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余
冬天有點無聊,里亞不喜歡天氣變冷,衣服穿得厚厚的。這個本該睡會懶覺的星期天他不得不驅(qū)車來到附近的公園,這是大學園區(qū)邊上的公園,除了一條小河和隨處可見的樹木,連亭子都難得見到,更別說一般公園會有的假山、人工湖以及人工湖上漂著的游樂船。正是因為這樣的簡陋、樸素,在休息日,來到的人也是少。里亞因一次開錯車路,遇見了這塊地方,然后便將它視為寶地。他呆在公園里最常做的事是在汽車里發(fā)呆,他的車停在一條幾乎無人走動的小徑上,冬天的太陽把他的車子曬得暖暖的,駕駛座上亮著一大塊陽光。將座椅往后放了放,以便自己坐得更舒坦些,他的雙腳已從鞋里出來擱到汽車方向盤前。這樣似乎一切都妥當了,半躺著,望車窗外。他注意到左前方的幾棵樹,還是小樹,還沒長成高大樹木,小樹的枝條細細的,越到上面越發(fā)細。用手機拍下來的效果是,最頂上的小枝杈努力地向天空伸展著,在照片畫面里,它們似乎已是天空的一部分。他突然想到了句詩,想找支筆記錄下來,那句突然提上心頭的詩在他翻開筆記本后,又消失了。
這個上午,他需要在公園里同一個女孩見面。說需要因為是姑媽安排的相親,推過好幾次,實在推不了,心一狠,說見就見吧。姑媽問,見面地點定茶室還是咖啡館?里亞說,這兩個地方我都不喜歡。姑媽問,那你想上哪?里亞說,就公園吧,離我家近的那個。
之前的幾次相親是在咖啡館,一在卡座落位,面對陌生的姑娘,里亞就顯得不知所措。很多時候,他是低著頭,不停地用小調(diào)羹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偶爾,他也會抬起頭,說一個笑話,那個笑話快速地從他嘴里滑出來,他說出它們似乎是為了不讓對座的姑娘聽清。對方大概為了表示禮貌,配合性地笑了笑。他又說,你覺得好笑嗎?我自己都不覺得。
他有愛上過姑娘嗎?這么多年來,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現(xiàn)在的答案是他不會愛上人了,即便曾經(jīng)如此地思念過一個姑娘,那也只是對未曾擁有的一種渴慕。隨著年齡的增大,他倒也不介意找個適合過日子的姑娘結(jié)婚。有時候,他幻想自己去往鄉(xiāng)村,在那兒也許能找到一個健康又樸素的姑娘。她不需要念太多的書,她勤勞能操持家務(wù),在見到陌生人時會微微地臉紅。在下雨天,他不需要外出做活時,她同他呆在一個屋里,他或許是在看書,而她坐在床頭打著毛衣或縫補一件衣服。屋檐滴答漏著的雨,讓人心里覺得舒坦。
來到公園相親見面的姑娘,他一眼就將她認出來了。她挎著包、穿戴整齊地走在入口的一條小徑上,走幾步,又停下來,四下環(huán)顧,好像是需要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并沒有錯。這個時候,里亞下車了,他站在車旁,對著不遠處的姑娘揮手示意,好像他也是剛停了車,剛剛到的。
姑娘跑動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有點微胖,臉圓鼓鼓的。他看到她露出了笑,是那種幾乎在迷路的當兒又看到路牌的欣慰的笑容。一點也不拘束的,她跑到了他面前,她說:“還好,我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闭f著一面喘氣,一面看向前方。
“我對這一帶不熟,這兒空氣不錯的?!?/p>
“那走走吧?!?/p>
兩個人并排在公園慢慢地走起來,說著話間他又朝姑娘看了眼,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顯漂亮的,相反,她的微胖,跟貌似普通的容貌讓他有了種安心。
姑娘說:“我看你微信頭像是一串佛珠,你信佛教?”
“信一點?!?/p>
“我一年里有一個月是吃全素的?!?/p>
姑娘說了這話后,里亞表示出了吃驚,姑娘繼續(xù)說:“休息天我也喜歡在家念念經(jīng)書?!?/p>
這個時候,里亞抬頭望了下天,發(fā)覺天上的白云異常美,是那種一大團一大團,輕盈浮在天上的。
“你談過幾個對象?”里亞問。
“如果我說一次正式的戀愛也沒談過你信嗎?”
里亞再去找剛才望到的那朵云,這會它又變大了。
他幾乎要笑出聲來,“你說話真逗?!?/p>
“我不騙你?!?/p>
“你都會念什么經(jīng)?”
“《大悲咒》、《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里亞心想這回真遇到奇葩了。他自己何嘗不是怪人一個。
30歲的他,住單位附近一幢公寓樓的頂層。近于白坯的房間,沒區(qū)分客廳跟睡房,一張很大的床放置于中間。廚房是用三夾板隔出的一個小隔間。傍晚時分,他會站在那個小隔間里埋頭炒菜,頭頂上懸著盞不時跳躍電光的電燈。再過會,他的身影會出現(xiàn)在陽臺邊的小餐桌上。在他吃飯的當兒,會打開電視,并沒有吸引他的節(jié)目,好像是為了聽到人聲跟圖像而開的電視。9點一過,他就準時關(guān)掉電視,拉滅電燈,躺到床上去。黑暗里,床頭的收音機開始沙沙響著,過了一會出來一個女主持的聲音。他臥躺在床上,也望窗外。窗外,遠處的點點燈光像是飄浮在黑夜之海上,它們在那兒,像是與躺在床上的他遙相呼應(yīng)。
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收音機里的那個聲音,不是字正腔圓,也不甜膩,是在空氣里會有回聲的那種,一字一句地在空氣中蕩開來。他確信她不是科班的,剛開始做節(jié)目時,她的一點小緊張,一點失誤,他都聽到了,就是那時起,他才喜歡上她的。她的節(jié)目在周一至周五晚上9點。9點一到,她的聲音緩緩地隨著音樂從黑暗里出來。女主持在說話,在這么安靜、寂寥的黑夜里緩緩、溫和地說話。她講自己去異國旅行的經(jīng)歷。在藍色的多瑙河邊,喂一只飛來的小白鴿。電波里傳來斯特勞斯的圓舞曲,這是女主持介紹的曲子,只聽過一遍他就將這個外國人的名字記住了。
有一晚下起了很大的雨,那么大的雨,使得屋內(nèi)女主持的聲音也受到了干擾。里亞開始不安地在床上翻著身,想拿上雨傘沖出門。他把自己冒雨出現(xiàn)在播音室樓下的情景想象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想到,她是在另外一個城市做的直播。
對的,她是光,是他結(jié)束了一天的灰暗生活,躺到床上后能等到的那束光。他的床邊已放置了好幾本她在節(jié)目里提到過的書,包括歌劇的樂譜,他根本看不懂像小蝌蚪一樣上下翻飛的樂譜,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那個美好的聲音里翻翻樂譜,他就覺得挺快樂。
那個早晨注定是不會被遺忘的。他同以往一樣在一家餛飩店里吃早點,坐對面的老人一邊吃一碗餛飩,一邊抖開一張當天的早報。里亞真心覺得邊吃東西邊看報看書,是不好的習慣。他想自己到了晚年該不會也變成那樣吧,可誰知道呢,老年人其實就跟小孩一樣。在吃完起身離開之際,他去夠老人身邊的一筒紙巾卷。老人已豎起報紙在讀。突然間襲入眼里的一行黑體標題,幾乎將他打暈。一定是看錯了。走出吃食店門時,他的樣子至少看上去還是鎮(zhèn)定的。來到街上,突然瘋一樣地找報攤。行人、車輛存在得有點茫然,甚至可以視而不見,他飛快地穿過它們,然后就看到了一個報攤,有報紙,他已獲得一張跟老人手里一模一樣的報紙。他將報紙卷起塞在工裝褲袋里,朝自己的公寓樓走去。
關(guān)了房門,抽出報紙,這張報紙此刻就在手里,但他竟然一下子找不到那條新聞了,在哪了?翻個面,再翻轉(zhuǎn)。林妮,他看到這個名字了。“X電臺著名女主持兼作家林妮前晚因家中煤氣泄漏至中毒,搶救無效身亡”。他還得趕去上班,還得拖著好像不是自己的雙腿往前走。
一到夜里,他沒法不去打開收音機。在寂靜的黑夜里,沒有收音機里的聲音,躺在床上的他會死掉的。他已知道了那個事實,她的聲音不會再出現(xiàn)在屬于他的夜里了,但是他必須去親自驗證。他必須確定,要千真萬確地確定。9點,還是那個頻道,電臺里在播紀念林妮的節(jié)目,一個男人的聲音停了后,一首林妮以前在電臺里播過的歌響起。
他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心里可以這么難受,有東西堵得他透不過氣來,連呼吸一下,空氣也是痛的?;杌璩脸林兴^去,半夜醒了一下,他的手捂著自己的心臟。
在公園見過面的姑娘,名叫王小芹。里亞事后躺在床上回想姑娘的模樣,竟如水里的波紋,一晃蕩就沒了。倒是女孩主動,在晚上睡前會發(fā)來微信問候。女孩說,我們上qq聊會吧。里亞回,qq密碼我忘了。里亞聊qq只為了找可以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女人。在不聽收音機一年后,里亞才在屋里安了電腦上網(wǎng)。里亞有一個性伴,叫露絲。
露絲是里亞在一個名為“寂寞男女”的聊天室認識的女人,一小時后,他們的陣地就從聊天室轉(zhuǎn)到了qq。再隔幾夜,陣地轉(zhuǎn)到了里亞的單身公寓。露絲是個東北女人,準確地說是在異鄉(xiāng)打工的東北寡婦。里亞找露絲的那段時間,剛好腳崴了,休養(yǎng)在家。
露絲坐到床上的第一句話是,我先幫你按按腳吧。
露絲按摩的手法嫻熟,即使手法笨拙,此刻里亞也會感動得要死。
為什么取這么個洋氣的名字?跟你本人一點也不合呀。
好玩唄。
一說話,露絲就漏出笑來,好像她的心情有多么的好。
他們在黑夜里做愛。里亞緊張。
“我好像不行了?!?/p>
“沒事。你是第一次吧?”
“你有過好多男人?”
“沒數(shù)過。最近分開的一個是52歲的老男人?!?/p>
“你不收錢嗎?”
“看情況吧。太老的收點?!?/p>
他們在黑暗里又做了一次,里亞說,你真是個好女人。里亞只讓露絲開進門處的小燈,進門來的露絲就像個披著黑夜的女巫。
躺在床上的露絲喜歡唱歌。與她稍顯肥胖的身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露絲唱歌時有一個兒童的聲音。從《捉泥鰍》一直唱到《讓我們蕩起雙槳》。
里亞說,露絲,我跟你在一起挺開心。
露絲說,做人嘛,最要緊的就是開心。
里亞去拉露絲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像真正東北女人的手。露絲在凌晨時分離開,走時,通常會帶去里亞需換洗的衣服。
白天,清醒時,里亞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夢。而到了夜里,他的欲望又會升起來,他會去找露絲的頭像,希望她是亮著的。直到他的腳快好了,上班的日子臨近了,他才從這種混亂中掙扎著出來。天氣轉(zhuǎn)涼后,傍晚的來臨讓他變得心平氣和,他趴在窗臺,看底下走動的人。他也抬頭望望天空,盡管云彩稀薄,黃昏到來的那刻,還是讓他感覺到了一種變化的欣喜。
與王小芹的第二次見面,是在距第一次見面一周后的周末。前一晚,王小芹打里亞電話,還沒開口說話,就一陣咯咯地笑。王小芹說,你這個周末有空嗎?我想去趟國清寺。國清寺在鄰近的縣城,驅(qū)車兩小時車程,不算遠。里亞說,好呀,那我明天來接你。電話那頭的聲音又忙說不用來接我,明早我到你家附近的車站等就行了。
“真是個樸素的姑娘?!睊炝穗娫挘飦喰睦锿蝗幻俺鲞@么一句。
夜里八點這樣開始下雨,里亞不無擔心地拉開窗簾望著外面,他希望雨不要下得太久,影響明天的出行?;腥婚g,窗外的路面上,晃過來一個快速奔跑的身影,盡管那個身影是鉆在一頂藍黑色的傘下面,他還是認出了那是露絲。她來做什么?自己今晚并沒邀請過她。
房門被敲響。里亞開了門,但他的身子還抵著門,他顯得有點慌亂隨即又流露出某種冷酷。
“今晚我想早點休息?!?/p>
“不好意思,沒事先跟你說。我把洗好的衣服給你帶過來了。另外,過兩天我回東北老家去了,有可能再也見不上面了。”
抵著門的男人的身體隨著女人急急的一番話,放松了下來。他讓女人進屋,動作迅速地關(guān)了門,走到桌旁拿杯子倒水。
他給女人倒了杯水,遞過去。語氣開始變得緩和,“沒想到,這么快要走了。你看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边@么說著,他已靠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另一只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攥著幾張百元鈔票,“這個路上買點吃的。”
椅子上的女人像受驚了似的擋住了他的那只手。“我不要,我不是賣身的?!?/p>
“我不是那個意思。前陣你幫了我,幫我洗了那么多衣服,你要走了,我也來不及準備禮物給你……”
“我不要?!?/p>
“我不想欠你,真的。讓我心里舒服點?!彼f著把手里的紙幣塞進了女人的衣袋,然后用手在那兒捂了會,好像不那么做,它們隨即又會跑出來。
女人不再拒絕。燈光下的她,前額的頭發(fā)被雨打濕了,潮濕地絞結(jié)成一縷一縷地搭著,整個人像歷經(jīng)了長途跋涉,顯得疲勞而頹然。此刻她雙手捧著杯子,低著頭,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要下一個決定。她咬著嘴唇說:“我,我有點喜歡上你了,所以我必須盡早離開?!?/p>
里亞愣住了,看著燈光下這個顯得可憐又讓人心疼的女人,他再次靠近她,抱緊了她。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發(fā)里,摩挲著。他的臉貼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就這樣告別吧?!?/p>
第二天的天氣竟然意外晴朗,地面幾乎尋不到昨晚下過雨的痕跡。王小芹圍著條粉紅色的絲巾已坐在里亞的車里,里亞從汽車的反光鏡里看她,真是個喜氣洋洋的姑娘。從坐上車,她就說,“昨夜下雨,還擔心今天會不好走了。沒想到今天天氣那么好。真是菩薩保佑?!睆乃炖锉某龅摹捌兴_保佑”聽上去竟然那么自然,像是句尾的語氣詞。
“要不我們不走高速,走省道?!崩飦喬嶙h。
“我也討厭高速公路,乏味枯燥得要死?!?/p>
很快,車子就行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初冬的田地裸露著黃色的土,間或一點綠色,也成了點綴。倒是路旁樹木,綠色跟黃色相間著,并不單調(diào)。他們的車子經(jīng)過幾戶民居,二層的水泥房,門口圍了籬笆,幾只雞在門口的小土堆上啄著什么。里亞覺得住到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房子里也是不錯的。想歸想,他明白自己也只是想想。
王小芹這個時候搖下車窗,手伸在風里,風把她的粉色絲巾吹得呼拉拉響?!鞍?,你好,天空。你好,田地?!?/p>
反光鏡里映出里亞忍不住的笑容,陽光在反光鏡上閃爍跳動。美好的一天開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
車子駛上一個坡道后,遠遠地能望到隱約露出來的寺院模樣。將車停了后,兩人步行上去。坡道下邊伸展著一大片的田地,初冬的太陽光讓田地看上去荒蕪中帶著某種閑適的寧靜。這么大片的田地里,有個戴了草帽的老農(nóng)背了鋤頭在勞作。再往上,坡道兩旁是茂盛的古樹,那些樹木枝桿粗壯,樹冠交錯著已分不清具體是哪一棵樹的樹冠。里亞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王小芹沒跟上來,就站在了原地等她。此刻的王小芹站在一團陽光里正對坡道下田地里的老農(nóng)喊話:“老伯伯,你手里的這蘿卜能賣我嗎?”老農(nóng)放了鋤頭,拎著蘿卜向王小芹走來,拎在他手里的是兩顆蘿卜。
“姑娘,給。”
“多少錢呀?”
“拿五塊吧?!?/p>
“我這兒有十塊的,您不用找了?!?/p>
“姑娘找你錢?!?/p>
“真不用了?!蓖跣∏劭焖俚貙⑻}卜裝入手中的塑料袋里,她幾乎是一邊裝一邊在跑。王小芹正朝著里亞的方向跑來,因為跑得急,停下來時臉上變得紅撲撲的。
“這兒你以前來過嗎?”里亞問。
“很多年前來過一次。那會還是讀高中吧,對,是高中畢業(yè)那年暑假跟同學一起來的?!?/p>
“是男同學吧?!?/p>
“嗯?!蓖跣∏鄄恢每煞?。
“那這兒一定給你留下過美好記憶?!?/p>
“你猜。”王小芹嘻嘻笑著,突然加快步伐跑到前頭去了。
“把塑料袋給我吧?!?/p>
里亞說不上喜不喜歡寺院,他不信佛,但到一個清靜的地方走走也是可以的。更何況那地方幽靜、古樸,還帶著莊重。綠樹、黃墻不斷地進入你的視線,你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地點,與外面的世界隔了開來。
兩個人穿梭在一段又一段的廊道里,踏進一道又一道高起的門檻。觀世音、釋迦牟尼、十八羅漢一一地拜過來。
“你看過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嗎?”
“看過點?!?/p>
“我們這會像不像十八相送里,英臺跟山伯進入土廟拜菩薩。”
“我可不像那個人那么傻。”
“不過我覺得傻點的人也挺可愛的,好欺負?!?/p>
王小芹嘻嘻地說完,怕被報復似的,輕快又敏捷地走去了里亞前頭。
里亞覺得身心輕松又愉悅,廊道外四方的天空,此刻清澈干凈極了。他早該有這樣的體驗了,一種健康正大的東西包圍著他。那些孤寂、陰暗已從他身上剝落,他現(xiàn)在要將它們狠狠掐滅。
他們決定去吃寺院里的齋飯。在經(jīng)過和尚們用齋的飯?zhí)脮r,不禁被里面的場景吸引。那么多一色的黃袍,端端正正地坐著用餐。也有和尚已用齋完畢,在門口的水泥洗手臺前洗著碗。在他們站立的頭頂上方有一根竹竿,上面三三兩兩的晾著一些衣物。
王小芹用手機把眼前和尚洗碗的畫面拍下來了。
“真不錯。哎,你想過當和尚嗎?”
“干嗎想那個。”
“我想過出家呀。當然我只能去當尼姑了,但尼姑庵好點的太少了?!?/p>
“你的性格看上去不像要當尼姑的人?!?/p>
“所以我還是沒當成。”
飯?zhí)贸札S飯的人還挺多,里亞跟著王小芹一起排在長長的隊伍后。有打好素菜的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里亞看到那人盤子里裝的是豆腐大白菜、素雞,心里咯噔了一下。雖然自己獨居多年,不喜交友,在外人眼里是孤僻一人,但吃素對于他還是個挑戰(zhàn),平日里的每一頓飯似乎都少不了肉。一想到王小芹會有一個月是吃全素的,不禁為他們未來的共同生活擔心起來。怎么回事,竟考慮到家庭生活了,難道他確已對王小芹動心?
用過素齋,王小芹說,我們?nèi)プ茬姲?。他們是往外走著,?jīng)過鐘樓的,然后看到了指示牌,王小芹才說,那要不去撞鐘?里亞說,好呀。這么說,好像他對撞鐘也很感興趣似的。撞鐘需要付費,一次敲十下,三十元。王小芹說,那我們一人各敲五下吧。里亞說,都讓給你敲好了。王小芹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她脫了大衣,解了絲巾。架勢有點大。只見王小芹兩只胳膊一抓住木槌的繩子,整個人被木槌帶起來晃了。
“哈,你這是把自個兒往鐘上撞嗎?”里亞笑著走至王小芹身后?!澳愕眠@樣呀?!彼退跄鹃?,他的臂膀幾乎把她整個人圈了起來。她的發(fā)絲觸到了他鼻子,一股好聞的香味,讓他幾乎有抱緊她的沖動。
“這鐘聲能回響很久呢。”
“嗯。”
他終于沒有抱住她。
下午三點鐘這樣他們從寺院里出來。天色尚早,但也想不出還要去哪玩耍。如果再走幾個點,得在這個縣城里住宿。
“回去了還是在這住一晚?”里亞問小王芹。
“回吧。今天真的挺高興,你能陪我來這兒?!?/p>
“這兒對你有特別意義的吧?”
“可能?!?/p>
車子又駛上來時的路,不一樣的是,隨著天色轉(zhuǎn)暗,車里的王小芹變得沉默起來了。
“你很想知道我的過去,對吧?”王小芹突然說。
里亞握著方向盤的一只手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下。
走出寺院時,天已變陰了。這會只見西邊天空的烏云越來越多地聚集起來,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這天氣怎么說變就變的,又不是六月?!?
十來分鐘后,雨真的潑灑下來。初冬的雨落到萬物上是蕭瑟的,它們打在地面上好像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寂寞的聲響。很快車窗玻璃上便淌著一條條雨水的“淚痕”。車子的四周都是雨水,車子被雨水包圍了。
車子靠路邊停了下來。
里亞回過頭對后座的王小芹說,好吧,開不了了,老天讓我們停車說說話。
“你有煙嗎?我想抽一根?!?/p>
里亞拉開副駕馭座前方的抽屜,從一堆雜亂的文件、影碟當中扒拉出了一包幾乎揉皺的香煙。
“不好意思,我不抽煙,這是我一個朋友落我這兒的。”
王小芹抽取了其中一根,夾在自己手指上。里亞又說,“打火機我有的?!?/p>
點上煙的王小芹像換了個人,突然變得滄桑起來,里亞想到的確是這個詞。
“其實我有過一個男朋友。這么多年來,我他媽的就有過他一個男朋友?!?/p>
“你很愛他?”
“是的,我愛他愛了那么多年,從高中到大學畢業(yè)到工作到單身。但我愛的是個混蛋。我也是個混蛋,我不該騙你。”說出這句話時,王小芹狠狠地吸了口手中的煙。
“在公園里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嫁給你??茨泐^像,我以為你信佛,然后我就騙你說我信佛,有一個月吃全素。我是第一次談戀愛?!?/p>
“為什么想要嫁給我?”
“你長得跟他真像。從遠處看特別像,當然走近了仔細看,還是挺不同的。”
“我跟著他十一年,高中時是他追我,各種招,為了我被學校處分。我愛上他時,他又有了另外的女友。大二那年,他有了另外的女友,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不知道。我知道后跟他說分手,他說他只要我,沒有我他會瘋掉,他咬破手指寫保證血書,然后我們抱在一起哭一頓又和好了。和好后,我對他的愛更強烈了,也許是占有欲。我要他完完全全地屬于我,看到他嬉皮笑臉地跟其他女生說話,我就受不了。他說他也越來越受不了我。一年里,他會消失幾個月,一般不超過兩個月他又會回來找我。說跟其他女人都是玩玩的兒戲,跟我不一樣。我相信他的話。我覺得我們是不一樣的。”
“我為他流過三次產(chǎn)。最后一次流產(chǎn)完,他說他再也不找其他女人了,第二天就跟我去結(jié)婚登記。到了第二天,他又溜了。這一次不是消失兩個月,整整三年多,沒有一點音訊。頭一年里,我一看到新聞報道里的車禍認尸,都會覺得那個人就是他,好像趴在尸體上哭的人應(yīng)該是我。我覺得我也快要死了,有一段時間走在路上,他的身影從各種地方冒出來,我走到哪兒,都能看到他。但我沒有死,那種心痛得要死的感覺過后,再看到他的照片竟然沒什么感覺了。真是好笑,為他要死要活了那么多年。剛剛就在今天下午,我突然覺得自己也不曾真的愛過他?!?/p>
“為什么都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突然下雨了……好了,我都說了,下面你來做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