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04 孤憤,貫日長虹
天穹中,女媧巨大的面龐又離人間更近了一些。那張神圣而威嚴的臉上,有著莽莽青林一般的眉毛、平原一般廣闊光潔的顴骨和高山斷崖一般峻峭的鼻梁。
她的長發(fā)飛舞,遍布天空。
她吞吐云霓,神光照亮一天晚霞。
她望向下方,那安葬了她的兄長、她的愛人的地方。
她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九州大地上的人跡,眼中已經(jīng)有風暴在醞釀。
1、
破宇神通,化身萬千。
在蔡紫冠在回天沼告訴搖光、在天獨洞告訴“花”、在墮云峰告訴雪飛鴻等人世界真相的同時——
另一個蔡紫冠——留在了伏羲宮的蔡紫冠——也走出伏羲大殿。
大殿前,伏羲宮的人群圍著小賀和陰小五,敵意森森。小賀傷痕累累,但卻凜然無懼;陰小五誠惶誠恐,卻又心不在焉。諸葛星手中拿著一幅被一斬兩截的畫軸,臉色鐵青。
——之前小賀來到伏羲宮,矢志要為火二報仇,反倒被諸葛星以《山河圖》這頂級的法寶戲耍于股掌之中??墒切≠R天性倔強,不僅反敗為勝,脫困而出,更將這伏羲宮的至寶一劍斬斷。
“冠冠?!标幮∥遴?,可是那聲音卻也多了幾分迷惑,少了幾分親昵。
“不要再打了?!辈套瞎谑Щ曷淦?,道,“不要再打了……我們都要死了……”
小賀聽到他的話,意外了一下,旋即瞪起眼睛,一副要跟他找麻煩的樣子;陰小五嘆了口氣,根本沒放在心上;反倒是諸葛星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
“看來,蔡公子已經(jīng)知道了世界的真相了?”
“是女媧……女媧大神!”蔡紫冠看著陰小五和小賀,聲音忽然哽咽,“我們只是女媧造就的偶人,而這個世界,即將被她毀滅了?!?/p>
——他們居然都是被女媧制造出來的偶人?
神話居然真的變成了事實。蔡紫冠悲憫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那被真相震驚的樣子,流著淚,將一切的一切:世界的真相、火二的秘密、破宇滅宙的由來……全都告訴了他們。
……但出乎意料,陰小五和小賀有了截然不同的反應。
“你們……也是偶人?”陰小五顫聲道。
她那如枯井一般的心中,在這一瞬間竟涌起一陣狂喜。別人也如她一般,是被更“高等”的人制造出來的消息,竟像是甘甜、清冽的泉水灌入她的心里,滲入她干涸已久的心田,在嗞嗞的低響中,令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
她并非血肉之軀,而是一具由泥土和竹枝制成的傀儡,由廣來峰神通六將之中的葉三手制。廣來峰覆滅,葉三隱身草莽,思念同門,于是制造了神通六將的傀儡。其他五具,后來都在蔡紫冠決戰(zhàn)雪飛鴻的一役中遭到破壞,只有她幸存下來,并經(jīng)過了雪飛鴻的改良,變得越發(fā)“像人”。
但她終究不是人,頂著陰五的外形、有了陰五部分記憶、用笨拙的方法在體內(nèi)藏著魔刀姬、妖月姬、神藥姬,復刻了陰五的一點神通……可她也仍然不是陰五。她無法像陰五那樣去愛火二,也沒有設計廣來峰、生育蔡紫冠的記憶,甚至連正常人應有的味覺都沒有。
她一直努力想要成為陰五,可是越努力卻也越遠。雪飛鴻曾經(jīng)為了陰五而毀滅師門,可是看她的時候,也并不曾把她當作自己的青梅竹馬;蔡紫冠和她一路同行,被她每天占著便宜,可是也并沒有真的把她當作母親。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是一具傀儡嗎?
那樣的出身是一根刺,深深地扎進她的心里,在伏羲神殿前終于毒發(fā)。
數(shù)天以來,她頹喪欲死,在這危機重重的地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卻醞釀著對這世界的無限憎惡??墒峭蝗婚g,蔡紫冠卻帶來消息:在這個世界上,是傀儡成人的,不止她一個,甚至包括著這世間的所有人。
所有人,管他什么大人物,都只是因為特殊目的而被制造出來的。
那正在不斷膨脹的憎惡,忽然之間像水泡一般地碎裂了,散發(fā)出的惡意像朝露一般消失在了陽光下。
“冠冠也是偶人?。俊标幮∥逍幕ㄅ?,憐愛地伸出手來,捏住蔡紫冠的臉頰,拉了拉,用心感受那觸感,“要不咱們怎是親娘兒倆呢。啊啊啊,嘖嘖嘖,這手感、這溫度,女媧的本事看來畢竟是比葉三大一些的。用的材料,似乎也比木石好?”
蔡紫冠猝不及防,被她捏個正著,臉都歪了。
“這呼(世)界……素(是)個笑發(fā)(話)??!晃(放)手!”
他努力想讓陰小五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可是歪掉的嘴走風漏氣,聽起來一點都不滄桑了。
“沒事啊?!标幮∥逍σ饕鞯氐溃胺凑也挥X得自己是個笑話了。”
蔡紫冠愣了一下,眼前這個明明曾經(jīng)一直自卑于偶人身份的“小媽”忽然顯示出來的信心,令他大感意外。
“女媧什么時候到……‘降臨?”小賀忽然道。
“按我們的時間來說的話,不超過三天?!辈套瞎谶B忙甩開陰小五。
他出來和他們說話,是要分享這噩耗,分擔肩上壓力的。陰小五的興高采烈、幸災樂禍,卻令他的壓力好像更大了。
小賀低下頭去,看起來好像有點難過。
“她一來,一定會對我們的世界進行大清洗?!辈套瞎谔咸喜唤^地倒出自己的痛苦,“我們是多余的人,是雜草、是蟲子,是不該存在的人。在她創(chuàng)造了一切的神力面前,我們根本不堪一擊。世事皆成泡影,我們的人生……”
“很好!”可是小賀突然抬起頭來,眼神銳利,狀甚堅定。
“好什么?”蔡紫冠愣了一下,本能地感覺到,這個少年似乎也不會陪他一起絕望了。
“很好。這么一來,我就來得及——”小賀神情嚴肅,“唰”地又拔出入鞘不久的雙劍,指向諸葛星,道,“殺了他,然后快馬加鞭,我還來得及趕回辛京,去見柳姑娘?!?/p>
“不是,我是說,世界就要毀滅了……”蔡紫冠努力道。
“所以我要和柳姑娘在一起。”
“……那你干脆現(xiàn)在就走吧!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見她好不好?”
“不好?!毙≠R果斷地道,“無論如何,該干的事情總該干完——諸葛星,火二的那條命,你該付出代價了。”
伏羲宮的宮眾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嘈雜聲。
蔡紫冠一頭霧水,明明回天沼那邊的回天教和復國軍都在老老實實地陪著他崩潰、絕望,可是為什么在這里,他那一心的悲憤卻如對牛彈琴,徒勞無功?
“不不不,”一旁的陰小五突然插嘴道,“我也要挑戰(zhàn)這個諸葛星!我看他不順眼好幾天了——你之前跟我說是你殺了火二是吧?太好了,據(jù)說我應該喜歡他的,那我給他報仇吧!”
“不,阿姨,別和我爭,我趕時間。”小賀連忙聲明。
這兩人連報仇的宣言,都說得如此隨意,蔡紫冠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可奇妙的是,連著被兩個人打岔之后,他心中的悲憤似乎也莫名輕了一些。
——在充滿了元氣的少年眼里,似乎“生死”在“愛恨”面前,并不算什么大事。
——而在本身就是偶人的小媽面前,似乎一個人是血肉鑄成,還是木石構造,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區(qū)分。
而在他們面前,那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比“生死”還要重要、比“真相”還要令人念念不忘的諸葛星,終于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一張俊臉一陣青、一陣紅。
諸葛星的右手伸入到自己左袖中,然后慢慢地從短短的衣袖中,拉出了一柄長矛。
烏黑、修長、沉重,白色的算珠一般的骨節(jié)花紋貫穿矛桿,倍顯猙獰。
“赤火金風……蛇骨矛?”蔡紫冠大吃一驚。
“正是!”諸葛星放聲大笑,“當初火二闖入伏羲殿,被‘滅宙送回到三天前的時候,他的蛇矛是遺落在伏羲宮中的。”諸葛星冷笑道,“你們先前爭奪的那一柄,是曾‘火燒辛京、‘死于赤龍谷的火二的蛇矛;而我這一柄,則是曾‘大鬧伏羲宮、‘竊據(jù)萬壽宮的火二的蛇矛。”
長矛終于完整現(xiàn)身,蛇信般的矛尖上隱隱泛著火焰紅光,白色的骨節(jié)花紋仿佛游動著,不斷向上升起。
“這柄蛇矛,火二曾經(jīng)用它殺死我的父親?!敝T葛星冷笑著,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現(xiàn)在我要用它來殺死火二那心愛的小師妹了?!?/p>
那宿命一般的相逢,令陰小五也不禁猶豫了一下。
“其實你們不一定非得死在女媧大神的大清洗之中?!敝T葛星手持長矛,忽然橫眼一望,道,“小賀,你可以和你的那個什么柳姑娘一直活下去;而陰小五,也可以在以后和蔡紫冠去‘共享天倫。因為伏羲宮有獲得女媧大神寬恕的辦法,能令我們所有人逃過大清洗。但那前提是……”他看了一眼蔡紫冠才道,“蔡紫冠乖乖聽話,以及,你們兩個跪下來求我饒恕?!?/p>
陰小五和小賀都大吃一驚。
“能活下去的辦法?”伏羲宮主卻還沒和蔡紫冠說。
“我等著你們求我。”諸葛星輕撫長矛,讓矛尖上的烈焰忽起忽滅。
“即使我殺了你們的愛人,也要跪下來求我;即使我毀了你們一生,也要跪下來求我,我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就像是火二,也只能在我的面前自殺一樣。伏羲宮最大的法寶就是這世界的真相,而我,則是最能利用這世界真相的人?!?/p>
——他本不該說這句話的。
“女媧會不會寬恕伏羲宮,我不知道?!毙≠R忽然道,“可是我知道……”他的冰劍直指敵人,道,“我不會寬恕你?!?/p>
2、
冰劍上的寒氣,如同冬日清晨的凜風令人疼痛,令人振奮;火劍上的火焰,如同深夜中咆哮的野獸橫沖直撞,充滿最原始的生機。
黑色的蛇矛,像是來自地獄的狂龍噴吐著死亡的氣息,瘋狂地撕咬獵物;而陰小五輕盈的身子,卻像是風中的青鳥在外圍游走,忽然向諸葛星一啄,令人防不勝防。
他們?nèi)私K于混戰(zhàn)起來,伏羲宮的人竊竊私語,胡九公在一旁觀戰(zhàn)。
蔡紫冠看了一會兒,忽覺厭倦,又回到了伏羲大殿中。
——同一時間,他的破宇神通中止。同時存在于回天沼、天獨洞、墮云峰、萬壽宮……九州各地的蔡紫冠,全都回到了伏羲大殿中。
“你的問題,是否有了答案?”
伏羲宮主仍坐在伏羲大殿中,燭影中的身體像是一片薄薄的影子。
蔡紫冠沉默著。在乍聞女媧降世,整個世界面臨著被這創(chuàng)世之神大清洗的一瞬間,他萬念俱灰。如何面對這樣的真相,如何面對接下來的死亡,他在絕望中化身萬千,幾乎是本能地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和敵人。
而現(xiàn)在他回來,卻已經(jīng)有了不同的答案。
——搖光說,破滅比死亡更痛苦,即使死去,也不應絕望。
——云光說,無論如何誕生、如何死去,慈悲都可以一以貫之。
——杜銘說,老子這算又活了一次?
——花濃說,即使只是片刻,她也要和杜銘在一起。
——“花”說,此生已經(jīng)無憾。
——孫苦竹說,我也無憾!
——陰小五說,人是血肉之軀,還是木石構造,并不重要。
——小賀說,但是愛恨很重要。
——喬娘說,日子總會過下去的。
——雪飛鴻說,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金童玉女放聲大哭,說還沒活夠,以后真的再也不騙人。
——柳姑娘說,她其實已經(jīng)喜歡上了小賀。
——卞老太太說,老天爺有眼,這是要讓全天下的人給翡翠公子償命。
——而辛京著名言情小說作家春香,看著桌子上亂七八糟的稿子說,媽的,這回是真正的交稿死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蔡紫冠捫心自問,也有了對生命的新認識。被云光佛偈震蕩的時候,被第九尸王擊倒的時候,告別杜銘的時候,被陰小五和小賀無視的時候……當死亡迫在眉睫,離別已不可改變,生命重新開始,最初的狂熱退去……他心中的不甘和激動,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真實了。
人影一閃,又不知跋涉了多久的搖光,也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
“搖光公主……”伏羲宮主柔聲道,“你也回來了。”
“是的!”搖光看了一眼蔡紫冠,道,“無論是偶人也好,是女媧降臨也好,我不愿坐以待斃。”
蔡紫冠伸出手來,兩顆尸珠自他指間滑落,掉在地上,又滾到了伏羲宮主的腳邊。那是他從“花”處得到的毒僵、獸僵的尸珠,加上伏羲宮已有的鐵、干、水、金、飛、艷、帝,九顆尸珠終于聚齊。
“現(xiàn)在,來說一說伏羲宮的計劃吧!”蔡紫冠道。
伏羲宮主看著他們,再一次沉靜下來。
“當伏羲宮發(fā)現(xiàn)女媧即將降臨的時候,伏羲宮再次陷入到混亂之中。深修、逍遙、衛(wèi)神三派各有主張,深修派主張徹底躲入地下偷生,逍遙派則認為既然生命本是大神賜予,那么不妨等死。
“可是最終,卻是衛(wèi)神派突然發(fā)難,將深修派、逍遙派掃蕩一清。諸葛氏不愿坐以待斃,認為女媧真的降臨,最生氣的不會是偶人獲得了生命,而是太多的偶人獲得生命,恣意盜用伏羲的靈力。所以他們認為,問題的關鍵,仍然是要抹殺掉這世上除伏羲宮外的所有人。這么一來,女媧降臨時,他們便可以乞求女媧大神的寬恕,從此以守墓偶人的身份永存于這天地墓中?!?/p>
蔡紫冠深深地吸了口氣,因為那往事太過驚心動魄,竟令他有欲嘔吐的感覺。
“可是由于你們的破壞,伏羲宮之前滅世的計劃終究未能成功。結果導致他們想要在女媧降臨前殺掉那么多人,幾乎已經(jīng)不是不可能的任務。幸好我?guī)砹耸榈南?,他們這才有了復活伏羲大神的計劃。這個計劃的關鍵,是要讓你們兩人參與進來,復活伏羲大神,搶在女媧降臨的前一瞬間,消滅世人?!?/p>
這計劃如此殘暴,蔡紫冠和搖光的身子不由都是一震。
便連那眼前的伏羲神像上,也突然落下一塊泥灰,像是受驚發(fā)抖。
“能復活伏羲大神的,只有你們兩個?!狈藢m主道,“而只要你們殺盡世人,女媧就很有可能將伏羲宮和你們最親近的人留下來?!?/p>
——如果能殺萬人,而救一人,你是否愿意?
——如果殺人并非罪惡,而是拯救世界的義舉,你是否會愿意?
蔡紫冠久久地看著伏羲宮主,道:“不,我不愿意?!?/p>
“我也不愿意?!睋u光道,“為了一己的茍且偷生,便要犧牲那么多不知情的無辜者,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
“那很不智。”伏羲宮主冷冷地道,“生死存亡之際,還談什么是非善惡?!?/p>
“可是我們一直都很不智,人們一腔熱血,豈會事事權衡?”搖光看了一眼蔡紫冠,慢慢道,“為了復興一個已經(jīng)滅亡了二百年的王朝,我們尚且前仆后繼,不惜為此抗爭了兩百年。得失利弊,是梟雄霸主的考量;而是非善惡,是我們這些江湖人的原則。不過是一死而已,為什么要放棄自己做人的原則?”
她站在那里,神情從容,經(jīng)過了復國軍崩潰的一役之后,反倒堅定了許多。
“那樣的話……就是所有人一起死?!狈藢m主嘆道。
“我不信?!辈套瞎诤鋈坏馈?/p>
他望向伏羲宮主,一字一頓地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但我卻知道,你一定還有另一種選擇?!?/p>
伏羲宮主坐在那里,九顆尸珠在他的腳邊滴溜溜地滾動。
他看著蔡紫冠,蔡紫冠站在那里,雖然已在絕境邊緣,筋疲力盡,搖搖欲墜,但唇邊卻不知不覺地露出了一點笑容。
那笑容像是無所謂,又像是譏誚,像在嘲笑伏羲宮,又像在嘲笑他自己,像在嘲笑過往的命運,又像在嘲笑即將到來的死亡……
——就像當初的陰五。
有那么一個瞬間,伏羲宮主忽然恍惚了。
“你的師兄,殺害了我的師父。所以你和你的孩子,都不能再活下去了?!?/p>
“他媽的,又是火二啊?!?/p>
陰五的身子靠在一棵已死的柳樹上,在疲憊和劇痛的折磨中,她的笑容仍然充滿譏誚。
然后她驀然回劍,橫劍自刎。
她的尸身沿著樹干緩緩溜倒,這一回,她是真的死了。
他殺死陰五的那一天,風和日麗,長富鄉(xiāng)外的墳地中,滿地芳草被劃分成棋盤般的格子,每一格三尺見方,一格枯萎,一格茂盛。他向陰五宣布了她的命運,陰五反抗未果,一笑而逝。
但他卻不知道,陰五已將陰喪劍練成了“靶向之劍”,能夠精準地殺死目標,卻不傷及周邊的一切事物。于是那一劍,她干凈利落地割斷了自己的生命,卻令腹中的蔡紫冠絲毫未受到傷害,得以在她死后的三天出世。
現(xiàn)在……那孩子又一次……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
名滿天下,傷痕累累,肩頭上壓上了全世界的重量。
“辦法是有的,可是你敢嗎?”伏羲宮主微笑著,一顆顆拈起尸珠,然后慢慢轉(zhuǎn)身,來到大殿中那伏羲神像前。
神像高高地俯瞰著他們,怒目橫眉,可是仔細看去,卻又隱現(xiàn)慈祥。
他輕輕地躍起,在半空中凌空行走,將尸珠一一安置在神像上:口中一顆、心上一顆、腹內(nèi)兩顆、兩肘各一、長尾三顆。
九顆尸珠,之前天南地北,相隔云漢??墒沁@時在一具神像上集合之后,彼此感應,立刻釋放出的瑩瑩流光,逐漸將那神像完全籠罩起來。
神像簌簌抖動,原本的泥胎忽然也像是泛起了血肉的光澤。
“九顆尸珠感應著伏羲的遺骸,而伏羲神像則成為伏羲遺骸的標志。只要你們操縱這具神像,就能操縱深埋地下的伏羲大神?!狈藢m主輕輕落地,長吁道,“復活伏羲大神之后的一瞬間,你可以殺掉全世界的凡人,但是也可以向女媧發(fā)起挑戰(zhàn),用大神之力,對抗大神之力,為九州生靈,博一個活命的機會!”伏羲宮主大笑道,“只是,你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嗎?”
3、
若殺死全世界的人類,則伏羲宮可以被女媧寬恕,蔡紫冠想要保住的人,也有很大的可能可以繼續(xù)活著;若反抗女媧,操縱伏羲的遺骸,則一旦失敗,最后所有人都會被女媧一舉清洗。
操縱尸珠、復活伏羲骸骨,那無疑便是開啟了異??膳碌囊粓鰬?zhàn)爭。首先是玷污造物者的大不敬之罪,其次伏羲只憑遺骸的靈力,便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現(xiàn)在他們要面對的,卻是活著的女媧。
蔡紫冠望向伏羲宮主,那神秘的男子站在伏羲神像前,再也不發(fā)一言;他又望向搖光,搖光卻向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是蔡紫冠卻還是下不了決心。
——神戰(zhàn)之中,天崩地裂,會有多少人受到殃及?
——神戰(zhàn)之后,滄海桑田,是否還能有人幸存于世?
而他們作為大神創(chuàng)造的偶人,憑空獲得生命已是意外之喜,再這樣努力,真的有意義嗎?
他的心中翻江倒海,幾番想要決定,卻終于張不開口。
就在這時,那一直為微光籠罩的伏羲神像,肚腹處忽然裂了開來。
一道金光從神像的胸下溢出,變成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向兩旁裂開。有一個女人懷抱嬰兒,從那神像中走了出來。
她衣衫襤褸、神情憔悴,可是這樣走來的時候,竟像是伏羲誕下的神女一般。
她用一只手攏住嬰兒,姿勢古怪。因為那只手,居然在肘下已斷,而只能讓她勉強托著孩子;她的另一手倒提一柄金鉤,剛才也便是用這柄金鉤破開的神像。
“玉……玉娘?”蔡紫冠大吃一驚。
那正是那個曾經(jīng)千里萬里,火里水里,不死不休,執(zhí)著追殺他的寡婦。
玉娘于他,是極其特殊的一個人。當初他為了救濟災民,盜了玉娘亡夫的墓;為了救殉葬的玉娘,又一怒之下,毀去了玉娘亡夫的遺體。在那之后,玉娘懷著沖天恨意,一路追殺他,雖然毫無神通,卻也數(shù)次將他逼至絕境。
而到了最后,那瘋狂的女人甚至不惜以身相許,逼迫蔡紫冠的好友百里清來與蔡紫冠決戰(zhàn)。
可惜百里清還不及與蔡紫冠反目,便已慘死于鎮(zhèn)國將軍傅山雄之手??墒怯衲?,卻已經(jīng)有了百里清的骨肉,只能黯然離去。
她這一生,與蔡紫冠是非恩怨,糾葛難纏。先前蔡紫冠化身萬千,遍訪知交,其實也曾找過她——可是卻沒找到,而只被她的婆婆卞老太太吐了一臉口水。
他自然不知道,玉娘先前大鬧伏羲宮,僥幸不死之后,便以偶然得到的金鉤開路,在伏羲宮的墻壁中穿行隱藏。在躲過搜捕之后,又逃進了神殿中的神像里。那是伏羲宮的人都不曾想到的神圣之地,不僅如此,受到壽州最濃烈的靈力催發(fā),玉娘在伏羲大神的肚腹之中,妊娠加快,已誕下了一名男嬰。
蔡紫冠進入伏羲神殿以來與伏羲宮主的對話,全給她聽在耳中。
偶人真相、女媧降臨、九州大難、伏羲復活……這一個個秘密如驚濤駭浪,令她的心也一時起,一時沉。這時終于按捺不住,走了出來。
蔡紫冠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來,一時忘了說話。
“當啷”一聲,玉娘扔了金鉤,然后她來到蔡紫冠身前,“啪”的一聲,反手一甩,打了蔡紫冠一個耳光。
“你是什么人!”搖光怒喝道。
伏羲宮主在一旁歪著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你能不能至少救一救我的孩子?”玉娘瞪視著蔡紫冠,恨聲道,“你糟蹋了我丈夫的遺體,害死了百里清,毀了我……但是能不能至少讓百里清的孩子活下去?”
蔡紫冠被她打得一個趔趄,一手撫臉,忽然慢慢笑了起來,他輕聲說:“能?!?/p>
在經(jīng)過了漫長的考量之后,伏羲宮主終于走出了神殿。
這座陰沉的大殿,他曾進出過好多次,但是這一回,也許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回顧他這一生,在風流瀟灑下隱藏的,卻是優(yōu)柔寡斷、搖擺不定。那令他那漫長的人生充滿了壓力與妥協(xié)。他不斷地逃避,不斷地隱姓埋名,放棄自己的夢想、愛人、子嗣、喜惡、良知,躲在鄉(xiāng)野間、江湖里,在人前人后,假裝自己是一個凡人。
但他最終還是要回到伏羲宮,當勢力糾葛,他需要被推選為新任宮主的時候,他稍稍抗拒了一下,也便同意了。對他而言,其實一切都似乎并不重要。漫長的得過且過,早已令他錯過太多、失去太多,于是越發(fā)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伏羲宮,是一個充滿了失敗者的地方。
以武為癡的申屠城,在發(fā)現(xiàn)自己一輩子都贏不了他的時候,就承認了自己的失?。缓o身的慕容芽,在少年時向手帕交示愛之后,就承認了自己的失?。恢T葛星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其實一直想殺死自己的時候,就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這些失敗者,聚集在伏羲宮,以一個“偉大”的目標,虛耗著自己卑微的一生。
在今天到來之前,他也一直在拖延和逃避著。
一時被深修派裹挾,一時被逍遙派要求,一時被衛(wèi)神派送上宮主之位。他一點一點地,把最后的選擇權留給了蔡紫冠。
……那孩子一向比他勇敢,比他強。
無論蔡紫冠最后是藏、是降、是戰(zhàn),他相信,那都會是一個無悔的結果。
那孩子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終將會成為他成長的財富:不可逆轉(zhuǎn)的死亡、無可避免的失去、不經(jīng)意間的錯過、痛徹心扉的忘記……他在努力地掙扎著、行走著,結識了各式各樣的人,也見證了各式各樣的人生。
而隱藏在伏羲宮中的玉娘,是他留給蔡紫冠的最后一點火種。
那火種,是會點燃希望,還是會燒毀世界,他這個伏羲宮主事先并不知道。
但現(xiàn)在看來,顯然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大殿前,小賀和陰小五傷痕累累。不過還站在他們面前的諸葛星,也好不到哪里去。
諸葛星一手赤火金風蛇骨矛,一手《日月圖》,一剛一柔,交相呼應,威力非凡。但小賀的勇猛和陰小五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堅韌,彼此配合,卻也沒讓他討到便宜。
——更何況,他的心中始終有一絲忌憚。
“蔡紫冠決定得怎么樣了?”見伏羲宮主出來,諸葛星連忙問道,“女媧越來越近,再不復活伏羲,誅盡世人,我們真的就要暴露了!”
現(xiàn)在女媧的到來,已迫在眉睫,唯一可以寄予厚望的,便是蔡紫冠的“破宇”與搖光的“滅宙”同時使用,令伏羲睜眼,大神復活。那樣的話,哪怕只有一瞬間,也足以讓他們消滅一切人類,再獻媚于女媧面前。
“他們已經(jīng)同意復活伏羲。”
“那就快他們動手吧!”諸葛星叫道。
伏羲宮主微微笑了一下,忽然道:“諸葛星,你怕不怕蔡紫冠?”
“我為什么要怕他?”諸葛星愣了一下,怒道,“女媧大神面前,大家不過都是螻蟻,而若能度過這次劫難,他成為伏羲宮首功之人,我看反倒是你,對他百般利用,要多怕他些才對?!?/p>
“是了,我確是有點怕他?!狈藢m主嘆道,“因為他剛剛決定,要成為咬傷女媧的那只螻蟻?!?/p>
“你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他復活伏羲大神之后,就要和女媧決戰(zhàn)了?!?/p>
諸葛星愣了一下,有那么一會兒,根本反應不過來,所謂的“和女媧決戰(zhàn)”到底是什么意思。旋即他明白過來,所有的伏羲宮宮眾都吃了一驚。
“你別開玩笑!”諸葛星怒喝道,“對抗女媧大神的可能性,我們早就推翻了,那毫無勝算,對伏羲宮百害而無一利!”
“可是,于世人而言,與莫名其妙地被我們殺死相比,卻是百利而無一害啊?!?/p>
伏羲宮主在面具后低低地笑道:“這孩子被辜負、被利用,卻始終不忘初心。我負這孩子良多,如今他既然不肯認輸,我總是要支持他一次的?!?/p>
伏羲宮宮眾一片死寂,諸葛星目光森冷,道:“羅英,你什么意思?”
在眾人的注視之中,伏羲宮主緩緩揭下面具,露出一張雖然滄桑,但猶頗見優(yōu)雅的面容。
——那,正是已失蹤多時的海天會會長羅英。
“羅會長?”小賀大吃一驚,“你不是被將軍殺死了嗎?”
昔日蔡紫冠攜傅山雄一行赴海天會借船。結果在那之后,傅山雄卻因忌憚羅英的勢力,而在暗中偷襲,大開旗門,將羅英打得“尸骨無存”,這也成為后來蔡紫冠與傅山雄勢不兩立的重要原因。
可是現(xiàn)在,他竟然好端端地活著,而且還當上了伏羲宮的宮主。
“傅山雄背后偷襲那一次,我開‘赤馬形,踏水而出,重傷不死,可惜卻未能救回趙老大。我這一生,所負之人太多,被伏羲宮救回后,也就留在了伏羲宮里?!?/p>
“羅會長二十多年來,大隱于市,二十年后,還是回到伏羲宮,也是命數(shù)?!焙殴⑿Φ?。
“是啊,命數(shù)?!绷_英嘆道,“命數(shù)還令我?guī)砹恕朴詈褪榈南ⅰN冶臼清羞b派的骨干,伏羲宮的叛徒,應當是被衛(wèi)神派鏟除的一脈,卻因此而稀里糊涂地當了這么個宮主。”
他那時懷抱趙老大,在傅山雄旗門大門打開的白光中,自天光湖狂奔而出。
巨大的力量,自他背后沖擊著他。那是傅山雄以一己之力練成的至強神通。他的旗門中,憑空凝聚出了伏羲大神的一點形象,施展出來的力量一瞬間便幾乎將羅英撕碎。他順著那可怕的力量奔跑,踏水蹈波,一路卸力、一路嘔血,狂奔而至伏羲宮,就是想要借伏羲宮的法寶,救回趙老大。
——可是終究太遲了。他們共同承受了傅山雄的那一擊,趙老大雖有羅英以身阻擋,卻也已是必死之傷。
伏羲宮沒有救回趙老大,但卻救回了羅英。
而他帶來的尸珠和蔡紫冠的消息,也終于令他成為伏羲宮中最重要的人,取代諸葛星,在混亂的局面中成為新的伏羲宮主。他一點一點地安排著伏羲宮復活伏羲大神,慢慢地激勵著蔡紫冠和搖光的成長,等待他們做出選擇……直到這一刻,終于可以揭下面具。
諸葛星怒不可遏,原本伏羲宮應該是由他來接任宮主,卻因羅英的到來,而搶了他的位子。羅英本領高強,又是控制蔡紫冠、操縱尸珠的最佳人選,他本就是委曲求全至今,結果現(xiàn)在羅英突然反水,那他豈不是被人給耍了?
“不和他啰唆!”諸葛星振臂道,“大家殺進去,將蔡紫冠和搖光宰了,不信‘破宇、‘滅宙奪不回來!”
伏羲宮宮眾哄然應諾,各出法寶,一起向前逼近。
一根竹竿斜斜挑起,遙遙指向諸葛星。胡九公翻著一雙瓷白的盲眼,顫巍巍地站在羅英身旁,微笑道:“臨近尾聲,我這看戲的,也該上場啦?!?/p>
小賀、陰小五雖然不甚了然他們的恩怨,但保護蔡紫冠是錯不了的,立時大聲怒吼,分立于胡九公、羅英的兩側(cè)。
陰小五鬢發(fā)凌亂,可是這時兩眼雪亮,唇邊帶著似笑非笑的笑意。
那笑容如此熟悉,令羅英的心中不由一軟。
“那時我沒有殺你就好了……”他喃喃道,單手一壓,已放出了白龍形。
“蔡紫冠復活伏羲大神之前——”羅英大喝道,告訴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朋友,告訴他自己,也告訴對面的敵人。
“我們寸步不讓!”
05 神戰(zhàn),不滅之火
最初,是一個盜墓的少年。
他遇到了身埋青鬼的落泊將軍、熱情狡詐的蛇腰捕快。
他為了救人而盜掘死者的財富,他的信念,頗有自圓其說的道理。
很多人喜歡他,更多的人恨他。
他穿行地下,走過從天而降的石墓、金甲骷髏鎮(zhèn)守的古墓、醉生夢死的行尸之墓、死而復生的神通之墓、遍布九州的尸王之墓……
以及這一回,將九州裝入一穴的伏羲之墓。
故事,終于來到尾聲。
一切,都將落幕。
1、
在這一天,女媧的降臨,終于正式完成。
經(jīng)過了漫長歲月,跨越了萬水千山,她從“外面”回來,拜祭自己的兄長、愛人。他們曾在絢爛中一同作戰(zhàn),他們曾在荒蕪中暢談古今,他們曾在永恒的黑暗中創(chuàng)造陽光,他們曾破開亙古不化的寒冰,找到新生命的種子……
一想到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想到她安葬他時那孤獨的情形,她眼中就充滿淚水;她越靠近埋葬他的地方越靠近他們曾經(jīng)分離的地方,她的心中就越充滿了傷感。
但是當她真的降臨之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深葬他的地方,已經(jīng)變了。
那片被她仔細平整過的土地,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凸凹不平。凸起的,成為高山;凹陷的,聚水成湖;茂密的森林仿佛毛發(fā),蜿蜒的江水如同長尾……從高空中看去,女媧清楚地分辨出伏羲那威武壯碩的輪廓——那是他的尸體,在地下膨脹和朽爛,而造成的變化。
而在那扭曲、變形的地表之上,又有許多橫平豎直的痕跡,并不自然地分布著。
女媧吃了一驚:那一塊塊方整的灰色、綠色,是城池、農(nóng)田,那一條條長長的白色、黑色,是道路、水渠。城池中、田野上,有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黑點在移動著,它們凌亂但又有規(guī)律,她馬上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是活的,正是當初安葬伏羲時,她隨手捏出的兩組偶人。
那時她將伏羲埋葬,天地一片凄清,她想到從此以后他孤身一人歸于永寂,便不由潸然淚下,覺得他好生孤獨,倍感憐惜。于是她便以自己與伏羲為原型,制成了一些男女偶人,兩兩成對,讓它們代替他們,永遠在一起,天荒地老。
可是在捏出了那些偶人之后,她的心中忽又不喜,不希望有自己之外的“人”能夠親近于伏羲。于是又將偶人的蛇尾全都破成兩條瘦腿,令它們永遠和伏羲以及自己不能同類。
——可是萬萬沒想到,它們竟然活了過來!
女媧那大智慧的頭腦飛快地運轉(zhuǎn)著,一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的緣由:自己在捏造偶人時,無意中已經(jīng)灌入了相當可觀的靈力,而當伏羲遺體中的靈力進一步滲透大地,滲入它們的身體,這些偶人自然就獲得了生命。
——可是它們不知感恩,在伏羲的遺體上修城建路,生兒育女,弄得亂七八糟。
女媧距離大地越來越近,勃然大怒,她猛地揮出一掌。
那一掌帶著強烈的風和熾熱的火,散發(fā)著星霜和霞光,從天而降。
那一掌無比巨大,鋪天蓋地,覆蓋萬物;卻又像無數(shù)只手掌一起向下拍下,每一掌都準確地擊向大地上的每一個偶人。
那一掌一出,天空中赤焰橫流,照得人間一片白亮。
而在這一瞬間,下方的大地上,忽然破土而出也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自侑州伸出,身穿古拙的青銅鎧甲。銅甲中伸出的手,五指頎長,但是只余雪白的指骨。它自地下?lián)P起,仿佛巨浪一般,越升越高,向天上推去。那漫長的手臂穿過廣袤的原野、繁華的村鎮(zhèn),可是卻沒有掀翻所經(jīng)之處的一草一木、片瓦纖塵。
“轟”的一聲,那只白骨之掌與女媧的巨掌迎頭撞上。
雙掌交擊,又似有無數(shù)只白骨之掌準確地攔住了無數(shù)只女媧之掌,上下交擊,轟出了萬道金光。
一瞬間,女媧之掌上所挾來的金光、烈焰,一齊熄滅。
天地變色,白亮的天空驟然暗淡下來。烏黑的龍卷風拔地而起,煙塵滾滾,如同黑夜早至。
九州戰(zhàn)栗,雞犬不寧,百姓給嚇破了膽。
一具巨大的銅甲骷髏,人身蛇尾,自地下翻身坐起。
“來了!”
在墮云峰上,雪飛鴻沉聲對蔡姨道。
先前蔡紫冠已曾找過他,他因此成為這世上少數(shù)知道九州真相的人。抬起頭來,他也能看見女媧那巨大的面龐一天比一天逼近。但他周身筋脈已廢,功力不足,想要幫忙是再也不能,因此只能在山上觀望。
每天晚上,用過飯后,他就會在院中納涼,一面看初夏的流螢,一面看女媧那越來越近的樣子。
他看得很出神。那張創(chuàng)世之神的臉,宏大、美麗,仿佛是匯聚了人類一切的表情之后雜糅而成的,歷盡滄桑,而又無比純真;滿懷悲傷,卻又無比高傲。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的‘七邪養(yǎng)鬼術養(yǎng)出來的鬼,和傅山雄旗門放出來的神將,都長成那個樣子……原來人身蛇尾的女媧、伏羲,本來便是一切靈力的本源?!?/p>
——雪飛鴻修煉的“七邪養(yǎng)鬼術”,用自己的魂魄為食料,在自己的身體里養(yǎng)出一只厲鬼,人身蛇尾、力大無窮;而傅山雄的旗門,卻因打開虛空之門,而招出了一個人身蛇尾的殘破將軍,殺人如草,戾氣沖天。
雪飛鴻仰面望天,那因“七邪養(yǎng)鬼術”而改變了的一生,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閃過。
獨臂的蔡姨走來,在桌上放下一盤鹽水花生、一碟果脯。
天空中怒云翻滾,她在他的身旁坐下。
“也許這一回,我們真的要死了?!毖╋w鴻道。
蔡姨沉默不言,她的輪廓冷硬,一雙眼中冷冰冰的,永遠沒有一點感情。
她與雪飛鴻曾有深仇,斷去的一臂,便是拜他所賜??墒鞘昵把╋w鴻擊敗她之后,卻將她抹去了記憶,收為大弟子。雪飛鴻生性狷狂,這么做本是想折辱于她,誰知相處下來,她那冷漠的神情,卻與陰五有了神似之處,終于令他動了真情。
后來雪飛鴻被“七邪養(yǎng)鬼術”反噬,與蔡紫冠決戰(zhàn)于生人亡冢。大敗之際,反倒是蔡姨和他不離不棄,兩人一同隱居于此。
“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你?!毖╋w鴻道。
蔡姨坐在一旁,斷了一臂的身子顯得格外瘦削,但卻背脊挺直,道:“我不覺得?!?/p>
山風轉(zhuǎn)急,女媧大神與伏羲對過一掌之后,陰云密布,天色黑得像是夜晚了。一只小黑狗“嗯嗯”地哀叫著,一溜小跑地臥倒在雪飛鴻腳邊,把尾巴夾得緊緊的。狗兒名為“太平”,可惜已被這不太平的變故嚇尿了。
“若是這次能僥幸不死,我們?nèi)ヌ旃夂p蓮吧?!?/p>
“好?!?/p>
“來了!”
伏羲宮神殿之外,羅英對陰小五、胡九公、小賀道。
對上伏羲宮,他們已是打得一片狼藉。諸葛星、慕容芽等人發(fā)起狠來,各式法寶不要錢似的狂轟濫炸,可是他們死守神殿,面對強攻,半步不退。
四人之中,自是以羅英的神通最為高明,他的“武化三形”,將自己的輕功、掌法、內(nèi)力,化為了赤馬形、白龍形與黑燕形。這時白龍飛舞,在四人的身外圍成一圈,伏羲宮的法寶任他多么厲害,遇上白龍那雪白的身子,立時遠遠彈開,難進分毫。
小賀、陰小五便在白龍的保護下,不斷向外攻擊。
小賀已是汗透重衣,連續(xù)不斷的惡戰(zhàn)、遠超出他能力范圍的惡戰(zhàn),令他幾近油盡燈枯,冰火雙劍斷斷續(xù)續(xù),也是強弩之末;另一邊陰小五本已不善遠戰(zhàn),搶攻時,一個收勢不及,給一顆冰珠正正打中了面門,一張臉上都糊了一層冰殼,若非是木偶之身,只怕已是一命嗚呼了。
可是,最對伏羲宮造成殺傷的,卻是胡九公的竹竿。白龍飛舞的間歇,一道灰痕閃電般一閃而逝——那正是胡九公于間不容發(fā)之際刺出一杖。竹竿的頭上三寸一片赤紅,已不知是多少人的鮮血染成。
“噗”的一聲,這一杖刺穿了薄薄的一層畫紙。
“胡九公!”諸葛星嘶聲厲喝,悲憤已極。
胡九公的那一根竹杖,刺穿了《日月圖》。那名震天下的伏羲宮至寶,施展神通的一剎那,可以將敵人正面吸入畫中,化作一生的重影??墒窃诓患搬尫澎`力的時候,它卻也與普通的畫卷沒有什么區(qū)別,被一根竹竿刺中,“噗”地捅穿了,留下了一個圓圓的窟窿。
《日月圖》就此告破。胡九公的“天眼”,雖已看不透未來,但洞悉決斗的局面,卻仍是當世最強。那一根竹竿遞出,正是從諸葛星絕未想到的角度,刺到了他絕難抵抗的位置。
——片刻之間,那本該戰(zhàn)無不勝的《山河圖》、《日月圖》,全都毀在了他的手里。
“我們活不了,你也別想活!”諸葛星怒吼道。
伏羲宮的攻勢再度加強。那瘋狂飛舞的白龍已是傷痕累累,羅英的口中也溢出了血跡。
“女媧已經(jīng)來了。”
羅英仰面望天,他們身在地下,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卻親眼目睹伏羲大帝的頭顱剛才從他們面前升起。
他已經(jīng)死去了數(shù)千年,皮肉腐朽,而只余純白的骨骼,兩個眼窩是黑黑的空洞。它頂著一具青銅戰(zhàn)盔,從伏羲宮下方的深淵中急速升起,像是一片濃重得幾乎有了質(zhì)感的影子,從他們的面前掠過,穿透伏羲神殿,穿透了洞頂,消失在頭頂?shù)膸r層中。
在他們看不見的外面,伏羲大神已經(jīng)和女媧大神在動手了吧。
“堅持到蔡紫冠回來!”羅英大喝道,“胡九公,你要是想知道未來到底是怎樣的,你必須活過現(xiàn)在!”
“我一定活得到!”胡九公大笑道,胡子上沾滿血點。
“來了!”
在這一瞬間,在回天沼里,復國軍、回龍神教的人,紛紛抬起頭來。
“天獨洞”洞口,花濃、杜銘伸長脖子,也向天上看去。
喬娘抬起頭來,金童玉女抬起頭來,驅(qū)鬼將軍抬起頭來。
穆童、浩然兒抬起頭來,柳姑娘、春香抬起頭來,卞老太太抬起頭來,玉娘抬起頭來……
女媧來了,那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和終結者……她終于來了!
2、
伏羲的身體以長尾為支撐,從地下高高站起。
他的頭顱自壽州浮出地面,然后是他的胸膛、他開始布滿鱗片的腹部。他的長尾,自墨州、吉州、甘州、端州的地下一路游回,支撐著他的身體,昂然立于雄州之上,與女媧處于了同一高度。
他是更加偉大的神,時間和空間對它都已沒有意義。他的身軀穿透土層,但卻毫無窒礙,他無形而又有形,已死卻又長生,立于此刻而又現(xiàn)身在過往,即便這樣現(xiàn)身于九州之巔,百姓也沒有幾個能看到他。
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狂風驟起,陰云密布,仿佛天災降臨。
但女媧與他四目相對,卻激發(fā)了心中無比的憤怒。
——他是她的兄長,她的愛人,他本該長眠于此,獲得永恒的安息,可是現(xiàn)在卻又被迫站了起來。
他的樣子已經(jīng)變了:死亡令他的神格受損,他的血肉,已化作了九州肥沃的土壤和那彌漫于天地之間的靈氣。那巨大、魁梧的身軀,現(xiàn)在只留下了雪白的、晶瑩剔透的白骨。白骨包裹在青銅的鎧甲中,顯出一種奇怪的兇狠與傲慢。而在白骨的頭盔上,又站著另外一具小小的伏羲雕像。
那伏羲的雕像還是他生前有血有肉的樣子。而在這雕像的兩肩上,還站著一雄一雌,兩個小小的兩足偶人。
——原來是他們在操縱伏羲的遺體,破壞他的安寧!
女媧的視線落在那兩個兩足偶人的身上。她的眼珠飛速旋轉(zhuǎn),瞳孔裂開,兩道電光射出,籠罩住了那兩個人。在電光中,那兩個罪人的形象,被放大、凝固,一個紫冠青衣,一個白衣長發(fā),永遠地被打上了瀆神的烙印,留在她的腦海之中。
女媧猛地長嘯一聲。
她心中的怒火猛地炸裂。她向那兩只兩足偶人沖去,粗大的尾巴在地上一彈,她像是進攻的毒蛇,猛地向前射出。
只這一彈、只這一瞬,吉州發(fā)生地震,回龍江溯流三百里!
女媧撞向伏羲,她的手向伏羲頭頂上的伏羲雕像捉去。她的手掌粗大,六根手指如同激張的天網(wǎng),向那不該出現(xiàn)的雕像和兩足偶人抓去。
伏羲的行尸舉起雙臂,青銅鎧甲包裹著的手臂,顯得倒不像白骨那么瘦弱。他迎面擋住了女媧那一次撞擊,挺起的上半身不可避免地向后仰去,巨尾在阼州滑過,犁出深深的溝壑,造出橫斷,形成一條巨大的裂谷。
在伏羲宮,劇斗還在繼續(xù)。
那已無關伏羲宮的權勢、人類的未來,而變成了決斗雙方,單純不死不休的一場爭斗。
周身包裹玄冰神甲的慕容芽呼嘯著,向羅英的白龍撞來。她飛舞著,用足上的冰刀滑行,快如閃電,高高躍起,又像流星劃過長空。白色的玄冰神甲堅硬無比,緊緊地包在這高大的女子的身上,凡擋在她去路上的東西,都被她撞得粉碎。那令她看起來像是一柄玲瓏浮凸的攻城槌。
她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因為在最初的撞擊之后,她一直在加速——
伏羲宮法寶“八陣圖”已經(jīng)展開。以羅英等四人為底點,一個直徑三丈的圓球浮現(xiàn)在他們的身邊,將他們罩在其中。圓球色呈淡青,在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偶爾金光一閃才讓人看見,上面布滿陰陽魚。
慕容芽在這樣的圓球內(nèi)壁上滑行著,消失在任意一個陰陽魚里,又在任意一個陰陽魚中急速沖出。她無須拐彎,不必降速,消失與出現(xiàn),都捉摸不定。羅英的白龍攔不住她,三丈的圓球于她而言,變成了一條永無盡頭的坦途。
而更可怕的是,伏羲宮其他人的攻勢并沒有停止。
諸葛星等人站在“八陣圖”形成的圓球之外,不住發(fā)動法寶,向圓球放出攻擊。只是那些攻勢卻全都消失在了圓球的表皮上,波瀾不驚,只有相應位置的陰陽魚金光一閃。
——那“八陣圖”似乎在儲蓄著伏羲宮加諸在它上面的一切力量。伏羲宮的每一道攻擊,都非同小可,現(xiàn)在它積聚了這么多、這么久,則它們一旦放出,又會是何等可怖的效果?
羅英咬緊牙關,可是卻已顧不上去解決那樣的隱患——眼前有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威脅。慕容芽不斷加速,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在她的身上不斷積累——雪白的她快得像是一道殘影,快得空氣在她的身后不住炸開,綻放出一朵朵倏開倏謝的風暴之花!
小賀、陰小五不知所措,胡九公呼呼喘息,手中的竹杖也無用武之地。
羅英催動白龍,他的唇角溢出血痕,白龍傷痕累累,可是飛舞更速,將他們保護起來。伏羲神殿前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三層光球:第一層是“八陣圖”的青影金光,第二層是玄冰神甲的白霧殘影,第三層則是白龍形的盤旋之壁。
——然后,撞擊來了!
慕容芽突然自一幅八卦圖中躍出,如同一柄奇快無比的巨刀,斬在了飛舞的白龍身上。
白色的玄冰神甲,撞上白色的巨龍,可是在那一瞬間,竟給人一種黑色閃電劃過的錯覺——
黑光一閃,白龍從中裂成兩段。
黑光一閃,慕容芽的速度耗盡,在空中的矯健身影突如其來地一滯。
而在這一瞬間,“八陣圖”形成的圓球忽然金光大盛。圓球消失,伏羲宮先前儲存在陰陽魚中的攻勢,突然間已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一齊向羅英等四人轟至!
一聲巨響,數(shù)不清的至強法寶,幾乎是同一時刻擊中同一地方。
強烈的光芒,在一瞬間充溢了整個伏羲宮,地宮震顫,巨石隆隆落下,一切幾乎就此毀滅。
可是就在這令人目不能視的強光中、耳不能聞的巨響中,一陣微妙的觸感,忽而傳遍了伏羲宮眾人的心口。
……仿佛是強烈的沖擊卷起的颶風里,一粒石子擊中了他們的胸膛。
那觸感并不強烈,凝聚成一束的力量,卻準確地透過他們的衣物、皮肉,擊中他們的心臟……穿透了他們的心臟。
諸葛星的身子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
白光散去、巨響停歇,他飛快地恢復了視覺和聽覺。在他的視野中,正有一匹赤色的寶馬從他面前絕塵而去,而“嘚嘚”的馬蹄聲,也恰在此時穿入他的耳中,又漸漸遠了。
——那是羅英的赤馬形!
赤馬形上端坐著胡九公。那瞎子單手提著竹竿,背影竟如飛將軍一般瀟灑。剛才也就是他,在令所有人無法睜目的強光中,以“天眼”指揮著神速的赤馬,在伏羲宮獲勝的那一剎那奇襲眾人,在他們?nèi)珶o防備的情況下,用一根竹竿順次刺透了他們的心臟。
諸葛星“噗”地吐出一口鮮血,眼前發(fā)黑,意識迅速模糊下去。
可他還是不甘心:羅英的白龍形已破,他們沒有道理能逃過被“八陣圖”集中了的伏羲宮的攻擊……在那樣的攻勢下,羅英更不可能還放得出赤馬形!
他掙扎著向羅英望去,視線所及,看到的卻是慕容芽的背影。
慕容芽仍是浮在半空,雙腳離地四尺左右。她身上那身本該堅不可摧的玄冰神甲,正片片剝落,殘破不堪。“咕咚”一聲,她終于摔落在地,一只烏黑的蝴蝶從她的肩頭上飛起。
——那是……羅英的黑燕形?
在這一瞬間,諸葛星的心中忽然一片雪亮,明白了一切:在白龍形被慕容芽撞破的一剎那,不,或許應該是在它被撞破之前,羅英就已經(jīng)收了力。他因此來得及,用出了能夠消除一切重量的黑燕形,接住了雷霆萬鈞地撞來的慕容芽。然后諸葛星他們就傻乎乎地發(fā)動了“八陣圖”的攻勢,伏羲宮傾盡全力的法寶攻擊下,慕容芽卻被黑燕形操縱,擋住了一切攻擊。
——他怎么可能同時使得出兩種武形?
黑燕形作用下的慕容芽輕如鴻毛,給小賀抓著,在空中團團一轉(zhuǎn),伏羲宮的攻擊便全都打在了玄冰神甲上。
——便是玄冰神甲亙古未化,堅不可摧,也終于被擊碎了。
可是羅英卻又已趁此機會,令赤馬形載著胡九公,突襲了他們。
諸葛星向前伸手,握拳……可是他卻再也抓不住什么,他失去生命的身體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3、
但是在九州上空,伏羲與女媧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全面落敗。
憑借一開始的出其不意,接下女媧一掌之后,只余骨架的伏羲神骸,在女媧暴怒的攻擊下,再也沒有回手之力。
女媧因伏羲被復活,已經(jīng)怒不可遏,又被“伏羲”擋住了兩次攻勢,更是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的左掌發(fā)出閃電,右掌化作長達數(shù)百里的巨刀。閃電令伏羲動作一慢,她一刀便砍在伏羲的胸前。綿延百里的長刀,切入青銅的鎧甲,銅片裂開,伏羲一個踉蹌,翻倒在地。
女媧一躍而上,尾巴分成七叉,扎入地下,將伏羲的身體牢牢釘住。
她坐在伏羲的肚子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悲慘的兄長與愛人——他本該安眠地下,并永遠活在她的心中,成為她追憶中那永遠強大而睿智的英雄。但現(xiàn)在,卻被那些寄生于他身上的偶人控制,身不由己,以這丑陋、弱小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女媧長嘯一聲,一掌探出,又去抓伏羲頭上的那兩個偶人。
“咔”的一聲脆響,她的手腕被伏羲的兩只手握住。伏羲躺在那里,兩只黑洞洞的眼窟望著她,青銅鎧甲下的白骨居然迸發(fā)出了殊為可觀的力量。
女媧再出右手,才一伸出,眼前一花,伏羲的手腕上忽又長出兩只白骨手爪,半途中牢牢扣住了她的右腕。
女媧右手一翻,一記掌心雷直擊伏羲頭頂上,那兩個偶人藏身的伏羲雕像。
“轟隆”一聲,那一記雷光,打在了伏羲的左眼窩里——剛才的一瞬間,伏羲猛地一掙,頸骨驟然伸長,那打向頭頂?shù)睦坠?,便打進了他的左眼,幾乎就在同時,他的右眼眼窩中電光一閃,那記掌心雷已是原路返回,猛擊女媧的頭面。
掌心雷在中途炸開,女媧的長發(fā)張開,如同一根根烏黑的長槍大戟,從她腦后扎了出來!
伏羲嘶聲大叫,整顆頭顱都燃燒起來,熊熊烈火,將刺來的長發(fā)燒斷。
就在這神與神的方寸之地,他們暴風驟雨般地攻防不休,每一次掌擊,每一次神通,都如天崩地裂。
在熊熊的火光中,蔡紫冠漸漸清醒過來。
那一尊伏羲神像仿佛是伏羲頭頂上的一根獨角。而在這根獨角上,蔡紫冠與搖光分別站在神像的兩肩上,通過自己的破宇、滅宙,控制著神像上的九枚尸珠,進而控制著整具伏羲神骸。
那是非常奇妙的感受,先前時他們決定復活伏羲,跳上神像之后,尸珠、神骸同時與他們發(fā)生感應,一瞬間,他們好像忽然“消失”了。
世界在他們面前再次發(fā)生改變,伏羲的靈力涌入他們的身體,他們不再是蔡紫冠與搖光,而變成了伏羲大神的兩只眼睛、一雙耳朵,甚至全部的感官。天上地下的景象,一下子全都映入到他們的眼中,九州八荒的聲音,一起傳入他們的耳中,他們忽然間充滿力量——足以吞噬一切、毀滅一切的力量。
即便還是在地宮之中,他們也看到了在外面的天空中,女媧向人間揮出一掌。
那一掌的威力,在凡人看來,是狂風大作,風雨如晦。
在雪飛鴻等已知真相的人看來,則是鋪天蓋地的風與火洶涌而至。
但在蔡紫冠和搖光看來,則是一只素白的、柔軟的……但卻令他們本能地意識到會毀滅一切的手掌。
——抵抗。
他們的頭腦中浮現(xiàn)出這樣的念頭,然后一瞬間,伏羲神像舉起手,伏羲的神骸在地下推出一掌,與女媧交手第一回合!
在那之后,他們自地下躍起,與女媧大戰(zhàn)。
可是卻終究不是對方的對手。殘缺的伏羲神骸,在他們的控制下,勉力維持已是艱難。
現(xiàn)在他們被擊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茍延殘喘。連伏羲的頭顱都要燃起神通之火,加以一個自保的手段。可是奇妙地,在女媧不住的轟擊中,蔡紫冠一面調(diào)動一切伏羲神通,苦苦支撐,一面自己的意識居然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女媧在他們的正上方,神圣而恐怖的攻擊一刻不停地傾瀉下來。
蔡紫冠回過頭來,越過伏羲神像,看到搖光。
搖光也正在看著他。
在女媧巨大的面龐映照下,在伏羲頭顱上燃燒的火光中,搖光纖弱如同畫中仕女。
“對不住了?!辈套瞎卩?。
他終究還是做了錯誤的選擇——他們不應該反抗女媧的,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贏的戰(zhàn)爭。如果伏羲曾是和女媧勢均力敵的創(chuàng)世之神,他首先失去了生命,并在死去數(shù)千年中,尸身已經(jīng)肥沃了九州,散佚的靈力令人類綿延不絕,并且形成了無數(shù)種奇妙神通,又在各種神通大戰(zhàn)中消耗……
他們僅僅能操縱的骸骨里,還能殘存的靈力,還剩幾成呢?
用這樣的實力,去挑釁女媧;因為這樣的勝算,便褻瀆伏羲的神骸,他們大概真的是自尋死路吧?
搖光看著他,眼中淚光閃過,一粒珠淚滑落。
蔡紫冠低下頭。
這一瞬間,他的視野與伏羲大神的視野重合,上下萬里,縱覽古今。
他看見九州暴雨滂沱,地動山搖,天光湖決口,回龍江倒流,哀鴻遍野,哭聲震天,百姓民生已近崩潰邊緣。
他看見杜銘與花濃在天獨洞郎情妾意,看戲一樣地看著伏羲與女媧的這場神戰(zhàn)。
他看見蔡姨在花樹下睡著,雪飛鴻放下酒杯,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他看見復國軍已經(jīng)重整旗鼓,正為搖光擂鼓助威。
他看見云光站在石柱上望著他,寶相莊嚴,如與天地大同。許多海天神教的信徒跪在他立身的石柱下,等候他的救贖。
他看見“花”、看見柳姑娘、看見喬娘,看見許許多多還沒有放棄希望,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與搖光身上的人。
他看見伏羲宮中,小賀、陰小五站在獲勝的戰(zhàn)場上,氣喘吁吁,血染征袍。胡九公跪在地上,瓷白色的眼睛流著淚,沒有瞳孔的眼睛向上翻起,似與他四目對視。
而在胡九公的身前,倒著伏羲宮主的尸體。
伏羲宮主的身上,鮮血像是從無數(shù)個傷口不停地流出來。他的身體軟軟的,像是沒有一塊骨頭、一塊血肉是完好的。他已經(jīng)摘去了面具,蒼白的臉浮在他自己的血泊中,看來竟有幾分熟悉。
蔡紫冠的身子一震,突然之間,已經(jīng)認出了羅英。
他大吃一驚,伏羲的視線順著現(xiàn)在,回溯之前發(fā)生的事:片刻之前、三月之前、一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
在這一瞬間,他終于真正地明白了一切,大悲大喜,大徹大悟。
生命如此艱難,而死亡終將成為一切的歸宿——但在那之前,即使只有一點點希望、一點點快樂、一點點收獲,我們也須堅持到奇跡降臨之刻。
“搖光!”他大叫道,“停止時間!”
快,停止時間——
同一時間,再一次打破空間——
神戰(zhàn)之中,女媧發(fā)現(xiàn)她的攻勢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她馬上意識到那是伏羲的神骸攻擊了時間。那令她又好氣又好笑,越發(fā)下定決心,要將這些無知而又無恥的偶人毀去。
可是突然間,一股巨力涌來,他們糾纏在一起的六只手忽然向上推出,推得女媧都壓不住伏羲,先后退去。
伏羲又站了起來,盔歪甲斜,胸口上一道巨大的刀痕。
剛才他爆發(fā)出來的力量突如其來,女媧意外之后,更生斗志,忽然雙手一分,伏羲抓住了她雙腕的“四只手”,發(fā)出“喀喀”巨響,白骨崩斷,有兩只手爪已經(jīng)碎裂。
女媧反手握住伏羲的雙腕,向下一壓,將伏羲的雙手硬生生地扳到了腰側(cè)。四目相對,女媧的臉上原本圣潔的面容,橫眉立目,宛如惡鬼;伏羲那骷髏的臉,在銅盔下一片聽天由命的茫然。
女媧一張口,自她口中噴出一道霹靂寒冰,化作一道白光,射向伏羲頭頂?shù)牟套瞎诤蛽u光。
伏羲的雙臂被抓著,原本動彈不得,可是突然間,他一個大仰身,已向后倒去。他的腰——只余白骨的腰——在青銅的鎧甲里碰撞,發(fā)出雷鳴一般的巨響,他的后腦幾乎貼到了自己的尾巴。然后他以他被握住的雙手為軸,索性在女媧的手上轉(zhuǎn)了一個圈。
他翻了一個筋斗,隨著上半身的旋轉(zhuǎn),他的尾巴——白骨的尾巴,如同長鞭,自他和女媧緊貼著的身體中間綿綿升起,就在女媧的眼前,尾尖一甩,狠狠地抽在她的下顎上。
“轟隆”!
半空中打了一記空前的響雷,聲音震蕩了整個九州。
4、
女媧向后退去,突如其來的一擊,打破了她的下頜,令她流下血來。
巨大的血滴落在九州地上,化作赤色的湖泊。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伏羲的神骸,想不通這本該是行尸一般的兄長與愛人,為什么突然使出了遠超之前的力量。
她望向伏羲頭頂上那兩個小小的偶人,那一對雌雄偶人并肩而立,迎著狂風與閃電,神情激昂。
她神目放光,忽然發(fā)現(xiàn),那兩個偶人的身上,似乎有什么與之前不一樣的地方。仔細分辨,原來是兩個人的肩膀上,各多了一只手掌。
那手掌搭在他們的肩膀上,正是它們猝不及防地給了他們操縱伏羲的更強大的力量。
可是那雌雄偶人的身后,卻沒有手掌的主人。
——也是神通!
女媧冷笑一聲,神目追尋著那兩只手掌的靈力來源,倏地望向千里之外,地面上一片烏黑的泥濘之中。
泥濘之中,一個光頭的偶人正從一群跪著的偶人身上汲取力量,并將力量送到伏羲神骸上的雌雄偶人身上——可是這些偶人的力量,也并不足以令女媧吃虧。
女媧的神目追隨著匯聚到光頭偶人身上的力量,一瞬間,她的視線分赴九州各處。她看見光頭偶人的一個手下,將自己的手臂化為千百,分赴不同地點,那些地點里,青面偶人、美麗偶人、肥胖偶人、花面偶人、獨臂偶人、瞎眼偶人……紛紛握著那穿越了時空的手臂,將自己的力量匯聚給光頭偶人,又由光頭偶人傳遞給雌雄偶人。
——搖光借助伏羲神力停止時間的那一瞬間,蔡紫冠正是去找了云光,令他重整海天神教,利用了袁天剛留下的借力通道,將更多散佚在人間的伏羲靈力匯聚起來,再與女媧一戰(zhàn)。
——收集的力氣越多,伏羲神骸的靈力就越完整。即使只是杯水車薪,至少可以令他們在女媧面前的勝算多上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女媧皺起眉來,如果只是這幾百人的力氣,仍不足以支援伏羲,令他猝不及防地掀翻自己。
有更多更微弱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那光頭偶人的身上。女媧的神目中,瞳孔驀然裂開,一化十,十化千,千化萬萬,每一個瞳孔追著一道力量,找到了它們的源頭——那一個個普通、蒙昧的信男善女。
那些偶人痛哭著、哀告著,天崩地裂,電閃雷鳴,業(yè)火從天而降,世界正在他們面前毀滅,而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緊緊握住海天大神那溫暖、寬厚的手。
女媧愣了一下,偶人們信仰是荒謬的,但恐懼與不甘卻是真實的。
在那一瞬間,千萬張、萬萬張真實的臉: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老人的、母親的、子女的、愛人的……都涌入到她的腦海之中。
女媧發(fā)出一聲尖嘯,向后退去。
她不該看到他們的臉,在那之前,他們只是偶人。
但在這一刻起,他們變成了生命。他們頑強地想要活下來,眼中對死亡的恐懼有多強,對活著的執(zhí)著就有多強。
——那執(zhí)著,與伏羲死前握著她手時的樣子,并無二致。
女媧驚慌失措,瞳孔重新變回原樣。
她又望向伏羲。伏羲就站在她的面前,一把扯開了胸前碎裂的青銅鎧甲,他緊緊地握著干巴巴的雙拳,張開巨口,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伏羲頭頂上,蔡紫冠和搖光并肩而立,用盡所有力氣,向女媧發(fā)出他們的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人類的怒吼,生命的怒吼。
是無懼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苦難、挫折與死亡的怒吼。
是無論別人如何輕視、否定、拒絕,自己卻一定要認真活下去、走下去的怒吼。
在那連綿不絕、響徹天地的怒吼聲中,女媧忽而釋然了。
她的兄長、愛人,已變成了這些堅韌地想要活下去的偶人。她給了他們形體,而他給了他們靈魂,他們在沒有女媧和伏羲的世界里繁衍不息、生老病死,他們相愛相殺,痛苦歡笑,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歷史。而那無論她愿意與否,都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也與她沒了關系。
女媧退縮了,她大哭三聲,大笑三聲,終于轉(zhuǎn)過身,騰空而去。
在這一瞬間,烏云散開,一道金色的陽光筆直地自云縫中射下,照在伏羲神骸的頭頂上。
蔡紫冠直起身來,幾乎不相信,女媧已經(jīng)離去。
他向遠處望去,九州各地一片狼藉,但是絕大部分的人,在這一場神戰(zhàn)之后,還活著。
帶著傷,流著血,但在泥濘中,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
“蔡紫冠?!彼鋈宦牭綋u光叫他。
他回過頭來,搖光在伏羲神像的另一邊向他微笑著。激戰(zhàn)之后,她的臉頰潮紅,雙眼明亮,烏黑的發(fā)絲粘在腮邊。
那,正是他此生所見,最生氣勃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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