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日頭剛偏西,齊奶奶就坐在小紅桌邊酌上了小酒。后半輩子,齊奶奶愛上了這一口,喝不多,離不了。齊奶奶想起了老伴。那時候,他們還不算老,盤腿坐在小紅桌兩邊,他喝,她看。酒是燙過的,菜是自家園子里的,青椒,西紅柿,青菜……紅是紅,綠是綠,想吃什么摘什么,吃不了,就分給街坊鄰居。那些年,小半個村子的飯桌上,都擺著他家菜園里的蔬菜。老伴勤快,每天幾擔水,從不間斷,除非下雨天。青菜、香菜、西紅柿喜水,多澆好;蔥和韭菜呢,旱點好——旱地的蔥,后娘的心,少澆才夠辣。
以前,腿往桌下一伸就能碰到老伴的,現(xiàn)在空了,一伸腿,心就慌。人沒了,酒杯還是要擺上的。白瓷花邊酒杯,二錢剛好一口。齊奶奶喝了兩杯,又把對面那杯喝了,再倒?jié)M。
三個孩子,大兒子,二兒子,小閨女,各有各的家,各忙各的。老伴走后,孩子們怕她孤單,周末一起回來陪她?;貋砹耍彩歉髅Ω鞯?,這個打完電話那個打,都是談工作。好像是一回來,工作上的事就跟回來了。有時候,兄妹幾個還跟老大取經(jīng),問這個事咋應付,那個事咋解決,有的事老大也想不出點子,就說等等看。這時候,閨女就長嘆氣,說大哥說想不出法子就真沒法子了。齊奶奶的心就一疼,想插個話,幫個忙,問問他們工作上的事,教教他們咋處理。剛一張口,孩子們就一起笑。閨女呢,就像摸孩子似的摸著她的頭說:“娘啊,您就別問了,您呢,吃好喝好身體好,就幫我們大忙了。”在他們眼里,她哪是他們的娘,哪還是他們的靠山!小時候,他們眼里的娘可不是這樣?,F(xiàn)在,用孩子們的話說,她老了,返老還童了,說話都帶孩子氣了。兒女們嫌她孩子氣,孫子們小啊,大的不過十八九,小的也就五歲半,可孫子們照樣跟她沒話。三個孫子一個外孫,見了面,互相說不了三句話,各玩各的手機。想跟他們說說話,她問一句,他們答一句,答得心不在焉,齊奶奶就只有看的份了。他們摁手機的聲音很大,也快,“滴滴滴,滴滴滴”,炒豆子似的,齊奶奶看著發(fā)呆。
孩子們來了,家里、院里都是人。熱鬧是熱鬧,可齊奶奶還是孤單。大兒子長得最像老伴,鼻子,嘴,眼睛,哪哪兒都像,齊奶奶由不得多看了幾眼。
吃飯時,孫子外孫的話倒多起來,飯占不住他們的嘴,可他們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大孫子說他打了通關(guān),外孫說,他搶了三個紅包,發(fā)了五個紅包,一群人忙得炸了窩。齊奶奶就插嘴:“炸了窩?你舅們只顧聊天,沒給你發(fā)紅包?。俊边@一說,一家人又笑。五歲半的小孫子就說:“奶奶,您不懂就別說。好好吃飯,長大了就知道了?!边@一說,一家人笑得更厲害了。熱鬧是真熱鬧,可齊奶奶感覺像被蒙了眼睛似的。孩子們怕她吃不好,這個夾菜,那個夾魚,她的碗里多會兒也是滿滿當當?shù)?。孫子們談孫子們的話題,兒子閨女談兒子閨女的話題,哪一個話題她都插不上嘴,真正閉嘴吃飯的只有她。這兒吃飯,那兒就想起了老伴。這哪像吃飯,和老伴吃飯才叫吃飯,邊吃飯邊家長里短地嘮。
今天是周三,孩子們還得三天才來。齊奶奶想好好陪老伴喝幾盅。
下午,小稀奶奶送來了半塊豆腐,栓子媽送來了一把香蔥。香蔥拌豆腐,香蔥炒雞蛋,老伴好這口。那陣子齊奶奶不愛吃,總覺得香蔥味兒怪怪的。老伴愛吃,就給他拌好或打倆雞蛋炒了。老伴喝酒就香蔥,時不時還要把筷頭伸到臭豆腐罐里。她就笑,說臭的和香的攪和著吃,是吃臭呢還是吃香呢?老伴就說,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說著,就伸出筷頭讓她嘗嘗。他夾臭豆腐的筷頭讓她舔了好幾年,她還是沒喜歡上臭豆腐。他走了,她卻饞上了這口。
也是酌口酒,夾一口香蔥拌豆腐,再酌口酒,用筷頭沾點臭豆腐,也會像老伴似的,滋溜出一聲響來。邊吃邊喝,她就把一天的話跟老伴聊了。
“你說,地里的蔥咋起蟲子了?”
齊奶奶看一眼對面的空碗。
“你也忘了?也有你忘的事?跟你說,我把麥秸稈燒的灰撒上去了,這不是你教我的?”
“栓子家殺豬了,你要在,我就把豬下水給你買了,你會收拾,也愛吃。你不在,我也懶得做?!?/p>
“還有咱家菜園子,你不在,我把韭菜連根挖了種了白菜。韭菜沒那么多人吃,割一茬扔一茬的;白菜呢,能放窖里存著,冬天熬山藥,那是道好菜。還有那片種香菜的地兒,我也種上蔥了——香菜費水,吃的人也少,蔥呢,曬干了也能存著。我種的蔥夠左鄰右舍吃一冬。香菜只有栓子媽一個人愛吃。我知道,只要栓子媽愛吃,你就栽。這是你說過的。”齊奶奶看著對面擺放的空碗,說:“死鬼,你靠這小伎倆想逗我罵你?我還不知道你那點鬼心眼子?”說著,又端起小酒盅喝了一口。
這時,西天紅彤彤一片,陽光打在白云上,像燃燒的棉花,白里透著紅,紅里映著白,真是好看。夕陽掛在西山尖上,從西山坡下來的人便像從畫中來。西山坡上的羊群,個個肚子滾圓,它們咩咩叫著,擠著往山下沖,夕陽照在它們身上,也是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白。那一只只羊,便像從天上落下的白云。有歌聲從白云深處飄來,他一嗓子,你一嗓子,還有笑聲,嚷叫聲,男男女女逗嘴的聲音……
女人做好了飯,站在小院里,踮起腳尖向西望,待望見自家男人,就急猴猴地喊一嗓子。這一喊,羊腸小道上的人就加快了步子。
這樣的傍晚,齊奶奶沒有要等的人。
這樣的傍晚,齊奶奶習慣喝酒,喝多了,就覺得眼前有人影,齊奶奶說:“回來了?回來了就上炕坐吧。以前斗嘴能把我氣死,你那犟脾氣,守住一個理兒,十頭牛拉不回來。放顆白菜,也得吵半天,我要放灶坑邊,你要放后炕,咱們就吵啊,爭啊。多大點的事,你不聽我的,我不聽你的。白菜放后炕上,孩子們回來咋坐?老大吃飯不會盤腿,就愛往后炕被垛上靠。端著碗伸著腿,他自己能占一個后炕。你也不容我說,三下兩下,搶著就堆到后炕了。我呢,懶得跟你講,就背著你,再倒騰到灶坑邊。你嘟囔個沒完,待聽清楚,才知道在夸我,說還是放在灶坑邊整齊。呵呵,每次吵完,你都說我對。我認死理兒的脾氣都是你慣的。你個死鬼,死老鬼。”齊奶奶沖著模糊的人影笑笑,頭一歪,靠在被垛上打起了呼嚕。
齊奶奶七十二歲了,身體一點毛病沒有。前幾天,閨女領(lǐng)她做了全身體檢,抽血、彩超、化驗尿,查視力,胸透……一樣樣,閨女都讓做了。老伴是肝癌走的。閨女說,要是早給爹做個全身體檢,說不定能晚走幾年。也是,要是能晚走幾年,說不定就相跟著走了。齊奶奶不想體檢,但她不能拗了孩子們的心意。
孩子們把對父母的孝心都放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城里給她買了樓,一樓,不用爬,還帶個小院。她喜歡種菜,孩子們幫忙把小院添了土,讓她種。水也方便,一根管子接進小院,一擰水龍頭就能澆地??赡遣藵捕嗌偎膊婚L,有的只長葉子和桿,該開花時不開花,該結(jié)果時不結(jié)果,種著種著就沒了興趣。
那段時間,沒滋沒味,好像是過別人的日子。兒子單位的人,時不時有人來,敲開門阿姨大娘姑姑奶奶一頓稱呼,拿來的禮物也很稀奇,這口服液,那營養(yǎng)品,四只大螃蟹能占一個大泡沫箱,有的干脆是藥片,說是冬蟲夏草。一個禮拜,她收了十幾份禮物。老大來了,她拿出來讓老大看。老大問這是誰送的,那是誰送的。她也說不出來,老大就笑著說:“您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著,想吃啥您就說,我托人買,您跟我享福,我干工作才有勁兒,看看我爹……”老大就哽咽了。老伴死時老大不在跟前,這是孩子的一個心結(jié)。老伴臨咽氣還喊著老大的小名:“柱子,柱子……”最后一句,她趴在老伴耳朵邊聽清楚了——“讓柱子回家種菜。”她告訴老大時,老二和閨女就笑,說爹死時糊涂了,竟然讓大哥回家種菜!老大呢,突然就大哭起來。其他人勸老大別再哭了,她不勸,說:“哭吧,哭吧。你爹死你都不在跟前,不管你多孝順,那也是你爹沒指上你。”老二和閨女就埋怨,說我哥有多忙,管著幾千號人,不是說走就能走的。要不是大哥,我們兄妹倆還不知道在哪兒受罪呢。
這以后不知怎么的,老大單位的人漸漸都是空著手來,走時就給她扔個信封。她問人家你叫啥啊?人家就笑,有的就掏出筆把名字寫在了信封上。她覺得欠人家的,就把家里的口服液、營養(yǎng)品啥的給人家,把人家搞得誠惶誠恐的。老大來了,說信封里的錢不能收。閨女來了也說,二小子來了還說。這下她為難了,來看她的人都比老大小,來了滿臉笑,她不能不讓進家;留錢,怎么推讓都不行,說想給她買吃的,又不知她喜歡吃什么。人家走,她又把錢遞回去,沒想到人關(guān)門時,“啪”一下又把信封扔進來了。不能收,又不能不讓進家,她就怕了,怕人來,怕人敲門。可是,人照樣還來,門照樣還被敲開,送禮的、給錢的,她不收,人家就一臉失望。這一下,她怕了,就擔心起兒子來。她想跟大兒子好好聊聊,她想告訴大兒子,啥是娘想要的,啥是娘不想要的;她還想告訴大兒子,這樣的日子娘過著累。可是,她沒機會跟大兒子聊。再有人來,就更怕了,這一怕就煩,就不想在城里呆了。
她鬧騰著回村種菜,孩子們拗不過她,就在菜園里打了井。菜園里有井的,在村里他家是第一戶?;亓舜澹男穆晕⑺蓪捔?。村里人都說她有福。福是什么?有吃有穿?社會好了,誰家也沒缺了吃穿。是有稀罕吃的名貴穿的?孩子們拿來的東西是稀罕,她吃得下嗎?吃不下!嘗嘗倒可以,頓頓吃,哪有自己慢火上熬的小米粥和拌小菜好吃?孩子們買的名牌衣服,村里人只說貴,沒一個說好的。再者說,人人都穿著三四十的衣服,她穿著三四千的衣服,這不是故意顯擺?咋跟人聊天?
年輕那會兒,盼著享清?!,F(xiàn)在享了,坐到這兒,吃,不用操心,穿,也不用操心。羊圈沒羊,雞窩沒雞,豬呢,孩子們更不讓養(yǎng);一天三頓飯,孩子們都要幫她請保姆。她能走能動,還沒到讓人侍候的那一步。她種種菜,給自己做做飯,一天就這么點事兒。以前,五點起來抱柴、做飯、喂豬、喂雞、趕羊、放牛、下地,那些年,日子好像很短,一天一天的,沒咋過,孩子們就長大了,沒咋熬,孩子們就成家了。有老伴陪的那幾年,數(shù)著日子也很快樂。一天一天的,數(shù)夠五天,孩子們回來一次。沒咋數(shù),孫子、外孫就大了,沒咋數(shù),老伴就沒了。這以后,日子突然就變長了,看著日頭一點點挪,黑了亮不了,亮了黑不了,天也長,夜也長。一天比一天長,一年比一年長。過日子就成了熬日子。坐到這兒享清福還真是熬煎。說起享福,她有時候倒羨慕小稀奶奶,閨女、女婿,兒子、媳婦在一個村呆著,這家走了那家來,家里一天不斷人。小稀奶奶呢,像佘太君,她說啥,孩子們聽啥。孫子們沒手機,成天圍著她聽故事。嘖嘖,她那故事講的,牛頭不對馬嘴,講孫悟空能把孫二娘扯進來,可孩子們愛聽。自己肚子里一大堆故事,講給誰聽呢?沒人聽。孫子外孫肚里的故事比她還多。上次,小孫子硬纏著他媽講故事。他媽呢,正和閨女一起,給一家人準備午飯。大兒子愛吃莜面,二媳婦正用機器壓。那幾個孩子呢,照樣一人一部手機。只有她和小孫子閑著,她就拉過小孫子講了個故事:
在很早以前,有一個村子,村長覺得人一老就沒用了,走不動道、下不了地,能吃,還得人照顧,就下了命令,不管是誰,只要一到六十歲就活埋。有一個兒子孝順,娘到六十歲時,偷偷把娘背進山里藏了起來,哄村長說埋了。這一年,村里鬧饑荒,出來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成群結(jié)隊,眼睛小,嘴巴尖,肚子圓滾滾的,打不凈,滅不絕,把莊稼禍害得不成樣子,村里沒一個人知道這是啥東西。眼看村里莊稼被禍害光了。那年頭,莊稼沒了,全村人就得挨餓,不知要生生餓死多少人。孝順兒子把一只打死的動物拿給娘看,他娘說,這是老鼠,村里養(yǎng)貓就行了。一句話,救了一村人。后來,村長覺得六十歲老人雖說動不了了,可還能想出點子來,就不讓活埋了。
起初,小孫子還認真聽,聽到最后,突然就笑了起來,說:“還有活埋父母的孩子?還有不認識老鼠的父母?奶奶什么也不會做,講故事也是騙小孩?!?/p>
活著活著,她就成了什么也不會做的人了。其實,不是她不會做,是孩子們不給她做的機會。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大兒子收藏的古董碗,淘不得米,盛不得飯,只是個擺設(shè)。
回了村,她倒成了吃救濟的:小稀奶奶,栓子媽,月月姥姥,她家給一塊豆腐,你家給一碗豆芽,有的熬了粥還端碗粥過來。送來的東西,她從來不用想該不該拿,她吃得心安理得。自家的菜能吃了,就隔墻喊過話去:“晌午吃什么?菜園里有幾個青椒該摘了,再不吃就老了?!本陀腥颂鴫φ巳?,他們拿她的也心安理得。鄰里這樣相處,心里舒坦。不像城里人,鄰里見了面還扭扭捏捏,客客氣氣的,別說送這送那,住了十幾年,相互連門都不串。鄰居雖隔著一道墻,論情分卻像隔著幾個年代。
人死了,到了哪里?老伴走后,她常想這個問題,她覺得人死了魂還在。在哪兒?在想念他的人的心里。她一想老伴,老伴的音容笑貌就出來了,清冽冽的,像泉水下的石頭。有時候,她還能跟老伴對上話。有一次喝罷酒,歪頭睡了,就聽老伴說:“咋不脫了睡?不冷??!”她就醒來了,真感覺涼颼颼的。鋪好被褥脫了衣服鉆進去,對著黑糊糊的地方她還說了一句:“你忙你的,我歇了?!?
她很后悔進城,那半年,老伴黑夜回來肯定很恓惶。
老伴是個能耐人,能看地種田,也能看天種地。老伴種的地,年年都有好收成。那幾年種瓜,別人家旱澇都不收,老伴呢,看看時令就能算出把瓜種沙窩地好還是水洼地好,他家的瓜結(jié)得有臉盆大。到了收瓜季節(jié),怕人或牲口禍害,她就陪老伴住在瓜棚。瓜棚熱,他們就出來,躺在瓜地里看星星。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壩上草原的星星和城里的不一樣。她以為天下所有的星星都一樣,密密麻麻,寶石似的在頭頂閃著。躺在地上抬頭望天,就好像躺在一個綴滿寶石的大鍋下。那天,老伴的鼾聲響起來時,她還在盯著星星看。一顆一顆那個亮、那個近啊,好像伸手就能探著。起風時,她想喊老伴進瓜棚睡,就聽得沙沙沙的聲音,還聽得一個人問另一個人:這兩人躺在這兒干啥?她一驚坐起來,什么也沒有,只有風聲。喊醒老伴,四周轉(zhuǎn)了兩圈也沒見人影。他家瓜地遠離村莊,后面挨山,前面是一片樹林,半夜三更來了人,突然就消失了?早晨,也沒見瓜地有腳印。老伴說她聽到了陰間的對話。這以后,她就怕了,跟老伴再沒分屋睡過,一個炕上也得緊貼老伴,揭起老伴被子一端,一只腳伸進去。半夜醒來,只要伸腿探得著老伴,她就能安然入睡。老伴偶爾出趟遠門,她一個人睡在家里,半夜醒來就用被子蒙在腦袋上,一捂一頭大汗。閨女聽說后就笑她,說她越活越嬌氣,越活越成了小丫頭;說她爹越來越瘦,卻成了給老婆壯膽的彪漢。她不告訴閨女瓜地里的事,也不讓老伴告訴,她怕閨女就此也怕了黑夜。老伴查出肝癌后,反反復復給她講一件事,說瓜棚那件事是他嚇唬她的,人哪能聽到陰間的對話?她說真不像人跟人的對話,人的說話聲是橫著來的,跟風似的,可是那聲音像雨,是從空中飄來的。老伴犟不過她,就說:“就按你說的,是陰間的對話,陰間對話就怕了?人和鬼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一口氣,就像氣球,吹起來了,身子里裝那口氣了,就是人。放了那口氣,立不起來,就剩下一副皮囊了,那就是死了。你還怕副空皮囊?”她說:“不是那么個事兒,人在陽界,鬼在陰界,陰陽相隔,不是一口氣的事?!崩习殛癫贿^她,也不再嘟囔,就那么寬厚地笑,像面對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老伴死的時候瘦得就剩下一副皮囊了,即使那樣,她也貼著他睡。
老伴走后,她還睡在那個地方,突然間她什么也不怕了。
正迷糊著,就聽院兒里有人喊:“娘——”像大兒子的聲音。
上高中那會兒,大兒子兩禮拜回來一次,一進院兒,先喊一聲娘;閨女呢,不管多會兒回家,都是風一樣跑著進屋,腳一踏進門坎兒就“娘、娘、娘”地喊;二小子穩(wěn),見她在家,進門該干啥干啥,她不在,就沖屋里人問:“我娘呢?”為這老伴還吃醋呢,說大大小小一進門先找娘,沒一個問尋爹的。閨女就問,那爹一進門先找誰?老伴脫口說:“你娘啊?!币患胰司托?。這些天,老想孩子們小時候。
又不是周五,大兒子咋能回來?就是回來,也不會站在院里喊娘,這些年從沒有過。齊奶奶睜了下眼,發(fā)現(xiàn)天暗下來了,換了個姿勢又接著睡。
“娘,吃飯了?”
“娘,娘,咋這么早就睡了?”
真是大兒子。
他已經(jīng)站在炕沿邊,指頭上套著一把鑰匙轉(zhuǎn)著玩。她一下就蒙了,多少年了,大兒子多會兒自己回來過?不管去哪兒,他還沒動身,早有人來等著了。老婆孩子等著,兄弟妹妹等著,單位下屬等著,她這個當娘的也是候他的人;就是沒人來等著,大兒子也沒一個人踏進過家門,不是單位人陪著來,就是孩子老婆、兄弟妹妹陪著,最次也是司機送來,吃了飯,司機再接走;有時候,還有兩三個陌生人陪著,他們跟老二和閨女都認識,來了就留下吃飯,說是陪老人樂呵樂呵。其實,借吃飯的工夫,他們嘻嘻哈哈就把工作談了。他們以為她看不懂,這個巴結(jié)地喊她姨,那個懂事地叫她嬸兒,這個敬酒,那個夾菜,那樣子像孝敬他們的親娘。老大呢,就看著她笑,好像是人家這樣巴結(jié)他娘,他臉上很光彩。閨女和二小子的臉上也難掩得意之色。她呢,讓幾個陌生人這么捧著,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她總想瞅機會跟大兒子嘮嘮,勸勸大兒子,啥是真的,啥是假的,可是大兒子從沒給過她單獨呆的機會。
今兒是咋了?大兒子咋自己回來了?齊奶奶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看著他,有些吃驚。
“娘,快起來做飯去,我想吃抿豆面。”完全是讀高中時期的口氣。齊奶奶眼睛潮了,就盯著兒子看,屋里麻黑,只看到了一個人影,那身高、體型,甚至是身子向前傾的姿勢,太像老伴了。
大兒子“啪”一下把燈拉著,俯著朝她臉上看?!澳?,你是不是沒睡著?是不是又為省電故意不開燈?”等看到小紅桌上的酒菜,臉上有了笑意,說:“又喝了二兩?”然后拉著她的手說,“娘,起來,我想吃抿豆面了?!?/p>
大兒子突然變成了孩子,齊奶奶也像回到了當年,身上滿是力氣。
她在地上做飯,大兒子躺在她躺過的地方跟她聊天,他竟然問起了菜園。他問韭菜割了幾茬了,還說園子里的韭菜炒咱自家的土雞蛋才好吃。她說:“娘給你炒?!闭f這話時,突然想起自家沒雞,韭菜也連根拔了,一失望,心就怦怦亂跳起來,想馬上去小稀奶奶園子里割點韭菜。
大兒子又問:“娘,小時候吃的豬肉咋那么香?”
“村里喂豬不用豬飼料,泔水、山藥、苦菜喂出來的豬,肉就香。娘明天就去買頭小豬,隔年宰了給你們吃?!贝髢鹤泳谷弧班拧绷艘宦暋_@話,她以前說了不止一次,她一提,大兒子就說:“養(yǎng)什么豬,這會兒不是脂肪肝就是高血壓,誰還敢吃豬肉?您把自個兒身體照顧好就給我省事了?!?/p>
今兒個,大兒子這是咋了?
“娘,又不是沒得吃,你為啥想回家種菜?”
“過慣了?!?/p>
“城里樓房不好?”
“好,住不慣。”
“咋住不慣?”
“他來了,你走了,你單位的人能把門坎踢平,不是一家人,讓人家圍著咱轉(zhuǎn),不舒服。”
大兒子不再接話,說了句:“娘,抿豆面多放點辣子?!?/p>
“行,娘給你做。等著?!?
大兒子頭一歪,臉沖著墻那邊睡了。
“你困了?聽娘說,錢那東西沒個夠。人呢,就那么大個胃,裝不進多少東西,窮人也好,富人也罷,就那么大的胃。只是富人心大,貪心大。兒啊,貪心再大,身上也就穿那么幾件衣服,冬天穿棉,夏天穿單;東西再多,胃里也只能裝碗大一堆飯,魚也好,肉也罷,吃多了照樣會撐著?!?/p>
大兒子面朝墻一動不動,只聽得濃重的抽動鼻子的聲音。她問:“兒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大兒子不再抽動鼻子,像睡熟一樣,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齊奶奶嘆了口氣住了嘴。孩子太累了,聽她嘮叨還能睡著。 幾年來,她沒單獨跟大兒子說過話,別人在跟前,她沒機會說,更沒機會說娘給你做這吃、娘給你做那吃,沒等她說早有人給做了。孩子們都把她當老人一樣寵著、愛著、孝順著,沒一個人要求她做一位母親該做的,想一位奶奶該想的,就連五歲半的小孫子也把她當照顧的對象;老二和閨女,大兒子能照顧到;孫子外孫,兒媳閨女能照顧到。一大家子人,沒有需要她操的心。孩子們讓她想吃什么吃什么,不讓她多操一點點心,多做一點點活。其實,她有好多事能做,比如搓莜面,閨女媳婦只會用機器壓,她呢,手搓,一手四股。機器壓出來的,能有手工做的好吃?小時候,大兒子愛吃推窩窩,二小子愛吃搓魚魚,她就一半籠搓魚魚,一半籠推窩窩,三個孩子吃得那叫一個香。那會兒,她做飯的興致很高,變著花樣給他們做??粗⒆觽冃±且粯訃堊莱燥?,她遲遲不想動筷子,她怕自己埋頭吃飯誤了看孩子們的吃相。孩子們吃得越歡,她的心跳得越歡。剛吃了這頓飯,她就想著下頓飯該做啥。該發(fā)面了還是該泡豆子了,她盤算得很周到。
大兒子突然自己回來,突然像小時候一樣需要她,像繃緊的猴皮筋歸位似的,她感覺日子又回到了以前,又那么有滋有味了。齊奶奶邊做飯邊盤算:明年她要把那片蔥地再種成韭菜,韭菜籽種就跟小稀奶奶要,不,干脆就移植她家?guī)卓镁虏嗣绨?,也只能移植幾棵,她家也不多。韭菜籽播種、移栽到初割得一年多,移的那幾棵韭菜苗明年只夠大兒子吃。對,明天一早就給她說,今年得多留籽種,明年她要種一大片韭菜,后年一家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以后呢,得多操心小稀奶奶家的菜園,尤其是留做韭菜籽的韭菜,別讓麻雀給禍害了;還有,明一早就得去鄉(xiāng)里,鄉(xiāng)里有個養(yǎng)豬場,那兒的小豬隨她挑,要買就買個品種好的,公豬能吃也能長,就是得騸,不騸,就像小小子,爬高上低不說,還到處拱,說不定就跳進菜園把韭菜地拱了。找誰騸呢?老伴死后,村里沒幾個騸豬騸得好的。想到這,齊奶奶往柜頂看了一下,梳頭盒里放著那把騸豬刀。這一看,她突然覺得家也變了,不那么冷冷清清,了無生氣了。
對著熟睡的兒子,齊奶奶笑了。明天可有得忙了,先去買小豬呢還是先去小稀奶奶家?先去買豬的話,小稀奶奶一起來就把韭菜割了咋辦?那就不能多留籽種了。先去小稀奶奶家的話,小稀奶奶肯定會問她為啥又要種韭菜,為啥又要養(yǎng)豬,她不得跟小稀奶奶拉半天家常?走到鄉(xiāng)里那就晌午了,好點的小豬不得讓第一撥人買走了?真是夠忙的,早知道兒子愛吃自家的豬肉,去年就該養(yǎng)了。對了,現(xiàn)在去小稀奶奶家,要兩個她家烏雞下的蛋,再割把韭菜,反正兒子睡著了。跳墻過去,燒壺水的工夫就回來了,回來給兒子下豆面,炒韭菜雞蛋。天這么晚了,兒子肯定要留宿了。
齊奶奶拍拍面手,起身向門外走。她感覺自己的腿腳那么輕便,多年的老寒腿竟然不那么僵了。她覺得不靠孩子們,以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也能把日子過起來,過得風生水起。追上誰家呢?三個孩子家追不上了,她們進錢都比較容易,追小鳳家吧,她跟閨女一般大,小兩口也沒外出,也就是養(yǎng)養(yǎng)豬,養(yǎng)養(yǎng)雞,種種菜。她要跟小鳳比比誰能把日子過得更好。呵呵,別看小鳳兩口子年輕力壯,過起日子來,還不一定能贏了她。一個人要是把日子過好了,回頭見了老伴就能氣氣他。那時候跟老伴拌嘴不是常說:“離開你我照樣活,照樣種菜、養(yǎng)豬,供孩子上學。不信試試?!崩习橐蛔撸趺淳屯诉@檔事了呢?
供孩子們上學是不用了。現(xiàn)在,大兒子想吃自家養(yǎng)的豬肉了,想吃自家土雞蛋炒韭菜了,這是好事,她又能給孩子們做事了,她重新找回了當娘的感覺。對,韭菜籽和小豬安頓好,還得孵一窩小雞。母雞就找小鳳借吧,前天她還說一只下蛋雞鉆進下蛋窯里不肯下來,看樣子是老窩了,想孵小雞了。小鳳說她家今年不打算再孵了,她用涼水把老窩雞洗了兩次也不行,老窩雞就像當娘的,它想當娘,涼水也潑不醒。孵出小雞來,她打算把菜園一角讓出來,種上草,讓小雞們在那兒找食吃,吃草的雞下的蛋才好,蛋黃金燦燦的,黃大白小,香著呢。那些蛋就留給孩子們吃,炒著吃、煮著吃、煎著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吃不了,就腌成咸雞蛋。那時候,孩子們回家才叫回家——回家能吃到在外面吃不到的東西,回家能感覺到在外面感覺不到的暖和,回家能看到雞、豬、狗在院里折騰,回家能站在院里喊娘,能吃到娘親手做的家鄉(xiāng)飯,這才叫回家。以前孩子們回來,他帶魚、雞、醬牛肉、羊肉卷,你帶螃蟹、蝦、熟食,那些東西好是好,省事也省事,進門就能擺桌子開飯,可齊奶奶覺得那不是回家,是回來上供。
現(xiàn)在,大兒子提出要求了,她要把日子重新過了。孩子再回來,她給他們搓莜面、搓山藥魚,抿豆面,炸糕、炸油餅,給他們炒土雞蛋,包韭菜餡餃子。菜呢,孩子們想吃啥就進院子里摘啥,肉炒青椒,肉炒青菜,西紅柿炒葫蘆片,土豆燉倭瓜。啊呀呀,哪樣兒都帶家鄉(xiāng)味,哪樣兒都能讓他們想起小時候。人齊的時候,就圍在一起包餃子,搟皮的搟皮,包餡的包餡,做菜的做菜,燉魚的燉魚,邊做邊聊天,邊做邊說笑,那才有居家過日子的熱乎勁兒。
閨女和二小子如果不讓做,怕累著她。她就說:“不行,你哥愛吃娘做的飯,做給你哥吃。”只要是大兒子同意的事,閨女、二小子、媳婦、孫子外孫沒一個反對的。明年孩子們回來,她就有得忙了,她守在家里才有意思。
明年她要把豬養(yǎng)好,把雞養(yǎng)好,地里的菜種好,一睜眼就忙,天又要變短了。齊奶奶知道,以她現(xiàn)在的身體,干這些活一點問題沒有。
齊奶奶很輕便地上了石頭墻,一跳,進了小稀奶奶家的院子里。像年輕時一樣,齊奶奶邊走邊哼唱《沙家浜》。
從小稀奶奶家回來,齊奶奶驚呆了,大兒子不在屋。折返身出院,廁所里也沒有,出了院門,看見大兒子癡癡地站在車旁,手把著車門,那樣子像要走又像是剛回來。齊奶奶心咚咚跳著,她怕失望,不敢張口問大兒子要走還是要留,就那么微微佝僂著背,渴望地望著大兒子。
大兒子突然走過來,把她抱進懷里,緊緊地抱了一下,又抱了一下,剛松開,又突然抱緊了,這一抱,半天沒松開。大兒子一米八,她一米五,大兒子曲著腿、彎著腰地抱著她,像一只彎曲的大蝦裹著一粒小石子。抱了一陣兒,大兒子松開手,頭低下,想埋進她懷里似的,他彎啊彎,頭碰到她胸口時,卻猛地跪在了地上。
“兒啊,你咋了?”問話帶著顫音。
大兒子把頭埋進自己胸口,肩膀猛烈地抖動著。
“兒啊,地下涼。你都五十了,咋還讓娘操心!”
“兒啊,你妹和弟呢?他們咋沒一塊回來?”
大兒子一直沒說話,一直跪著。齊奶奶把大兒子手機拿過來,她先撥了二兒子電話,電話關(guān)機;她又撥女兒電話,電話也關(guān)機。她只記得三個孩子的電話,她想給兒媳婦打,可她不會調(diào)兒媳婦手機號。她先盯著手機看,再盯著兒子看。突然,齊奶奶覺得不對勁了,大兒子肩膀抖動得太厲害了,好像憋著一頓號啕大哭。
齊奶奶頭皮一陣發(fā)麻,她慢慢地蹲下去,把大兒子頭抱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一把、一把摸著兒子的頭。大兒子剛到五十,頭發(fā)就花白了。每次回來,她都像盯老伴似的眼睛追著大兒子。每回來一次,大兒子頭上就多幾撮白發(fā)。齊奶奶沒數(shù)過、沒摸過,但她知道哪一塊新增了白頭發(fā),新增了幾撮。大兒子的頭發(fā)是先從鬢角白的,她先摸鬢角,然后摸額頭、頭頂、腦后。七十二歲老母親摸著五十歲兒子的頭,一遍遍摸,摸了一遍又一遍。
“兒啊,還沒到給娘送終的時候,咋還跪著不起了!”
“兒啊,娘七十二了,還有十幾年活頭呢,你要給娘好好的啊!”
“兒啊,娘明年要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韭菜,你回來想吃啥娘給你做啥,你得回來啊!”
“兒啊,你爹讓你回來種菜,你爹的心思娘懂,你也懂吧?!?/p>
“兒啊,娘早就想跟你們叨叨了,錢那東西,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娘早就想跟你說了,娘啥都不稀罕,娘稀罕的就是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做個飯,暖暖和和地聊個天,可你們不容娘說啊?!?/p>
天黑盡了,各家都開了燈。各家的飯味兒傳到街上,碗筷磕碰的聲音傳到街上,娘喊孩子的聲音傳到街上,大人孩子說說笑笑的聲音傳到街上,溫暖的燈光打在街上,整個小村莊像見到母親的孩子,也活躍起來,溫暖起來。小村莊的晚上是活著的,是帶著呼吸和人氣的。小村莊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但小村莊的晚上是熱鬧的。
齊奶奶家大門外,寶馬車和土院墻中間,一高一低兩團黑影緊緊地依偎著。
一聲狗吠聲傳來,然后是一片狗吠聲。
齊奶奶知道,有陌生人進村了。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