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家真
A Study of Study
文/李家真
拙譯《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梓行以來,部分讀者似乎對第一部福爾摩斯小說的譯名“暗紅習作”(這部小說的英文原題是A Study in Scarlet,曾有譯名之一是“血字的研究”)有所不解,在此略述其中緣由,供讀者諸君參考。
在A Study in Scarlet第四章的末尾,富于藝術氣質的主角福爾摩斯親口解釋了這個書名的由來:“……咱們就叫它A Study in Scarlet,怎么樣?用那么一點兒藝術詞藻(“藝術詞藻”的原文是art jargon),我看也無傷大雅。生活的亂麻蒼白平淡,兇案卻像一縷貫串其中的暗紅絲線(這里的“暗紅”原文也是scarlet),咱們的任務就是找到這縷絲線,將它孤立出來,讓它纖毫畢現(xiàn)地暴露人前……”這番道白充滿了福爾摩斯式的洋洋自得,表明A Study in Scarlet是福爾摩斯(實際上當然是柯南·道爾)精心創(chuàng)制的一個巧妙說法,借用了藝術行當?shù)男g語,其中的scarlet指的是兇案的色彩,代指兇案,既不是指“血字”,也不是指民國譯本所說的“血書”。
關于藝術語境下的study一詞,《牛津英語詞典》第二版的釋義是An artistic production executed for the sake of acquiring skill or knowledge, or to serve as a preparation for future work(以習得技巧、掌握知識或準備草稿為目的的藝術作品),《科林斯英語詞典》的釋義則是a drawing, sculpture, etc, executed for practice or in preparation for another work(以練習或準備草稿為目的的繪畫、雕塑,如此等等)。study一詞的這個義項,在中文里對應的正是“習作”。與此同時,西方畫家當中有一種屢見不鮮的做法,那便是把自己的某幅畫作命名為A Study in XX(XX為色彩名稱),借此表明該畫作是以某種或某幾種色彩為基色的練習作品。此類畫名通常譯為“XX習作”,例如與柯南·道爾同時的美國畫家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的《玫瑰色及褐色習作》(A Study in Rose and Brown)、美國畫家丹納特(William Turner Dannat,1853—1929)的《紅色習作》(A Study in Red),以及法國畫家夏加爾(Marc Chagall,1887—1985)的早年作品《綠色背景之粉色習作》(A Study in Pink on Green Background)。由此可見,“習作”的譯法雖然會讓不熟悉美術的讀者稍感陌生,但卻并不是什么異想天開的古怪發(fā)明。
一八八七年,A Study in Scarlet面世。一八八九年八月,美國《利平科特雜志》的主編在倫敦宴請柯南·道爾和奧斯卡·王爾德,向兩位作家約稿。這個飯局最終結出了兩枚碩果,那便是柯南·道爾的《四簽名》和王爾德的《多利安·格雷的畫像》。寫到這次會面的時候,王爾德的權威傳記作者理查德·埃爾曼(Richard Ellmann)明言A Study in Scarlet是一個“頗具藝術韻味的書名”。除此而外,一八八九年一月,王爾德撰寫了評述藝術家—罪犯懷恩萊特的長文《墨水筆、鉛筆和毒藥》(Pen, Pencil and Poison)。也許是為了向柯南·道爾致意,王爾德把這篇文章的副標題定為A Study in Green(綠色習作),與A Study in Scarlet相映成趣。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BBC的電視劇A Study in Pink(《粉色習作》)和英國當代作家內(nèi)爾·蓋曼(Neil Gaiman)的獲獎科幻小說A Study in Emerald(《翠綠習作》)都是以A Study in Scarlet為藍本,名字也都是A Study in加色彩名稱的套路。
柯南·道爾筆下的A Study in Scarlet之所以是藝術行當?shù)奶厥庥谜Z,其中的study之所以是“習作”而不是“研究”,另一個內(nèi)證在于他用在study之后的介詞是in,并不是of。刨去書名不算,study in的搭配在《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原著當中出現(xiàn)了十一次,每一次的形式都是study in scarlet的固定組合。與此同時,柯南·道爾在全集當中十三次寫到“關于XX的研究”,措辭全都是study of XX,比如《暗紅習作》當中的study of cigar ashes(關于雪茄煙灰的研究)、《波希米亞丑聞》當中的study of crime(關于罪案的研究)、《紅發(fā)俱樂部》當中的study of tattoo marks(關于文身的研究)以及《顯赫的主顧》當中的study of Chinese pottery(關于中國陶瓷的研究)。與此相類,王爾德筆下的“綠色習作”是A Study in Green,“關于責任的研究”(王爾德短篇小說《亞瑟·薩維爾勛爵的罪行》的副標題)卻是A Study of Duty。
順便說說scarlet這個詞。scarlet本身并不能直接譯為“暗紅”,筆者見到的各種英文辭書對這個詞的基本釋義都是vivid red(鮮艷濃重的紅色),普林斯頓的辭書則加了一句補充說明,resembling the colour of blood or cherries or tomatoes or rubies(與血、櫻桃、西紅柿或紅寶石的顏色相近)。A Study in Scarlet當中的scarlet固然寓有血色之意,但血色亦可“殷紅”或“鮮紅”,牽合為“暗紅”本無必要。筆者起初打算把A Study in Scarlet譯為“殷紅習作”,之所以最終選擇了“暗紅習作”,大致有三個原因:一是覺得中文語境下的“暗紅”足以點出血色之意;二是覺得“兇案”作為生活之中的伏線,“暗紅”的色彩更有隱隱不祥之感,“殷紅”則稍嫌直露刺眼;三是覺得“殷紅”“鮮紅”都不是美術行當慣用的色彩名稱,與“習作”一詞難以搭配,“殷紅習作”或“鮮紅習作”的譯法可能會讓讀者更加費解,直接譯成“紅色習作”的話,血色的含義又不夠明顯。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暗紅習作”的譯法較為貼近作者原意。作為出版時間最早的福爾摩斯小說,《暗紅習作》既是柯南·道爾的“習作”,也是福爾摩斯磨礪探案技藝的“習作”。當然,熟悉翻譯工作的讀者想必知道,書名的譯法往往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變通。不過,具體到A Study in Scarlet這個例子,這條原則似乎并不適用,原因是作者自己在書中借主角之口講明了書名的來由,隨意變通就顯得不太合適了。
相較于現(xiàn)在,維多利亞時代總體上是一個更加優(yōu)雅、更加含蓄的時代,柯南·道爾也絕不是什么嘩眾取寵的標題黨。縱觀他的六十篇福爾摩斯小說,沒有哪一篇刻意選擇了血淋淋的標題。舉例來說,The Adventure of the Cardboard Box(《紙盒子》)的情節(jié)相當慘烈,篇名卻依然波瀾不驚。要論情節(jié)與懸疑,福爾摩斯故事比不上后來的許多偵探小說,但要說氣度與美感,柯南·道爾的著作無愧于經(jīng)典的地位。既是如此,我們絕不能說,僅僅因為A Study in Scarlet講的是破案,中譯書名就一定要見“血”。
“歇洛克·福爾摩斯”,這個譯名的英文原文是Sherlock Holmes。關于柯南·道爾爵士選用Sherlock這個名字的來由和用意,我看到了多種莫衷一是的說法,結論則是這個名字沒有確鑿的指向性,音譯即可。既然是音譯,鑒于前人所用譯名“歇洛克”深入人心,與Sherlock在發(fā)音上也已足夠接近,我便選擇一仍其舊,未作更改。后來我看到了其他的一些譯本,還有新版的英劇,卻發(fā)現(xiàn)譯者把這個名字改譯成了“夏洛克”。以我愚見,如此改動似無必要,因為“夏”的發(fā)音并不比“歇”更接近于Sher(這個意見,說粵語的讀者想必倍加贊成)。再者說,中文音譯當中的“夏”對應的英文通常不是Sher,而是Char,例子可見《簡愛》的作者、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以及風靡一時的兒童文學作品《夏洛特的網(wǎng)》(Charlotte’s Web)。此外,喜劇大師卓別林的舞臺生涯從飾演福爾摩斯的小聽差比利開始,他后來塑造了一個膾炙人口的流浪漢形象,這個流浪漢的名字是“夏洛特”(Charlot),“夏”這個音譯對應的也是Char。說不定,看到“夏洛克”這個譯名,讀者會以為福爾摩斯名字的英文是Charlock哩。最后,作為中文譯名,人們最熟知的“夏洛克”興許是莎劇《威尼斯商人》當中那個冷酷無情的高利貸者,但這個“夏洛克”對應的是Shylock,發(fā)音仍然與Sherlock不同。
——李家真《關于約定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