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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書

2017-02-07 15:28方向明
文學港 2017年1期
關鍵詞:母親

方向明

鳴鶴札記

鳴鶴,我非得寫一些。這是早想好的。

今天午睡醒來,我找到了寫鳴鶴的一個理由——鳴鶴是我的故鄉(xiāng),歸宿意義上的。

去年某日,父親打電話叫我回老家一趟,說有重要的事商量。還是母親開了口,避諱著一些詞,但我還是聽懂了,是要我和弟弟為他們選一塊墓地。從母親的話里知道,父親一直不同意這么做,很隨和的人一聽這個事就火,不讓說??赡苁强床畈欢嗄昙o的人都在這么準備,也就隨大流了。大致的區(qū)塊是父親約了朋友去看的,就在鳴鶴的山上,離杜湖很近。具體的位置自己是不可去的,要兒子去。我和弟弟在一個禮拜天去的,聽公墓的管理者說,做“壽域”好,可以增壽。我把這話傳給爸爸聽,他聽了也很高興。我祖輩的墓就在村子里的小山上。稱之為山,其實就是個小丘,沒幾步就可登上半山腰,那里并排著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墓。顯然父母也覺得這里過于局促了。至于選在了鳴鶴,除了鳴鶴的山水之勝,更主要的可能是父親與鳴鶴的關系。父親前后加起來在鳴鶴工作了15年,最好的時光都給了鳴鶴,或者說鳴鶴給了他最好的時光,對鳴鶴有感情。以此為歸宿是合適的,也是體面的。

我沒有想過歸宿地。但不知為什么,今天突然想了。如果要我選,我也會選鳴鶴。我甚至想,就選在父母的旁邊,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怎么陪在身邊,身后陪他們吧,一直陪下去。這樣想了,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望鳴鶴。

鳴鶴與我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三言兩語說不清。

小時候,鳴鶴離我有點遠,那是村里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地名。村里人叫它“鳴鶴場”,有時干脆叫“場里”。村里人還喜歡把更近的“觀海衛(wèi)”老街稱作“衛(wèi)里”,經(jīng)常聽出門人說,去“衛(wèi)里”,去“場里”,讓少不更事的我疑惑周圍怎么都是消化器官?!傍Q鶴場”的叫法源于它曾經(jīng)是浙東有名的鹽場。鳴鶴早在唐宋就名動浙東,鹽是一個主要的原因。所謂“因鹽而興”大抵是不會錯的,因鹽而聚集人口,而成市,漸成集鎮(zhèn)。鳴鶴建鎮(zhèn)史已超過1200年,記不清確切的年份,大致是在唐開元年間,與慈溪置縣年代相近。那時鳴鶴是連接南北的一個節(jié)點,河道密布,水運發(fā)達,山南的山貨、慈北的海鮮需“互通有無”,鳴鶴因地理、水運和集市的便利而成了南北貨物交易中心。直到20世紀70年代,鳴鶴的集市還很熱鬧。我讀小學時,大概是70年代后期吧,學校組織春游,步行十多里到鳴鶴祭掃革命烈士陵園,時近中午穿過鳴鶴老街,在老街的廊蓬下,市聲喧鬧,各種誘人的小吃引得饑腸空鳴,只能使勁咽口水,囊中羞澀也。猶記掃完墓后在吳錦堂墓園席地而坐,嚼著隨身帶的已經(jīng)冷了的艾青餃,覺得萬分幸福。那時不知吳錦堂為何人,他為何選此地長眠,不曉得他捐巨資修浚杜白兩湖的嘉業(yè),不曉得他寫的“為愛湖山堪埋骨,不為風水只憑心”的詩句。一個十來歲的小學生當然更不會去想自己的人生與這個地方會有怎樣的交集。

1999年,秋天吧,一紙紅頭文件將我拋到了鳴鶴。這是個很意外的事情。我一直覺得我不會去鳴鶴工作的,因為我父親在那里。不是有回避制度嗎?父子倆在一起工作,不大可能。組織上可能不太了解,我父親1992年以后一直在鳴鶴鎮(zhèn)做人大工作,剛轉任調研員。找父親談話的同志有點意外,說回去再商量一下。我去鳴鶴當鎮(zhèn)長是“重用”,不會改變了,只有讓父親調走。父親被調到老家觀城鎮(zhèn)繼續(xù)“調研”。我現(xiàn)在有點慶幸自己在鳴鶴的這段經(jīng)歷,但剛去鳴鶴的那會兒,我的情緒不高,說得嚴重一點,有一種被發(fā)配的感覺。鳴鶴早被邊緣化,空留一座破敗的老鎮(zhèn)。一切都應了“風水輪流轉”的老話。鳴鶴因遠離329國道而失去了原有的優(yōu)勢。當年因水運之利而興,如今因偏于一隅而廢。329國道是全市交通命脈,早已改造為高等級的瀝青路,而通往鳴鶴的主干道還是砂石路,晴天一身泥,雨天一身灰,說的便是這樣的路。國道周邊鎮(zhèn)鄉(xiāng)得區(qū)位之利,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火如荼,鳴鶴工業(yè)后勁不足,稅收匱乏,建設滯后,是全市僅有的幾個吃補貼的貧困鎮(zhèn)之一。但在鳴鶴的幾年里,人的精神頭很足,也有一種濃濃的人情味。當我今天想著要回鳴鶴一趟,想一個人看望鳴鶴的時候,我是將它看做回家的。走在杜湖堤岸上,看當年植下的樟樹已成合抱之木,楊柳依依,遠處的山映在湖水中。沒有風,也沒有晚霞,但我的心中一片明亮。回家的感覺總是溫暖的。湖邊的鎮(zhèn)政府后來做了老年公寓,是出于一種很質樸的感情,就是把最美的風景留給全鎮(zhèn)的孤寡老人們。那個面向著湖水的窗戶,里面就是我坐了兩年多的辦公室。在鳴鶴的兩年,算是對農(nóng)村社會有所了解,對農(nóng)民有了一點感情。鳴鶴人的淳樸老實,讓我對這塊土地有了發(fā)自內心的認同。我的履歷與鳴鶴不可分割,我的感情與鳴鶴有了契合。說起我的經(jīng)歷,相熟和不相熟的人們都自然而然將我與鳴鶴聯(lián)系起來。如今說鳴鶴是我的精神故鄉(xiāng),是一點不矯情的。

寫鳴鶴,必須是一篇大文章。我之前沒下筆,是因為不敢,怕輕易下筆寫壞了。今天覺得有了一個好的口子切入,我才落筆了。

待到真要落筆的時候,我又躊躇了。我感到筆力不逮。鳴鶴太豐富了。它是個把歷史無意間寫在臉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者,是個曾被許多人鄙視的隨遇而安過日子的古典藝術家。其實我也知道,想把鳴鶴的事情弄清楚或概括出來這種事情,完全不是我這樣的人所能做的。鳴鶴風景獨好,你盡可以這么說。但風景的事情如果離開了人的內心,那還是風景么?我現(xiàn)在只想展現(xiàn)的是一個人內心的風景。我甚至還要傾聽風景的獨白,模糊時間的視線,追憶湖山的往事。

說說眼前的湖水吧,以及我與湖水的故事。我的印象里,這杜湖的水是暖的。大概冥冥中是要和鳴鶴發(fā)生一些什么的。師范畢業(yè)的那年暑假,我還不知道我會分配到哪里,約了最要好的幾個同學,騎著自行車兜風,兜著兜著便來到了鳴鶴,杜湖邊上。正是盛夏,見了水是親的。湖塘上的警示牌是嚇不住幾個十九歲的家伙的。我們找了有一座涼亭的地段下水,好有個遮擋。沒帶可以換的短褲,干脆脫個精光,將短褲塞入湖堤的石縫里。一生中你得有一次兩次脫光了游水的經(jīng)歷,那感覺至今憶起,仍覺舒暢。湖水像女人的手撫摸著你,熨帖而舒服。下面的小家伙也因脫去了束縛而歡喜雀躍,撲騰個沒完。杜湖外湖是很淺的,腳下的泥是軟的卻不陷下去。我們不敢站起來,一站起就見光了,那還是有點害羞的。我們就在湖水的掩護下,在那兒撲騰,撲騰。狗爬,仰臥,翻滾,直到玩累了,才靠近湖堤上岸。這樣的經(jīng)歷,在鳴鶴工作的幾年里一次也沒有過。不知是不想還是不能,說不明白。而在調出鳴鶴以后的某一個夏日,與鳴鶴的老友喝完酒,獨自開車回家(那時尚未出臺酒后駕車禁令),路經(jīng)杜湖,突然想起了十九歲那年暑假脫光了游水的經(jīng)歷,想起了湖水溫暖地撫摸你的身體那種神妙的感覺。因著幾兩酒的壯膽,我如同十九歲那年一樣,將衣物藏于湖堤,完全放松了自己的身體。一個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的中年人,心忽然變回到十九歲,在夜色和湖水的掩護下放松了自己。多久了?十年,還是二十年,還是……在下水的瞬間,自己問自己,是不是瘋狂了?你能確保自己不會淹死在湖水里?或許明天報紙社會新聞頭條便是,一成年男子酒后溺水,謹告游人大暑季節(jié)勿在水庫游泳,保護水源珍愛生命云云。那天我沒喝醉。我可能只是懷念一下少年輕狂的自己,只是回一趟家,或者僅僅是因為有點悶熱,想下水涼快一下??傊蚁滤?,渾身輕松地下水了。遠處有三兩燈火,那是湖邊磚窯廠的節(jié)能燈,還是枕湖人家的白熾燈?不是,都不是,在我眼里,那只是螢火蟲點的亮。一切都沉睡了,都沒有了,天地間只有我在湖水中。腳下不再是軟的泥,卻有一塊石頭。我的臀部自然地落在石頭上,身子平躺在水中。我飛起來了,張開的雙臂是我的翅膀。扇動翅膀,湖水溫柔地撫摸我的每一寸肌膚,癢癢的,酥酥的,暖暖的。湖水還溫柔地捋著我的體毛,下面不由自主地長大了。天與地合起來了。螢火蟲點的亮多起來了。天上也點著亮……

說看望鳴鶴是確切的??赐赐躺系恼翗???赐褂澈脑讫堉袑W教學樓。在我的眼里,它們都是活的。每次回到這里,我都疑心會遇上一個人。我怕遇上人,特別是遇上他。我也說不清我為何怕遇上他。是因為我答應寫他的傳記卻還沒有完成,還是他捐建的學校據(jù)說要停辦了,抑或是他的器宇軒昂讓我自慚形穢?其實我是不會碰到他的。他現(xiàn)在躺在香港的墓地,一個面朝大海的地方。他沒有回到故地。他的事情說起來很長??蓪戻Q鶴,不寫他,寫誰呢?這里的風景,哪一個沒有他的印記?鳴鶴這張現(xiàn)實主義的臉上到處寫滿他的名字。他是鳴鶴的兒子。窮孩子,十幾歲便獨自出門闖蕩,去到上海做了藥材行的學徒。混,混,總算憑著手勤腳勤和聰明勁,在十里洋場混出個人樣來了。上世紀50年代在香港開了自己的藥店,經(jīng)營國藥。他承繼了鳴鶴人經(jīng)營國藥的行當,雖算不得巨富,畢竟稱得上成功人士。他成功以后并不像他的國藥前輩一樣回鄉(xiāng)給兒孫蓋一幢一幢的大房子,明清時期從鳴鶴走出了許多藥材商,現(xiàn)在保存完好的大片大片的瓦房都是他們留下的。先生不給兒子造房子,他只有一個兒子,在海外做金融,不用給他造房子。上世紀80年代,先生第一次回鄉(xiāng),給沾親不沾親的都發(fā)了紅包。在鄉(xiāng)人眼里,他就是個大老板??扇ミ^香港見過他店鋪的人知道,鋪面極小,小到你不相信他是個大老板。他自己也是伙計,店里僅有幾個員工。于是他成了一個謎,包括他為何捐巨款建學校。他好像說過,學校師生夾道歡迎的熱情讓他停不下來,他不斷地為家鄉(xiāng)捐錢。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一定不錯。當初走出這塊土地時,他是一個窮小子,誰也沒有注意他。幾十年后返鄉(xiāng),他是體面的,榮耀的。他還說過,他要尋找一個歸宿。最好的歸宿莫過于出發(fā)的地方。他很小的時候,母親死了。他是姑姑帶大的。姑姑家旁邊是一個寺院,便是金仙寺。沒人照管的時候,他常常閑逛到寺院里去。寺院的和尚會給他一些吃的。他一直記得大雄寶殿佛祖高大的坐像和似有若無的目光,還記得寺院廚房做飯的大鍋。第一次回鄉(xiāng),他就去尋找佛祖,尋找那口大鍋。都沒有了。大雄寶殿所在的位置,曾做過生產(chǎn)隊的倉庫,后來蓋了校舍。他心底生出一個愿望,要給鳴鶴子弟建一座像樣的學校,在這里重建大雄寶殿。也許,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回到故里。他捐的第一筆大款項建了中學,便是云龍中學。后來看到鎮(zhèn)子里的小學生還在老街光線昏暗的老房子里讀書,他又說該建一所新的小學了。自來水廠,敬老院,醫(yī)院,凡是他覺得鳴鶴百姓應該有的,他都想到了。也許他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他重建寺院或是為了靈魂回家。事實上,他已經(jīng)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家了。他的名字寫在了鳴鶴的許多建筑上。即使一些有形的建筑物不在了,教學樓破舊了,敬老院搬遷了,自來水廠合并了,某些無形的東西仍將長久地留存在人們心間,并一定會以某種方式長存于天地間的。我來這里看望,我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某種東西的。一種無形的東西。一種氣。我還真切地記得他的長相。他是我所見過的極有風度極有魅力的人,讓人敬重又讓人親近的那種。我甚至很難將他與15歲去上海做學徒的那個窮孩子,以及在香港經(jīng)營藥行的經(jīng)理人聯(lián)系起來。他是那么俊朗,挺拔,儒雅,目光那么淡定,帶著鄉(xiāng)音的國語那么平和清澈。在我眼里,他更像一位學者。我無數(shù)次地與他相見,那是在電視和圖片上。唯一一次親見,是我到任鳴鶴不久。是秋天,他穿一身淺色西服,配一條淺色領帶,說笑也不高聲。他給人一種很瓷實的感覺,妥當,得體。那次他來參加以他妻子名義捐建的教學樓的落成儀式。唯一的兒子陪著他。我和他父子一起照了一張相。事后我們將這次活動的照片做成一個相冊寄給他。有一天收到一個包裹,有他的筆跡,里面是一盒西洋參切片,切工非常好。該感謝的是他呀,他卻寄來禮物。以后我沒再見他。有一次似乎可以見面的,那時我們去深圳開一個同鄉(xiāng)會,事先聽說他參加的,我為他備了小禮物,可是到深圳后才知道,他因身體原因不便出門。就這樣錯過了。2008年8月19日,我在觀海衛(wèi)鎮(zhèn)里聽到先生去世的噩耗,忽然悲從中來。兩天后,沒有人通知我,我獨自去了鳴鶴,在先生老屋素潔的靈堂,我向著先生遺像深深三鞠躬。次年清明,我忽然想給先生去上個墳,才想到先生的墳不在鳴鶴。但我分明覺得他在鳴鶴的。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想念姚云龍先生》。我感覺他是我的一位伯父。我有四位親伯父,可是我沒有為他們寫過片言只語。先生與我非親非故,但我近來愈來愈覺得他是我的親人。雖然只碰到過一回,在心里我是經(jīng)常見他的。

走在杜湖堤岸上,腳步有些恍惚。這恍惚也許與先生有關。

明天是清明。又是清明。

我曾經(jīng)寫過:清明是關乎死的。后來又寫過:清明也關乎生。由死觀生,才看得更清楚。

是鳴鶴的風景好,還是鳴鶴的風水好,總之,在鳴鶴,最多的是墳。

那幾年的清明,我都在鳴鶴的山下,湖邊一個“指揮所”里。我們借了啤酒廠的房子。房前的湖堤上排列著紅色的滅火器。一般以為,滅火用水。山上起火了,水上不去,只有想別的辦法。用風。一般說來,風只能助火勢。但若是迅疾的風,排山倒海似的疾風,是能夠滅火的。這種方法已被實踐證明是有效的。但需要訓練有素的人操作,關鍵是會看風向,要順風吹,不可逆風。幾個山村的男勞力成了操縱這批紅色家伙的主力。哪里起火了,瞭望所報告指揮部,迅速出動,沒有他們撲不滅的火。當然吹滅后不能立即撤退,防止死灰復燃。

清明山林不著火是不正常的,上墳的人實在太多了,放一個炮仗,落在草堆里,先是青煙,等人走開了,燃成火了。點個香,燒點紙錢,灰燼被風吹到草叢里,只要一個火星便能蔓延成大片的火。清明幾日,你會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到了鳴鶴了,黑壓壓的。平時寂寞的老鎮(zhèn),安靜的山,安靜的湖水,忽然熱鬧非凡,人聲鼎沸。交通“戒嚴”了,老遠就只準人步行進入,道路上還是人擠人。男的扛著锨,女的拎著供品,拖家?guī)Э冢d致勃勃,浩浩蕩蕩涌向一個個山頭。每個人都有一個明確的指向,那是心中的一塊圣地,天天牽掛著,今日要行到跟前,積攢了一年的話語在點上香火后念叨給亡者聽,無數(shù)夜晚親手疊的元寶形錫箔紙錢,統(tǒng)統(tǒng)要借助火捎給親人。不讓用火,能行嗎?風俗,不是一天形成,也不是一天能改變的。鳴鶴大小山頭上的墳墓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多少年了?老輩人也說不上。或許自有人類在此繁衍生息,便已經(jīng)有了。有生即有死。死后尋一個風水好的地方,是好的歸宿。那時,全鳴鶴據(jù)說有五萬座墳墓。有人形象地說,要是墳墓里葬著的都活過來,遠遠超過現(xiàn)在鳴鶴全鎮(zhèn)的人口。站在“指揮所”臨湖面山的窗口,望著平靜而又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莊嚴表情的人流,我那時的想法有些淡忘了,似乎沒有好奇,也沒有感嘆,只有壓力。要知道,我們的前任曾經(jīng)因為火情四起而緊張,導致腦充血差點一命嗚呼。那年的火情驚動了全市,市長親臨山腳,調動了全市的滅火器械和隊伍,據(jù)說還驚動了寧波,鄰近的鎮(zhèn)海、江北都派人增援了。在一個地方官的眼里,這巨大的人流只是火險隱患,是火種,是不安定因素,是吃不了兜著走的壓力?,F(xiàn)在偶爾回想,才感到這是一個多么讓人感動的場面,一個多么莊嚴的慎終追遠的儀式。

那時,望著匆匆的人流,我沒有意識到這種行動的意義。我是在回到一個相對清閑的崗位以后才有了上祖墳的經(jīng)歷。我家的祖墳就在村子的小山上。站在老屋抬頭便可望見。村莊里有人故去,都埋在這個山上。祖父母的墓一直在這里。外祖父的墓是從泗門遷來的。外祖母去世在我家,那年舅舅把外祖父的遺骨也遷來合葬。就在我祖父母墓的旁邊。兩親家生前未必見過,身后倒一直在一起。也讓后輩便于掃墓。我父母不必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去遠處的山上掃墓,也不必跑兩頭。如此便利,我卻幾乎沒有清明上祖墳的任何印象。父母有時會打電話問一句,我總是沒時間?;蛘呶腋緵]覺得必要。問多了,父母也不提了。大概是我過了不惑之年的某個清明節(jié),我忽然提出,我要上墳去。媽媽似乎有些許吃驚,但很快就為我備好了祭掃要用的一切,香,蠟燭,錫箔,水果,艾青團子,還有紅黑兩種漆,兩支毛筆。先是爸媽帶我們上山。后來幾次媽腿腳不好,爸一人帶我們去。今年,爸腿也不太好,也不去了。每次幾乎都帶著女兒一起去的,她很專注于描碑上的字。有黑的,也有紅的。她曾問爺爺,為什么有黑字有紅字?爺爺說,死去的人名字用黑的,活著的用紅的。女兒那時還小,輕輕嘟囔了句,那以后都要用黑的。我知道父親也聽到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說:最上面這個姓氏一直是紅的。像是對女兒說的,也像是對我說的。是的,在祖墳前跪倒的時候,我才真切感到我是方家的子孫。我才真切感到我的來路,當然還有去路。死是一個永恒的命題,存在于成人身上,也存在于孩子身上。祭祖的儀式實際是一種生命的教育,告訴晚輩,從哪里來,往何處去。

我曾經(jīng)寫過清明,關乎死,也關乎生。為什么我們都要死,卻還要徒然地來活一次?一枚叫丹尼爾的樹葉回答道:“為了太陽和月亮,為了大家一起的快樂時光,為了樹蔭和老人和小孩子,為了秋天的色彩,為了四季……這些都還不夠嗎?”

我要說一說鳴鶴白洋湖的烈士墓了。記不清是哪天,參加了詩詞學會的活動后,我獨自在湖邊走。忽然隱隱望見了湖水盡頭的烈士墓園。這是兒時曾步行十多里到過的地方。我忽然問自己,在我任職鳴鶴的幾年里,我來過嗎?沒有一點印象。也許是淡忘了,也許根本沒來過。我為自己作為一地的行政長官卻未曾在任上祭掃烈士墓而感到十二分的不可思議。我今天也許是為此事而來的。我要為自己的冒失做些彌補。我的車子在離烈士墓園較遠的地方停下來。我要步行過去。小時候要趕十幾里路來掃墓呢。從墓園的臺階上去的時候,我感到了寂靜。墓園的大門虛掩著。有人守墓?卻不見人影。我在門口駐足,整個墓園稱得上肅穆,也很開闊。進得門去,兩邊的墻上有烈士的英名。第一個是馬宗漢,辛亥革命烈士。第二個是楊賢江,中共青年運動的領導人、馬克思主義教育理論家,英年早逝。幾位女性的履歷:林堅,女,1924年生于寧波孝聞街,與共產(chǎn)黨員徐言遜結婚,受徐影響參加革命隊伍,后加入共產(chǎn)黨,1944年春被捕,被押往庵東,途經(jīng)長河三塘頭時,向群眾高呼:不做亡國奴!被感動的群眾愈聚愈多,敵人驅之不散,惱羞成怒,向林堅連擊七槍,犧牲時年僅20歲;沈一飛,女,1916年出生,沈師橋人,共產(chǎn)黨員,1941年被捕,敵人用煨紅的鐵絲插入她的指縫和乳房,幾次死去活來,最后被殺害于五洞閘三塘頭,時年25歲;徐英,女,1921年生,觀城團前方人,共產(chǎn)黨員,1947年被捕,受盡酷刑,十個手指甲被一個個拔下,被害于余姚梁弄,時年26歲……此時,我恍然想到了四個字:“主義之花”。她們的容顏是年輕的,甚至帶著稚氣。她們定格在了青春的瞬間。她們將美麗、青春和生命獻給了“主義”。這些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革命烈士??墒?,我卻把他們忘了。我竟記不得他們就長眠在近旁,就在眼前,更記不得他們的初心,記不得他們的主義。我在每一位烈士的墓碑前駐留,默念他們的名字。許多碑上并沒有名字,我也默默向他們致意。請接受一個晚輩深深的歉疚。我來晚了。

回來路上,想到幾句詩。

墓碑,就是界碑。

還有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里寫的:“打開窗子吧!……呼吸一下英雄們的氣息!”

鳴鶴是配得上“風雅”二字的。白湖是風雅的,有清代葉氏族人的“白湖詩社”足矣。民國時因弘一法師的緣故,金仙禪寺一時也成了文人和居士們的向往之地。弘一法師與五磊講寺,說起來可能有些復雜,就不說了。

說說五磊講寺的“近況”吧。20世紀80年代佛寺恢復以來的事情。說這些,就要說到一個人,五磊寺的住持,民間一般稱“當家”和尚的。他還有一個法號,正式場合稱真如法師。當家是80年代寺院恢復時被請上山的。那時他已經(jīng)在山下還俗多年,還生養(yǎng)了兒子。他出家是解放前的事,聽說少時家貧,出家做和尚混口飯吃?!拔母铩睍r寺院受沖擊,和尚當不成了,只好下山,還俗娶妻,參加勞動。改革開放了,落實宗教政策,要新建寺院了,聽當?shù)馗刹空f,當年的和尚阿懷就在山下,是生產(chǎn)隊記工員,人也不錯。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就給阿懷做思想工作,讓他再穿上袈裟,做起了當家。以前上山靠步行,翻山上去要走好多路,費時又不方便,物資都送不上去??h里決定開一條公路,能讓汽車跑上去。在荊棘叢生的山里開出一條大路來,放現(xiàn)在還是個大工程,改革開放初時的領導確實有眼光有魄力。具體的決策過程我不清楚,但集體決策中間一定有一個起決定作用的人。很多人還挺記掛這個人的。后來這個人卷入了一樁水很深的案子,說他受賄多少多少,可老百姓不管,還記著他的好。這個阿懷師父也常記著為寺院做功德的人,包括這位老領導。阿懷師父遇見人,總是一副很和善的樣子,口中念叨最多的是“佛光普照”,“好人好報”,還有“政策好,政策好”。我初見他,時在1999年,他已是古稀之人,給人感覺很健朗,面色很好。是那種經(jīng)過農(nóng)事勞動日曬雨淋后的臉色,但又不似藏地喇嘛的古銅色。是淺棕,很沉實,很勻稱,泛著光??傊呛芙】档哪w色。他滿口當?shù)赝猎?,雙手合十“政策好,政策好”以后不怎么說話,讓小沙彌奉上茶水,就聽你講。當時的上山道路開通多年,但一直是沙石路面。一次上面頭頭上山視察,對我們說,把路修一下怎么樣?我們嘴上說,那當然好,可面有難色,鎮(zhèn)財政拿不出修路的錢呀。“開門”經(jīng)費都不夠,哪有閑錢修上山的路。頭頭說,有困難是吧,上面挑大頭,你們擔子就輕了,但施工主體必須是你們鎮(zhèn)里。既然頭頭這么說了,我們自然無話??尚睦锎_實沒底,只好跟寺院商量。寺院每年的香火錢聽說有幾百萬,既然為寺院修這條路,阿懷師父你總該出點血吧。我第一次上山居然是為了向阿懷師父要錢。他說了幾句開場的好話,竟一直不松口,不說出錢,也不說不出錢。一副你愛修便修,我不急的樣子。為了這個事,去了多次。他每次都是這副不躁不急的樣子。實際他是洞徹了世事的。他每次態(tài)度很好地跟你講“佛光普照”,說到錢就不作聲??墒呛髞淼囊患掠执蟠蟪龊跷业念A料。世紀之交,我們與旅游部門策劃了“迎千禧撞古鐘”的活動,迎來了幾大客車的上海游客??赡芤彩枪沛?zhèn)和古寺迎來的第一批成規(guī)模的外地游客。那夜十點過后,夜幕里的五磊山開始熱鬧起來,幾道光柱沿著五磊山公路盤旋往復,鎮(zhèn)政府唯一的一輛小車開道,大客車車隊浩浩蕩蕩上山。操著上??谝舻哪心信當D滿了五磊寺鐘樓和鼓樓之間的小廣場。撞鐘之前的儀式簡單而又莊重。首先我代表當?shù)卣職g迎辭,據(jù)說標準的普通話讓鐘樓前的上海姑娘們?yōu)橹畠A倒。接著是旅游部門領導致辭。第三項本是最重要最莊嚴的,浙東名剎五磊講寺住持真如法師致辭。也曾想是否要給阿懷師父寫個稿子,又想,阿懷師父做了這么多年的住持,見過場面的,他只要將平時與善男信女見面時說的幾句話連起來說一下,雙手合十以“阿彌陀佛”結尾,就非常精彩。可阿懷師父的表現(xiàn)實在太出乎意料了。他一開口,竟然是“同志們”。臺階下一片愕然……他自小生活在農(nóng)民中間,中途還俗又當了那么長時間的農(nóng)民,而且是那個革命時代的農(nóng)民,政治運動一場接一場,聽慣了的是“同志們”。面對這樣的大場面,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他下意識里或者把它當作曬谷場上的社員大會了。他或許是害怕這種場面的。運動時期,做過和尚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或許也被揪住不放,當做批斗的對象。如此開會的場合,他是有點怵的,緊張的。他不會說話了。下面的話更讓人吃驚?!澳銈儭檫h路來,我們——沒啥好招待,實在交代不過……”聽到這里,下面的笑聲更響了,我也笑了。我那時才知道“肚腸笑斷”是怎么回事。面對眾人,我臉上不好笑出來,仍是一臉莊嚴。笑看來總要有個去處,面孔肌肉控制住了,卻傳導給另外部位的肌肉了。這在我還是第一次,我竟然聽見自己肚子里的笑聲了,腸子在動,“骨碌”聲分明。我后來在一次接待外地林業(yè)參觀團的場合,聽另一位老者說出了同樣的歡迎詞,那時我知道,這是一個地方農(nóng)民的“常規(guī)”客套語,僅是謙辭,并無具體意義。阿懷師父終究是一個淳樸老實的農(nóng)民。離開鳴鶴十多年了,以后見到阿懷師父的機會越來越少。前幾年聽聞他已不太認識人了。

年前某日,在友人微信得悉,阿懷師父走了,按佛家的話,圓寂,生西了。世壽九十三歲。阿懷師父的遺體在寧波天童寺火化后,歸葬五磊山。至于有無舍利子,說法不一,我也不便打探。沒能送阿懷師父最后一程,是一件憾事。下次上五磊山,我要去望望他。

大馮回鄉(xiāng)隨記

醒來,一直有一張臉在眼前晃動。眼袋很大,比眼睛還大,重重地向下垂著?;ò最^發(fā)有點長,不講究,風一吹就凌亂起來,隨性地披在頭上。偶爾會用手指捋一下頭發(fā),這讓他看起來很有范。他就是馮驥才。家鄉(xiāng)人喜歡叫他大馮。

這次他的到來,我是滿心期待的。終于來了。那次去對岸的海寧拜會,好像是年前的一天,聽說他要在海寧出席“山花獎”頒獎會,連夜買了他新出的小說集《俗世奇人·貳》,期望見他時談談對于他的小說的感想,順便請他簽個名。他到的時候,滿街的燈彩都亮了,我們在他要考察的點上候著。在燈展的牌樓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了,我們迎上去,他與我們一一握手。他的手柔軟溫熱。但他是否知道我們是從“慈溪”特地趕過去的,我不清楚。海寧當?shù)氐念I導陪他看燈彩,看皮影戲,包括手機在內的各種鏡頭忽閃著對著他,我們提著重重的書袋,手指也發(fā)麻了,跟在他高大背影的后面。等他用了晚餐,我們想去他房間拜訪的時候,他旁邊的人告知,太晚了,馮老該休息了。旅途勞頓,70多歲了,身邊人準是顧及他累了。

這次好了,他來慈溪了。

在慈溪第一次與他交談,是在市領導出面宴請的席上。趕到酒店時,他已經(jīng)到了,市長正和他坐在一起。一大幫人坐了兩桌,我被安排在第二桌。雖然不在同一桌,也算是同一間屋子了,聽得見他說話的聲音。市長喊我的名字。是先生問起當?shù)匚膶W的情況。我走過去,遞上名片。我說,您與我父親同齡。您屬馬,我也屬馬。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微笑。記得好多年前家鄉(xiāng)文聯(lián)出過一個集子,書名就是他給題的,《鄉(xiāng)魂》,里面有他的一篇文章,也叫《鄉(xiāng)魂》。他點頭,坐一旁的夫人也知道此事,也點頭。我說家鄉(xiāng)人的文學熱情很高。很喜歡您的作品,有很多您的鐵桿粉絲,今晚(其實是明晚,我當時因事多記錯了)在陳之佛藝術館有一個文學沙龍,賞讀您新出的小說集《俗世奇人·貳》。他顯然很感興趣,先是“哦”了一聲,有點小驚訝,然后表示時間允許的話,他要去看看。我與他聊得很投緣,我擔心冷落了一旁的領導,想到明天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有時間聊的,便回到自己的座位。聽到他說話的聲音,說是這個名字好,文藝創(chuàng)作就要講方向。他是在說我的名字。晚飯后,安排嘉賓觀看極有特色的青瓷甌樂演奏,他和夫人坐在最前排,我在后面。我只看見他的背影,還有有些凌亂的頭發(fā)。

第一天就這么匆匆見了一面。晚上我們還在為第二天的事情忙碌,大概九點多,聽酒店經(jīng)理說,馮先生房間點了粥,好像說先生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們立刻緊張起來。會務組有值班醫(yī)生,連忙上門。量了體溫,有點燒。他從天津出來好多天了,先是慈城祖居博物館開館,邀請一些朋友聚了聚,鋼琴家劉詩昆、曲藝家姜昆都來了,熱鬧了一番。后來去普陀山拜觀世音,去新昌看古村落。普陀那天,又是風又是雨,有些著涼了。老人家累了,畢竟74歲了。本來慈溪活動結束,還要去紹興。先把這個給取消了。我心里說,別把明天的活動都取消了吧。我心里直打鼓。

第二天上午,我在早餐廳取菜,熱情的招呼聲讓我溫暖了好一陣,是北師大的萬教授,幾個月前先行到慈溪考察了一番,其間有很多愉快的插曲,最“經(jīng)典”的便是萬教授說的“耐看”。這次論壇陣容堪稱強大,開幕式主持人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駐會副主席羅楊,他父親羅哲文是著名古建筑學家,長城保護和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倡導者。上午的重頭戲是馮驥才先生的主旨演講。主持人富有激情的引子過后,海拔1米94的高大身影出現(xiàn)在臺上。幸好沒讓他站著講。他太高了,站著講,他累,下面看的人也累。他的開場白是談鄉(xiāng)情。他說,主持人的話觸動了自己的感情。這些天一直處在感情的漩渦出不來。從小,祖父和父親讓我填籍貫,填的都是“浙江慈溪”。有一次余秋雨跟我說,咱倆是老鄉(xiāng),就隔了一座山。我笑說,我在山南,你在山北,你一唱山歌我就聽到了。是啊,鄉(xiāng)情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情。“慈溪”兩字或許早已深印在他的心里。只是沒有找到太合適的方式。今天,他來了,他以自己的方式向故鄉(xiāng)致意。他侃侃而談,從古村落何去何從,從2006年西塘論壇,談到知識分子的逆向思維和前瞻性,15分鐘后,他脫掉了西裝。在藍底的大背景襯托下,著白襯衣的他臉色紅潤,臺下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知道他正病著,他昨晚發(fā)燒了。他說半年去了兩次河姆渡,河姆渡是村落的祖爺爺,7000歲了。他說,村落保護,當?shù)乩习傩盏挠X悟最重要,得把自己的村落當回事。他左手上戴著手表,還有一串手珠。他說,自己看古村落與別人不太一樣,還喜歡看細節(jié)。作家的眼光。他說,現(xiàn)在傳統(tǒng)村落保護,要破解兩大難題,一是空巢化,二是旅游化。要留住原住民,保持村民生活的風貌,得改善居住條件,排水,衛(wèi)生間,經(jīng)濟來源,都是大問題??梢月糜?,但不是為了旅游。特別要反對粗鄙化旅游,蝗蟲掃蕩式旅游。他的語調始終是平易的,溫潤的,有時側著頭,輔以適當?shù)氖謩?。馮式微笑,連眼睛都在笑,讓人感到熨帖,覺得在理,不憤激,但很有力量,有憂患,卻始終懷著善意。他說,一次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一位代表握手,感謝他的支持。那位西方人卻說,不要感謝我,你們的古村最終要靠你們自己珍惜,自己不愛惜,什么都沒用。他說這句話刺痛了他。他又回到了這句話:村民的自覺是第一位的。一個多小時的演講并不覺得長,當他說到“拋磚引玉”的時候,我知道他在收尾了。一兩句話后,就收住了,隨即收拾桌上的資料,起身告辭了。我忘了他昨晚發(fā)燒的事情,可能他自己也忘了。

可畢竟還是燒著。本來安排的記者見面會取消了。我想知道的是,下午鳴鶴古鎮(zhèn)和天元古玩街的考察是否能如期,晚上陳之佛藝術館的相聚是否如約?等來的消息說,還未定。身邊的人希望他靜養(yǎng),而他自己還是想著能如期如約。中午吃飯時候,明確的消息是,下午的考察他不能參加了。晚上的活動是否照常,還沒定。

下午我們陪著幾位嘉賓看古鎮(zhèn),看天元古玩街。鳴鶴古鎮(zhèn)是此次論壇考察重點,如果大馮能到古鎮(zhèn)現(xiàn)場,對于鳴鶴是一個很大的鼓舞?!疤煸磐娼帧蔽鍌€字是他親筆題的,由他親自揭幕最好不過了??墒巧眢w更要緊。中國文聯(lián)的幾位領導都很體諒他,代他做了這些事情,不至于讓基層的干部群眾過于失望。我心里還在為晚上的事情糾結著。藝術館為適應晚上的環(huán)境,特意對燈光系統(tǒng)做了調整,新裝了一些燈,顯得明朗些。那些鐵桿粉絲,我一直不忍心明白告知,總希望他們與心中的偶像見一面,說上幾句話,在他們帶著的書上讓簽個名。每次電話響起,總希望聽到:他要參加晚上的文學沙龍。晚飯后,中國民協(xié)幾位副主席在他房間談事,都是老朋友,也好久未見了。我們不忍心打擾他們,不再提起藝術館的事。

第三天一早,送北京嘉賓到寧波機場,返回時已近十點。忽然傳來微信,馮驥才先生下午一點多從寧波坐高鐵回天津,順道走一下鳴鶴古鎮(zhèn)。我連忙讓師傅直接駛到鳴鶴。到達鳴鶴的時候,牌樓下一行人候著。我知道來得正是時候。果然,剛下車與等候的人們寒暄了幾句,一輛中巴駛來了。來了,大馮來了。人們望著車子來的方向,嘴里,心里都念著。他與迎候的人們一一握手。古鎮(zhèn)管委會負責人向他介紹著,他認真聽著,還不時問一些話。沒有電喇叭,沒有小旗子,就這般緩緩地介紹,我想他是喜歡的。這是金仙禪寺,1930年秋天后的三年里,弘一法師多次駐錫于此。說到弘一法師,他一定有感覺,他和他同出生于天津,對于藝術都有著非凡的悟性。他一定是想進去的。我也很想讓他走進去,在弘一法師留下法音的地方,哪有過山門而不入的?但是,時間太過寶貴,在鳴鶴他最多只能逗留一個小時。他往山門望了一眼,擦肩而過。在藥材館,聽介紹說,那些遍布各地名聲顯赫的“同仁堂”“葉種德堂”等等老字號藥行,都曾是鳴鶴人創(chuàng)辦和經(jīng)營的。他似乎在想一個問題,為何從這個小鎮(zhèn)能走出這么多國藥人才?過廊橋,橋腳旁兩個村民正在小店門口用石臼搡年糕。年糕攤對面,是面塑藝人孫文聰?shù)男?。我介紹說,青年藝人孫文聰,大家都叫他“面人孫”。文聰遞上一張名片,又拿出一個面塑作品給他看:小時候讀過您寫的《珍珠鳥》,我照著您寫的,塑了這個,不知像不像,送給您做個紀念。大馮說,比我寫的漂亮。笑著接過了。可是先生好像有一點不安的樣子。他說:我收了你的禮物,我卻沒有東西送你。他看了看在旁的夫人,尋思著該怎么回報送他面塑的手藝人?;剡^頭他對著手藝人說,我們照個相好嗎?“面人孫”大喜過望,一個高大的身影摟著有點靦腆的手藝小伙。那個角度再照一張,把你的作品拍進去?!懊嫒藢O”簡直醉了。拍完照,握著小孫的手,大馮說,回去后我按你名片的地址,給你寄一本書。

在俗稱“廿四間頭”的院子里,大馮摘下墨鏡,細細打量屋子里的每一個細處。要盡快開始修啊,他說。說完,似乎又擔心操之過急的修繕會破壞掉古建原有的風貌,作家的細膩和感性,化作了一段委婉的建議:歐洲人修古建是采取很多不同的方式——意大利人是墻皮絕對不動,越老越好,只要不剝落,剝落了就粘一粘。奧地利人的方式是刷新,每年把墻刷新一次,但建筑還是老的建筑。還有一種比較現(xiàn)代的方式,比如這一面墻,是老墻,刷新了的話,老墻的滄桑感就沒有了,就留出一塊墻面,外面隔一塊玻璃,固定好,然后打上一排字,比如這個墻有200年歷史等。就是把現(xiàn)代與古代對比起來。我曾經(jīng)住過法國一個科學院的房子,它也是老房子,有個天井,已經(jīng)很老舊了,在上面用金屬和玻璃做了一個頂。那個頂不會破壞它的風貌,它就是告訴你,這是現(xiàn)代的,那是古代的。

出銀號客棧,是一處典型的鳴鶴“五馬墻”,央視記者在那兒等候多時。大馮表示愿意講幾句。講之前問了聲:我蹲下一點?又自嘲似的補了一句:我太高了。記者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調好了機位,是根據(jù)您的身高調的。大馮在鏡頭前的談話也是緩緩的,柔柔的,適當?shù)丶又謩?,眼神里透著善意。不記得是誰說的了,善意,是高貴的富有。憂患,冷峻,也可以以一種善意的方式表達。高度,也可以以一種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

白洋湖的水通過一條小渠流向老街河。湖水讓街河的水活了。沿著這流動的水,大馮緩緩走來。短暫的逗留就要結束。雖然短暫,卻也給古鎮(zhèn)帶來了驚喜。盼望中的意外。意外中的緣分。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雖然曲折,最終的緣分還是無法阻隔??粗魉沁吜罆裰律篮碗绮说拿裾约鞍唏g的老墻,大馮與一直在旁介紹的當?shù)刎撠熑苏f:看這邊,是活態(tài)的村落,因為保留著村民生活的風貌。轉過身來,倚著欄桿,對著整修一新的國醫(yī)館外墻,他盡量和緩地說道:一個村落就像一個圖書館里的書一樣,不該全是新的。要有歷史感,要讓村落有生活的感覺。不要太刻意。還是野一些的好吶。

等候的中巴停在小廣場。那里有一群人排著隊在合影。其中一位迎上來,是寧波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周主席。他向大馮介紹說,全寧波村落調查的志愿者在這里集訓,您能不能跟他們合個影?村落立檔調查是大馮倡導的,一定要做好。一群志愿者,簇擁著一個高大的志愿者,在古鎮(zhèn)老屋的背景中定格。

我們送大馮一行去寧波高鐵站。上高鐵前,在一家叫“貼閣碧”的餐館吃點中飯。他選了一個靠外的座位,可以舒展他龐大的身軀。熙熙攘攘中,我一直以為他不會準確地記起我來。可是我錯了。還沒落座,他親切地喊我,而且用了一種令我意外的稱呼,不帶姓地呼我的名字。我輕輕地被擊了一下。他不但記著我的名字,還記著我跟他說的話。他說,我很想?yún)⒓幽銈兊奈膶W沙龍,你那天跟我說了,本來想著晚上有空就去聽聽。可后來忽然身子發(fā)冷了。我問他:抖嗎?因為我自己發(fā)燒,也是發(fā)冷,還抖得厲害。我心說,屬馬的人發(fā)燒都抖嗎?他夫人替他說,抖得厲害著。他說夫人是學工筆畫的,也想去看看陳之佛先生工筆花鳥的真跡。晚飯后看青瓷甌樂演出,那時他身體很不舒服。那時,我就在他的后排坐著,我只看見他的背影,卻不知道他是強打精神的。他說,那時很難受,可是又不好起身走。我比較注意別人的感受。我這人有個毛病,總覺得欠了別人。所以自己活得累。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不覺得他矯情。或許他是在為沒能按既定方案走抱憾,或許還包含著對海寧那一次的歉意。我給他看天元古玩街的照片,那五個字是他的手筆。他看到很高興,連忙說,發(fā)給我。我說,加微信發(fā)。他就把手機給我,說你操作吧,我不太會。我加了他,把照片傳給他。他看到了,立馬遞給夫人看:你看,這個做得怎么樣?用餐的餐館叫“貼閣碧”,是寧波話“貼隔壁”的諧音。他說寧波話有時候聽起來像外語。從寧波方言說到了他的父親、母親。父親去世好多年了,他記著這個年份:1989年。不知他為什么對這個年份特別強調,更不知他父親的去世與這個年份有什么關聯(lián)。只記得他說:“89”多少年了父親離世就多少年了。說到母親,他話更多。他說母親99歲了,仍頭腦清晰,愛管事,愛出主意。以前看過大馮的一個小傳,里面有大馮50歲時與母親的合影。他母親長得清秀。他的外貌多是得了母親的遺傳。他有“女人相”。他的溫和寬厚,應當也多來自母親。但他總時不時透出知識人和作家的冷峻。他再一次講到了知識分子的三個特點。有一次與一位領導人講這個問題。第一,獨立性。領導人點頭。第二,逆向思維。領導人張大嘴表示驚訝。他學領導人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第三,前瞻性,站在現(xiàn)在看歷史,更要站在明天看現(xiàn)在。

看著他隨著人流擠進高鐵站,我的感受很復雜。既有一份內疚,更有一份慶幸。慶幸人群中有這樣一個高出一頭的身影。排隊做行李安檢,排隊檢票。我們止步于檢票口。他伸出大手,與我們握別。他的夫人,一個陪伴他半個世紀的溫婉女人,也伸出溫暖的手。

老家瑣記

老家屋后那條路

我讀著老舍的《月牙兒》。那是一個悲苦的故事。不知怎么的,讀著讀著,我腦子里一直出現(xiàn)我小時候的場景,我生活的那個村子,小山,祠堂,等等。我家后面是一條大路,常有出喪的隊伍走過,敲著破鑼,一隊著白衣服的人,有的還戴著白帽。隊伍一直走到山旁邊,再向后,沿北邊的緩坡上山。這時會有幾聲哭喊從山上飄下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抬頭朝山上望,那里有幾個白衣人影在晃動。

由這條大路,我想到了死去的阿公阿婆(我們那兒對爺爺奶奶的稱呼)。阿公阿婆去世后,也是由這條路送上山的。

阿公去世時,我還很小,大概不到十歲吧。大人們都說:“剛才還好好的,去解了手,回來就沒氣了,真快?!卑⒐莻€少言寡語的老頭,臉瘦瘦的,我父親及幾個伯父的臉似乎都像他。阿公肯定對我說過什么,但我實在記不起他說過什么。阿婆倒給我留下了很清晰的印象,身板硬朗,清清爽爽的一個老太婆。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說話也快人快語。她愛喝酒,喝了酒喜歡罵人。我母親有一段時間很怕她來罵,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發(fā)抖,心驚肉跳的。我記得,她有幾次起黑早到我家門口罵,罵累了還不走。對阿婆,母親以前很怕她、恨她,我卻不怎么恨。我考上師范的時候,她逢人便說:“阿拉孫子考上狀元了?!彼窃谝粋€春節(jié)里去世的,正月初三,上午十點左右。那時我十六七歲,還在讀書。辦完喪事,然后是幾個兄弟分家計。阿公阿婆沒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我記得我家分到了幾只瓦瓫,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鹿角做的飯籃鉤子,妻奶孩子時還敷過它那兒刨下的鹿角粉。

我的阿公阿婆共育有五個男孩一個女孩。我爸是最小的兒子,所以很多人喊他“阿五”。爸的姐姐我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反正沒走動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五個兒子中,別的都沒讀過書。直到我爸十幾歲時,那時剛解放,家里人可能覺得都是“睜眼瞎”不行,于是全家勒緊褲帶,供最小的“阿五”讀書。他上小學時,已十多歲。幸好是個讀書的料,只花了幾年就“跳級”讀完了小學。讀完初中后,還考上了普師——我爸成了本村第一個中專生!這年大概是1959年,或1960年??墒?,他只讀了一年,中專停辦了,國家遇上暫時困難了。他回來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東山頭,讀要交錢的高中。他于是又成了本村第一位高中生。

在我們村,我家是有點特別的。這個村大多數(shù)人家姓翁,其次是馮姓。姓方的就兩戶。據(jù)說我家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阿公的時候遇了火災,逃到這兒投靠親戚來的。可就是這個小姓,后來卻做了這個村的“當家人”。我爸高中畢業(yè)后回村,先是做青年頭頭,領著小青年們到處打籃球,還得過縣農(nóng)民籃球賽的冠軍。幾年后,他做了黨支部書記。后來被抽到公社,成了“國家干部”。我四伯也做過村干部,好像是大隊長,管生產(chǎn)的。四伯和我爸,兩人外貌酷似,且都是瘦高個,繼承了他們父親的基因。但性格截然不同。我父親大度,內斂,不大起高聲;四伯正相反,喉嚨響,火爆性子,人稱“四大炮”、“大好佬”??磥?,我父親從外貌到性格,多承襲了他父親的因子,而四伯的性格差不多是他母親的翻版。

常聽我爸說起他的三哥,我的三伯。我沒見過他,他三十歲不到得病死了。一種現(xiàn)在看來很容易治的病——闌尾炎。發(fā)作了,痛得死去活來,當?shù)氐尼t(yī)院吃不消,往縣城醫(yī)院送。兄弟幾個拉著板車奔縣城,但沒送到醫(yī)院就死了。

以前很少見我爸跟四伯在一起,現(xiàn)在,也許是年紀大了,有閑了,哥倆常在一起。四伯一生與泥土打交道,都七十歲了,還種著大片的梨。來我家常帶一些蔬菜、水果給我們吃。還沒進門,就聽見大嗓門:“弄捻不值銅鈿的東西給儂勒七七。”讓我們怪不好意思的。

走不出母親的目光

母親已睡下了。夜很靜。對著鏡子,我看見自己滿臉的疲憊。

我忽然想起,從前,這種時候,總是母親最后睡的。我們都躺下了,還會聽到母親輕手輕腳收拾的聲音。都安頓好了,房間的燈才熄了。第二天,我們還流著哈喇子揪著好夢尾巴的時候,她早燒好早飯等我們起床了。

今天晚飯的時候,父親來電話說,母親腹痛難忍,要我開車接她到縣城的醫(yī)院來??隙ㄊ峭吹貌惠p了。果然,已是第四天了,今天下午起痛得實在熬不住了。

在醫(yī)院等待問診的漫長時間里,我真真切切感到母親老了。我眼里曾經(jīng)那么強勢的母親,此刻那么弱小。母親滿頭的白發(fā),干枯,還有些亂。再看父親,也是滿頭的白發(fā),有點自然卷。我的頭發(fā)像父親,也自然卷。但相貌、脾性,更多是隨了母親。

母親的勤快和勞碌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父親兄弟多,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家里遭了場大火,房屋成了一片廢墟,祖父母拖兒帶女投靠了親眷,所以父親兄弟幾個結婚時差不多都是“光人”一個。我見證了父母含辛茹苦、精打細算攢一份家業(yè)的全過程,經(jīng)歷了我家一間小房子格局的多次變化,那是怎樣的年代,怎樣的苦,只有親歷過的人才會有那樣銘心刻骨的感受。及至1986年,父母親總算在鄰村購地基造了真正的二層樓房,為兒子結婚準備了新房。造房子是家里的大事。尤其是母親,她是特別會“擔心事”的人,新樓房造好了,她也明顯瘦了。這幾十年來,母親一直很辛苦。她代過課,在塑料廠扳過壓機,去陶瓷廠打過零工。后來因為父親的關系被照顧進了一家令人羨慕的公家單位,但因為看不慣別人的揮霍而回了家。那時我和弟弟也都已工作,家里吃穿是不愁的,但母親不甘在家享清福,就開了家百雜店,天天騎了輛自行車獨自去鎮(zhèn)子里進貨。

父母親只生養(yǎng)了我和弟弟兩個男孩。我們小時候,父親一直在忙公家的事,越是刮臺風的日子越不能見到他。父親基本不管我們,這也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他很隨和。母親則不同,責己嚴,對人也嚴。我們兄弟倆就是在母親的嚴格管教下長大的。我們被認為是村莊里最乖的孩子,讀書好,有空就幫媽媽做事。弟弟有時還會有一些頑皮,但也很聽話,在夜色中玩“抓強盜”的他只要一聽到母親喊他的聲音,他一定在第一時間趕到家門口。有時他氣喘吁吁跑來問,媽叫我了嗎?其實這回媽沒喊他,是他心里害怕,所以耳邊時時有媽的聲音響起。

在我們兄弟心里,母親就是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討得母親的意見,才可行事。自然,出了事情,首先想到的也是母親。我的右手中指有個創(chuàng)傷,那是八九歲時留下的,一天放學回家,看到河漕底泊著一條機船,就跳上船看機器。抽水機像是在保養(yǎng),只剩下機泵。機泵是怎么把水源源不斷地從河里抽上來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走近機泵。泵里還有水,這些混濁的水把一個秘密遮蔽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想知道的秘密被湮沒在水下。于是,我伸手去摸水下的機器。正當我全神貫注探尋的時候,我的手突然被水下的東西狠狠絞了一下。等我拿出那只手,見到的是鮮血淋漓。一個大男孩站在一旁,瞪著還在轉動的卸下了傳動皮帶的鐵輪子。疼是第一直覺,沒人告訴我該怎么辦。我拼命往一個方向跑,那里是我母親三班倒的工廠,那里有我的母親。我想都沒想,就直奔那個地方,左手握著右手被絞的手指頭,一刻都不停歇地跑。跑到了,母親嚇得臉煞白,邊罵邊心疼地流淚。到醫(yī)院,這個手指頭縫了八針。指甲從中間斷裂,至今長出來的指甲還是裂開的,恐怕到死都是這個樣子了。但這個創(chuàng)傷留給我的最深的記憶,除了疼痛,就是向著母親的方向奔跑的腳步了。我現(xiàn)在仍清楚地記得我的腳步穿過了幾條石板路,跨過了一座石橋,最后飛奔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有幾次,我還在夢中見到過自己飛奔的腳步。母親,方向。童年的弟弟和我,對母親的依賴和信任是與生俱來的,埋藏在血緣之中,或者埋藏在血緣決定的規(guī)則之中。母親,像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著我們的方向。

當個人意識漸漸覺醒,屬于自我的判斷讓我有了獨立的思考。有一段時間,我常常覺得母親想的做的并不對,而她卻總要把她的意志強加于我。師范畢業(yè)那年,我們幾個男生相約騎自行車赴外地旅游,記得是去紹興。我們精心做了籌劃,設計了線路,不會騎自行車的章同學還痛下決心學了車。一切都安排停當了,就要出發(fā)了,根本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母親居然不同意我出行。我的同學都到我家做我母親的思想工作,都無濟于事。我簡直丟盡了臉面。我在師范里是個學生干部,現(xiàn)在畢業(yè)了,就要參加工作了,幾個同學相約遠游,卻因為媽媽不同意而不能成行,這……這算什么呢?后來,同學們面面相覷,丟下我踏上了旅途。我現(xiàn)在想來還是有些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固執(zhí)己見不讓我與同學一道前行,而且父親也并沒有幫我說話。也許,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習慣了由母親做主,聽從,成為了慣例,在強大的慣勢下,這種聽從甚至是無條件的。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對我與母親關系的影響,到今天,我和母親可能都沒有充分估計到。這件事后不久,我面臨分配。我一心想著要沖出去,離家遠點。我沒想什么環(huán)境、前途之類,唯一的想法就是離母親的管束遠點,再遠點。天遂人愿,我與母親的空間距離超出了16公里,這在當時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正好可以擺脫母親對我的約束。我在縣城里如魚得水。開始,我每星期回家一趟。后來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母親沒有女兒,這不能不說是她人生的一大遺憾。于是她很想留一個兒子在身邊。但我弟弟招工到了更遠的海港。我呢,努力地要遠離母親。兒時奔向母親的腳步如今只想逃離。這是母親的悲哀,還是兒子的悲哀?

母親很希望孩子回家。即使不能回家的時候,收到孩子的信件,一遍遍地讀信,大概也是一份安慰。我讀師范時,因為遠在外縣的山區(qū),只有寒暑假回家,平時隔一兩個月寄封信回家。那時,每個月有18元5毛的人民助學金,除了買米、買菜,我舍不得隨便花一分錢,每月攢起5元錢,兩個月湊齊10元寄回家里。我可以想見,母親收到這樣的匯款,是何等的溫暖與幸福。可是母親很少得到這樣的幸福。參加工作以后,因為不遠,我不再寫信回家;因為又不太近,我回家的次數(shù)也不多,而且越來越少。這是兒子的不是,還是……

有時候,當我回憶往事的時候會有一絲恍惚,這是那次夭折的遠行留下的長久的后遺癥,還是生命中固然存在的自由意識的抬頭?我不敢深究,這個問題似乎過于沉重。

女兒出生后,因為我和妻是“雙職工”,沒有時間管女兒,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母親身上。五十多歲的她,關了小店,開始了一段溫和而緩慢的歲月。做祖母的她,不再像對待小時候的我們那樣嚴格,而是特別的寬和。祖孫倆感情特別好。每次接女兒回城,母親都會很難過,眼睛紅紅的,淚水直打轉。我們說,過幾天會來的,她又笑了,難為情的樣子。

時間是一條不可逆轉的河流不斷地往前流著,它漸漸地不動聲色地改變著一些事情,比如一輪月的圓虧,一朵花的凋謝,一個人的衰老。忽然有一天,我發(fā)覺母親完全不再強勢。她本來就不強壯的身體更弱了。她不再指揮我。她變得沒有了主意。幾天聽不到我的聲音,她總很記掛。我每次出差,她一定要我每天給她說我的行程,這樣她才心安。也許,改變母親的不僅是時光,還有愛。也許這份愛一直都在那里,它在不同的時期以不同的面貌提醒我們一些根源性的事實:每一個兒子都活在母親的愛中,他注定逃脫不了由這份愛衍生的幸福、安慰、疼痛、苦惱、叛逆……和責任。我是一棵努力向上生長的樹,但再高的樹,根也在土地里。有那么些年,我自以為沖出了16公里以外,沖出了母親的包圍,其實,我永遠也走不出母親的目光。

今晚,夜很安詳。母親睡了,就睡在我的隔壁。那么近,就像小時候我臥在她的身邊。此刻,她再也不用像多年前那樣輾轉不眠打算著第二天的活計,她睡在兒子的隔壁,在病痛的打擊下軟弱地躺下了。我成功地逃離了若干年,此刻我們依然如此接近,母親以另一種姿態(tài)回歸到我的生活。我從沒想到要強的母親會變得這么老弱,需要兒子用堅定的臂膀去攙扶。燈光下,我點燃一支煙,若有若無的煙霧使我顯得憂郁而成熟。我成熟了,母親老了。然后,我也將老去,成為一個慈祥柔弱的老人,隨著母親的方向順流而下。

請車神

每年這個時候,姆媽都要幫我請車神。

請車神,跟我印象中的請別的神,差不多的。車前放一張桌子(沒有椅子的),上面擺了些菜蔬。香干、油炸豆腐,是家常的;香菇、紅棗,黃豆芽墊底,上面一株剝了殼的冬筍,露著嫩嫩的筍尖,大概算是山珍了;還有兩樣水果,梨頭、橘子。最有象征意義的是蘋果。這可能是跟請別的神不一樣的地方。我的印象里,供品包括蘋果都是放在碗或盤子里的。姆媽說,請車神時,蘋果要四個,放在供桌的四角,還得放平了,寄寓著“平平安安”的意思。

五年前,剛買了車,姆媽圍著車左看右看;又朝著我左看右看。她是不相信我會有自己的車,更不相信我會開車。所以,每次我出門,她都要看著我倒車,又看著我的車上了橋,還讓我到了一定打個電話。有時要是忘打了,她坐立不安,一會兒打電話過來問了才放心。那年快過年的時候,她要我把車洗干凈,開到老家里,她要給我請車神。我一開始怕自己聽錯了。她說,人家都在請的,一定要來。那可是關系一年到頭平安的事情。我一想,不請可能過不了關,姆媽的脾氣還不知道嗎?就算一年一度的安全教育吧!也是這樣的大冷天。車子在門口,堵了村子進出要道。風很猛,連蠟燭都點不著。媽說,讓你早點來,你又是這么晚。早上沒風。過了9點,風自然就大了。以前,當過大隊支書的老爸是不摻和這類事情的。我小時候,過年請灶君菩薩了,老爸就不知到什么地里溜跶去了,一直等我們把桌椅還原了,供品也吃了,他才轉回家來?,F(xiàn)在他可是媽的好幫手了。車神是新生事物。別的神都有專門的畫像,車神暫時還沒有。于是,媽就讓爸用毛筆在一張印有財神像的黃紙頭上寫上“車神”二字。畫像兩旁隱隱約約的字是:“黃金日日進,白銀月月漲?!闭f不定,車神和財神是一體的。過去,財神只管人間“招財進寶”一類的事情,現(xiàn)在也與時俱進,拓寬服務領域了,把安全也管起來了。

今年,姆媽老早準備了給車神的“錢”,給我預約了時間。本來是去老家的,這回接他們過來,然后陪他們坐坐,走走。車子后備箱里擺滿了供品。火柴也帶來了。車停在小區(qū),搬了桌子來。點上兩支蠟燭三支香,算是和車神接通了。小酒盞擺了兩排。姆媽說是“三茶六酒”。我來斟酒吧。卻不見酒壺。媽并不抬頭,說,開車可以喝酒嗎?我一想,太對了!車神菩薩,對不起了,交警叔叔說的,“酒后不開車,開車不喝酒”,得罪了,大冷天也只好給你喝冬瓜茶了!

村里人的綽號

每次回老家,遇見的幾乎都是老人,也常聽到哪位老人不在了的訊息。某天,媽媽告訴我,村里的“老頑固”伯伯過世了。我一聽就知道,是說我老家長排樓屋的良聰伯去世了,“老頑固”是村里人給他取的綽號,都叫了幾十年了。

過去我們村里人相互間喜歡叫綽號。他們取出來的綽號五花八門,鮮活生動,且在村里流行度極高,以致人們有時只記得某人的“雅號”而忘了他的真名。

綽號往往是集體生活中的集體智慧的結晶。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為單位組織生產(chǎn)勞動,勞動之余集體文體活動也多。那時村里有業(yè)余演出隊,我家后面大長樓屋的良聰伯演過一個“老頑固”的落后分子角色,演得很不錯,大家印象很深,戲演完了,大家便叫他“老頑固”。慢慢地,“老頑固”成了他的號,村里老老小小都知道“老頑固”就是他。一直叫到現(xiàn)在,他故去后恐怕還得這么叫他。一說到“老頑固”,一個身穿黑色仿綢衫、頭戴黑色禮帽的老人形象就活脫脫地出現(xiàn)在眼前來。

“草鞋襪”是大伙兒給一個打籃球時穿草鞋襪的人取的外號。那時窮,買不起球鞋,上村里的燈光球場打籃球都著草鞋。而這位我的同姓叔輩,長得一表人才,俊朗清爽,頗得姑娘芳心。行事也有板有眼,穿著挺講究,每次出場必穿草鞋襪。年長點的人都知道,草鞋襪是長筒襪,一直到膝蓋下。別的隊員一律光腳著草鞋,獨有一人還穿了雙草鞋襪,那多吸引人啊,尤其吸引那些長頭發(fā)姑娘的眼球。那時這種打扮,比現(xiàn)如今摩登女郎蹬一雙靴子,不知要搶眼多少倍呢!于是,“草鞋襪”的雅號就這樣一直流傳下來了。

村里人取綽號的創(chuàng)造力,實在讓我們做晚輩的望塵莫及。有的抓住某人性格特點,再加上其排行,叫起來生動鮮明。我的四伯有幸被叫做“四大炮”,就是因為他排行老四,年輕時的火爆性子有點小名氣——其實則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直爽?!翱斓栋⑷笨赡芤彩遣畈欢嗟脑?,排行老三,在伙伴當中嘴巴比較快一點。也有取某人名字中的一個字的,如有叫“祥戇大”的,“祥”是名字最后一個字,因其人敢仗義執(zhí)言,只是用語比較粗俗,常以罵人的話作為句中標點,以示停頓,且聲如洪鐘,就落得個“祥戇大”這不太雅的號了。

有的綽號,沒有點想象力,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的。如我一個同學的父親被冠以“夜開花”的美名,大概是因為其小時候不怕落夜,到晚上反倒比白天活絡,現(xiàn)在雖然年紀大了,五六十歲了,但依稀還有那活絡的影子。這個帶點詩意的號就一直伴著他,都幾十年了。我在想,要是改叫他“夜貓子”,那可就差遠了,差距不是一個兩個級別了。這種創(chuàng)造力還體現(xiàn)在給同樣名字的人取不同的號上。村里叫阿明的有好幾個,村里人把曾在雪地里仰天摔了個大跤的叫做“向天阿明”,而那個走路時微斜著腦袋的稱作“歪頭阿明”,既有趣又把同名的人給區(qū)別開來了。

村里許多人,我們只知道他的外號,卻不知他到底姓什么。小時候,有個老人,人們都叫他“黃鱔阿康”,為什么這么叫他,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但大家都這么叫他。一說起這位黃鱔阿康老伯,眼前就出現(xiàn)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矮矮的老人,背略駝,緩緩地向我走來。那時我還小,不到十歲吧,剛從山邊小店買了鹽、醬油回來。老人見我手里捧著鹽罐醬油瓶,就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漏了、漏了,不信?翻過來看看。”我知道他開玩笑,但還是低下頭去看了,只是沒把鹽罐醬油瓶翻過來。他見我上當了,就極滿足地笑了。他有時還會停下來低頭認真地問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飯吃過了嗎?”小孩說吃過了,他又極認真地囑咐那小孩,不要忘了給下面的小蟲蟲喂飯米粒,不喂它,它長不大的。聽得那小孩直張著嘴看他。

我到現(xiàn)在還納悶,男人們幾乎個個享有綽號,卻很少有給女人取外號的。在記憶的庫存里仔細翻撿,始終找不出來,最多與自家的男人一起享用綽號,比如那位“快刀阿三”的老婆就被稱作“快刀阿三老濃”。唯一一個有點像綽號,是對當時生產(chǎn)隊婦女隊長的稱呼。字寫不出,發(fā)音像后鼻音,更像大戶人家早上開門時大木門發(fā)出的響聲。婦女隊長身材高大,行事干脆利落,說話嗓門也不小,很適合做頭頭。她兩個兒子常跟我們一起玩,玩著玩著生氣了,吵嘴了,我們幾個就做著開門關門的動作,并配上開門關門的響聲,惹得那兩兄弟咬牙切齒直蹬腳。

村里人自有村里人的快樂方式,想起來還挺懷念的。

過年

年三十帶著老婆孩子往老家過年。

年夜飯,結婚后年年在老家和父母在一起。結婚前也是。這樣看來,我是個生活穩(wěn)定的人,也可以說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幸福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是一種幸福。

母親年前身體不太好,打了幾天吊針,才精神些。吟兒提議要和阿婆阿爺打牌,妻陪戰(zhàn),四人圍坐茶幾,我一旁觀戰(zhàn)。畢竟有輸贏,時不時有些小緊張,時不時會發(fā)出驚叫聲,惋嘆聲,歡笑聲。吟兒的聲音最亮,母親也發(fā)出難得的笑聲,笑得身子顫動,不知道母親多久沒這么笑了。我拍下了父親母親大笑的照片。總有一天,我只能看這些照片回憶父母了。

現(xiàn)在過年,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少了準備過年的過程,就少了一種氣氛。小時候,這幾天是最忙的。年三十,正忙著裹團子、炒瓜子花生呢?;叵胄r候過年,自己是融入其中的,年味是自己一點一點攢的。

小時候的年,放寒假可算是一個前奏。背回坐了一學期的板凳,拿了成績報告單,定還有一張兩張獎狀,當然也會有獎品,幾支鉛筆和幾個練習本。貼獎狀紙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有時是漿糊粘的,多數(shù)時候用飯米碎粘。那時家家都窮,沒啥好物顯擺,貼獎狀可算一件顯擺的事。幾年累積下來,我家腰門那面蘆柴和報紙糊的墻上,貼滿了獎狀紙,比年畫還漂亮,紅通通的,那是一家人的面子。

臘月廿三開始就要送灶、做忌日、撣塵了。送灶、做忌日,我和弟弟只是打打下手,幫媽搬搬凳子和供品。有不少禁忌,做忌日點香后不能碰凳子,大概是怕驚了先人。倒酒三巡后,母親先拜,跪在一個墊子上,一邊拜一邊輕輕說話,說的每次差不多,祈望祖宗保佑,兩個兒子聽話、好好讀書。接下來我和弟弟拜,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另一個世界,也許祖宗大人真坐在凳子上看著我們,只是我們看不見。臨了,也納悶,這不是一點沒動嗎?不過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感。撣塵則是我和弟弟必須完成的寒假作業(yè)。因為有了這個作業(yè),我對過年的期盼里夾雜了一份抗拒。我想,誰規(guī)定一定要撣塵的,不撣塵就不能過年嗎?誰誰家不撣塵不也照樣過年嗎?村里有一戶人家,住在被沒收的地主家的房子里,家里從來不打掃,幾個孩子的衣服油亮油亮。他們不也過年么?誰規(guī)定過年一定要撣塵?“媽規(guī)定的?!钡艿芑卮鹆宋业膯栴}。是的,媽規(guī)定的。媽的話就是法律。我們戴上破草帽,蚊帳竹竿綁上棉布,把家里家外的塵垢蛛網(wǎng)都蕩滌干凈。最讓人心煩的是洗刷“界櫥”,就是廚房里的柜子,一般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盛放“下飯”的,肉、魚難得吃到,多的是腌制的東西,腌菜,腌冬瓜,最多的是腌制的“彎頭菜”,學名“雪里蕻”的。快過年了會有油炸豆腐煮肉,那是絕對的美味了。“界櫥”下半部是放碗碟的。那時的“界櫥”,上半部四扇門是有鏤空的花紋圖案的,最易積灰塵,下半部是四扇移動的格子門,格子非常小,也是灰塵喜歡待的地方。要把四扇花門的圖案洗干凈,本已考驗耐心了,還要將格子門的一個個格子弄干凈,最磨人了。每一個格子僅容得下食指指頭進出,食指指頭都必須一一光顧到,否則等水干了一看,哪一格還有灰塵,一目了然。就這樣,少年對于過年的熱情逐漸被井邊的冷風吹去了大半。

我的過年的熱情,又被隨后幾天火紅的灶火燃得旺旺的了??爝^年的幾天,媽媽廠里放假了,忙著洗被褥、謝年,爸爸的任務是殺雞。而炒瓜子、花生、胖豆,一般放在晚上。我的任務是燒火,弟弟幫我扦風箱。那時用的是老虎灶,兩個灶火洞上安倆鐵鍋,中間擠一個鐵湯罐(借倆灶火熱量溫水)。燒的柴最好燒的是棉花稈,很珍貴,極少用。塘柴也不錯,就是六塘七塘野生的蘆葦稈。最次的是稻草,不禁燒,有時還一蓬火弄得滿臉黑。偶爾也會劈木頭來燒,最省力了,幾根小木條搭成個架子,不拉風箱,火也不會熄。這時,你聽著柴火蓽撥作響,看著火苗歡快地跳躍,臉被映得紅紅的,心也暖洋洋的。

過年最忙的是媽媽,爸爸因為在公社里上班,每天都要到晚飯前才推著自行車進家門。不過有些事是一定要爸爸做的。比如搭老白酒。我??磩e人家過年前搭老白酒,直到我十歲左右的某一年,我家里也自釀老白酒了。老白酒是米釀的酒,與紹興黃酒是同類的,只是少了最后加色素這一工序。我總覺得要讓米變成酒,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爸爸居然也能做這樣的事,讓我對爸爸心生崇拜感。因為是個大工程,我們全家動員,燒了滿滿幾鍋米飯,晾在幾個竹牑上。幾只大缸,都用厚厚的草席子圍著,敞著大口,占據(jù)了我家前半間大部分空間。將煮熟的米飯放在這些大缸里,貼著缸壁壓實,中間留出碗口大的空,然后蓋上蓋,鋪上棉被。這一層棉被更增加了一個十歲少年的好奇心。父親像個有經(jīng)驗的釀酒師,每天要俯下身子貼著缸聽聲音,米在發(fā)酵呢。我也聽,卻聽不到聲音。我弄不明白,米究竟是怎么變成酒的。爸爸好像也說不清,只是說,放“藥”很要緊。這是一種白色粉末狀的東西,買來時是一個個圓球,碾成了粉和在米飯里。好像說放得多,到時酒勁便足一些。那些等待開酒缸的日子里,家里彌漫著一種香味。是糧食在“作”的氣味,是米飯慢慢成為酒的氣味。聞著這種香味,有時看弟弟臉紅撲撲的,很陶醉的樣子,他日后的好酒量不知是否從那時培養(yǎng)的。開缸時間的把握很關鍵,爸爸似乎請了有經(jīng)驗的鄰居來把關。自釀的米酒,比買來的黃酒好喝,“進口”有點甜,其實酒勁比黃酒大,老人們叫它“后發(fā)功”?,F(xiàn)在推想,那一年弟弟肯定喝了不少自釀米酒,爸爸更不用說了,放開肚皮喝吧。在喝酒上,弟弟隨父親,酒量好。我隨母親,不能多喝,一喝便上臉。家里有一屋子自釀的米酒,這年過得多帶勁!

心暖,一半是因有好吃的,另一半呢?說不太好。應該屬于精神層面吧??梢宰哂H戚?可以穿新衣?這還是物質的居多。純粹精神的,現(xiàn)在想來,是一種難得的“自由”。越接近過年,母親的話語越委婉,越溫和。平時不可越雷池的事情,這幾日里寬松了。即使做錯了什么,這幾日里也不會受斥責。記得外婆說過,大過年的,說那樣的話,是犯忌的。年夜飯更是一年到頭最“自由”的一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雞肉,平時絕對吃不到的,可以吃好幾塊呢。蛋湯,可以連著舀上兩調羹。還有肉圓,蛋餃。母親還拿出絕活,調制出幾碗糊和羹,是母親老家泗門的特色菜,成系列的,有雞胗糊,帶魚羹,最后是有蜜棗金桔的甜羹。一年到頭,似乎便是為了吃這一頓。吃著吃著,媽媽會讓我和弟弟將家里的燈全開亮。這時候,也是家里最亮堂堂的時刻。還有個講究,年夜飯每個菜都要剩一點,意為“年年有余”。那一頓米飯會燒得特別多,余下的也特別多,來年不愁吃的。最有意思的是,每年除夕睡覺前,母親給家人一人一個火柴盒,把剝好的瓜子花生米放在盒子里,塞在枕頭下,還一再囑咐,明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盒子吃。而正月初一,不能掃地,不能倒垃圾,說是“藏財”。老輩人傳下來的習俗里,總含著某種對于生活的期盼……

微信很忙。大過年的,發(fā)個喜慶的微信吧,但周圍似乎年味并不濃,似乎覺得沒啥好拍。年前去過濰坊,發(fā)一些存著的照片吧。濰坊高密的撲灰年畫、剪紙、泥塑,夠喜慶,夠年味。咱這兒,難不成真找不到年味了?去外面轉一圈吧。屋后是一條通海的河,叫翁家浦。河對岸一間平屋,不顯眼,門兩邊的春聯(lián)倒十分搶眼,橫批“吉祥如意”。門口一老者在曬日頭,旁有一小孩,一大人,還有小狗。屋前有一些用塑料、泡沫塑料、陶等各種材料做的容器,種著蔥類的小植物。年夜飯還早,正好在多日不見的日頭底下曬曬。我按下手機快門。走過幾間門面,兩層樓房,鐵柵門,瓷磚貼的墻門頭,墻門上的春聯(lián)寫著“富貴平安”,墻門頂上有兩盆貌似盆景的蔥。道地里一個大人嗑著瓜子,兩小孩坐在門前臺階上,一個像在打電話,一個低頭玩著手機。接著便來到一座被叫做廟橋的石橋前,石橋旁有幾爿小店,其中一店門口火紅火紅,疊滿了爆竹、焰火,還不時有小孩進進出出,懷揣著積攢了一年的激動和興奮。再往前是開闊的莊稼地了,一條小河圍著這片地。一位母親,領著兩個小女孩,走在田埂上。田里種著大豆,一片綠色,遠一點也是綠色,中間一片枯黃的草。小女孩的衣服是梅紅的,在綠黃相間里跳躍,把一幅初春田野的畫給點活了。母親走在最前面,身子前傾,大步流星,領著孩子們走向春天里。

轉了一圈,拍了不少照片。末了,在離我家不過幾十米的地方,看到一間簡易的小平房,灰泥還是新的,屋頂是簡易的石棉瓦,石棉瓦上一個簡易的電視接收“小耳朵”。幾個外地口音的年輕人進進出出,忙碌著。令我駐足的是門兩邊大紅鮮亮的春聯(lián)(回家后細看,上下聯(lián)貼反了),一結結實實的肘子肉掛在一顆鐵釘上,點綴在春聯(lián)“得意春風”的字行間。

聽舅婆說話

好久沒去看舅婆老大人了。小時候最喜歡到舅婆家去,爸媽年輕時家里年年春節(jié)辦飯,每年都可見到舅婆。這些年過年也不走動了,都好幾年沒見舅婆了。年前母親給舅婆打電話,舅婆問起了我。母親說,該去看看舅婆。父親要陪我去,怕我認不得路??晌蚁胍粋€人去,這樣可以多坐會兒。

通往舅婆家的石板路我是不會忘的。走過這段路,有一條小弄,一邊是一排高樓的山墻,一邊便是舅婆家的二層樓屋。說是樓屋,其實跟高平屋差不多高,現(xiàn)在只剩下斷壁殘垣,但我還清楚記得當年的陳設,正屋掛有英年早逝的舅公的照片,一臉清瘦。舅婆的大兒子興(我喊他大表叔)是在這個老屋辦的婚事,趕在舅公斷氣前辦的。后來,還是在這里,舅婆先后為大女兒鳳、小女兒慧和二兒子永、小兒子堯辦了婚事,每一場喜酒我都到場的,所以,舅婆含辛茹苦支撐這個家的艱辛,我還是知道點的。大表叔后來在鎮(zhèn)里買了新屋,永和堯結婚前,都在附近建了新樓房。老屋后來只是舅婆一人住。再后來老屋年久失修,不能住了,就與阿堯的新樓房并排造了間小屋?,F(xiàn)在舅婆就住這小屋,小屋面前是我小時候玩耍過的曬場。

我?guī)撞阶哌^小弄,就來到了曬場邊的小屋前。門開著,一眼就看見了舅婆,她正與鄰居說話。見了我,舅婆拉著我的手,端詳了好一會兒。舅婆就像我的親阿婆。準確地說,比親阿婆還親。親阿婆是個個性張揚的人,愛喝口酒,說話走路風風火火,跟兒孫們不親熱,我們從小只是怕她,不愿也不敢與她親近。在舅婆這里,我卻找到了這種親情。這是自然而然的一種感情。孩子是不易被騙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不愿多來了。在我眼里,舅婆就是親婆。舅婆拿一把竹椅讓我坐下。我讓她先坐。我們面對面坐,離得很近。舅婆說過年86歲了,身體還行,睡得著,吃得下。年里頭那幾天忙,累了,吃了晚飯就想睡了,一碰枕頭就睡著。舅婆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過了很多的坎,卻一直樂觀,心態(tài)好。我聞得屋內有燒煤的氣味,舅婆說一早生了煤球爐,正燒開水。燒水時開著門,空氣不會悶。年紀大了不能做什么,燒點水給小兒子阿堯他們,他們晚上回來用的熱水都有了。她說,孫輩都不錯,就小孫子有點放心不下。小孫子中專畢業(yè),現(xiàn)在村里坐辦公室,可沒啥事干,他就想著再讀書。他爹阿堯不讓讀,說不給學費。我尋思著,孫子既然有讀書的心,得讓他讀。我就跟孫子說,你想讀書,學費阿婆給你想辦法!舅婆話音不高,也不急,我卻能從中體會到一股氣。我又想起這么多年過來,舅婆從沒被壓垮過,她內心是很堅硬的?,F(xiàn)在兒孫滿堂,我大表叔、二表叔也都到退休年齡了。舅婆說現(xiàn)在什么都不愁了,念念佛,初一、十五吃吃素,沒什么心事,但她心里還滿滿的,裝著兒孫們。一路說下來,舅婆的話題一直沒離開兒孫們。她說,大孫女調到城區(qū)教書了,孫女婿跟外國人做生意,越做越大了。大外孫人老實,做生意虧,幾年下來債也還得差不多了。人做得好,沒過不去的坎。舅婆很少說自己,不過年前的一件小事還是讓她有些興奮。年前,有一天來了三個人,我老眼昏花,一時沒認出來,戴上花鏡才看清,是原來學校的老師,張校長,戴老師,陳老師。都退休了,也不知誰先提起,就約了來看我了。舅婆在我讀過書的初中燒了幾十年的飯,學校老老少少都叫她燒飯阿婆。一次,一個貪玩的男孩把自己的飯盒摔了,整盒米飯落在沙土堆了。舅婆把自己的一盒飯給了男孩。雖然素不相識,但舅婆寧可自己多走路回家吃飯,也不愿看著孩子挨餓。我那時更是時時得了舅婆的照顧,有時是一個烤熟的番薯,有時是一根糖年糕。她對人的關心,皆出于心,自然而然,不求回報,無論親眷還是陌生人。老師們約了來看她,也全出于自然。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我的學校,還有校門前的那座小橋。記得舅婆從來都是走著來回的。她走路不很快,總是拎著個竹籃。老遠看見她從橋上走過,就知道是舅婆。她現(xiàn)在還是喜歡走路,不愿兒孫們開車送的。只是去年摔了一跤,膝蓋骨受了傷,就走得少了。

家里來電話問了,納悶,為什么跟舅婆有這么多話。其實主要是舅婆講,我聽,就這么半日過去了。走的時候,舅婆執(zhí)意要送我,走出小弄了,還不肯回,說再走一段。又走了一段,說到村口吧。就這樣一直到了村口。我坐到車上,才想到,舅婆腿不好,我真該再送她回去的。

一回頭,已是年近半百的大叔

在老家陪父母。上午給老校長陳老師打了電話問候。下午一個小時走了很多地方。本來只想出來隨便走走,卻拐到澤山頭翁家村里去了。黃鱔弄,小池早填了。澤山庵,曾是庵,我小時候已經(jīng)做了商店,我常去打醬油買鹽的地方。山腳下,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坐著。我與他們打招呼:“阿姆,坐啷——”女的抬頭:“儂是……還認得咯?我嘞老得認不出了,儂還認得出?呵呵……”“認得咯?!薄皟z現(xiàn)在阿里工作?”“還是滸山?!蹦械目次?,沒有表情。女的告訴男的:“是某某的兒子?!?

再走過去,食堂間,現(xiàn)在是小菜場,因為公社化時做過食堂,一直叫下來了。小學校還在,不過沒了那時的房子,一間也沒了?,F(xiàn)在做了幼兒園,滿墻鮮艷的彩色。問我:“找誰?”我心里不悅:“不找誰,走走。”這里本來是個高地,有十來個臺階上去,木結構的房子,平房,中間放著乒乓桌,東邊是老師辦公室,一大間,所有老師都在一起。西邊是我們的教室,鋪的是木地板。黑板也是木頭的。課桌是學校配的,很簡易,中間纏上草繩擱書包,凳子都各自從家里帶來。門口水門汀地,每次開學,墻角堆著學生們的假期“作業(yè)”:半筐雞糞,或者是一包草木灰,可換回一張蓋著校印的“積肥積極分子”的獎狀(那一張張紙和三好學生獎狀一起,貼滿了我家一個墻面,成就了我童年的光榮)。

學校里還有圓洞門的,門外是操場,臨著一條河。河水是很干凈的,膽大的高年級學生常在那里游泳。在我印象里,那是一條大河,我是游不到對岸的。現(xiàn)在看去,那么窄,那么小。是我的緣故,還是河道被占了變小了?也許都有。

走出學校,食堂外面繞,也有一條河,好像叫“后漕底”。還有廢棄的水泥船,斜插在淤泥里。就是在這里,八九歲的我因為好奇,跳到一條抽水的機泵船上。機泵在維修,敞著口子。八、九歲的少年想搞清楚水是怎么抽上來的,伸手去摸水下的機器疙瘩。不想,旁邊什么時候來了個大同學,用腳轉動機泵輪,我一陣眩暈,提起手來,右手中指血嗒嗒滴。我用左手捏住流血的手指,朝著母親上班的福利廠跑去。我將這段故事叫做“朝著母親的方向奔跑”,寫在了題為《母親》的散文里。那是童年留給我的重要印記。

我繼續(xù)沿著當年跑的方向走去。這條路我走了多少年,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房屋貼著的門牌,我才知道,一直在叫的“石柱頭”三字原來是這樣的。到媽媽上班的廠要經(jīng)過這條路,然后過花橋。花橋是一座小石橋,原名“化仁橋”,一傳二傳成了現(xiàn)在的叫法了?;虻挠疫吺腔虼?,花橋的左邊是另一個村,叫里宅方家村(我家在祖父那一代時遭了場大火,只好從這個村搬到了澤山頭翁家村,我爸爸的娘舅家)。在花橋與里宅之間,有一條大路,旁邊是河。過去是泥路,我印象里它是一條并不泥濘的泥路,下雨了也不會泥濘。我上初中兩年(初三做了縣城中學的插班生),這條路走了兩年。走過這條路的時候,我心里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的暖意,這大概與這條路旁走出來的女同學有關。那時的初中生,男女同學是不說話的,可是對幾個讀書好又面容姣好的女同學還是很關注的。她們的家就在這些黑瓦白墻的一片房屋里,我不知道具體是那一排那一幢。走著走著,前面會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單肩背著書包,微側著頭,辮子一跳一跳的,我的心也隨著一跳一跳的。有時也會從后面走來,我就挺直身子,加快步子往前走。這條路不知何時變成了水泥路,而且比原來大了,而路旁的河卻小了。我今天走過這條路,是在懷念那段少年的時光。

差不多走了一個小時。我猛一回頭,已是年近半百的大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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