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故淵
1
孫莞從苗總辦公室走出來,整個人開始飄飄欲仙,像是嫦娥剛吞了仙丹。
正是三伏天,連知了都被烤焦了,柳葉打著慵懶的卷兒落在地上,梧桐一動不動。她破天荒地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一路對著后視鏡照著,耳朵上的綠松石墜子雖然便宜,但襯得她皮膚白如凝脂;今天這身洋紅連衣裙穿俗氣了,可身材還是掩飾不住凹凸有致。她越照越覺得自己像一口野礦,有的是還沒被開采出來的姿色。這是一個二十五歲年輕女人的寶藏,而她在今天以前竟然從未發(fā)覺。她還是交過幾個男朋友的,不多,兩三個,但無非是說著拙劣情話的幼稚男同學,他們的話在她看來就像小孩子過家家。她又在大學里參差不齊地接受了不少女權主義的教育,按照社團里這群女知識分子們的說法,夸你漂亮的人,心里想的是“紅顏禍水”。一個女性只有被夸“有才華”,這意思才是才貌雙全。
今天這位苗總是一個影視文化公司的負責人。苗總、張總、王總、趙總……過去三個月,孫莞見過的各種總都可以湊足百家姓了,可還是沒有一個公司愿意給她的紀錄片投錢。這種情況,早就被她曾經的同班同學甄蘋預見到了。她擺出一副智者不惑的口氣,對孫莞諄諄教導,像你這樣的女人隨便當個小白領坐坐辦公室就罷了,去當什么徐童呢?被黑社會賣了還給人數錢呢。孫莞只讓她吃了個白眼。她們老是這么嘲諷來嘲諷去的。甄蘋自打畢業(yè)以來,也還不是住在地下室里給各路小報寫寫稿。有一次被拖欠了稿費,吃了兩天泡面了,還不是找她孫莞蹭飯吃。
此時孫莞坐在出租上,得意洋洋地給甄蘋發(fā)了個微信:快出來。又加了一句:未來的女徐童正在和你聊微信。一分鐘后,甄蘋不負所望地給她打來了電話,張口就問:發(fā)生什么好事啦?
今天要見的是名單上最后一個“總”。孫莞決定了,這個如果再不成,她這紀錄片的理想差不多就該泡湯了。折騰了三年紀錄片這玩意兒卻沒半點成績,她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了。她畢竟已經二十五了啊,二十五,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人生還能有幾個四分之一?
她走進公司大門的時候,走進的是理想的血盆大口。她上電梯的時候,是在被理想的腸胃蠕動。她背熟了每一句要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理想的羽毛,她身上每一縷香水的味道都是理想的呼吸。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張開雙臂要化成理想本身,然而進入苗總辦公室的一瞬間,她就像一只鎩羽的鳥。這個辦公室哪像辦公室啊,它就是一個冷氣襲人的公墓。沒有綠色植物,沒有墻飾,百葉窗一合,里面的人就千年百年地被風干著,她覺得自己走向那張辦公桌后的人像是走向金字塔里的法老王。她打了個噴嚏,那張扶手椅便轉了過來,露出一張有血有肉的臉,這讓她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那張臉眉頭微蹙,問她:怎么才來?她一下就被這下馬威鎮(zhèn)到了,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那張臉用眼睛把她全身上下都掃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的臉上,更準確地說,是停留在她的耳朵上,然后用一種像是要補償剛才的嚴厲的溫柔口氣說:坐吧。
她受寵若驚地直直地戳在了沙發(fā)上,把手中的陽傘靠在扶手上,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水。她感到后背的連衣裙?jié)窳艘粔K,粘在她背上,她很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身子,不能讓他看到她的后背。瞟了一眼墻上的鐘,她沒有遲到,甚至比規(guī)定時間還早到了五分鐘。她胸中的自信便開始慢慢漲潮,醞釀好的話剛到嘴邊,卻不料又被他搶了先。
你的耳墜不錯,是綠松石的?
她愣了愣,怎么也沒想到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她局促不安地摳著自己的指甲。這綠松石是寶石里很便宜的石頭,貴一點的品種也是那種純粹的寶藍色,越藍越貴,可她戴的這對耳墜是夾雜著很多紋路的墨綠色,是綠松石里最爛大街的品種。當時她在地攤上一眼看中了這對耳墜收斂而精致的感覺,便用很低的價格買了下來。沒想到這廉價的打扮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綠松石的。
哦。你名字怎么寫?
孫莞討厭回答這個問題。以前她總是像背公式一樣回答:莞爾一笑的莞。但有些人會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博學似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莞爾一笑呀!這太令人尷尬了。她對所有這樣反應的人都失去了交流的欲望。此刻她按捺著性子,努力畢恭畢敬地說:是莞爾一笑的莞,有草字頭的。說完還恰到好處地笑了一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再抬頭看那張臉時,那目光就分明有了某種黏性,像是粘蒼蠅的紙,又像是野獸的舌頭。
哦。那張臉繼續(xù)不帶感情地問,你幾歲了?
這是什么,皇帝招后宮?為什么要問年齡?孫莞有點被激起了過關闖將的勁頭,大腦飛速運轉著。這樣的問話她是不怕的,因此回答起來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驕傲:我剛滿二十五。她覺察到了那一絲絲驕傲的口氣,心下便罵自己沉不住氣,像是內心的秘密一不小心被泄露出去般慌亂,就張口又加了一句:那苗總呢?成了家立了業(yè),該四十出頭了吧?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輕佻了,尤其是那句“成了家立了業(yè)”,聽起來就像炸雷一般欲蓋彌彰。她看見那張一直沒有表情的臉忽然笑了,顯然是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這實在不是她的本意,臉燙得都成了沸水雞蛋,連衣裙的后背更濕了,她止不住囁嚅了兩句:啊,我不是……
后半句“這個意思”被她生生吞了下去。說什么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倒是那張臉,接過話頭替她解了圍。
我看上去有四十出頭了?孫小姐太誠實了,我下屬每次都夸我看上去像二十五,有時候說得我自己都信了,一群油嘴滑舌的烏合之眾。我業(yè)勉強算是立了,卻還沒成家,難免看上去老得快些,其實四十還差兩歲。
孫莞松了口氣,像一個在大太陽底下曬了兩小時的人剛喝了碗冰鎮(zhèn)綠豆湯,說不出的舒爽。她甚至暗暗感激起他來,任由他黏糊糊的目光像糖漿一樣落在她身上,她自己就像一只快樂的小蜜蜂般吮吸起來,眼神也重新變得明亮。這點變化也逃脫不過那張臉的眼睛,因為他又笑了起來。
孫小姐,冒昧地問一句,你有沒有打過玻尿酸?
什么?
玻尿酸,你沒有聽說過?
聽說過,但沒有打過。聽說那東西對神經不好。
那你平時用很多護膚品嗎?
不算多吧,我不太在意這些東西。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要說什么,便提前羞紅了臉。她感覺自己的臉變成了一盞不受控制的紅綠燈。萬幸,這時那張臉轉了過去,沒有看到這紅紅綠綠的顏色變化,反而又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別見怪,你的皮膚好得難以置信。
聽到這句話從他嘴里冒出來時,那種拿捏恰好的恭維讓她整個人都快酥在了沙發(fā)上。她不信他這么能說話卻還沒成家,她不信一個看遍了美女的“總”居然會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夸她皮膚好,然而她又像久旱的麥苗吸收著雨水般貪婪地吸收這一切,連周身上下都像被擦亮的銀器閃閃發(fā)光起來,恨不得把他的話打印成徽章別在胸口。她太需要這些話了,她第一次覺得她是真的美麗,而美麗是無罪的。這話必須從一個強有力的人那里說出來,平時不論是誰說,她都是不信的。
但是,且慢!她感到渾身燥熱,便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我是干什么來了?她可不能讓他以為自己是個送上門的花瓶,她可是一名女知識分子!她是帶著理想屈尊來的,在她心目中這些有錢沒腦的“總”只是要哄的小孩子,是她的手段和跳板,既是逢場作戲,便要直奔主題。誰認真了,誰就會被恥笑。她重新找回了平日里那個理性的自我,像一只警犬豎起了耳朵。
苗總,我今天來還是因為紀錄片的事。我知道貴公司生產的影片一直非常重視真實性,也不回避社會問題,您看了我的簡介和預算,有沒有意向投資呢?農村女性一直是自殺率最高的一個群體,但一直得不到足夠的重視,她們大部分沒有受過教育,在家中或村里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
那張臉揚起一只手,硬生生把她的話噎了回去。冷靜,冷靜,她想。就算他拒絕了也不要失態(tài),怎樣從這扇門進來的,就怎樣從這扇門出去。絕對,不能哭。哪怕項目不成,也不能叫別人看輕了自己。那張臉的目光聚光燈般直直地盯在她身上,再過上個幾秒,她不在目光中熔化,就要在目光中烤焦了。而他似乎極其享受自己這一句話帶來的效果,像是一個歹毒的小孩把蝴蝶翅膀扯掉,看它們還能掙扎多久。然而接下來的話卻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明天有事,這樣吧,后天我約你吃個飯討論一下,如何?
一個公司的“總”,竟然要請我吃飯?投資有戲,還是另有主意?她原地愣了愣,一個“好”像香檳上的瓶塞一樣急不可耐地沖了出來,好像是別人替她說出了這個字。
那就這樣吧,到時候等我微信。
那張臉又擺擺手。在他擺第二次手之前,她就忙不迭地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她決不能讓人家有一絲絲的誤解好像她賴著不走,或對他顯得過分依賴。她心下松了口氣,終于結束了!最遲到后天,就能有個結果了。
等一下。
她渾身輕微地一哆嗦,站在了原地。是后悔了嗎?還是她走得太急切,顯得對他不夠莊重,惹惱了他?一萬伏腦電波在她大腦里洶涌而過,她忽然想到,天呀,千算萬算還是忘了,自己連衣裙的后背還濕漉漉地粘在皮膚上。都怪今天來的時候貪便宜坐了公交,下來走了好長一段路。她懊惱極了,在心里連連臭罵自己小家子氣。然而,那張臉站在了她身后,遞過來一把陽傘。
你忘了你的傘。
孫莞哆哆嗦嗦地伸手接過傘。在那一瞬間,一根細小的手指幾乎令人無法覺察地輕撫過她的手背,像一縷奇怪的清風。她像中了咒語一般全身無法動彈,更不敢抬頭看那張臉,似乎在這一刻她跟他達成了什么齷齪的秘密約定,她胸中的野獸蘇醒過來,在抵抗、厭惡后掩飾不住的是震驚、狂喜。她最后鄭重地接過了傘,走出這個公墓的門時,像有一股新鮮的血液重新注入了她風干已久的身體。
甄蘋在電話那頭聽得津津有味。
他是很認真地這么說,你有沒有打過玻尿酸?
嗯。
嘖嘖嘖,這種搭訕的話可是情場老手才能說得出啊。
你覺得他啥意思?
這不明擺著嗎?他想泡你唄。
可我紀錄片咋辦?
別跟我說你不想被泡,妞兒,雖然你被他泡了,紀錄片不一定有戲,但不被他泡,那就一定沒戲。不過你也別沮喪,反正你還沒男朋友,泡泡更健康。萬一人家見你賢良淑德想包養(yǎng)你,你下半輩子的投資都不愁了呢!
這不跟色情交易差不多嗎?
別裝了成嗎?我還不知道你,打電話給我無非是想堅定一下做賊心虛的心。
孫莞笑著臭罵了她一句,掛了電話,發(fā)現出租車司機時不時從后視鏡里瞟她幾眼。想到剛才的對話都被司機聽見了,她微微紅了一下臉,便叫停車。
她從距離自己住處還有500米的地方下了車,那正是一個叫“紫光公寓”的高檔小區(qū)入口。她下車故意整了整皮包拖延了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就像是洗了個桑拿,她的后背濕透了。等出租車開得沒影兒了,她才徑直從紫光公寓的門口經過,拐了個彎進入隔壁那棟八十年代的老樓。
2
這棟樓看上去頗有計劃經濟時代的遺風,入口處擺放著幾張醫(yī)院等候處的老式長椅,墻壁的下端和地面居然還用的是綠色的油漆,傳達室門口掛著一塊黑板,第一行寫著“訪客請登記”,下面是“請大家不要在高峰時段用洗衣機”等等。幾位老頭老太太搖著蒲扇在剝瓜子。樓里住的幾乎全是老人,第一次搬進來時孫莞覺得像是住進了螞蟻窩,身邊全是不見天日的生物。她坐上電梯,用了足足十分鐘時間才到了她的十七樓,期間至少有五位老人抱著寵物進進出出,每次停,這電梯都需要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慢慢合攏,頓一頓,再上升,像個吃東西容易噎住的老太太。孫莞但凡有錢一些,都會從這里搬出去的。電梯門一開,她就走了出去,沒想到一腳踩上了狗屎。又是隔壁那只四處拉屎的哈士奇!她強忍住崩潰,從包里掏出紙巾,把鞋子上的狗屎摳了下來。然后帶著這一身狗屎臭,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卻沒料到有個人直直地鑲在門框里,嚇得差點把鑰匙扔在地上。
她母親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背心,頂著一頭可笑的燙得卷卷的短發(fā)。她無奈地把門一關。
媽,你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
我來我女兒家還需要提前通知嗎?
如果我今天一整天都有事不在呢?
你這不是回來了嘛。
你下次能不能提前打個電話給我,我好收拾一下。
給你時間消滅證據?你說說,這是什么東西?
她母親雞爪般的手指往沙發(fā)一指,說是沙發(fā),卻是撿了別人二手的,已經破了好幾個洞。孫莞把坐墊鋪在上面,免得有一天被爆起的彈簧戳了屁股?,F在,那里躺著的是一只黑白相間的貓,腹部一隆一隆地正在均勻呼吸。
哦,這是我撿的,叫句子。
你住這種破地方,還有錢養(yǎng)貓?
她母親幾乎跳了起來,像是要證明這件事對她來說接受難度非常大,她一把抄起沙發(fā)墊,可憐了正在睡覺的句子,一咕嚕滾到了地板上,委屈地“喵”了一聲。她母親也跟著不樂意地哼了一聲,坐在了句子原來睡覺的地方,兩只眼睛還是狂躁地盯著孫莞的臉,好像她臉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標記,給自己丟臉了。
孫莞懶得爭辯。她忽然注意到今天房間里特別的安靜。她擰了擰電風扇,葉片沒動,她母親在身后陰陽怪氣地說了句:沒電。她有點不敢相信,又開了冰箱的門,“嘩”的一聲,里面的食物像沖浪一樣沖了出來,一股臭味幽幽飄散開。她母親用一種近似于得意洋洋的聲音說:我早告訴你了,沒電。從這口氣里她聽出了些什么,立刻轉過身來對著她母親。
我下去找過物業(yè)啦,他們說,你房東要強停的,你沒交錢還是什么的。
在一瞬間,孫莞覺得這個房間成了一條孤零零被遺忘在海面的船。她無助得像一根蔥一樣戳在地面上。大半個月前,房東給她打過電話,通知她房子要漲800塊。她說,能不能別一下子漲這么多啊,夏天兼職的活兒不好接啊……她幾乎是在求了??煞繓|說,最近房價漲得厲害,我不漲房租,我就等死,懂嗎?反正就這樣了,一個月之內你如果交不出錢,那就搬走吧。她聽著他那邊背景震耳欲聾的KTV的歌聲,氣得差點摔掉了手機。她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搬呢!難道還幫我扛家具不成!
原來是要用停電的辦法逼她走呀。她偏不。再怎么說,要漲房租也該從下個月開始,不該在月底就斷她的電,這不是存心欺負人么?小時候她在農村里,不是沒有過過沒空調沒電扇的苦日子,更不是沒有受過欺負。每當一群小孩在她家門前唱“沒爸的孩子像根草”,她就抄起晾衣竿沖去。有一次跟那群唱歌的孩子打架,別人手上拿了一塊尖石頭,她撲上去的時候力量全回到了她頭上,可她還是撲上去了。裂了拇指那么長的口子,血像噴泉一樣涌出來,縫了好幾針。如今斷個電就能把她怎么樣了?她冷冷笑了一聲,眼底卻是一片荒蕪。
這天晚上,她和她母親擠在一米二的床上。她不敢動,一翻身就碰到她母親的大屁股,那白花花的肉讓她心驚。用同一種姿勢躺久了,腋下、身下的汗跟黃河一樣流啊流啊沒個盡頭,粘著身子的涼席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母親沒有像平時一樣打鼾,看來也熱得睡不著。她心想,城里畢竟比農村里熱啊,裝了那么多空調,家里是涼了,熱量全排到大氣里了。俗話說,七月半,蚊蟲多一半??罩许懫鹆宋宋说奈米勇?,像是無休無止的戰(zhàn)斗機,她凡是裸露的部位都變成了重災區(qū)。一開始,她克制著不去撓,可不撓那癢就像是一只蟲鉆進了心里。她先輕輕撓了撓,這下那癢就被釋放了出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只能用指甲刻下一個又一個十字,甚至撓破了皮膚,才能讓痛稍微蓋過那癢。這一夜都在跟蚊子作戰(zhàn)怎么了得?她一咕嚕爬起來,想點個蚊香,卻在黑暗中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機,咣當一聲倒碰翻了一個水杯。她感到水流過她摳破了皮膚的腳,竟是一股難得的涼意。這時,她聽到母親在床上哼了一聲。
別人都以為我把女兒供上大學了就該享福了,誰知道我要遭這罪?
我也沒讓你來啊。
你以后就是求我來,我也不來了!
她母親背對著她蜷著,一副受傷小動物的模樣,語氣里的一股子委屈像羊肉串的竹簽一樣把過去的日子都串了起來。她是一個老了的收藏家,收藏了一籮筐的痛苦,每一個痛苦都被擦得閃閃發(fā)光,隨時準備拿出來給人看。
當年我生完你正是割稻季,第二天就下田了,有人幫我嗎?沒有,一個人都沒有!一個女人沒結婚就生下孩子,村莊里誰看得起我?我在大太陽底下整整割了十個鐘頭。你以為我這靜脈曲張怎么落下的?隔壁的閆嬤嬤看我可憐,幫我?guī)е?,你這家伙也不消停,張口就哭,就要喝奶。我第一天當媽,就是把奶子擠干了我也擠不出什么奶,別人家孩子出生了,第一口開口奶都討他奶媽的奶,你開口奶喝的是閆嬤嬤家母羊的奶。
媽,你這繞口令我都會背了!
她母親沒理她。沒有人會再討一個有小孩的女人做老婆,我全得靠自己。我種稻,進一些小商品擺攤賣,晚上回來做手工刺繡去賣,一年到頭也沒幾個錢。難得吃幾次肉,都是你生日了才吃的。你要上小學了,我去求人家讓我承包一批肚兜的刺繡,我每天只睡三四個鐘頭刺了我一個月,這樣才把你學費湊夠了。我把那錢放在枕頭芯子里,結果第二天從田里回來,錢沒了!我在門口干著嗓子嚎了一個晚上,沒有人看見是誰偷的,神不知鬼不覺的錢就沒了。當時我就在房梁上掛了一根麻繩,心想死了算了,這債背了這么多年,背都駝了,背不動了。結果你從樓梯上下來了,當時你眼睛邊上還長了個包,特別害怕地看著我,一句話不說就這么看著我,看著我,看得我哇地哭起來,一把把你抱住。我走了容易,可你就成了孤兒了這可怎么辦?你本來就受別人欺負,要是我不在了,你吃苦可不是要吃到東海去!
她母親開始抽噎,擤鼻涕,空氣里的濕度一下子又增加了。孫莞有點難過地看著床上這具皮囊,她很清楚母親不是無緣無故來看她,是來找她要錢的,以她的個性絕不會舍得買這火車票的錢,想必是搓麻將又輸了。她自從小贏了幾把后,就一發(fā)不可收地迷上了搓麻將,堅信這也是門熟能生巧的手藝??僧斈赣H看到自己也窮得電都被掐了,便自知要錢的話說不出口,估計因為白白扔了這火車票的錢心里后悔得要死。她心知肚明,她母親也不說破,這就成了她倆的秘密,好像不說出來就不算真的。可是,當她再次看到母親的這一番痛苦展覽,她恨不得揪住她母親的耳朵往里喊:不就是痛苦嗎,你有什么值得拿出來炫耀的?!她知道母親的每一句關于痛苦的話,其潛臺詞是“都是因為你”。
她憋得滿肚子委屈,平日里不會說的話沖出了口:誰叫你一定要跟那個男的好了?誰叫你生下我了?我一個無辜的嬰兒,為什么一出生就得承擔你犯下的錯?誰像我,一出生就不知道爹是誰?你還給我取名姓孫,我憑什么要跟那個我都不認識的男人姓孫,我被叫野種叫了十二年!
話一出口,孫莞就覺得房間像是被一場酸楚的大水淹沒了,一米二的小床成了唯一的救生船,背對背躺著兩個相互深愛又相互憎恨的女人。她幾乎能聽到,母親胸腔里有東西像火花一樣噼啪一聲碎掉了,最后一絲希望像一縷呼吸一樣離開了她,好像自這一聲噼啪開始,所有的青春歲月都灰飛煙滅。她已經是個活死人了,她不配被人記住。
母親冷冷地笑了一聲,回答道:我為什么要跟他好?因為蠢。他說一輩子,我就信了。哪里來什么一輩子的愛?不過是一輩子的相互傷害。他肯定巴不得我死,這樣他的錯誤就沒人看到了,他就不用逃了。但我要活著,活著才是對他的傷害。你為什么要姓孫?因為我要讓他記得他逃到天涯海角去都有一個小孩,他還不清。
孫莞心里頓時變得愴然。她母親原來還工于算計,把她的一筆筆痛苦都記了賬,好像自己有多少,就在想象中還給了人家多少。多么高超的自我欺騙。她又一驚,自己多么像母親,當年她沖向那個嘲笑她的小孩時,她不是沒看見他手上的尖石頭。她沖向他,給了他多少,自己也就承受了多少。在這樣的同歸于盡中,她才不是輸掉的那個人。這樣一想,她不由得又開始憐惜她母親,憐惜她還要去燙一個可笑的短短的卷發(fā),還要去買一件花花綠綠的衣裳,好像有了謊言,她就無堅不摧。她有點后悔剛才的話,也有那么一絲絲的沖動,想去抱一下母親,卻怎么也伸不出手。
媽,我給你搭條涼水毛巾吧?
她母親卻忽然轉過了身來,尖尖的嗓音戳痛了孫莞的神經:干嗎忽然對我這么好?你是不是要向我要錢?我告訴你我沒有錢,一個子兒都沒有。說罷她又轉過身去。兩秒鐘后,她打起了鼾。
這句話讓孫莞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夜已經很深了,她閉著眼。她不是在等待入睡,是在等待天明。周圍的一切,水杯,時鐘,冰箱,都在這場大水中漂浮。她在這簡陋的救生船上,暗暗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座島嶼。
她當然不會知道,六個小時后,身邊這個尸體一樣的女人真的就不再醒來。甚至不是她發(fā)現的,是句子跳到母親身上大聲叫了起來。醫(yī)生說是急性心臟驟停,死的時候那燙過的卷發(fā)也一絲不亂。如果她知道,她還會伸出手抱一下她嗎?抱住那堆白花花的肉,下垂干癟的乳房,雞爪一樣的手。謊言像寄居蟹一樣在這具空蕩蕩的皮囊里生活了這么久,終于像一股輕煙般散了。孫莞想,母親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般來尋找她,把最后的惡毒和愛都給了她,像是從身體中釀出的最后一滴老酒。喝完這口辛辣的酒,從今往后便只剩她一個人了。
3
精疲力竭地過完五七過后,孫莞才想起,她紀錄片的夢想已經泡湯了。母親連去世都挑了個好時間,硬生生地讓她放了苗總的鴿子。
可現在,她舉著手機興奮得手都發(fā)起抖來。苗總居然回了她厚著臉皮發(fā)過去的短信。他不僅回了短信,還約她晚上吃飯。她覺得幸運女神殺了個回馬槍,終于垂憐了為夢想苦苦掙扎的她。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手忙腳亂地開始化妝。粉餅是結了塊的,她舍不得扔。睫毛膏液干得透透的了,她也舍不得買新的。她化著妝時又在心里嘀咕,當初畢業(yè)了以后去找份穩(wěn)當的工作多好啊!雖然是給別人賣命,粉餅和睫毛膏卻是能買得起的,至少能活得體體面面。
都怪當年她在大學時得了一個小小的獎。雖然是企業(yè)冠名的,雖然是地方性推廣旅游活動的,那也是一個紀錄片獎,是有獎牌的,獎金也不菲,她現在化妝的全套裝備都是用那獎金買的。在這之前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擅長什么,那個獎卻讓她一下子如畫龍點睛般地流光溢彩起來,她不是母親那樣空空的皮囊,她是有核的,她是被人尊重的。可她多么恥于說出口是那樣一個小獎,如果是西寧First影像獎就好了,如果能在南京獨立影像展上展映就好了。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錢多得沒處花的業(yè)余愛好者,她是鄭重其事地用自己生命哺乳它的。
她知道做這一行會讓她生活如此艱難嗎?她知道。這讓她的選擇蒙上了一層悲壯的光芒??囱剑銈兌钾澢笫孢m的生活,可我還有理想。是,我來自農村,我比你們窮一千倍,可我不會像你們期待的一樣饑不擇食,也不會為了錢就把自己嫁給一個庸俗的男人。以前你們嘲笑我,但到今天你們終于可以知道,我跟你們不一樣。
可她現在又在做什么呢?她刷睫毛的手一抖,在眼瞼下戳出了黑黑的一塊,像是某種泄密。她花這么多時間打扮自己,真的只是為了紀錄片的投資嗎?在上次那一根手指的撫摸后,她就像是被馴服了的野獸。她越想越慌亂了,一看表已經六點,離苗總跟她約好的時間還差一個鐘頭。她匆匆忙忙套上一條綴有花瓣的吊帶裙,很短,只到大腿的中部,滿滿的挑逗感。她照照鏡子紅了一下臉,又穿上家里唯一的一雙高跟鞋,這雙高跟鞋磨腳,她平時幾乎不穿。然而今天她也顧不得了。短裙配高跟鞋,顯得她的一雙大白腿修長無比。
于是等她好不容易準備停當,來到跟苗總約好的那個購物中心,已經遲到五分鐘了,在購物中心里找那家餐館,又花了她整整十分鐘。餐廳很雅致很昏暗,放著低調的音樂,但她卻沒有看到他。她踩著那雙磨腳的高跟鞋,在服務生的目光中走得啪啪作響,心想,他會不會不耐煩地走了?他要是走了,我今天這妝就白化了。她手里緊緊攥著錢包,錢包里有辦完葬禮剩下的一千塊,她要用這一千塊來請人吃一頓飯,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來白吃的。如果能把紀錄片談下來,這一千塊也不算白花。然而這餐館的裝潢,讓她不禁擔心這一千塊夠不夠了。然后,她一轉身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坐在角落里。她如釋重負,終于可以坐下來了,她感到腳后跟已經磨了一個水泡。
對不起我來晚了,這地方不熟悉,找了半天。
沒事,你看看想吃什么,請隨便點,今天我請你。
怎能讓你請……
那張臉又揚起一只手,孫莞張了張嘴說不出合適的話。因為省下了一千塊,心下卻輕松了不少。她看著菜單上花花綠綠的圖片,想點一個刺身,看到旁邊標注的價錢,嚇了一大跳,竟比平常餐館里高出三倍。最后她把整本菜單翻遍了,只看中一個菜,章魚小丸子,價錢合適,又不算很沒品位。抬頭一看,他一直在注視她,她手心里不覺出了汗,剛才猶豫不決的樣子大概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問,只要一個章魚小丸子?她說,嗯,其他的你點吧。他接過菜單,沒瞥幾眼,就跟服務員一個個地報菜,像是要把整本菜單都點完的陣勢,其中也有她想點卻不敢點的刺身。她阻攔說,點得太多了,吃不掉。他犀利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般笑了笑,說,那就這些吧。
他給她倒了一杯梅子酒,里面放了兩塊巨大的冰。她因為口渴,猛地喝了幾口,慢悠悠地才覺出酒勁。菜一碟碟上來,果然點多了。她緊張得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么,便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繼續(xù)抿酒,一會兒工夫冰塊還沒化完,杯子就空了,他又給她滿上。
你好像面色有些憔悴,有心事?
他終于打破沉默,像是關心地問了她一句。她一驚,她當真丑了這么多嗎?她舔了舔嘴唇,干的;想必眼泡也是腫的。她實在不好意思只用一個“哦”字來回應這好不容易打破的沉默,也不知為何心頭涌上一陣酸楚,答道:上次放了你鴿子是因為,家母去世了。
他的筷子停住了,她聽到他說:抱歉。然后他舉起酒杯對著空中,說:敬你母親。接著便一飲而盡,亮出杯底。他敬酒的動作行云流水,把她看呆了。他是一個“總”,卻要如此鄭重地敬她的母親,一個不守婦道未婚先孕然后又迷上賭博的農村婦女?她想起母親麻將胡了時那尖尖的興奮的叫聲,如此貪婪,如此無恥,令她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她也恨她自己,如果不是為了生下她,她母親也許還能嫁個不錯的人家。她的眼淚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她從母親去世后一直在殫精竭慮操勞葬禮的事,至今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反而在這個只見過兩次的人面前哭了,她這是怎么了?她連忙用紙巾捂住臉不讓他看見。她感到大腿沉得挪不動步子,連躲進衛(wèi)生間都來不及了,恨不得立刻從這餐廳里原地蒸發(fā)。她越堵,眼淚卻流得越快,簡直成了一個壞掉的水龍頭。
這時,一只手放在了她腦袋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這一下如同電流通過了她的身體,像被施了魔咒般地,她的眼淚止住了。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摸過她的頭,頭皮被縫針的時候沒有,考試考了縣第一名的時候沒有。這是一只缺失的父親的手。她忽然清醒過來,她剛才的樣子一定像個瘋子。她多么感激他沒有慌不擇路地逃跑啊,不但沒跑,還試圖安慰她,就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不僅留下來看完蹩腳的演出還鼓了鼓掌。是這只手的撫摸告訴她,她沒有瘋,她是值得憐惜的。她簡直想把這只撫摸她的手供起來,每天親吻,頂禮膜拜。好像只要緊緊抓住這一只父親般的手,以往二十五年的缺失都可以被栩栩如生地填滿。
那張臉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手剛為自己贏得了信賴。他機械地往她碗里夾菜,邊夾邊說:哭累了,多吃點。她低頭吃了兩口,便決定不吃了,放下筷子,眼神明亮。
你是不是覺得直接拒絕我的紀錄片開不了口?其實你不用不好意思,在你之前,我就被百十個人拒了,我知道投資獨立紀錄片是一件回不了本的事,現在誰也不愿意扔錢。你沒有拒絕見我,今天還請我吃飯,我已經很感激了。
那張臉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我自己也知道,才拿了這么一個小獎就想讓人給我投資,簡直是異想天開。連翅膀都沒硬,就想著要自由地飛了,是不是有點太心高氣傲了?我懂。做這一行太難了,我會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一輩子太短了,如果不堅持一點什么,一個空空的皮囊馬上就化為了一堆塵土,就像我母親,她活沒活過有什么兩樣?說實話,連我都巴不得忘了她才好。為了理想吃一點苦,沒什么的,因為有錢去堅持是誰都會干的事,因為難而去堅持,才能看出這件事對人的分量。
她第一次暢快淋漓地揮灑這一番人生哲學,眼神都是馥郁的,覺得自己像個渾身散發(fā)出芳香的巨大花蕊,連自己被拒絕都不算什么,反而要把那個拒絕他的人都摟過來安慰安慰。她開始信任他了,便覺得他肯定是喜歡她的。她在他欣賞的目光中照見了自己,堅信此刻的她擁有率真的臉龐、堅毅的眼神,是一百個成功男人都無法抵抗的知性女人。她想的沒錯,果然那張臉黏糊糊的眼神停在她臉上連動都不動一下,好一會兒才說:你知道你最大的優(yōu)點是什么嗎?你很真實。
真實?就這樣嗎?她原期待他還會說更多,她不介意他把手伸過來,放在她握著杯子的雙手上。但他卻對服務員喊:買單!
這就結束了?她好像一個高音歌唱家,還在準備飆高音的路上,就宣布演出結束了。看著他給消費單據簽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個恬不知恥的充氣娃娃,現在是她今晚最癟最癟的一刻。她無法欺騙自己,在他喊完買單之后,她燃起的希望是:這么早結束,是要帶我回家嗎?她急切地看著那張臉,似乎想從中尋找一絲絲的線索。然而,那張臉只是走在她身邊,什么也沒說。她幾乎想要去搖晃他讓他說點什么,就像搖晃一個存錢罐,哪怕聽聽那叮鈴咣當都會覺得自己很富有。她甚至還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手表,說:八點半,也許還來得及坐公車。她都如此直白地暗示了,那張臉卻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他不應該說,我送送你?或者說,還早,我們再去哪里坐一會兒?她只能憤怒地踩著她磨腳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還要努力不讓他看出來。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家高檔服裝店,是孫莞從來不會進入的那種。進去干什么呢,反正又買不起,徒增心頭欲望。他回過頭,對著她指了指櫥窗里一條墨綠色的連衣裙,問道:要不要試一試?
她有點愣在那里,緊了緊腋下裝著一千塊的錢包。沒等她作出反應,服務員就迎了出來:這位夫人,您皮膚真白,穿這條裙子一定合適!進來試一試吧!她從沒受過這種待遇,一時張大了嘴,好像要把那服務員說的話都吃進去。不僅僅是“夫人”,以前她逛商店的時候,服務員都對她愛理不理的,她問一件衣服的價格,都要鼓足勇氣來接受那扔過來的不屑目光。久而久之,她買衣服只上淘寶了,幾十塊一件就能穿得不錯,賣家還一口一個“親”叫得挺甜。
她看了看他,他點點頭,好像默認了“夫人”這個稱呼。一瞬間,她感覺連胸脯都挺得高了,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就跟著服務員進去了。就為了這個稱呼,她也要試一試,便宜不占白不占。他的眼光的確不錯,她穿墨綠色不僅襯得膚白,而且還顯得氣質特別內斂莊重,相比之下,她今天穿來的小花短裙和高跟鞋簡直是小三標配。她試穿的時候偷偷瞄了眼價格,兩千八,心想:這是什么金絲銀緞?平時她連去掉一個零都不會買。因此,當她叫服務員幫她拉好背部的拉鏈出現在他面前時,感覺身上沉甸甸的,像穿了一件奇怪的盔甲,連走路都更沉穩(wěn)了些。
燈光在綢緞上跳躍,跳到哪兒就點石成金。他看著她的目光像是要燃燒起來,長長的火舌自上而下撫摸著她。她在這種撫摸中渾身顫抖,胸脯挺得更高了,像兩枚要炸裂的果實,好像在說,看吧看吧,盡情看吧!她第一次這么自信她控制著這個男人的目光,好似他是一個牽線木偶,他的喜怒哀樂都得聽從她的指揮。她第一次懂得了美貌也是一種權力,尤其是美貌還在一條兩千八的裙子里。她天生就應該要穿這樣的裙子的,她在被村子里的男孩子們嘲笑的時候就知道了,從考縣第一名的時候就知道了,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她跟他們不一樣。裙子不僅僅是一塊布,更是她的身價。她平時灰頭土臉地連八百塊的房租都要跟房東爭執(zhí),卻掩飾不住她是一顆未經打磨的鉆石,而他就是那個發(fā)掘她本質的鑒寶專家。
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他一揚手就為她買下了這條裙子,沒讓她脫下,就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朝著停車場走去,好像穿著這條裙子,她就配做“夫人”了。這條裙子的轉折令她很是難以置信,當她坐上他的奧迪時,她還想,這該不會是夢吧?她系安全帶的時候又想,奧迪就是奧迪,座墊和靠椅都舒服得不像話。
他開著車,她和他一起沉浸在幽暗中,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她的心砰砰跳著,事到臨頭了,她還不知道自己做好準備沒有。她回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紀錄片,回想起這么多年來的理想成泡影,心里就發(fā)虛,一千個不愿意放棄。然而,那張臉也沒說可以或不可以,不是嗎?萬一自己和他睡了——她硬著頭皮想——他就能給我紀錄片投錢,那自己也不算什么犧牲。萬一……他不肯投錢,以后也不代表沒機會。一通胡想之后,孫莞發(fā)現自己只是在想盡辦法說服自己坦然自若地去和他上床。
他們來到一個寂靜的小區(qū),小區(qū)全都是矮樓,一看就知道是富人區(qū)。小區(qū)里舒展著芭蕉巨大的葉子,還有幾株紫荊,在月光下風風火火地開著。上了電梯,孫莞踩著那松軟的紅地毯,想起了那天在電梯口踩到的狗屎,便一時分了神,等到他邀請自己進門時,她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她不僅要進入一扇門,更要進入一種嶄新的生活了,便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一進門就“哇”了一聲。黑色大理石的地磚,走在上面像是一個光可照人的舞池。米白的皮革沙發(fā),咖啡色布紋的靠墊,讓人恨不得在上面打幾個滾。青藍色的落地窗簾,只要一拉上就是一個隱秘的小世界。她千百次地想象過這種生活,這一次忽然這樣觸手可及,她的表情一定很傻。他見她這樣,反而有種懶洋洋的小得意,拉著她來到一個酒柜前面,說道:你別小看這個酒柜,價值起碼三百萬。他豎起三根蘭花指在孫莞面前晃,她像是被催眠了。
你看這木板,不是普通的三合板,是上好的紅木,這雕花是純手工的,我請的那個雕花匠已經六十多歲了,整整雕了兩個禮拜,僅此一家。這些眼兒里鑲嵌的是琉璃,比綠豆還細,以前皇宮里用的。
他像一個拿了滿分的小孩,把最美的一張獎狀攤在母親面前。五光十色的燈光下,幾百瓶她叫不出名字的酒晃著她的眼,她還沒喝就先微醉了,舌頭像打結了一樣只能反反復復地說一個詞:太美了,太美了。
來嘗一嘗這瓶十年的波爾多吧。美人還需美酒配。
他的手貼著她的肩膀,拿了一瓶紅酒,因此他們的距離只有十公分。是時候了。她的目光變得迷離,他的嘴唇真性感啊,每一絲褶皺都寫著“有品位”三個字,卻不急于吻她,而是伸出舌頭稍微舔了舔嘴角,像是在等待著她先行動。她想都不想就把嘴唇送了上去。為了這一刻她等了整整一個晚上,為了這一刻她甘愿做個浪蕩的妓女。
他們一閃身到臥室做愛。臥室的墻上掛著一幅老婦人的照片,據苗總說是他已故的母親。她戴著富麗堂皇的珍珠項鏈和耳釘,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們,令孫莞有點毛骨悚然。他勒令她不許把墨綠色的連衣裙脫下,她的大裙擺便遮住了他中年開始發(fā)福的肚子和肚子上幾撮毛,她便感到自己身下的是幾百瓶葡萄酒,一千萬的房子和暗紅色的軟軟的地毯,似乎通過做愛這種儀式,這些東西便傳送進了她的體內。結束之后,他就沉沉地睡過去了,甚至打起了鼾。而孫莞穿著那件連衣裙,怎么也拉不下背部的拉鏈,又不敢叫醒他,便只好和衣在他身邊躺了一夜。
4
再次回到她住的那棟八十年代的老樓時,孫莞竟覺得恍如隔世。一陣秋雨之后,整個世界的炎熱似乎轉眼間就消失了,連這棟樓也變得沒那么討厭了。她是來取東西的,但最后收拾起來值得帶走的卻塞不滿一個箱子,不過就幾件換洗衣物和懷了孕的句子而已。她看了一眼首飾盒,只戴上了那對綠松石耳墜,其他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它們在她耳朵上搖搖晃晃的,像兩盞燈籠大張旗鼓地地昭示著某種秘密。不會再回來了。這房間里的溽熱和蟑螂,這吱吱嘎嘎老是卡住的電梯,反倒叫她開始懷念起來。臨走前她在一進門的桌上給房東留了張字條,寫著“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你”,還扔下幾張鈔票補上房租。當然,為了解恨,“所有的東西”還包括那箱一個禮拜沒有鏟屎的貓砂。
下樓的時候孫莞給甄蘋打了個電話告知她一下,自從母親去世之后,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跟甄蘋聯系了。果不其然,甄蘋倒抽了一口氣。
你要跟一個只見過兩次的“總”結婚了?
嗯。
天哪!
那又怎么樣?
我記得有誰以前立志要做女強人呢,最瞧不起的就是嫁給錢。
孫莞有點慍怒,她怎么可以這樣說話呢?轉念一想:她一定是在嫉妒,這個一直以來跟我同甘共苦的女人,如今被我遠遠地拋在了后頭,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于是她便答道:我才沒有嫁給錢呢,我看重的是他的品味。她耐著性子把葡萄酒柜、米白沙發(fā)和黑色大理石地磚都說了一遍。
電話那頭咯咯地笑了:這還不容易,有錢了就有品位。何況他看上的是你,那就更有品味。
別陰陽怪氣的,臭女人,有錢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我以后拍紀錄片再也不用巴巴地看人家臉色了!想想看湊不齊房租的日子,想想看出電梯就踩到狗屎。我再也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隨便吧。
什么意思啊,隨便吧?
沒什么意思,我只是覺得,你以后可能就不會再想拍紀錄片了。這樣也好,你不用在道德上擰巴自己。誰都有權利去追求有錢的生活,只是別把自己裝得太高尚,不然會失望。還有,你結婚之前得搞清楚,像苗總這樣有錢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單身,萬一他在外頭還有個三歲的兒子你就惹了一身騷了。記住姐這幾句話啊,我有事先掛了,拜拜。
這通電話就這樣不歡而散。她很生氣,甄蘋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說我當婊子還要立牌坊嗎?她怎么敢這樣說我?孫莞第一次看到她們身經百戰(zhàn)的友誼有了裂痕,會引起大壩決堤的裂痕。她質問自己,竟發(fā)現在內心深處是認同甄蘋的話的,這讓她不由得慌張起來。自己果真是這樣庸俗的人嗎?她不滿地對自己說,才不是,我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怎么能和我母親還有那些農村里的人同流合污?可是,難道自己就真的沒有那么一點點想要為了錢跟他在一起嗎?她猛然想起,她剛才的話到底是傷害到了甄蘋?!拔以僖膊幌脒^這種日子了”,但這種日子是甄蘋仍在過的,甚至有可能要過一輩子的。她一衣食無憂,就開始從潛意識里嫌棄以前的朋友?不,她孫莞可不是這樣的人。她要找個機會請甄蘋來家里坐坐,請她吃頓好的,用實際行動證明她不是見利忘義的人。
孫莞還是聽從了甄蘋的話,搞清楚了苗總確確實實是單身,好多年之前離過一次婚,沒有孩子,像個白蘿卜一樣干凈。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頭倒開始不安起來:這么完美的一個人,為何還單身?難不成是雙性戀?她用這樣的嘀咕打發(fā)時間,還用她蹩腳的八字算命術給他們倆合了婚,算出來卻只有40分的匹配度,卯酉相沖。然而迷信只是迷信,不能阻止他們兩個禮拜后去領證。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孫莞反反復復地詢問:你為什么要跟我結婚?為什么呀?她當然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跟他結婚,但他這樣一個成功人士娶她這樣一個無所擅長的女人,這筆賬怎么算怎么劃不來。苗總有時候會說:因為你美;有時候會開玩笑說:因為你氣質好,像我媽。有時候,他索性不耐煩了,孫莞就噤若寒蟬起來。哪一個都不是她要的答案,孫莞的心里未免打鼓。領證那天剛好是重陽節(jié),她討好地對他說:我們在重陽節(jié)結婚哎,是不是說明我們會白頭偕老?
這一次,苗總照舊沒有回答她如此幼稚的問題,他送了她一輛別克做結婚禮物。她感動得什么話都不問了,雖然錢不等于愛,但一個有品位的男人心甘情愿為自己掏錢,除了真心愛她,還有其他可能嗎?她覺得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得過了頭,像是要把母親遭過的罪也一同補回來。母親要是還活著多好,可以親眼看見自己風風光光的這一天了。
現在,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她可以光著腳在地磚上走,中央空調想打幾度就打幾度。每兩天她要給家里搞一次衛(wèi)生,用吸塵器吸句子落下的毛。苗總并不喜歡貓,可看在她的份上還是收容了句子。然而臥室的那張照片,他卻一直不讓她取下來,于是他們每次做愛就有一雙老太太的眼睛注視著他們。她一邊感到別扭,一邊閉上眼睛安慰自己:習慣了就好。
她嘀咕著,這走到哪哪兒就空空的房子,應該種點什么好。她選擇了種迷迭香,想著可以燉豬肉吃,可是等豬肉都準備好了,迷迭香卻死了,白白扔了無用的那些花盆在陽臺上。苗總白天不在家,她就出門購物,或者穿著絲質睡衣慵懶地在沙發(fā)上翻雜志,有時翻著翻著就睡過去了。一到傍晚五點,她大腦里的生物鐘就猛地把她喚醒,她一躍而起,化妝換衣服煮飯做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家里等他,好像她的一天是從傍晚五點開始的。苗總喜歡她一天換一身不重樣,孫莞絞盡腦汁地把頭發(fā)、耳飾、項鏈、手鐲、鞋子也相應地搭配起來。孫莞每天給他開門時,都覺得自己像一個時尚雜志上走出來的女模特。辛苦歸辛苦,當他的目光如愿以償地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時候,她快樂得像一只小鳥飛上了枝頭。她太渴望這樣的目光了,就如同家里的那盆綠蘿,每天鉚足了勁兒偷偷成長著,就為了享受每天那一分鐘的澆灌。然而,苗總有一個奇怪的癖好,不喜歡她脫衣服。這么些天來,他總是見到她裝在一個個的套子里,一次都沒見過她裸體的樣子,這讓她始終放不下心,好像她的裸體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似的。
于是這天,她穿了一件滿是雛菊的和服,插了個末端有一朵小銀花的簪子,趿了一雙木屐,連說話都變得輕柔和嬌羞起來。苗總果然眼神一亮,一句話不說就攔腰抱起她放在了床上。她被大大的和服絆著手腳,便借口去了趟廁所,再出現在苗總眼前時已經是一絲不掛了。她想告訴他,她什么都愿意給他,連一絲絲的隱瞞也不愿意有。然而她驚慌地看到,苗總的眼神冷卻下來,冷成了一塊冰錐,準確無誤地刺入了她的心臟。他一言不發(fā)起身下床,晃著丑陋的大屁股就出了臥室。她被孤零零地丟在了床上,眼淚都快下來了,手指緊緊攥著暗紅色的床單,那床單像是浸透了她胸口流出來的血。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的身子有這么丑嗎?她在鏡子里細細地觀察自己的身體,乳房雖飽滿卻算不上高聳,腰部雖細致卻不是沒有贅肉,這是一具二十五歲少女的肉身,并不是女神維納斯。在這個瞬間她感到極度的羞恥,好像是因為淫蕩而被剝衣示眾了,一千雙眼睛向她射出惡毒的箭:丑八怪!野種!跟她媽一樣的賤貨!她蜷縮在角落,毫無招架之力。
然而等她冷靜下來后,她卻原諒了他。她是這樣想的:在他心目中我是一個美好的形象,我為什么非要用自己不完美的肉身去破壞這種形象呢?我以為這是一種親密,實質上卻可能是對他的傷害。這樣一來,她就惶恐得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誤,連抬頭看他都變得怯生生的。這之后的幾天里,他果真沒有再理她。她是那個摔破了瓷器的孩子,現在她要一片片把碎片撿起來拼好乞求他的原諒,然而那一條條裂縫是不能夠愈合了。
她去報了一個舞蹈班。哪怕不能修到氣質出眾,哪怕練不出人魚線和馬甲線,也至少能減掉一點贅肉。她羨慕地看著身輕如燕的舞蹈老師,笨拙地撕扯著腿部的韌帶,痛得哇哇直叫。她還去了胸部美容院。她先是做賊心虛地往里面瞟一眼,然后裝作散步般經過,被門口的推銷員拉住后,便淡淡地來一句“哦?這么神奇?我倒要看一看”,于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們的會員。三個月來,每天她都用皮尺量自己的腰圍和胸圍,胸似乎大了一點,又似乎沒有。腰倒是瘦了,卻很大可能是節(jié)食而不是跳舞的緣故,畢竟她每天都餓得頭暈眼花的。但她覺得這一切苦都值得,她花的所有銀子都是他辛辛苦苦掙出來的,為什么她就連為他保持一個美好的形象都做不到呢?有時候她想起自己在大學時對甄蘋說的傻乎乎的女權主義宣言,便為自己辯解,這可不是對女性的物化和歧視,我怎么會被物化呢?就算地球上所有人都被物化了,我也是最后一個被物化的。她再回過頭看以前的生活,就像是隔了一層霧,好遠了,遠得像一個夢,讓她懷疑以前這二十五年的時光是否真的存在過。據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是只有當下沒有過去的。
終于,她覺得時機成熟了。苗總出差的那個禮拜,她頂著寒風一大早就跑到了一個照相館,結果店家還沒開門。她在門口玩手機徘徊了半個多小時,照相館的助理小弟才來。
老板是個一把胡子的英國人,叫湯姆,三十多歲,幾句中文說得挺溜。他一邊整理架子上無數長槍短炮的鏡頭,一邊問她要拍什么。她緊張地看了看忙著拖地的助理小弟,小聲說:我,我想拍裸體寫真。
湯姆輕松地聳了聳肩:沒問題。他沖助理小弟一招手:快,set!
她聲音更小了:能不能只讓你一個人拍?呃,不要……其他助理了。
湯姆心領神會地笑了笑,等助理布置好了場景,就讓他出去了。她猶猶豫豫地一件一件脫掉了身上的衣服,大衣,毛衣,內衣,皮褲,棉褲,只剩胸罩和內褲時,卻脫了整整十分鐘還沒脫下來。湯姆還在忙著調鏡頭,沒空看她。她想,來都來了,總不能無功而返。眼睛一閉心一橫,她就一把全脫光了,羞紅著臉走到鏡頭前。
湯姆讓她披一半的紅色絲巾站在鼓風機前,她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說:能不能不要遮住身子……話還沒說完,整張臉都跟西紅柿一樣通紅發(fā)亮。她鼓起勇氣繼續(xù)說:我想要徹底赤裸的。湯姆笑得幅度更大了,忙不迭地說OK。
她站在純白的布景前,努力地挺起胸部,并把小腹收得緊緊的。堅持了幾分鐘肌肉就發(fā)酸了,可湯姆卻不急于拍,邊轉鏡頭邊嘖嘖稱贊:美,太美了。不知道是在稱贊她的裸體還是在稱贊自己的構圖。等到湯姆按下快門,她的肚子已經累得一抽一抽的了。雖然是冬天,她卻感到額頭冒出了汗珠。湯姆在鏡頭后面露出臉,笑瞇瞇地豎起大拇指說:夫人,你的身體,漂亮!
孫莞的心像是一張鼓滿了風的帆。連這樣有經驗的攝影師都夸我的裸體漂亮,那說明真的漂亮。一高興她就多拍了好幾張。拍完后,她鬼鬼祟祟地穿上衣服,離開攝影棚就像離開通奸現場,感到路上的行人都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仿佛都知道她剛把自己脫得光光的給一個外國男人看。
三天后,洗好的相片送到了。她站在臥室,一咬牙把苗總母親的遺像取了下來,把自己的裸體寫真掛上去。苗媽啊苗媽,委屈你了,去其他地方待著吧。你老看著兒子和兒媳在這張床上,估計也看得怪不好意思的??粗凉嵃谉o瑕的肉體征服了這整面墻壁,她不由得迷醉起來,那一抹如云的紅色絲巾之上,她的身體美了十倍,變成了一件《維納斯的誕生》一樣剔除了苦難的藝術品。這下苗總該能慢慢接受了吧。誰能拒絕藝術品的美呢?誰不愿意藝術品上的裸體美人是自己的老婆呢?
苗總出差回來的這天已經是小年夜了,孫莞熬了雞湯,燉了雪梨,做了七八個菜,又穿了一條奧黛麗赫本的緞面緊身小黑裙,接下來便只剩癡癡等著,像是一個等候皇帝寵幸的宮女。五點三刻,鑰匙插進門鎖。這微弱的聲響讓她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兩眼炯炯放光,恨不得跪在苗總腳下。只要他在,這整間屋子清冷的家具便全都是活的,這綠蘿也是可愛至極的。她巴不得把所有笑容都堆到臉上,像換臉一樣一分鐘就換一種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苗總吃飯的時候,她就笑瞇瞇地看著他吃,努力從他臉上的表情猜謎,今天的雞湯燉得如何,雪梨是否入了味。只要苗總淡淡地說一句“淡了”或是“咸了”,她就懊惱得百爪撓心。然而今天,苗總對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味地邊吃飯邊玩著手機。她湊過去看,玩手機也不是處理什么要務,反而是在無聊地刷新聞。她就開始沒話找話,怯生生地問他,北京的天氣如何,有上海這么冷嗎。他沒聽清,問道什么?她便又重復了一遍,重復的時候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愚蠢過。他不帶感情地瞥了她一眼,說了一句還好,便又回到他的手機上去了。
就這樣尷尬地吃完了飯,孫莞的碗里米飯幾乎沒動。苗總扔下筷子,到臥室去了。孫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種不祥的預感蛛絲一樣覆蓋了她。果然,半分鐘后苗總站在了臥室門口,眼神冷得像要殺人,手上拿著那幅照片。這是什么?他問。她收拾碗筷的手僵住了,不敢回答。他開始咆哮,這他媽的是什么!她結結巴巴地說,寫真……照片。此時此刻,所有關于美感的可能性都消失了,這就是一件骯臟的證物。他輕飄飄地把相框扔了出去,砰的一聲,玻璃碎了滿地,孫莞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正在打瞌睡的句子飛快地躲到她身后。
你真以為你有這么美?啊?你就是一個婊子,裝什么純?
轟隆一聲,孫莞覺得整座房子都塌了壓在她身上,曾經的驕傲有多深就壓得有多重。她忽然覺得這句話耳熟,似乎是甄蘋對她說過的。我果然是一個婊子,骨子里就是那么下賤,跟我媽一模一樣,就是住上這么高檔的房子,穿上以千計價的裙子,也改變不了這一點。從我出生第一天喝母羊的奶開始,我就是一個低人一等的畜生。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二十五年的時光在她眼淚里沖刷而走,她再一次成為了一個空心的人。
你這賤貨就是喜歡被人看,對不對?說,你是賤貨,說!
苗總一把將她推到了沙發(fā)上,裙子上翻,她的紅內褲露了出來,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她靜靜地流著淚,機械地重復著:我是賤貨,我是賤貨。她,孫莞的所有存在,就是那一個血淋淋的陰道。她的愛是陰道,她的恨是陰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坍縮成一個陰道,但她最后卻發(fā)現陰道卻是唯一給予她尊嚴和安全感的東西。好像一個護身符,貼到哪里都管用。
我是賤貨,我是賤貨。她像念咒語一樣不斷重復這句話,她竟然笑了,如同剛從灰燼中重生一般。我是賤貨!她尖聲笑著把這句話扔回給了他。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摁倒在沙發(fā)上,猛烈地進入她,孫莞覺得下體很干,痛得她拳打腳踢,披頭散發(fā)。他反而愈加強硬地箍住她的手腕,眼底的欲望鮮艷欲滴,丑陋的大肚子像一只甲蟲在她小腹上蹭啊蹭。最后他舒服得長長地哼了一聲,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滿足,轉身去了浴室,留下她那個血淋淋的窟窿,像一只眼睛空洞地注視著墻角價值三百萬的酒柜。
他竟這樣強暴了她。
5
孫莞愛這所房子,這是她的全部。她越來越久地撫摸那些家具,好像每一個家具都變成了句子。她會合抱青藍色的落地窗簾,像在抱一個不存在的人。她趴在雪白的墻壁上,聞著那股干燥的涂料味,幾乎要把自己融進墻壁里。在這所房子里,她成了一條變色龍。這是她應得的,她以為自己嫁了人,其實只是做了高級妓女。這所房子,既是她的陪嫁,又是她的花閣。
這所房子像是一個黑洞,把她的希望全都吸光了,就連時間,也在這里流淌得格外緩慢,有種一日長于百年的感覺。很快就平平淡淡過完了年,很快就過了正月,什么都沒發(fā)生,她就已經二十六了。馬上又要到夏天了,那春天是什么時候過去的呢?孫莞不知道。最好的時光,她就在這所房子里虛度了。小區(qū)里的花似乎斷斷續(xù)續(xù)開過一陣,開了就謝了。孫莞想,會不會有一天忽然變老,手都變成了她母親那樣的雞爪?她給自己涂指甲油,擦掉,再換一種顏色。仿佛她的時辰,是像七彩虹一樣靠顏色來區(qū)分的。她想起甄蘋曾經給自己涂過指甲,那時她們相親相愛,可如今卻形同陌路。她曾想過請她來家里,可電話都撥出了,還是手忙腳亂地掛斷了。甄蘋是個要強的人,自然也不會主動來跟她和好。
她扔在陽臺上的那些空花盆,像一只只眼睛一樣望著她。她便在里面全都種上了白蘿卜。白蘿卜甘甜辛辣,又能讓人清心寡欲。每天中午,她吃著炒蘿卜,排骨燉蘿卜,蘿卜湯,吃不掉的曬成蘿卜絲,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修行尼姑的樣子。
句子在春天里倒沒閑著,有一次溜出去勾搭了只野貓,幾天后肚子就隆起了。這幾天,它的肚子大得快要成袋鼠了,想必里面有三五只小貓。從這天早上開始,它就痛苦地用爪子刨沙發(fā),她還沒來得及阻止,沙發(fā)就被它刨出一個洞。她在它的窩里鋪好了剪開的紙尿褲,墊上了毛巾,還給它倒了一碟牛奶,然而它干嚎了一整天,卻什么都沒生出來。她想帶它去看獸醫(yī),一抱它就大吼,她只好作罷。到傍晚苗總快要下班時分,她忽然想起今天該買條魚讓句子產后補補身子,便把飯菜都端上了桌,自己開著車去買魚了。
外面悶悶的,是雷雨要到來的天氣。她提著一條袋子鮮魚回家時,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顯然,苗總已經回來了,但他沒在飯桌前。句子也不在窩里,一碟牛奶卻被打翻了,紙尿褲上全是血跡。衛(wèi)生間傳來流水聲和貓叫聲。她提著鮮魚匆匆在衛(wèi)生間門口探頭張望,苗總正在安靜地洗手,他一絲不茍地抹著洗手液,搓著手背、手指,像剛動完一場精細的手術。鮮血順著他的手流到白色瓷缸里,顯得觸目驚心。他的腳邊是毛發(fā)倒立疲憊不堪的句子,沖他憤怒而絕望地吼叫,它的肚子顯然已經癟了。她不安地問道,句子生了嗎?你幫它接生的?
他沒有回答。她又問:生了幾只小貓?他詭譎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說,生了幾只有那么重要嗎?孫莞困惑地看著他的表情,驚恐地問,是……都死了嗎?
他沖干凈手,在毛巾上仔細地擦著,對她嫣然一笑。生出來的時候就半死不活的,我看也活不長,就全都掐死了。
孫莞呆呆地站著,像是淋了一場冰雨。她沒聽明白他的話,便費力地重復著。掐死了?掐死了……你在說什么?小貓在哪里?她連珠炮似的發(fā)問,生怕停下來他的話就變成了真的。他指了指抽水馬桶。
都沖下去了,一共五只。
馬桶的水面是淺粉紅色的,輕輕地漾著水波,飄來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孫莞的瞳孔驚恐地放大了,胃部一陣抽搐,幾乎要嘔吐出來。
跟這只瘋貓打架太累了,還在我手臂上抓了一把。幸好小的都擰了脖子沖下去了,不然以后家里這么多瘋貓可怎么辦?
他從她身邊擠了過去,回到飯桌上,開始吮起她給他準備的炒螺螄,吮得吱溜吱溜的響。她手上的一袋鮮魚掉在了地上,渾身發(fā)抖。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她的眼淚涌了出來。
這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他嘲諷地看著她,穩(wěn)穩(wěn)地夾著一顆螺螄。過來坐下吃飯,別裝可憐。
孫莞沖出了門。她在電梯里的暗紅色地毯上吐得到處都是。正值日落時分,天色卻黑云壓城,狂風翻滾著芭蕉的葉子,像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大馬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往家里沖,只有她往外面跑。很快,一個雷就在她耳邊炸響,她嚇得肝膽俱裂,又怕被閃電劈中,不敢往樹下躲。一分鐘之后,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砸得腦袋生疼,她忽然發(fā)現竟是冰雹。那些冰豆子在她腳邊歡快地跳動,她身影單薄地在大雨上跑,滿臉淚水地躲到了一家便利店的門廊底下。雨簾中已經看不清對面的街景了,只見一片茫茫,她的腦海也這樣茫茫著。她想起了甄蘋,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朋友了。現在,她終于撥出了這個熟悉的號碼。
甄蘋在家,約她過去。
來到她家的時候雨已經小了。她住的還是沒有電梯的六樓,樓道里時不時躥出巨大的變異蟑螂,廊燈也永遠是壞的。孫莞在心里盤算著,該如何開口跟她道歉,滿肚子的話在甄蘋打開門的一剎那就煙消云散。孫莞覺得這過去的半年好想她,她哇的一聲抱著甄蘋就哭起來。
淚水把兩個人的嫌隙填滿了,和好如初。甄蘋給她裹上自己的浴巾,給她做了一碗韭菜雞蛋面,雖一向沒有她做的味道好,她卻咕咚咕咚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吃飽喝足了,她便坐在床上開始倒起苦水來,說得滔滔不絕。甄蘋聽得默不作聲,兩眼發(fā)光,她就喜歡聽故事,越悲慘越好。
我可以把你的事當成素材嗎?
你還有沒有點同情心!
甄蘋哈哈大笑起來,對委屈不已的孫莞說:你知不知道弗洛伊德有個理論,叫做圣母-妓女情結?他認為,在有圣母-妓女情結的男人眼中,只有兩種女人,一種是圣母,一種是妓女。前者意味著值得去愛和尊敬,他們沒有辦法去跟這樣的女人上床;后者這樣的女性在性上更主動,更能激發(fā)男人的性欲,也更廉價。我有兩種猜測,第一種是,你的裸體也好,裸體畫也罷,總會給他一種圣母的感覺,所以他才會發(fā)怒。因為他想要的是一個每天都不一樣的妓女。
孫莞聽著,如五雷轟頂。所以他才要我每天都換一身打扮,把我當成他的芭比娃娃。原來他根本不想要愛我,只是想發(fā)泄性欲。孫莞酸楚得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層淚水。
你說他一直在臥室里掛母親的遺像,這種行為不是很變態(tài)嗎?我猜他很有可能有很濃重的戀母情結。母親在他心中,可能是圣母和妓女的矛盾結合,但他又無法原諒自己將母親想成污穢的妓女。你展現你妓女的那一面時,他容易將你和他母親分開,就變得順理成章。而一旦你表現得比較圣母,他就會憎惡自己在玷污自己的母親。
孫莞忽然毛骨悚然地想起他一句話:你氣質好,像我媽。她以為這不過就是他信口胡說的玩笑話。難道這就是他要和我結婚的真實原因嗎?
還有一種猜測呢?
還有一種結論也差不多,就是你的裸體侵犯到了他的安全距離。你知道豪豬如果靠得太近,就會刺到彼此吧?人也是一樣,越過了一定的距離就會感覺受到了侵犯,比如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肯定不會手拉手,同事之間肯定不會相互看裸體。我猜,你的坦誠相見可能讓他感到非常的沒有安全感,讓他覺得你難以控制。
所以他才會把我裝進一個個套子里,好像那一件件衣服就是我的雷峰塔,那一件件首飾就是我的定海神針?
是啊,說明他沒有把你放在可以坦誠相見的安全距離之內。他害怕了。你想想看,他有跟你交過心嗎?跟你講過他以前的失敗,內心深處的秘密之類的?
孫莞仔細想了想。沒有。一次都沒有。他像養(yǎng)一只寵物一樣養(yǎng)著我,高興了就抱抱,不高興了,說不定哪天就像扭斷那五只小貓一樣把我的脖子也扭斷了……孫莞開始泣不成聲。她感到這種不平等了,卻一門心思地用母性的光輝愛著他,還以為這是無私的寬容和愛,她怎么就這么蠢呢?給她一點點愛,她就巴巴地把整個人都送了上去,就算是個妓女都是廉價檔的。
那我該怎么辦?此刻的她變得可憐巴巴的。
關鍵在于,你愛他嗎?能愛到容忍他一切的地步嗎?
愛……不愛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閉上眼睛想想,你想起他時對他的第一感覺是什么?或者第一印象?
孫莞想了想,好像等著什么東西在她眼前浮現出來,然后誠實地回答說:他又肥又胖的大屁股。話一出口她就笑了,甄蘋也笑了。孫莞知道甄蘋心里在想什么,那還有啥好糾結的呢?離婚唄!分個財產就能變成百萬富翁了。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告訴甄蘋,他是做了婚前財產證明的,不然也不會這么放心大膽地娶她。何況,她還是不能完全否定自己愛他。他畢竟是那個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啊,雖然他踐踏了她的尊嚴,可伯樂畢竟是伯樂。
既然這樣,你要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如果你對他還有指望,就把尊嚴贏回來。甄蘋像個思想家一樣聰明地說,你可是個大學生??!你會工作不是嗎?你的能力是你無形的資產,而他恰好可以作為平臺啊!你用他的錢去拍紀錄片,哪怕全砸了,于你毫無損傷,卻能慢慢積累經驗和名聲。哪怕你不想拍紀錄片了只想賺錢,他有那么大一個公司,你能在里面做個小領導者豈不是太容易了?
孫莞的信心慢慢漲了起來。雖然她知道,用他的錢去做買衣服以外的事不見得那么容易,但甄蘋說得對。她可以工作,她本來就要工作的。工作就是她的尊嚴,讓她不再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妓女和保姆。
這天甄蘋留她睡在了她家。出于她們的友誼剛剛修復的原因,孫莞沒有拒絕。然而床板很硬,讓她足足失眠到凌晨。三個小時后,甄蘋蓬頭垢面地起來寫作了。孫莞看到她寫字桌前貼著的密密麻麻的記事便利貼,心里為她的勤奮暗暗感到吃驚,也頓時明白了這幾個月她人間蒸發(fā)到哪里去了。兩人一起吃早飯的時候,甄蘋邊打哈欠邊跟她抱怨稿酬養(yǎng)不活自己,黑著兩個大眼圈,憤憤地咬一口煎餅果子,說:等我有一天成為著名作家了,就再也不用住這種破地方了。她揮舞著煎餅果子像是揮舞著自己的光輝前程。
孫莞回到家的時候,苗總已經上班去了,家里沒人。她舒了口氣,在舞池一般的客廳里旋轉了一圈。句子蜷在沙發(fā)的角落,抬頭看她,滿眼的失望。她要抱它,它也不讓。她幽幽地對它說,你以為我是不幫你嗎,我也沒有辦法。句子嘶啞地喵了一聲,像是憤憤地罵了句媽的。
孫莞打開電腦,插上移動硬盤,翻出以前拍攝的紀錄片素材,一個一個打開來看,看得心潮澎湃。那是她生活過十多年的村莊,那里跟她母親一樣的女人們,有四成是死于自殺的,喝農藥,上吊,跳水庫。這些自殺的女人多半為家人所不齒,匆匆葬在亂墳崗了事。除了被淪為村里的談資之外,她們的命運被迅速地遺忘。孫莞想象中的片子,就是要給這些無家可歸的女魂靈們立傳。然而回家對她來說終究是太艱難了,母親張口就向她要錢搓麻將,她還要經受村里大媽們形形色色目光的炙烤,她幾乎能聽到她們的竊竊私語:就是這個考上大學的小囡,是個沒爹的野種。何況,她還要撕開別人的傷口往里看。她曾經鼓足勇氣回去過一次,拍了一個母親自殺的小男孩。她臨走之前,這個孤僻的小男孩突然問她:上海是不是有海?你是不是天天能看到海?你下次回來時能不能送我一個海螺?
她答應了,她甚至早早地買好了海螺,帶口哨的那種。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兌現這個諾言,也許等她回去時,他已經長大得不再想要海螺了。孫莞關了電腦,把移動硬盤放進雜物間柜子的最底層,跟那只海螺放在一塊兒,輕聲說: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
她打掃了家,買好了菜,在傍晚時分戴上了綠松石耳墜。這是在他面前她唯一還能接受的首飾了,便宜得跟她一模一樣。
六點一刻,苗總回來了,見到她后毫不驚奇,既沒有道歉,更沒有問昨晚她去了哪兒,只是囫圇地喝湯。孫莞一邊吃飯,一邊款款地說,我想去工作。苗總微微皺了皺眉,嗯?孫莞繼續(xù)說,博雅影視,萬禾娛樂文化,好幾家影視公司都在招人,我去當個攝影師助理應該沒什么問題。孫莞說完故意空了一拍,她幾乎能聽到他大腦里的齒輪在咔噠咔噠地轉動:我堂堂苗氏文化的老婆去給別的小公司當攝助?豈不是惹人笑話?孫莞知道,苗總一向是最要臉面的。
果然,他放下了筷子,說:你在家里做個全職太太不好嗎?等生下孩子,家里有你忙的。
這是當然,但生孩子這事兒急不得,越急越生不出。反正我在家里這么清閑,不如為國家也創(chuàng)造一點財富,日后如果你缺人手,我也能略幫上一些。
你是認真的?
當然了。
苗總哈哈笑了起來。難得你有這份心,夫人,我看你去其他影視公司就不必了。我公司人事的副經理最近辭職了,你要是想工作,去我公司就可以了。你是我的心腹,正好幫我整頓整頓人力。
我可從來沒干過人力資源管理的工作。
這不要緊,你就往那兒一坐,把你看到好的壞的都通報給我就行了。不過,我要提醒你,這件事也不容易。
孫莞明白了,苗總現在缺的是爪牙。公司運營了這么些年,規(guī)模逐漸擴大,苗總開始擔心在自己目力不及之處有些不正之風了。她對自己微笑了一下,權力比她想象的還要來得快。這個職位,加上她夫人的身份,便成了公司的命脈。苗總想把她作為一顆棋子,她卻反過來將整個棋局抓在手里。有朝一日,便是苗總,也不敢看輕她了。
6
孫莞再次進入公司時,路邊的梧桐和一年前毫無差別,在燥熱的空氣里紋絲不動,宛如玉琢。一年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料到,她再次進入這扇門竟是以總裁夫人的身份。她又想起在這門邊上,她曾焦慮萬分地扯著自己粘在后背上的連衣裙,不禁笑出聲來。世事難料,這兩趟之間像是硬幣翻了個面兒,她從一個缺錢的女人變成了一個缺愛的女人。只是今天,她仍然戴著那副綠松石耳墜,在她耳垂上晃啊晃啊,像是在給記憶招魂。
原來這公司里所有的辦公室,長得都跟公墓一般,方方正正,涼氣逼人。她一進人事部的辦公室,便有一個年輕姑娘笑瞇瞇地迎接她:是新來的孫副部長吧?您的辦公桌在那兒。這個姑娘叫月怡,是部長助理,平時拿外賣拿快遞什么都要做。孫莞剛在自己桌前坐下,一名名員工便過來排著隊向她打招呼和自我介紹,這陣勢大得像是參拜皇太后,令她惶恐極了。最后月怡帶她去見了隔壁辦公室的錢部長,連部長都對她畢恭畢敬禮讓三分,還對她說:你初來乍到,這幾天沒有什么非得做的工作,熟悉熟悉就好。從錢部長辦公室出來,月怡就悄悄地說:一直聽說苗總夫人貌美如花,果然名不虛傳。說罷對她一笑,就回自己桌了。孫莞默默忖度著,自己的臉上像是寫著“我是苗總夫人”似的。原來以為她是個臥底,藏在暗處觀察明處,沒想到她反而成了耀眼的中心,全公司都把她作觀察對象了。
一連幾天,孫莞都無事可做,可看起來其他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她心里都過意不去了,好像她是來吃白飯的。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大家也是極其正常地說笑著,說天氣說股票說新上映的電影,沒落任何把柄給孫莞,沒有任何空子給她鉆,倒像是齊心協力要讓她完不成任務似的。
這天,她好不容易要到了一點工作,把公司里員工的檔案謄成電子版。有一個叫王志賢的人檔案里登記的手機號少一位,她便把它放在了一邊。午間,一個穿著白襯衫的清瘦的男人過來串門,月怡帶頭嘲諷他:這不是風流大才子嗎,怎么又跑到我們人事部來了?激起了大家一陣歡笑。孫莞瞥了一眼他的臉,眼角下有粒痣,一張臉棱角分明很是帥氣,忽然想起剛才檔案上的照片,這可不就是王志賢?
他果然是王志賢,隔壁文學創(chuàng)作部的,三十歲。孫莞叫他來改正一下登記的手機號碼,他便湊到電腦前操作。孫莞聞到他襯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不是洗衣粉的味道而是肥皂的味道,便詫異起來,這個男人竟然還手洗衣服嗎?她頓時對他生出幾分好感。她太熟悉手洗衣物的味道了,用得上洗衣機之前她每天都手洗,在南方冬天里洗得滿手凍瘡。手洗的衣服筆直,不易起褶皺。她盯著他的白襯衫出神。忽然,王志賢縮回了身子,填好了。孫莞定了定神,一瞅他的檔案,有點驚喜地叫了出來:哎,這真是你的手機號?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便只疑惑地點了點頭。她抿嘴笑道:你手機號只跟我差一位。
可不是嗎。她的最后一位是8,而他的是9,其余完全一致。他也樂了,眼睛彎成了兩枚月牙,那淚痣就成了一顆星,襯得整張臉極其秀氣。這概率低得足以去買彩票了。他很搞笑地裝模作樣地拼命握著她的手搖晃,像是新結拜了一個義妹。孫莞的手忽然就這樣被一個陌生男人握住,臉不禁燒了起來,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當他松開手之后,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比一般人更長的時間。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際,他笑了笑:你的耳墜挺別致的。
孫莞猛然想起苗總第一次見她時說的話:你的耳墜不錯,是綠松石的?她覺得匪夷所思,這副耳墜竟如此招桃花么?她覺得好像耳朵上掛著的不是耳墜,而是兩顆炸彈,隨時有炸得她粉身碎骨的危險。
月怡聽了這話又大聲嘲笑起他來:哎喲,就知道公司里的美女你是一個不落都要調戲遍的,可連苗總夫人都不放過么?
他把手插在牛仔褲袋里,無辜地笑著說:你這樣荷爾蒙暴漲肯定是沒有男朋友的緣故,我要不給你代購一根振動棒解解悶?兩件八折!不然我自告奮勇也行!
所有人都開始起哄。月怡追著王志賢就要打,王志賢一溜煙地跑出門去了。
這天晚上,孫莞在和苗總吃飯的時候,接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電話號碼只差一位的夫人,有緣千里來相會,以后賞臉喝一杯?孫莞迅速把手機鎖屏,放在了一邊,只顧低頭吃著,不禁覺得今晚的菜都更可口了些。他終究是來了短信。她焦慮地過了一整個下午,都不知道自己在焦慮什么,如今看到他的短信才放松了下來。
這些天因為她開始上班,便沒法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家等苗總了——不如說是她不再愿意了。她可以是個妓女,但她不能是個白癡。苗總回家少了一種娛樂,便每天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喝紅酒,不和她說話,也不碰她,像是有意在懲罰她,像在和小孩子玩誰先說話的游戲。只有當他某天又買了件新的衣服或者首飾回來,她就知道今天又有任務了,以至于她看到新的衣服首飾就害怕。浮皮潦草地做完,他就開始打起呼嚕,她瞪著漆黑的天花板像是躺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困意怎么都不浮上來,她到了凌晨才放棄掙扎,承認自己徹底失眠了。孫莞覺得,這樣的日子層層疊疊,像一條大魚的鱗片鋪在眼前,一眼望不到頭。她像一個被困在二十六歲身體里的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已經被蝕得空空如也。
然而這條短信。它是帶著溫度的,帶著年輕人獨有的蠢蠢欲動。它就如同句子,悄無聲息地窩到大腿上,那具小小的身子便能給人無限的安慰。她在廚房里洗著碗,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粘滿了洗潔精泡沫的手拿起手機兩次,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好啊,我們可以約周末。想了想又刪掉,只打了一個字:好。
幾乎是一秒鐘后,他就回復了:周日下午可以嗎,我請你去看個電影。
她的胸前暖融融的像有一團火。她又回復了:好。她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她太清楚這周日是什么日子了,佳期又重陽,她和苗總結婚一周年紀念日。去年她還在說著白頭偕老的話,今年她就嗤笑這早已朽壞的愛情了。苗總壓根就不記得紀念日這回事,他稀松平常地跟她說,這周末我有個重要的客戶要見,不回家了。這真是老天專門給她準備的機會。
她像個歡喜地等開學的孩子一樣過了三天,這三天里王志賢沒有再發(fā)消息來。她努力讓自己專心在手頭的工作,可做著做著,腦子卻在想著,穿哪件衣服好呢?她去洗手間洗手,照鏡子的時候想,脖子上戴什么項鏈好呢?想著想著,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鏡子里那傻乎乎的樣子會把自己都嚇一跳。這樣終于到了周六晚上,她從晚飯后就握著手機,像握著一根救命稻草。過了好一會兒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她便決定先去洗個澡。她用了三分鐘就洗完了,裝作不經意地回到放著手機的沙發(fā),然后猛地撲上去抓起自己的手機,像是野獸在追捕獵物。沒有任何新消息。她失望地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穿著浴袍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在滿身的泡泡味中惡狠狠地盯著手機。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王志賢的短信終于來了,約她明天下午兩點在耀萊影城門口見。還說,加個微信吧,方便聯系。
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后,他倆都沒有說話。她卻把他朋友圈仔仔細細看了個遍,都翻到了三年以前。他發(fā)的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張兩年前的照片,是他自拍自己在輸液,對著鏡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她笑了起來,不禁手一抖就給照片點了贊,之后又連忙取消,像個做了錯事被發(fā)現的小孩。取消后她還是擔心,會不會仍有新消息提醒呢?她懊惱極了。
第二天下午,孫莞磨磨蹭蹭到了點才出發(fā)去影院。她穿了苗總給她買的第一條裙子,墨綠色低領,正好配她的那對綠松石耳墜。這幾天溫度驟然下降了,已經有了秋天的感覺,她又披了一件白外套。風很大,卷著馬路上的傳單、塑料瓶四處滾動,連繃直的電線也搖搖欲墜。到了影院,王志賢已等在那兒了,他穿著一件格子襯衫,頭發(fā)亂糟糟的,看上去已經在風里吹了許久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經意地落在了她隱隱可見的胸脯上,孫莞假裝毫不在意,心底卻像猛灌了一口甜酒。如果他連這樣提溜到他鼻子底下的雪白胸脯都視而不見,那才是對她致命的侮辱。
因為她遲到的緣故,有好幾場電影的時間便不合適了。于是王志賢挑了一部鬼片,是在vip影廳。孫莞開玩笑說,看電影都有vip廳嗎,難道是爆米花可以無限供應?一進場才發(fā)現,所謂vip的意思就是情侶座,所有的座位都是兩兩相連的粉紅色沙發(fā),泡泡糖一般散發(fā)出一股甜膩過頭的味道,扶手和靠背都特別高,相鄰沙發(fā)都看不到對方在做什么。王志賢顯然也沒料到這點,兩人微微尷尬了一下,他問:要不要換個電影?她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就這吧。兩人落座的時候才注意到,沙發(fā)的寬度不是給兩個人的,一坐就往中間滑陷,兩人便貼在了一起。孫莞感到王志賢也努力挺直身子不往她身上靠,兩個人各自坐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得跟兩具雕塑似的,他們左邊沙發(fā)上的那對情侶想必早已難分難舍,只露出兩雙糾纏在一起的大腿。
這鬼片實在是乏善可陳,連道具都是劣質便宜貨,該恐怖的地方,孫莞反而笑了出來。他們倆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割據一方分庭抗禮,一言不發(fā)地默默看片。慢慢地,孫莞覺得把身體撐直的手都發(fā)酸了,身子便往他身上靠了點,又聞到了那股淡淡的肥皂味。他的身子也往這邊斜了斜,像是要她倚靠一般。孫莞眼睛緊緊盯著屏幕,期待著能有一個足夠恐怖的時刻,她便可以尖叫一聲順勢倒在他身上。然而直到電影結束演職員表滾動,她都覺得這電影從頭到尾搞笑無比,那一聲尖叫硬生生悶在了喉嚨里。
燈亮了,隔壁那對情侶終于起身走了。他倆只是左胳膊貼著右胳膊,左肩膀貼著右肩膀,正經得不得了。孫莞瞅瞅他,他也瞅瞅她,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孫莞問,你笑啥?他說,沒什么,那你在笑啥?她也不說話了,笑容中帶了點惆悵,感覺這張電影票買得有點可惜了,便一直這么坐著,像是要把票價坐回來。他也沒有動,不知想的是不是跟她一樣。要是苗總這時看到她和他的下屬這樣坐著,會怎么想呢?他們固然連手都沒拉一拉,可苗總會信嗎?從她回短信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背叛苗總了,一場不著痕跡的歡天喜地的背叛。想到這里,她就勇敢地直視著王志賢,而他的眼睛卻滴溜溜地盯著她的胸脯,愣是不說一句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家伙!孫莞開始著急了,他難不成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據說有些男人是有已婚婦女恐懼癥的,礙于身份不好主動,由女方來順水推舟地一提,才能水到渠成。要是她再不主動,這次約會算是白約了,以后連在辦公室見面都要躲著。這樣一想,她便把心頭想的脫口而出:我們去你家吧。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收不回來了,她就像那個打開了魔盒的潘多拉,接下來會從盒子里飛出什么全然不在她掌控了。她的呼吸急促,像是快要窒息了,天呀我居然主動勾引男人!如果這男人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豈不是再也沒臉活下去了!她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挺喜歡到不同的人家里去坐坐的,你知道,看看不同的裝潢風格。她看著他的眼球,近得倒映出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尤其是那抹雪白的胸脯,堅定而無可置疑。
好啊,他懶洋洋地笑了,好像她剛才提議的只是一起去吃個冰淇淋。
他們來到了他住處。這地方比她原來住的地方寬敞整潔,但水管卻是裸露在外還銹跡斑斑的,毫無疑問仍是個出租房。床頭和書桌的案頭都收拾得極其精致,瀑布般垂著幾盆蟹爪菊。他們一進屋,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雙雙倒在了沙發(fā)上,像是鐵了心要把剛才在影院沙發(fā)上沒做的全都補回來。他的腹肌結實緊致,令她想起了那個一躺平肥肉就四處流淌的肚子。多好啊,年輕多好啊。她為何要一生都伺候那個臭中年男人,她真切地感到當初和他結婚是被騙了?,F在她睡的這具身體比他年輕比他健美,她不睡別人就睡他公司的下屬。哪怕就只睡這么一次,她不顧一切地想,也是對他最大的報復?,F在,她在這具身體面前,一絲隱瞞也不需要有,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得以像蟹爪菊一般完全綻放。
7
孫莞愛上了菊花。她在客廳的每個角落都擺上了花瓶,瓶里插著幾支各種顏色的菊花,白的,粉的,紫的,綠的,房子里便四處彌漫著一股清苦的味道。除了臥室。臥室不是她睡覺的地方,是刑場。那暗紅色的床單便是她一次次被屠宰后的裹尸布,然而她還要人模狗樣地活過來,繼續(xù)扮演她的總裁夫人。別人都以為她有多風光呢。
有一個傍晚,孫莞在路邊小攤上買柿子。攤主在笨拙地舔著手指數錢,攤主老婆就蹲在他身邊給他喂煎餅。雖然兩人的衣服袖口都快磨破了,雖然這對四十幾的男女在這城里賣一輩子的柿子都買不起房子,那種喂煎餅的體貼倒像魚骨一樣卡在孫莞喉嚨里。她羨慕他們是相愛的。然而當她質問自己,如果偶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她愿意過這樣賣柿子的生活嗎?不,孫莞驚恐地想,自己不愿意。自己淌著最卑賤的農村人的血液,自己窮怕了。現在房價不要臉地瘋長,連本地的年輕人都啃老啃得骨頭都不剩,她只想要有個小小的家,不會被人趕出來不會被人掐斷電,她有錯嗎?如果讓她像螻蟻一樣地活著,她還不如死去的好??墒乾F在呢,她又過得怎樣?她只是一個能說話的性愛娃娃。她多希望她的丈夫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下了班一起做做菜,周末帶著孩子一起去動物園看猴子。她有錯嗎?孫莞拎著幾個柿子落荒而逃,這對夫妻像一面鏡子,照見了她無底的欲望。她錯就錯在要得太多了。愛情和房子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而她只能舍魚而取熊掌。
從上次約會以后,王志賢就沒有再約過她了。她隱隱地不甘心,她竟被這樣一夜情了?她轉而又嘲笑自己,自己是等不及了要三顧茅廬地把身體送出去給人上?然而上班的時候,她還是穿了領口更低的衣服,耳環(huán)搖落,好不嫵媚,就差拎著兩個乳房放在他眼皮底下了。王志賢竟也只是意味深長地夸她一句好身材,連人事部都來得少了。果真,脫掉衣服都是一樣的,一次過后就沒有什么新鮮感了。現在,連菊花都在嘲笑她了,花瓣散落一桌,散發(fā)出一股陳年的腐味。畢竟那是已被采擷下來的觀賞物,是無根的。
句子自從上次生產喪子之后,至今一直郁郁寡歡。那黑白相間的小身子日漸消瘦下去,老是一臉憂傷地趴在窗臺上望著窗外夜色涌來。半夜里,她常常睡不著覺,便起來捧著一杯水在沙發(fā)上坐三四個小時。有一次,她竟然在陽臺的一個角落里看見了一只忙碌著織網的蜘蛛,不禁驚奇它的辛勤。它是何時來到這里的?它是不知道冬日就要來臨嗎?她看著它費力地翻著高難度的跟頭,吐出了最后一根絲,然后靜靜地待在了網的中心,等待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飛蟲。她開始可憐起它來,生出一種顧影自憐之感。她最好的年紀還未綻放,就似乎一下子來到更年期了,就像一朵菊花還未等來陶淵明就兀自在東籬下寥落殆盡了。她多想讓人好好看看自己的身體,在它變老之前好好看看。她想起很久之前她拍過的裸體寫真,湯姆是第一個好好看過她身體的人,王志賢是第二個??伤麄兌几酱艘挥蔚挠慰鸵话悖疫€是她買票邀請他們來的。
苗總不在家的日子變多了。一開始她樂得清凈自在,可后來有一天,她在他身上聞到了劣質香水的味道,張牙舞爪得像一個瘋女人。第二天,劣質香水的味道又換了一種,像是蛇幽幽地吐著信子。于是第三天下午,孫莞就叫了輛出租車,自他出門后就跟著他的車。他的奧迪拐了個彎,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停了,他一個人進了酒店。孫莞緊緊地盯著酒店大門,像一把鑷子緊緊鉗住化了膿的疣子,像要把里頭有毒的膿水統(tǒng)統(tǒng)擠出來。她知道自己需要恨他,恨他能讓自己空洞的生活有一個強烈的支點。她需要一個假想的女人作為敵人,她的一切不如意便有了實實在在的靶子,她便不用再無休止地懷疑自己了。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她的假想敵出來了。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人,跟在他身邊只有幾步遠,一只手拎著包一只手拼命往臉上撲粉,臉被撲得像個大饅頭。孫莞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她是一名妓女。這樣秋冬之交的天氣,除了妓女還有誰穿這么露骨的超短裙?誰會把丑陋的臉涂成這樣白?
他們倆在酒店門口分開,苗總開了他的奧迪走了,那女人還撅起小嘴沖他拋了個飛吻。孫莞看明白了,感到一陣惡心。他在嫖娼。他不僅嫖娼,還找這樣廉價的女人。他就喜歡這樣的女人,因為她們百分之百純粹就是妓女,她們絕對聽命于他,渴望他,任他踐踏,而他不需要對她們產生任何愧疚。所以,他甚至會喜歡丑陋的妓女,因為她們很真實。他不是最喜歡真實了么?而她,連丑陋的妓女都不如。她發(fā)出了一聲恐懼的哽咽,像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掐住了喉嚨,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尊嚴大廈經不起一震就轟然倒塌。她覺得自己很臟,臟得像個垃圾箱,其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任由苗總時不時過來倒垃圾而已。她以為自己會恨他的,可是知道了以后她竟然恨不起來,心里只剩蒼涼了,如同冬日來臨之前蜘蛛織下的最后一張細弱無力的網。她想,這世間的一切,都那么各安其分,物盡其用。
馬上就要到圣誕節(jié)了。孫莞曾經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但現在她憎恨所有的節(jié)日,因為她又是一個人。苗總又出差了——真是一件幸事;甄蘋拿到了一筆意外豐厚的稿酬,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多得像是白撿的”,這會她正在海南度假。于是孫莞只能一個人逛商場,至少在這里還有點熱鬧可尋。商場里情侶們一對一對多得像春天發(fā)情的青蛙,她被擠得差點掉了錢包。鈴兒響叮當的音樂震耳欲聾,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怎么全天下的人都在過跟自己無關的節(jié)日呢?有沒有家庭主婦節(jié)?她頭痛欲裂,出了商場準備走回家。
她忽然發(fā)現,外頭下雪了。人行道上已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在斑斕的燈光下像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嶄新的世界。她脫下手套,走上了天橋,興奮地四處張望著,用手接著雪片。她知道在南方,一場雪待不長,便睜大眼睛地想把這漫天的紛紛揚揚盡收眼底,一會兒工夫就眩暈起來。這時,她聞到身后有一陣奇香,還沒來得及轉頭,就聽到身后有個熟悉無比的聲音問:夫人,您想買花嗎?
她一回頭,王志賢笑嘻嘻的臉藏在一束黃花后頭。孫莞嗔怪地搶過了那束花,湊在鼻子跟前聞了聞,竟是清香沁人心脾。她不由得問:這是什么花,在冬天還開得這么香?王志賢嬉皮笑臉地說:這是香雪蘭,顧名思義就是開在冬天的,這種黃色的品種叫做“奶油杯”,插在家里最明亮了。孫莞噗嗤一聲笑了,捧著那黃花聞得不肯釋手,語調卻憂傷了起來:我一直以為菊花開敗之后,除了梅花和水仙就沒有什么花了,沒想到竟然有這樣奇異美麗的花。王志賢答道:二十四時都有花開放的,夫人何必感時傷世?你這么喜歡香雪蘭,我就送你吧。
于是孫莞就拿著花束,兩人肩并肩地走著,樣子和真正的情侶別無二致了。孫莞問:今天是出來做什么的?王志賢說:我自然是出來買花的,不然一個人過節(jié)多寂寞。那么你呢?孫莞笑道:我嘛,是出來購物的。王志賢也笑:哦?你購的物呢?孫莞說:要購的物沒購到,倒是撿到了一個活寶。王志賢伶牙俐齒地說:活寶活寶自然是寶,夫人撿回家去可要好好養(yǎng)著。孫莞的腳步停了停,目光像蚊子一般在王志賢臉上叮了一下,莞爾一笑:當真?看你現在無牽無掛的沒什么事,既要我養(yǎng)著,現在就去我家喝酒吧。不許推說不去,攪我的好興致。王志賢喃喃道:求之不得。
也許是有這雪做背景,兩人聊天時的笑容都像冰淇淋般柔軟起來。鞋底踩在新雪上快樂地吱吱嘎嘎響,孫莞第一次希望這條路能永遠走不完。兩人都沒帶傘,就這樣落了一頭一肩的雪,也不抖落,像是彼此的手臂搭在肩上一般。走了約二十分鐘,到了她家樓下。王志賢抬頭看了看,有些緊張地問道:苗總又去出差了嗎?孫莞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鎮(zhèn)靜地說:盡管放心吧,我能叫你來,他自然不在家。
進了屋,王志賢便開始嘖嘖贊嘆屋子的氣派,眼睛放光的樣子讓孫莞想起了她第一次來這里時。他像個小孩一樣將屋子里里外外都摸了個遍,在白色沙發(fā)、落地窗前的搖晃藤椅上輪流坐了坐,像是連屁股都跟著鑲了金似的,最后抱起句子親昵得不行。孫莞將香雪蘭插了瓶,一轉頭,句子安安靜靜地趴在他懷里睡著了,而他竟然像個奶媽一樣在搖晃著句子,看到她回頭,還把食指豎在嘴唇前示意她別作聲。她怔怔地看著,忽然眼睛里噙了淚水,想到一個再庸俗不過的詞:歲月靜好。如果他們以后有了孩子,想必他也會這樣哄著孩子入睡吧?她知道自己在奢望什么,可眼前的男人分明把自己絕癥一般的黑洞一點點填滿了。在心底焚尸滅跡的荒蕪之處,生出了愛。她像一個病人愛醫(yī)生一般愛上了他,而醫(yī)生是否可能去愛一個病人呢?
孫莞拈著兩只高腳杯,叫道:你過來,看喜歡喝哪種酒。王志賢把熟睡的句子輕輕安放在沙發(fā)上,來到酒柜前。他咋舌道:這個酒柜一看就不俗,苗總可是花了大價錢吧?孫莞語氣不起一絲波瀾地把這價值三百萬的酒柜按照原話介紹了一遍:這木板是上好的紅木;這雕花是純手工的;每一個比綠豆還細的眼兒鑲嵌的是琉璃……說著說著便覺得索然無味,就住了口??匆谎弁踔举t,他的整張臉都沐浴在酒瓶子反射的五彩燈光里,仿佛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粒舒筋活血丸,讓他容光煥發(fā)起來。他出神地嘆道:夫人呀夫人,你好福氣。孫莞把臉一沉,冷冷地說:你一口一個夫人是在笑話我嗎?當個夫人只剩這點福氣了,給你要不要?正愴然間,她忽然感到一雙手從后面環(huán)住了她的腰,緊接著他的臉便貼上了她的后頸,吹出來的氣息熱熱的發(fā)癢:那我以后不叫夫人了,莞兒。
這一抱讓她顫栗起來,整個身子軟了下來癱在他懷中。他的嘴唇沿著她的后脖頸往側移,叼住了她的右耳垂,今天這上面是空的。他悄聲細語道:你戴那副綠松石墜子是最好看的。她的心跳得發(fā)狂,艱難地說:你喜歡那我就去戴上。她掙扎開他的懷抱轉過身,卻又被捧住了臉,兩對眼睛彼此輝映,清可見底。她狂亂地往那雙眼睛里探視,想要尋找一點證據,嘴唇蠕動著問:你愛我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說:我愛你。說罷就親住了她。她眼睛一閉,心里雖有十五個水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卻安慰自己:他都說了我愛你,信不信就由你自己了。
這酒是喝不成了。他倆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像兩個剛在海難中死里逃生的人。他的左手摸索著扣住了她的右手,十根指頭交叉在一起。他們就這樣手牽著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說起多年來養(yǎng)花的心得,蘭花喜陰,石榴喜陽,梔子多蟲災,菊花最好養(yǎng)。他說起各種花的名字像是說起曾經有過的女人。她在心里默默思忖,那我呢,我是你的哪一種花?他們聊著生活中邊邊角角的雜碎,恨不得立刻把對方的生活地圖給補全,但是絕口不提苗總。有句西諺叫做“房間里的大象”,意思是大家心知肚明但卻視而不見,苗總就是那只房間里的大象。他們雖有意避而不提,他卻無處不在,他看著他們接吻、擁抱,他坐在他們床頭冷笑,令孫莞在開懷大笑的瞬間都會打個寒顫。她在王志賢結實的腹肌上用指甲描畫,忽然綻出一個微笑。
你養(yǎng)花水平厲害,可是你種蘿卜肯定比不過我。
哦?你會種蘿卜?
他好奇地盯著她。她緩緩說道:你看見陽臺上那幾只保溫泡沫箱了嗎,那里都是我種的白蘿卜。蘿卜生命力強,撒下種子之后,除了隔三差五澆水,什么都不需要管它就能自己長。三個禮拜就長大了能吃了,有些清口有些辣,什么菜都能做,蘿卜湯、坩堝蘿卜、紅燒蘿卜、蘿卜燉排骨、蘿卜干、蘿卜絲……
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眼角竟然涌出了淚花。
這是怎么啦?
沒事。你會永遠愛我嗎?
……
會不會?
沒有永遠這種事,但現在,我說會吧。
她趴在他的心口,聽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問道:你告訴我,你愛我什么呢?
……
你到底愛我什么呢?你是不是可憐我才說愛我?
……
他沉默著,之后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愛你的單純和老辣,跟那白蘿卜一樣。
她趴在他身上,放肆地哭了起來。她終于等到了他,她有一大筐的話想告訴他,她多么孤單,多么可憐,可她不能說,她說了就不是美麗性感的總裁夫人了。他是因為這個身份才不要命地上鉤的,不是嗎?她怕有一天被他發(fā)現,自己身上流淌的竟是一對農村茍合男女的血液,自己竟是吃著一只母羊的奶長大的,而如今這個地位竟是她甘愿做廉價妓女換來的。為什么?為什么跟這具美好的身體在一起的會是這樣的自己??!她恨不得死去重新投胎一次,干干凈凈地做個天真無邪的二十五歲小姑娘再來見他。
這晚,她被他抱在懷里,淚痕未干,許久以來第一次沉沉地睡去。
8
臨近年關,人事部開始無節(jié)制地忙了起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又有王志賢的幫助,她已經練就了一雙慧眼,看得出誰是靠關系進的公司,誰在偷懶,誰和誰相互勾結私下收錢引進項目。除了這最后的一種她向苗總報告了以外,其余的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的心思不在這里。公司里人多眼雜,她不能和王志賢顯得格外親近。于是,她把苗總要出差的日子記得比他秘書還要熟,每到這天就戴上那對綠松石耳墜,這是他們的暗號。王志賢來串門的時候不必跟她說話,只往她耳朵上瞅一眼就心領神會,下了班就會直奔她家。微信他們是基本不發(fā)的,工作場合太容易被看見,只有要緊事才發(fā),說一句就刪一句,聊天記錄也是一概不留的。
每到約會的日子,孫莞就為穿衣服發(fā)愁。穿太少了會冷,穿太多,脫起來又麻煩。外出時他們就約在烏魯木齊中路一家咖啡館碰頭,裝作一對電影發(fā)燒友去電影吧的雙人小包間,或是去有小包房的甜品店,或是在她的車里把簾子一拉,兩人就像被點燃了一般,連同整個小房間里的空氣一起燃燒。有一次停車場管理員敲了敲她的車窗要她把車停規(guī)矩點,兩人便手忙腳亂地開始穿衣服,偏冬天里要穿的衣服多,折騰了好一會兒,管理員都起疑了,差點叫了警察。她決定以后不在車里干這樣的冒險事。她跟他講起童年的事,只是農村剝離了令她恥辱的外衣,反而成了桃花源一般的夢中之地。她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里奔跑,美好得不近人情,連她自己都相信確有其事了。她就要把這樣的畫面牢牢釘進他的腦海里。
一個晚上,孫莞約會回來,苗總已經回到家。窗戶上凝結著厚厚的一層水汽,他正在落地燈下查看這個月的賬單,見到她回來,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個月你的應酬可不少呀。孫莞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和王志賢的所有開銷都是她付的賬,刷的當然是苗總的信用卡。賬單上詳詳細細地標出了消費地點,若苗總起了疑要查,調出那些店家的攝像頭一看,她在跟誰應酬就一清二楚。王志賢還向她借過幾次錢,若苗總查一下轉賬記錄,她也完了。她放下手提包,提高嗓音道:行政部的章鈺章炎兩兄弟是走關系慣了的,現在連早上簽到都包庇著,你自己看著辦吧。她的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心想還好平日掌握了這些信息,關鍵時候還能將這些棋子犧牲掉來給自己解圍。苗總果然饒有興趣,丟下了賬單,竟破天荒地用寶貝的銀邊花鳥釉彩水壺給她倒了杯水,把杯子送到她唇邊,心滿意足地說道:我家夫人辛苦,辦事辦得越發(fā)漂亮了。去試試我給你買的內衣,看合不合身。
又來了。孫莞知道她沒法拒絕,那種恥辱感像密密麻麻的昆蟲從腳開始爬滿了她全身。她換好桃粉色的內衣,渾身僵硬,像根逆來順受的木頭般直挺挺地擱在床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起著雞皮疙瘩。苗總爬上了床,五根胖乎乎的手指撫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她閉上眼睛打了個哆嗦。之后,他極盡溫柔的嗓音對她說了一句打死她都想不到的話:
我們生個兒子吧,以后讓他來繼承我的公司。
孫莞瞪大了眼睛,眼前浮現一只一只剛出生就被掐死的小貓。他根本不喜歡小孩。他想讓我生只是因為需要有人來繼承他的衣缽。
好不好?夫人?好不好?
……
他腆著臉巴結她的樣子令她一陣惡心。
就這么決定了。
孫莞知道沒有她說話的份,她只是一個子宮。一個子宮除了懷孕還能干嗎?她腦海里出現她挺著大肚子的樣子,咬牙切齒,冷酷無情,跟廣告里散發(fā)著母性光輝的孕婦截然不同。
這時,苗總忽然停住了。他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在燈光下,她看到他舉起來的是她的一只綠松石耳墜。充滿情欲的空氣,像是驟然被撕裂了一個口子,有一些恐怖滲透進來。什么時候掉到床上的?昨晚她記得明明王志賢幫她取下了耳墜才去睡的。苗總看了看她的耳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現在她耳朵上什么都沒有戴,像兩片光禿禿的樹葉。在他面前,她沒有戴耳墜很久了。她為何一個人在家,耳墜竟會掉落在床上呢?
她搶白道:可總算找到了,這墜子不知道哪天丟的,我又念舊,害得我都不想戴其他墜子了。她努力把苗總的臉想象成王志賢的臉,穩(wěn)了穩(wěn)視死如歸的決心,擠牙膏般擠出一絲嫵媚的笑:不是想要小孩嗎?還愣著干啥,黃花菜都涼了。說罷一只玉藕般的手臂魅惑地將他一勾。終于糊弄過去了。
之后她背著他偷偷吃避孕藥。她甚至疑心自己會不會染上了什么臟病,去醫(yī)院看過幾回。這邊苗總逮著她不放,那邊她偷偷去見王志賢的次數卻更多了,兩人為了不引起王志賢房東的注意,改為約在賓館見面,一見面就直奔主題。彼此之間的身子都熟悉得很,橫豎躺著都是一塊肉,再無神秘感可言。以前是情到深處忍不住做愛,現在是做愛成了一項任務,等任務完成了再朝枯水潭里喊一句,聽聽還有沒有愛的回音。他比從前容易累,做完了就呼呼地睡著了。一開始幾次臉上還帶著歉疚,之后連賓館都成了他家了,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孫莞在他身邊醒著,眼光絲巾般撫摸他高昂的前額,深陷的眼眶,眼睛下面那一顆性感得要命的淚痣。這是怎樣一張攝人心魄的臉啊,不知多少女人癡迷于這顆淚痣無法自拔?她傻傻地想象這是她前世留在他身上的一個記號。她看不到他們的未來,但如今,此時此刻,他是屬于她的。這便是漫漫長夜里綠豆大的一點燈光,也足夠一個孤獨的人生出對溫暖的貪戀。
這幾個月過得飛快,虛幻得像一個夢境。大年三十的晚上,孫莞想到明天自己就二十七歲了,心下有幾分惆悵,便給甄蘋打了電話。這家伙竟然在過年的晚上還在寫稿子。甄蘋在電話里叫苦連天,老子的眼睛都熬紅了!這日子什么時候才能有個盼頭!據說上海的房價過了年還得漲!過完年我都二十七歲了還是一事無成……孫莞一陣安慰之后,拐彎抹角地跟她提了提王志賢的事。甄蘋倒抽一口冷氣:妞你可以呀!他對你好不好?帥不帥?孫莞笑道:帥也就一般,七八分吧,好倒是好的,可惜每次見面時間都太短了。甄蘋罵道:還嫌我眼睛不夠紅嗎,媽的嫉妒死我了,我還單身苦苦掙扎,你倒好,一下子來倆。
然而,過完年之后的第一次約會,王志賢爽約了。她在賓館的窗口趴著看他,心想要把一個恰到好處的剪影留給他看;可過不多久就起風了,她打了個噴嚏,說服自己還是裸著身子窩在被子里等他更加性感。可等到臉上的粉底都起了油,她也沒等到他,只好悻悻地把衣服原封不動地穿了回去。
第二天,她又戴上了綠松石耳墜??墒峭踔举t竟一次也沒來人事部的辦公室,想來過年時堆積的項目現在肯定催著要。第三天,他照舊沒來。孫莞坐不住了,便到文學創(chuàng)作部去串了串門,只見一幕令她揪心的場景:王志賢一點兒也不忙,不但不忙,他正在和隔壁桌的女孩說說笑笑,眼睛像是萬能膠一樣黏糊糊地粘在那女孩身上。見到她來,王志賢的笑容一下子凍住了,女孩也轉過頭來看她。他就是裝忙也好!他竟連一點臉面都不給她留了?她看得分明,扭頭就走,耳墜和頭發(fā)摩擦出的靜電劈啪作響,她恨不得把耳墜揪下來,扔到他的臉上。
當天傍晚,他主動來微信了:7點,老地方見。她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你敢約,我就不敢去嗎?她踩著高跟鞋啪啪地來到賓館,敲了三下又敲了兩下——這是他們的暗號——聽到里面有個悶悶的聲音說:進吧,門開著。孫莞進了門,見屋里燈光昏暗,他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著一瓶嘉士伯。見到她來,他沒有站起來,只向她伸出一只手,疲憊地說:過來。孫莞站在門廊里,只是站著不動,廊燈打得她臉上慘白一片。他嘆了口氣,又向她伸了伸手,眼神里竟有了幾分乞求:過來吧,我很想你。孫莞拖著步子走向他,近了,被他的手摟住了,她一下子軟在他膝頭抽泣起來。他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啄著她的后脖頸,然后不顧她還在哭著,就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開始脫起衣服來。
她的啜泣演變成了放聲大哭,他的手伸過來她就一把推開,抓著枕頭往他臉上砸,最后一腳踢中了他的下體。他疼得咝咝吸氣,蹲在墻邊。她慢慢掙扎起來,披頭散發(fā),淚水把眼線糊了一臉,像一個瘋女人一樣氣若游絲地喃喃道:你已經不愛我了吧,???你是不是已經厭倦我了?你告訴我,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愛上其他比我年輕比我漂亮的女人了吧?她們有什么好?她們會像我一樣愛你嗎?
王志賢一言不發(fā),拿起外套就往門外走。孫莞不依不饒,放開了嗓子嘶啞地哭喊道:她們有錢嗎,愿意在你身上花錢嗎?
門報復性地砰的一聲關上了,只剩下了她低低的哭聲。她被困在這里了,像一只蟲子困在琥珀里了,無處可走。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個驕傲的人,驕傲得眼睛里容不下一點塵埃??伤F在竟低到了塵埃里,再也開不出花來。她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女人,用自己都鄙夷的語言和淚水去挽回男人的心。她當真有多么愛他嗎?她不過需要別人來愛自己罷了。她是自私而無助的,他是自私而任性的。兩個自私的人湊在一塊各取所需,愛情不過是消費罷了。心如磐石,情如蒲葦,那都是口號,人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越需要口號來讓自己相信。
過完年之后的這一個禮拜,空氣里的寒冷雖然看上去萬分堅固,其實卻像孫莞的一顆內蛀的牙,在根子里已開始松動。孫莞日日不離手機,卻沒有王志賢的一點消息。沒有,沒有,像是明知她的注視硬要懲罰她一般,就連朋友圈都沒有更新。她的心也如那顆蛀牙,堅持得疲憊不堪,又不敢連根拔除,一拔除就全都完了。哪怕他秀一張與辦公室那位女孩吃飯的合影,她都不至于這么焦慮,焦慮指向的是未知。焦慮同樣暗含著希望,他還有一點點可能會愛我吧?哪怕他愛上了別人,不代表他不會愛我。正是這點希望隱隱作痛,讓她寢食難安。
過了一個禮拜,孫莞終于等不住了。她抓起手機給甄蘋打了電話,電話用了很久才接通,她張口不說話就哭,越哭越覺得自己好可憐。甄蘋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問她怎么了。她好容易止住了眼淚,擤著鼻涕說,跟我好上的那個男人,他現在不愛我了。甄蘋在電話那頭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說:你先別哭,等我一會兒,我這里實在是有要應付的人,等我一處理完就給你電話。
孫莞掛了電話苦笑,我哪里還有什么智商呢?不過就只剩下勇氣了,再不用,連勇氣都見底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咣當咣當晃著,再見不到他,她會瘋的。她現在就要去他家找他,成不成功就這最后一次。她飛快地洗了把臉,在哭腫的眼泡上倒了半瓶粉底液,胸罩內褲什么都沒穿,套上大衣就出了門。馬路上結了薄薄的冰,一路上她的車輪打滑了兩次,她絕望地心想:我這是要去干嗎呀?去受辱嗎?可車子還是不聽使喚地往前躥著,載她去往那個已知的目的地。
她捋了捋頭發(fā),按了門鈴。過了好一會兒沒人開門,她感到王志賢在透過貓眼看著她,她都能感到他隔著一扇門的呼吸。于是她偏不走,繼續(xù)屹立在門前。果然,不一會兒,門就咔噠一聲開了,王志賢身上胡亂地套著她第一次見他時穿的那件白襯衣。他插著手看著她,沒有要請她進去的意思。她卻一個大步從他身邊穿過,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前,那兒如今擺著的已不是菊花而是一盆水仙。她挑釁地看著一臉驚愕的他,解開大衣的束帶,像熟練的廚子揭開鍋一樣嘩的一聲把衣服甩到了沙發(fā)上,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只剩一對綠松石耳墜在燈光下鮮艷欲滴。這是她第二次把精心準備的身體像一盤菜一樣端上來,這是她最后的尊嚴,她要用它來交換哪怕一茶匙的愛。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英雄了,她沒有用一刀一槍,只用這白花花的二十六歲的年輕肉體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
她看到他笑了,不是喜悅的笑,不是淫蕩的笑,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哀的笑,跟水仙花的香味一樣不可捉摸。此情此景,讓她忽然間開始費解。
你知道水仙在西方神話故事里的意思嗎?納西索斯是個美男子,天神見他都為之動容,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美貌。有一天他走到湖邊,忽然照見了自己的容貌,便照啊照啊再也停不下來,他貼得離湖水太近了,一不小心就掉進了水中淹死了。在他落水的地方,長出了這種植物,水仙。往后,水仙的花語就是,自戀。
……
她忽然恐懼地睜大了雙眼。
什么意思?你告訴我這個故事是什么意思?她一遍遍地喊著,像一盤卡住的磁帶。他在說她自戀。當她把最真摯的部分托出來給他,他卻不屑一顧地說,你真是太自戀了。苗總也說過類似的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像一只盤子啪地落地,碎掉了。她開始冷笑,眼里慢慢涌出了淚水,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說的多么對啊!我竟然妄圖以此來贏得他的愛,就像我曾經用裸體畫來贏得苗總的愛一樣!她一絲不掛的肉體成了最耀眼的靶子,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飛刀般凌厲地刺入她肉體。她知道的,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不是嗎?時隔多少年,她看見別人手上拿著鋒利的尖石頭,可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這種疼痛到了深處幾乎令她驕傲,是它證明她還活著。
你今天來不是想確認我還愛不愛你嗎,那我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不愛你了。我的心就針眼那么大,裝下了別人就裝不下你了。我們沒可能了。
為什么?為什么突然就不愛我了?
這讓我怎么說呢?……愛情的保質期是很短的,夫人。去愛一個人就像在超市里選一碗泡面,只能吃完扔掉,不過就是滿足口腹之欲而已。我猜我已經有點厭倦了每天都吃泡面的生活,我想有個家了。有老婆,有孩子的家。你給不了我,夫人,你不是已經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么?
他的口氣變得戲謔。她萬念俱灰,慢慢滑到了沙發(fā)上。
你這個懦夫……你……
她想說什么?“你就不相信有那種永恒的愛情嗎?”笑話,連她都不相信?!澳氵B克服自己的欲望都做不到!”更可笑了,把他們連在一起的難道不就是欲望么?只是她非得給偷情罩上愛情的幌子。“你連說出愛這個字都不配”?那又怎樣?他們的男歡女愛算個屁??!
她太失望了,對他,還有對自己。她痛苦地抄起那盆水仙,狠狠往地上砸去。水仙的球狀根莖在地上滾了幾下就不動了。她想傷害他,她要把他的嘲笑挖苦統(tǒng)統(tǒng)還給他。
是你主動給我發(fā)的短信,是你約我去看的電影。你勾引了你老板的女人,現在用完了就丟掉嗎?你這個騙子!
你這樣說就不妥了,夫人,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我畢竟還是愛過你的,只是我不是什么圣人,你知道的對吧?說到誰勾引誰這問題,投懷送抱的人一直是你?。∧惴鑫覂赡昵暗呐笥讶€點贊,你看完電影主動要來我家,你邀請我去喝酒,現在你把自己裝扮成受傷的人,合適嗎?別太幼稚了,夫人,好聚好散吧。
騙子!人渣!……
孫莞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她流了一臉的淚,想讓自己別那么丟人現眼,心卻舍不得走。這時,他臥室的門突然吱嘎一聲開了。一個濕漉漉的人影帶著洗發(fā)水的味道出現,一個女人飽滿的聲音問道:是誰來了?
孫莞淚眼模糊地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手足無措地站在沙發(fā)前,聽到女人的一聲低低的驚呼。那聲驚呼像是很久之前她孫莞發(fā)出的,是她進他的浴室洗澡,是她擦著頭發(fā)來到他的客廳。她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問:她是誰?是啊,她現在呢,又是誰?她像是站在刑場上展覽的犯人,在目光中,她的身體正一片一片剝落消失,殘留的那兩只綠松石耳墜便是她的舍利。她是一段回憶,現在正有新的故事從她身上長出來,令他珍愛,欣欣向榮。她動動自己的手指,動動自己的腳趾,像要從遠古的夢境中將它們喚回來。她吞下了這所有的恥辱,如夢初醒,像一個失敗的英雄臨死前那樣大叫一聲,抄起大衣,沖出門去。
9
幾個鐘頭之后,孫莞正在暗紅色床單上昏睡,甄蘋給她來了電話。她的聲音在她耳邊元氣十足地炸裂著。
剛才在簽合同,終于結束了!妞你還好嗎妞?
挺好的。
挺好的!鬼才信!聽你聲音就魂不守舍的。
我沒事了。
真假?就過去了這幾個鐘頭,你就沒事了?
……
要不我現在過去找你吧!你在哪兒?
真不用。我在睡覺呢。
孫莞為了掩飾,咳了兩聲。她發(fā)燒了,燒得迷迷糊糊的,正一個人窩在被子里發(fā)汗,一只手汗津津地舉著手機。
你說在簽合同,是啥合同呢?
電話那頭甄蘋的聲音聽上去掩飾不住的愉悅:我本來不想跟你講的,看你那么難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吧,讓你也開心開心。我拿了一個青年小說獎,咳,還是很有知名度的頂級的小說獎。我沒想到陣勢這么大,還有作品發(fā)布會!你聽聽他們的宣傳標語:90后美女作家傾情演繹,中國的《包法利夫人》……
恭喜啊。
還有更好的在后頭呢!我接到得獎的消息不到兩個鐘頭,一家出版社就跟我簽了出版合同,我的小說集大概今年十月份就能出了!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嘛? 我終于可以從這破房子里搬走了!徹底!永遠!妞你還記得我們畢業(yè)的時候許的愿嗎,沒想到我的愿望這么快就實現了!作品發(fā)布會你可得來?。?/p>
畢業(yè)的時候甄蘋許的愿望是成為一名小說家,孫莞許的愿望是拍出優(yōu)秀的紀錄片?,F在她已經被甄蘋遠遠地甩在了后頭。
我來。先讓我看看你的新小說。
咳,那個,我把你當做了主人公的原型……你別介意,只參考了一點點你的背景故事,完全看不出來寫的是你,你不會介意吧?……
下面的話在孫莞耳朵里嗡嗡作響,她已經聽不明白了。她說,我頭疼欲裂想去睡覺,今天就先講到這里吧。扔了手機之后,她掙扎地爬下床,在雜物間里翻翻撿撿。終于在架子的底層,她看到了一只覆滿了灰塵的海螺,海螺底下擱著她的舊移動硬盤。曾經她也是一個滿懷夢想的人,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那她是何時走上了另一條路呢?是從母親過世?還是遇到苗總挑逗性的暗示?還是更早,當她在田里奔跑,想要把侮辱性的歌聲遠遠拋在后面的時候?還是更早,當她看見母親在房梁上系下一根繩子的時候?還是更早更早,餓得哇哇啼哭的她從骯臟的母羊身下喝了第一口奶?
她把硬盤插上電視機,把屋里的燈一盞一盞熄滅,然后靜靜地捏著遙控器,倚在沙發(fā)上看自己曾拍過的素材。大部分是空鏡。山野,風吹樹林,廢棄的房屋,她曾極其熟悉卻拼命想忘記的事物,還魂一樣在她眼前一一重現。這本來會是很好的作品吧,會的,一定會是??扇缃瘢僖不夭蝗チ?。一切開始于她的紀錄片,一切又終結于她的紀錄片。
有一個鏡頭里出現了那個向她要海螺的小男孩。他曬得黝黑,穿著又臟又破的校服,抓著一束狗尾草。他用狗尾草指著不遠處一棟被燒毀的木頭房子,口齒不清地說:我媽媽就是在那里燒死的,她自己點的汽油。
烈日照得他瞇起了眼睛,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悲傷,像是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鏡頭繼續(xù)跟拍,他無聊地用狗尾草抽打著空中的小飛蟲,一記記的鞭痕消失在空氣中。他吸著清水鼻涕說:快走吧,大人說不要來這邊,死人都變成了鬼,會經常來他們死掉的地方。
鏡頭跟著他搖搖晃晃地往山路遠處綿延。變幻不定的色彩落在孫莞臉上,她淌了一臉的淚。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好像自看到那個小男孩的一刻起,答案就已經瓜熟蒂落。
病愈之后,她辭掉了公司的工作。她算好了日子,苗總要出差一個星期。這天晚上,她很久以來第一次在慘白的臉上描口紅,畫眼線,涂睫毛,打腮紅。她已經在玫瑰花水里泡得身體松軟,又在手腕上噴了點柏樹調的男式香水,還戴起了那對綠松石耳墜,鏡子里的她除了消瘦了點,一切恍如昨天。美輪美奐,國色天香。
她給王志賢第一次打電話,沙啞著喉嚨跟他說,我們最后做一次吧,算是一個終結,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打擾你。王志賢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她在臥室暗紅色的床上等他。門鈴響時,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最后一次做愛異常甜美,酣暢淋漓。她捧著他的臉,熱切地看著,像要把他的淚痣他的睫毛統(tǒng)統(tǒng)刻在記憶里。她說,我愛你,我一直愛你。
結束之后,他一刻都沒有停留,摘下避孕套扔進垃圾桶,就到浴室里沖澡。浴室的門一關,孫莞就撿起避孕套,用一支精巧的注射器抽取了滿滿一管液體。然后,她閉上眼睛,將注射器堅毅地穩(wěn)穩(wěn)地推入自己身體深處。
一個星期后,苗總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中。他很久沒有見過如此熱烈的夫人了,石榴紅色的低領毛衣襯得胸前一抹雪白,煙灰色的毛呢春裙一直撩到白白的大腿。他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告訴她:這一次,他一定要讓她生個小孩。她低眉順眼地淺淺一笑,配合地說,好。
四個禮拜之后,春天雖然姍姍來遲,但終究是來了。所有綠色植物都冒出了新芽,看上去毛茸茸的。天空一碧如洗。就連句子,也已經忘了喪子之痛,開始隔著窗戶對著樓下的野貓發(fā)情。為了躲過無聊的春困,孫莞穿著薄薄的姜黃色毛線衣,獨自一人來到外灘散步。人們像剛冬眠醒來,在這個春天陽光明媚的午后,熱熱鬧鬧地擠滿了整個外灘廣場。有的孩子還在這人潮之中匆匆忙忙放起了風箏,一只只燕子,鷂鷹和蜈蚣低低地在發(fā)亮的云朵下徘徊。
忽然,孫莞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聞到了那股若有似無的肥皂味道。她跟著走了幾步,沒錯,正是許久未見的王志賢。她不禁心一動,更仔細地觀察起他來。他現在穿著一件新的紅藍格子襯衫,正以孫莞從來沒見過的肆無忌憚的方式大笑著,左手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右手挽著一個穿包臀裙的成熟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比他大了好幾歲,眉宇間和那小男孩極其神似。聽那女人的笑,她想必就是孫莞上次淚眼朦朧間沒有看清的那個人。原來,王志賢所謂的想要一個家庭,不是和辦公室里那個嫩嫩的丫頭片子,而是和這個離過婚的半老徐娘,還拖油瓶一樣帶了個孩子。
孫莞有點啞然失笑,腳步卻不自覺地跟得更緊了。王志賢似乎正在教那個小男孩背誦著什么,小男孩嫩聲嫩氣地重復了好幾遍。等孫莞幾乎要走到他們身邊了,她終于聽清那小男孩背的是一首詩: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背完一遍,他就兩眼放光地扯扯王志賢的手,說:爸爸爸爸,怎么樣?王志賢忙不迭地說背得好,背得好。得到繼父的肯定,小男孩愈加得意得搖頭晃腦: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
孫莞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有點想吐,她捂住姜黃色薄毛衣下尚未隆起的小腹。里面有一個正在成長的嬰兒,孫莞知道那一定會是個男孩。她會如同苗總期望的那樣生下他,撫養(yǎng)他長大,帶他玩耍,花苗總的錢送他上學,以后繼承苗總的公司,而苗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不是孩子真正的父親。天氣好的時候,她還會牽著孩子的手到公司里轉轉,指不定就會碰上已經結婚好幾年的王志賢,當他認出自己親生兒子的那一刻,他會恐懼得瞳孔放大嗎?如果他妻子知道他另有兒子,他苦心經營的家庭會不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呢?
無論如何,她再也不用懷疑自己了。她前所未有地理解了母親,理解母親為何要為一個拋棄自己的男人苦心孤詣地生下孩子。只要她還活著,她就是一把永遠鋒利的匕首,時時刻刻刺傷她母親的同時,更刺入那個男人的心再也拔不出來。知道什么是永恒的愛嗎?這就是永恒的愛。
而如今她二十七歲的軀殼,只能一年一年老下去,老下去,在那所空蕩蕩的房子里老成一個鬼魂,最后被裱起來掛在墻上。那對綠松石耳墜會陪她一起在照片上成為古董,閃爍著永恒的純真而危險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