全不同,但只用白粉筆作畫又顯得過于簡單和蒼白,怎樣才能勾勒出我們的青春模樣?眼看比賽日益臨近,而眼前的這塊黑板還是像黑夜一樣,沒有閃亮起來。
老三突然抓了一把粉筆塞進(jìn)口袋,沖出學(xué)校大門,沖進(jìn)被夕陽染得金黃的麥田,我急忙跟在他身后。只是一會兒工夫他就沒了蹤影,但我知道他要去哪兒,沿著田埂一路往西,是他的家。
當(dāng)我走到他家時,發(fā)現(xiàn)立在墻角的那塊小小黑板上,已經(jīng)有了老三剛剛描繪出來的清晰輪廓。就是這個輪廓,最后被充實成了我們班板報上的那幅畫:
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相視而立,他們一個身后是城市,是大海,是宇宙,另一個身后是鄉(xiāng)村,是耕牛,是山路,而將兩個少年阻隔開的,是一片微風(fēng)輕撫的麥田。
比賽的結(jié)果出來了,老三的這幅畫,并沒有進(jìn)入前三。不過說來也奇怪,在一個評委打出0分之后,剩下九個評委硬是將總分拉到了第四名,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傳奇至今仍在學(xué)校里被人津津樂道。
多年之后的春節(jié),我回到鎮(zhèn)上。路修寬了,房子也建高了,那塊麥田似乎比記憶中小了許多。學(xué)校教室里都換上了多媒體,但粉筆還在,幾乎所有班級的教室后面的那塊黑板上,都畫著粉筆畫。
我從別人那里打聽到老三的消息,據(jù)說他的繪畫小有成就,還在研究版刻,前途無量。
我走著走著,回到了當(dāng)初的那間教室。我悄悄地從講臺上的粉筆盒中抽出一根粉筆,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