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　蔣錚

卷首語

歷時三年多，這部書總算脫稿了，我們?nèi)玑屩刎撝?，深感忐忑不安?/p>

這幾年，正是中國教育經(jīng)歷十年復興、十年停滯、十年沉淪的歷史進程后，開始順應中國改革大潮尋找新出路的裂變期——脫軌、陣痛、迷茫、探尋……這一切，帶給本書作者的是一次次補充調(diào)查、反復論證、多重思考、更正表述……于是，在超出合同期限一年多后，我們才將書稿交審付梓。

即便如此，我們?nèi)灾碓诟母锎髸r代，文于思潮多變之秋，要想跟進或駕馭全程只是妄念，惟用誠惶誠恐之拙筆，截取大時代之下的若干凡人故事報告于世，至于其中人物命運的前世今生、是非曲直，且由讀者見仁見智、思之評之便罷。感謝東方出版社的同仁們，對我們此種愚頑執(zhí)著的書生意氣給予了理解與支持。

這一千多個晝夜我們做了些什么？明查暗訪了國內(nèi)數(shù)十所不同類型、不同規(guī)模的大、中、小學。其中有萬眾仰慕、一“座”難求的重點中小學、“超級高中”、大學名校，也有默默無聞、甚至是被人遺忘的普通學校，還有鮮為人知的“狀元生產(chǎn)線”、校園“江湖”……我們重點調(diào)查了近年來發(fā)生在校園里的若干典型案件“第一例”，力圖通過對那些悲劇元素的透析，將其凈化為可以激發(fā)正能量的動力，以期達到阻止悲劇續(xù)演的目的。

在百余名受訪人士中，有多位中科院院士、著名大學校長、資深教育家，如楊福家、朱清時、潘際鑾、劉道玉等。有知名或不知名的各類大學不同學科的教授、學者，也有參與應試教育、功名顯赫的“高考神?！鳖I(lǐng)導，有默默無聞、甚至羞于啟齒的普通學校老師，還有一些歐美國家有“故事”的教育人士和家長。

值得單提的是，在數(shù)十位接受我們采訪的新老學生中，有恢復高考后曾經(jīng)萬眾矚目、如今行蹤難覓的第一代著名“神童”，如寧鉑、謝彥波等；有負笈游學海外的低齡留學生，如被移民美國的神秘龍鳳胎、留學法國的中國女孩莎拉等；還有“混跡”校園“江湖”、自稱“灰太狼一族”的問題少年……讀者可以通過我們的多篇獨家人物訪談和受訪者的奇特經(jīng)歷，一窺我國當代青少年進取之艱辛，墮落之無奈。

感謝所有受訪者，對我們的調(diào)查給予了充分信任和鼎力配合，無論觀點各異，不拒尖刻追問，好事壞事講真事，好話壞話說真話，喜怒哀樂顯真情。尤其難忘的是一些不幸經(jīng)歷失子之痛、心陷莫大悲哀的學生家長，在接受采訪時，不惜忍受“剜肉醫(yī)瘡”之苦，以現(xiàn)身說法警世示人，多番讓我們淚灑當場……

我們知道，所有這一切，皆因各位受訪者與作者有著一個共同的愿望——讓深受現(xiàn)行教育制度之累的孩子們早一日脫離苦海、重拾童心，讓每一所學校早一天凈化為莘莘學子們健康成長的保護神。

在梳理案例、廓清思路時，我們也有過許多糾結(jié)，比如一些教育學者告訴我們：中國大學死了；但在另一面，劉道玉、潘際鑾校長又告訴我們：中國大學可以不死；楊福家、朱清時校長則告訴我們：中國大學可以活得更好！三種思維、三樣說法、三重邏輯，透露出什么？中國教育在反省、在反思、在尋找適合自己的出路。

翻開世界歷史，無論哪一次重大變革的出現(xiàn)，都會伴隨一場文化理念上的沖突與革命。而這種文化理念的蛻變，又經(jīng)常被包裹在某種迷障之下緩慢、痛苦、焦躁地進行著，一直掙扎到舊皮褪盡、新肌發(fā)生。我們的國家教育，我們的民族文化，不是正在經(jīng)歷這樣一次脫胎換骨的“涅槃”與優(yōu)化嗎？身在其中，進退與共，對此我們沒有理由泯滅理想，我們當有足夠的信心走向未來。

值此書出版之際，我們向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委員會副主席、“新教育實驗”發(fā)起人朱永新教授，向中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文學評論家理由先生，表示誠摯的敬意。他們以不同的身份，站在不同的角度，為本書撰寫了精彩的序與跋，足以詮釋本文的意旨與精神。

三十年我們?nèi)笔Я耸裁?？（序?/p>

理由

掩卷而思，這不愧為一部奇書——中國教育的話題被千千萬萬的家庭為之焦慮、為之困頓并寄予殷殷厚望，在這同時又被一大群專家與權(quán)威所熱議、所剖析并言之鑿鑿地指明出路卻未見成效；面對多元思辨的無解，在莫衷一是的窘困中，以及說起話來就激烈爆棚的語境，這本書究竟還有多少文章可做？這著實是一個令人擔心的問題。但是本書作者做得非常出色，顯然境高一界，藝高一籌。

大面積深入、專注、機智地調(diào)查，而且常常是鍥而不舍地追蹤式采訪；一旦目標確定之后就隨之一個足夠的周期，不論是深受應試教育之害的學生，還是看似施害者的教師或家長，抑或是那些“超級考試工廠”的神話，作者都以職業(yè)的執(zhí)著和極大的耐心關(guān)注著人物和事件發(fā)展的各個節(jié)點，呈現(xiàn)出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虎頭豹尾的結(jié)構(gòu)。如此竟然把一部非小說寫得比當下許多小說都更精彩凝練，在一連串鮮活、可信、得之不易的故事中閃爍出靈性的芒輝，從而令讀者手不釋卷。

書中那些受害者與施害者猶如在同一沸騰的煉獄中互為因果也互相轉(zhuǎn)換，每一真實的案例都展現(xiàn)一幅風情萬種卻撕心裂腹的畫卷，順乎情理又出乎意料。書中那個名叫麥麥的失蹤少年，還有小小年紀就出國留學的龍鳳胎，或是“天上人間”的劉彩霞，讀來震撼之余，伴隨著一種近似禪宗的徹悟。類似的例子在書中幾乎可以信手拈來。于是，我們看到作者代價高昂的、艱辛茹苦的、義無反顧的付出，其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直至海外，在調(diào)查現(xiàn)場敏銳地應對變化莫測的前沿格局，以期撲捉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我們也看到，這部書的精髓形于書內(nèi)而修于書外。

從這個意義上，此書的可讀性對于眾多關(guān)心我國教育問題的人士來說是無可替代的。

全書上下兩卷，上卷以基礎(chǔ)教育領(lǐng)域為主要題材，下卷以高等教育領(lǐng)域為主要題材，話語的環(huán)境氛圍似乎一張一弛。

在普及教育階段，孩子們本應享受更多快樂和更加健康的時光，卻在書山題海的高壓下喘息著。故事的高潮是那些升學率很高的“名?！?，一人就讀，全家動員；一屆高考，千人拜樹，萬人放燈，夾道送考，彌漫著巫術(shù)般的狂迷。人生的目標如此淺近，誤把理想當做現(xiàn)實，錯把現(xiàn)實等同理想，以致暑期后開學的大學校園，本應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禮記·大學》）的大好時光，我們看到卻是另一派松弛凌亂的景象。

作者并不止于病態(tài)現(xiàn)象層面的精致描述，而是抽絲剝繭般地剖解著高等學府的外弛與內(nèi)張——為項目經(jīng)費的撕搏，為評職稱的剽竊，以及依附于官僚體制的腐敗和揮之不去的暴戾之氣。通過一個個案例之后的鏈接、訪談和作者手記，從而將全書引向思辨的框架，向社會發(fā)出一聲聲叩問，并保持駕馭宏大話題應有的超然。

國人說起教育改革的宏論滔滔可謂罄竹難書。不過，畢竟言者易，行者難。在本書的下卷出現(xiàn)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三位踐行者——被稱作“三劍客”的大學校長。他們一樣的襟懷抱負，不一樣的機遇，略顯差異的性格，天壤之別的成效，在比照的鏡像中意趣盎然。作者又在中西教育文化比較的回廊中蕩漾了一下，答案清晰明了，結(jié)論欲吐還含，構(gòu)成本書又一組華彩的樂章。

眾所周知的“錢學森之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人才？”經(jīng)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變遷，人們應該有了更清晰的觀察。其實，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穿，所謂的“錢學森之問”實乃錢學森之盼。

三十年來我們的教育事業(yè)擁有很多收獲：普通教育取得傲人的成就，即使遠在窮鄉(xiāng)僻壤也播下知識的種子。高等教育更是輝煌顯赫，每年從大學校園里走出令全世界為之眩暈的大批工程師，還有腹藏孔孟老莊又熟知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人文學者。他們身影的背景是亮麗的教學大樓、雄厚的師資和無邊際擴展的校區(qū)……這一切都可量化為龐大的數(shù)字，那數(shù)字令人瞠目結(jié)舌。

但是，錢學森之盼依然懸浮于空中，可望未可及，現(xiàn)實與這位先賢的希望相距甚遠。

三十年來我們顯然缺失了什么？讓我們重拾理想與現(xiàn)實這個并不新鮮又不可釋懷的話題。三十年來，從成人到孩子的蕓蕓眾生，人們的理想在一點點消磨、抽空、褪變，遂之把滾滾紅塵的功名利祿當做畢生追求的渴望。

什么是理想？它的詞義并不深奧，無非是比行尸走肉、沐猴而冠又多了一點精神的意涵，卻足可使人回腸蕩氣、血脈賁張。一個有理想的民族，可以在一無所有的絕境中奮起；一個失卻理想的民族，也可以在繁華似錦中枯萎凋零。

中國后顧有憂，其憂的作者在書中擊節(jié)長嘆，其憂令此書的讀者撫卷沉思！

理由

2016年元宵 海南

“虎狼效應”下的青春暴動

也許人們可以將一宗宗家暴事件統(tǒng)稱為“棍棒底下出才子”的“平民妄想癥”，如果推開代表當代中國“普世價值觀”的中產(chǎn)階級和部分高級知識分子的院門，其間又是怎樣一番風景呢？

21世紀初葉，中國家教圈刮起一陣動物旋風——虎媽、狼爸、鷹爹……他們頻頻亮相于國內(nèi)外眾多媒體，以自己“成功”的教子范例，強力推動家庭暴力主義，使之成為可以與當代主流教育思想相匹敵的成才攻略。

“三天一頓打，孩子上北大”

2011年夏末，一些剛熬過揪心的高考又陷入兒女落榜困局，正犯愁下一步棋該怎么走的中國家長們，忽然瘋傳一段網(wǎng)上視頻，接著又搶購一本與視頻有關(guān)的書，然后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紛紛在網(wǎng)絡論壇圍繞一句話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您是活菩薩顯靈，拯救蕓蕓眾生！”

“他就是一堆垃圾！一個江湖騙子，生意做不好，寫書騙錢混日子！”

“感謝您，為我們這些受苦受難的中國父母指明了方向！”

“去死吧暴君！自以為是的虐待狂！”

“我能把兒子送到您家里去培養(yǎng)嗎？”

“攤上做他的子女我寧可做孤兒！”

……

那是一段怎樣火爆的視頻？一本什么內(nèi)容的書？如何驚世駭俗的一句話？怎么能在搞怪成風的網(wǎng)絡上激動那么多見怪不怪的網(wǎng)民？

這三樣同出一人之手——蕭百佑，香港籍商人。蕭哥早年畢業(yè)于暨南大學國際金融系，曾在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任職，公司關(guān)閉后開始下海創(chuàng)業(yè)，結(jié)婚后定居香港，現(xiàn)膝下有一男三女。

三十年來，盡管蕭百佑在金融、地產(chǎn)領(lǐng)域都小有建樹，但值得他大聲嚷嚷的還是培養(yǎng)了四個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取得了足以讓國人羨慕嫉妒恨的偉大成就——2009年，老大老二通過“港澳臺全國聯(lián)考”，雙雙被北大錄取，打破了兄妹同屆上北大的招生記錄。2011年，老三高中畢業(yè)又考上北大，剩下小女兒尚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學琴，只待來年金榜題名。

人生在同一座迷宮里竄進竄出，成成敗敗一半賭際遇、一半拼風云。如果事情到此為止，蕭百佑先生和他“一門三北大”的家教神話頂多只夠拼裝一段江湖傳奇，抑或僅限于他的朋友圈內(nèi)一席美談，酒足飯飽后轉(zhuǎn)瞬即逝。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使得這位在商場上折騰多年未成正果的商人，一夜之間風生水起，囊獲一枚屬于自己的專利商標——“中國狼爸”。書封、博客、微博、演講……概莫例外?！袄前掷前帧钡亟械枚嗔耍恼婷吹?jié)u漸被邊緣化，沒幾個人記得住。

蕭百佑出名得益于他寫了一本書，他寫那本書又得益于一次朋友聚會。

盡管此前只是在商海里打滾，蕭百佑與文化界一些名人雅士結(jié)交甚篤。著名影視導演高希希、著名暢銷書作家海巖、中央電視臺名嘴阿丘、著名文化策劃人江小魚等一干人眾，都是他的座上客。

一日，蕭百佑與幾位北京文化界友人閑游香山，談及他的教子真經(jīng)，沒想到被大家狠批了一通?？膳鷼w批，友人們對蕭百佑家教所取得的輝煌成果不得不翹大拇指。說道他一門三北大時，擅長文化策劃的江小魚突發(fā)奇想：“我說老蕭，你的教子真經(jīng)若寫成書出版，一定暢銷！”

“哎哎——有道理！”海巖、阿丘、高希希這三位馬上一旁喝起彩來。

“剛剛大家都還在批判我的家教手段落后、慘無人道，怎么又動員我寫書呢？”蕭百佑心里一動。

“不管白貓黑貓，逮住老鼠的就是好貓……”幾個文人朋友邊開玩笑邊起哄。

畢竟在商海里滾了這么些年，蕭百佑隱約意識到朋友們的嬉笑話題里，蘊含著某種機會，至于是商機還是別的，他一時半刻琢磨不透。

回家后，蕭百佑果真捉筆成書，自定書名：《“打”進北大》，先是聯(lián)系了一家出版公司，要求自費出版此書，首印兩萬冊。出版社方面覺得書名太暴力，要求修改。后經(jīng)此書策劃者江小魚先生過目，將書名改作《所以，北大兄妹》。2011年6月，該書正式出版發(fā)行。

由于定位暢銷書，盡管書名修改后淬了幾分火，但書的章節(jié)標題仍舊保留了十分激越生猛的風格——“用舍得代替舍不得”、“揮刀斷流，寧殺錯不放過”、“用軍事化管理限制孩子的自由”、“把父母變成孩子的皇帝”、“棍棒之下出才子，該打就打別心疼”、“棍棒精神是蕭家一寶”……書的封面更加匠心獨到，腰封主題詞赫然醒目：“中國‘狼爸——狠狠教你上北大”！底下赫然外加兩排字：“高希希、海巖、阿丘、江小魚、譚飛、曾子航、劉世平、何龍聯(lián)袂推薦”！

前面提過引起網(wǎng)絡激辯的一句話，正是這本書最抓人眼球的主題詞——“三天一頓打，孩子上北大”！口號雖然雷人，可畢竟血腥味兒太重，所以引起大多數(shù)網(wǎng)友特別是學生們的憤慨。究竟這句話出自江小魚那一干朋友對蕭百佑的調(diào)侃，還是蕭百佑為炒作而自擬的廣告詞？抑或是讀者對那本書的總結(jié)？尚不得而知。我們不妨先叩開那個令世人羨慕嫉妒恨的“一門三北大”的家庭，看看大門里面是否隱藏著外人不知道的某種“秘密武器”？

有趣的是，蕭家的太太和子女極少接受外界采訪，頂著“狼爸”稱號的蕭百佑就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新聞發(fā)言人”。對于那些質(zhì)疑他的讀者和媒體人，他應對最多的一句話是：“他們根本沒有完整讀過我的書！”

帶著系列問號，我們翻開蕭百佑先生的大作——《所以，北大兄妹》。

“‘把雞毛撣子拿來！站在我面前數(shù)過去第二塊磚上！把不寫字的手伸出來，抬到肩膀一樣高！爸爸龍顏大怒，一拍桌子。

“我顫抖著照辦，可恨的是驚慌失措中數(shù)錯了，站上第三塊瓷磚。雞毛撣子一下子打過來：‘哪里是第二塊瓷磚？我趕快重新挪到正確位置上。

“‘再說一遍，蘋果，怎么拼寫？爸爸握著雞毛撣子，把另一端壓在我的左手上，問道。

“我顫顫驚驚地回答：‘a(chǎn)-p-l-e-aple…一緊張，中間還是漏讀了一個‘P（正確的英語單詞是apple）。我話音還沒落，雞毛撣子已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我身上，如狂風掃落葉一般。我哭得像個淚人，蜷縮在那塊瓷磚上，喊著，‘爸，我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對不起啊爸爸，以后一定不會再寫錯……

“爸爸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只是一個勁地邊打邊說：‘不會拼是吧，我就打到你會！不學習是吧，好！我今天就打到你學”……

上面一段文字，是“狼爸”教訓二女兒蕭蕭的真實場景。我們再看看“小狼女”蕭冰如何描述她的一次“家常便飯”——

“那一次我沒按時背書，爸爸一番訓話過后，拿出藤條。因為我天天要練鋼琴，自然不能打手，他便對著我的小腿抽打起來。第一下抽下去的時候，我忍不住跳起來，哭喊‘爸爸我錯了，再不敢了……

“‘站好了！不許動！爸爸嚴厲地喝道，‘說好了打十下的，動一下就多打一下！

“打完之后，我的小腿上全是鮮紅的血印。爸爸放下藤條，大聲對我和被責令站在一旁觀看‘行刑的哥哥姐姐們說：‘這就是要你們記住，學習是要認真的。下次不認真還得打！記住了嗎？

“我忍住淚水，惶恐地點點頭，哥哥姐姐們也大聲回答：‘爸爸，記住了！這時候，在一旁默默觀看的媽媽此時才上前把我拉回房間，給我被打傷的小腿上藥……”

也許應了那句“男兒有淚不輕彈”。蕭家唯一的兒子蕭堯講起挨打的場景，似乎沒有妹妹們描述的那么恐怖，非常淡定，恍若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爸爸每天最樂于干的事，就是晚飯后把所有的孩子們召集到一起背《三字經(jīng)》。我們幾個在床前站成一排，爸爸手里早就預備好了懲罰工具——藤條或雞毛撣子，背不好的，自然是躲不掉的挨打了，打手心、打小腿，完全跟舊社會的私塾老師一模一樣，打完了還不行，還得背，一直到會背了為止，才能上床睡覺?！?/p>

“我自小喜歡植物，從外面弄回來幾盆名貴花草種在陽臺上。那天一心專注澆水沒及時回答爸爸的問話，這一下犯了‘天條，挨藤條抽打后，爸爸命令我將那幾盆來之不易的花草扔進垃圾箱。

“爸爸讓我扔掉那些植物的時候，我連眼淚都沒流，雖然爭辯了幾句，但是對于爸爸的暴政我早已經(jīng)習慣了，知道反抗也沒有用，我們這些農(nóng)民起義是永遠不可能取得勝利的，所以我只能遵照爸爸的意思去辦。到現(xiàn)在，我對植物的興趣，也只限于幫媽媽種些蔥姜蒜了?！?/p>

不知道出于整體包裝需要突出一個“打”字，還是蕭先生的性格中遺傳了某種暴戾基因——他多次坦誠地說過自己是從小被父母親棍棒打出來的孝子與才子——這本書里的某些細節(jié)讓人讀來不可思議，“狼爸”仿佛真是童話里異化變形后一頭嗜血成性的狼，在家里打紅了眼，連別人家的孩子也不放過。

一個大學同學去歐洲做生意，將兒子交給他臨時托管，由于孩子不服從管教，竟也慘遭他多次捆綁、餓飯。最嚴厲的一次是將孩子捆在陽臺上八小時，“我給他松綁時，一褲子的屎尿！”（打人者自述）據(jù)說等他同學從歐洲回來，這個孩子就改掉了不聽話的壞毛病。

除開打，還有心理懲罰。聽聽他另一個女兒的描述：

“不聽話要寫檢討書，沒做好作業(yè)要寫檢討書，考試沒考好要寫檢討書，成績退步要寫檢討書，出去玩要寫檢討書，頂撞了家長一句要寫檢討書，寫不出‘新意還要被批評是反省不深刻。在一次次檢討書的侵襲下，我發(fā)現(xiàn)淘氣些的哥哥也開始害怕了，加入我們‘乖孩子的隊伍，盡量避免自己犯錯的幾率?！?/p>

中國新聞出版檢查官的做派有時會令人啼笑皆非，不讓用《打進北大》作書名，顯然有意回避宣揚家庭暴力之嫌，至于全書的內(nèi)容與觀點，似乎全不在他們審查范圍之內(nèi)?？傆[《所以，北大兄妹》全書，精髓就在一個“打”字上。而且，從前面幾個場景看，這個“打”還不是做做樣子、?；：⒆拥奶撜?，而是貨真價實、見血留痕的狠招。

蕭百佑并不掩飾這個：“我的打，絕對不是很多家長那種輕描淡寫的意思一下，而是‘真材實料地打，一定是狠狠地打。我們家的仿古大花瓶里，常年都放著藤條和雞毛撣子，那是打孩子必不可少的工具。藤條是個好東西，打了不傷筋骨，但絕對疼，疼了才能記??！”

什么情況下開打？犯什么錯打多少下？這位當年暨南大學的高材生總結(jié)了100多條細則，按照量化的標準來實施，并且琢磨出“8項基本原則”：

1.3歲開始打，12歲以后不再打；

2.只用藤條或雞毛撣打，傷皮肉不傷筋骨；

3.只打手和小腿，身體其他部位不打；

4.打前先訓話，講明錯誤之處再打；

5.一人犯錯，其他孩子必須站在一旁看著他（她）挨打；

6.打之前公告這次打幾下，讓孩子自己數(shù)，不多打不少打，數(shù)錯一下罰十下；

7.受教育者必須主動伸手挨打，不能縮手躲避，不能喊疼，縮手一下多打一下，喊疼重打；

8.一人犯錯眾人連坐。老大犯錯，只有老大挨打。老二犯錯，老大和老二都挨打，依此類推。理由是，小的犯錯大的沒管好也有錯。

合上這本瀟瀟灑灑十幾萬字的書，如果將“狼爸”的教育思想與理念改編成《家教論語》，你只要輕松下載以下區(qū)區(qū)500多個方塊字就搞定。

“我內(nèi)心的教育理念、我的教育方式，是要破現(xiàn)今的所謂‘素質(zhì)教育！就是要讓大家更清楚地意識到，只有傳統(tǒng)教育，才能夠救當下的青少年！”

“那些優(yōu)秀的古人，哪一個不是從小在私塾里被老師鞭笞過，哪一個不是犯了錯便在家中受到嚴厲責罰？”

“什么是民主？在這個家里，孩子們是民，家長是主……我就是皇帝，是天！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孩子們必須無條件服從、遵守……完成不好，加以訓斥；訓斥之后，棍棒伺候。這個程序，雷打不動……”

憑心而論，《所以，北大兄妹》從內(nèi)容到封面設計的確煞費苦心，幾位雄居封面的推薦者，也足夠當今中國文化場面上的腕兒級人物，頗有號召力。但也許是當今中國紙媒讀者的閱讀口味被吊得太高太重，這本性格張揚高調(diào)的書，出版后還是賣得不溫不火，評論界也少有人問津。直到過半年后，蕭百佑應邀參加江蘇教育電視臺一檔節(jié)目，才神差鬼使地連人帶書一夜火爆。

那檔節(jié)目名叫《現(xiàn)在開講》，除開蕭百佑之外，現(xiàn)場還有另外五位嘉賓——律師楊歌、媒體評論員劉根生、特級教師黃侃、副教授朱強、學生家長張姬雯。

在觀眾的熱烈掌聲中，蕭百佑手持書里面反復提到的家教核心道具——雞毛撣上場，但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場面多少讓他有幾分尷尬。

一開場，主嘉賓蕭百佑介紹自己的教兒經(jīng)：“三天一頓打，孩子上北大”。旋即，大部分現(xiàn)場觀眾都舉起“發(fā)對”的手牌。緊接著，“主打方”與“反打方”嘉賓開始了唇槍舌戰(zhàn)。

“反打方”嘉賓——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朱強發(fā)言：“孩子來到世界，承載著上天的祝福，他不能成為大人發(fā)泄情緒的對象！”

“狼爸”辯解：“打要有尺度、分寸，讓他知道為什么會被打?！?/p>

“反打方”嘉賓——南京市“十佳家長”、作家張姬雯步步緊逼：“用你這種管理方法，孩子不可能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狼爸”即時反駁：“孩子的感受是朦朧的，現(xiàn)在感到不快樂，我相信等長大了以后，取得了成功，再回憶童年生活，肯定認為是快樂的！”

朱強教授抬高聲調(diào)：“難道（你們家）孩子們有受虐傾向嗎？”

嘉賓楊歌律師站起來力挺“狼爸”：“不要曲解狼爸，他雖然‘兇殘，但愛子心甚。你的溺愛是姑息！”

朱強教授憤怒地：“對親生兒女要打出痕跡來，三五天才能消掉。這就像南霸天對吳瓊花，黃世仁對喜兒！”

現(xiàn)場氣氛掀起第一個高潮，絕大多數(shù)觀眾舉起“反對”的手牌，“主打方”暫時處于劣勢。

此時，主持人不失時機另辟蹊徑：“聽聽當事的孩子們怎么說吧……”接著掛通現(xiàn)場電話，連線“狼爸”的外甥女，她曾經(jīng)被送到舅舅家接受過調(diào)教。

畢業(yè)于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現(xiàn)在在央企工作的女孩在電話里說：“有一次背書沒背好，他讓我選打哪兒。我選了打屁股，那地方肉多，打了三五天后傷痕才消掉……當時被打后，心里反而輕松了。現(xiàn)在更不恨舅舅，還要感謝他！”

接著，主持人又電話連線“狼爸”在北大就讀的兒子蕭堯。

蕭堯在電話里說，自己覺得爸爸實施的是傳統(tǒng)教育，但對傳統(tǒng)教育的理解并不透徹?！敖逃绞接芯A，也有糟粕。雖然有時候自己也會有爭取權(quán)利的想法，但還是很感謝爸爸的，因為從中受益很多！”

現(xiàn)場有幾位觀眾舉起“贊成”手牌，“狼爸”側(cè)過面向那幾位支持者微笑致意，人氣似乎略微向“主打方”分流。

突然，觀眾席上一位大媽起身向工作人員要了麥克，有些激動地大聲嚷嚷：“我堅決反對狼爸，我認為孩子上北大不一定說明就好。我的女兒也很優(yōu)秀，就沒上什么名校！”

嘉賓席上，“反打方”嘉賓張姬雯站起來力挺大媽：“說打就能把孩子送進北大是片面的，學校教育去哪里了？”

“主打方”嘉賓楊歌反駁：“小孩自制力差，說教不能達到目的。打是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做錯事要受到懲罰！”

張姬雯：“孩子犯錯要擔責任，但方式不一定是打。你的一個眼神孩子也就知道了！”

楊歌：“如果父母不打他怎么威嚴得起來呢？”

“狼爸”補充說：“趁早打就有威嚴！”

朱強：“并不是像你所倡導的那樣，孩子只有打才能進北大！”

“狼爸”：“但是三天一頓打，打得好肯定可以上北大！”

朱強：“即便打上北大，你培養(yǎng)出來的很可能是羊子羊女，本質(zhì)是一種奴性教育，孩子的性格會受到扭曲！”

這句話惹惱了“狼爸”，他甩了一下雞毛撣：“連美國的家長也打電話給我，請教我怎么打孩子？怎么打得好又不犯法？”

朱強：“對孩子的尊重是沒有差別、沒有國界的，是人就要尊重！”

辯論越來越激烈，場上氣氛再度緊張起來，“狼爸”顯然被語氣咄咄逼人的朱強教授逼到了墻角，脫口而出：“在中國打他就是尊重！家長親自打就是尊重！科學的打就是尊重！要讓他們明白，愛是用打來做保障的！”

這句話讓現(xiàn)場觀眾愕然，“反對”手牌搖晃個不停。朱強調(diào)侃說：“狼爸你明年可以到江蘇來辦個集中營，把全體學生都打進北大！”

全場觀眾哈哈大笑。朱強乘勝追擊，打出題板：“向一切摧殘祖國花朵的行為說不！”并且用結(jié)論式語言批判“狼爸”的教育方式是“奴性家教！”

“狼爸”被朱強嘲弄的語調(diào)和現(xiàn)場觀眾壓倒性反對意見徹底激怒，他狠狠地敲打著手里的雞毛撣，紅著臉罵了一句粗話，接著兩邊嘉賓吵成一團。

主持人見狀大聲說：“不能再錄了，帶子都不夠了！”無奈地用停錄的方式結(jié)束了這場“戰(zhàn)爭”。

我看過那場電視辯論會，從現(xiàn)場氣氛、勢頭上說，“狼爸”蕭百佑明顯處于劣勢，幾乎成了眾矢之的?？墒牵@并不意味蕭先生整體包裝與造勢遭受了挫敗，恰恰相反，如果沒有這一場令他尷尬的電視辯論會，也許《所以，北大兄妹》就只是一本普通不過的自費出版書而已。節(jié)目播出后，創(chuàng)下網(wǎng)上收視率的新高，“狼爸”連人帶書一夜跑火。

有人說：“狼爸”的家庭暴力如果發(fā)生在歐美國家，他恐怕真會成為名符其實、不帶引號的虐童惡狼，受到社會批判甚至法律制裁。但是，偏偏“狼爸”就生活在成功說明一切的當代中國。所以，不管是在口頭上批他或從心里厭惡他的觀眾和讀者，也不得不對蕭百佑先生“一門三北大”的奇跡刮目相看，不少苦于無法找到教子良方的中國家長，甚至爭相效顰，整天追著孩子屁股頭摩拳擦掌。

話往回說，盡管諸多媒體為了博眼球而對“狼爸”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一種寬容和多解的姿態(tài)，盡管中國普通老百姓為了孩子的前途不得不飲鴆止渴，紛紛加入“狼”陣營，但是，中國文化、教育界的名士們，卻毫不留情地選擇了向“狼爸”宣戰(zhàn)！

中國工程院院士、原中國教育部副部長韋鈺率先開炮：“這種使用暴力對待孩子，過分強調(diào)IQ（智力商數(shù)）教育是本末倒置的。一個人的成功不取決于他的IQ，取決于社會情緒能力。”韋鈺院士還用近10年腦科學研究的成果證明：“彪悍教育是損害兒童的，如果損害得更嚴重，不是把孩子推向監(jiān)獄就是推向醫(yī)院！”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副主任、教育理論家孫云曉說：“沒有懲罰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即缺鈣的教育，但懲罰教育不是棍棒教育，懲罰教育與棍棒教育的性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懲罰教育是培養(yǎng)主人的教育，而棍棒教育是訓練奴才的教育。這位狼爸用家主對待奴才的方式教養(yǎng)自己的孩子，并成功地將孩子送到了北大，這對于曾極力倡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北大，不啻一個反諷！”

資深社會評論員李寶臣措辭嚴厲地說：“為什么國家要制定未成年人保護法？那就是保護這些孩子免于遭受非正常的虐待。如果你說狼比人還高級，那我們大家都沒有必要再去談教育，而應該把所有的孩子交給狼去教育。從動物學的虎毒不食子來看，蕭先生被譽為狼爸，是對狼的侮辱。人就應該是‘人。打是一種野蠻的、粗俗的、原始的教育方式，我感覺跟現(xiàn)代文明是格格不入的?！?/p>

北京大學“家長教育與人才成長”課題組專家張旭玲表示：“無法完全認可‘狼爸打孩子的行為，他的孩子在接受采訪時也認為‘別人不打也可以上北大。說明孩子也不完全認可父親的做法。成績好不是成功的教育，特別是‘狼爸的幾個孩子通過港澳生身份進入北大，也無法說明他們本身的成績就很好。完全是個人炒作，用上北大的噱頭來誤導人！”

記者瀏覽了多家網(wǎng)站，初略統(tǒng)計絕大部分網(wǎng)友對“狼爸”的棍棒教育用腳投票。一位網(wǎng)名“家住鄉(xiāng)下”者發(fā)帖：“這是公開的犯罪！嚴禁傷害未成年人！應該嚴懲那些炒作、教唆成人以暴力對付孩子的行為?。?！”——一段短文全是感嘆號，憤懣之心躍然帖上。

有一位大學教授甚至對蕭先生炒作家教“秘訣”的動機提出質(zhì)疑：“據(jù)說現(xiàn)在全國各地已經(jīng)有30多個孩子被父母送到‘狼爸家中，利用寒暑假，接受‘狼爸式教育?！前终炎约旱募医剔D(zhuǎn)變?yōu)榻逃嘤枺銎鹆松?。這就更值得對‘中國狼爸概念加以理性分析了！”

對于此類批評和猜測，已經(jīng)適應公眾人物做派的“狼爸”，總體上能保持紳士風度，他風趣地回答：“康熙爺打?qū)O子乾隆，雍正帝打兒子乾隆，皇帝也是打出來的！”

話雖那么說，嘴雖繼續(xù)硬，但記者注意到：在強大的批判聲中，“狼爸”的立場也漸漸發(fā)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正如一家媒體評論員指出的那樣：“瀏覽‘中國狼爸的故事，自開始演繹到今天，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一條線索——從夸大暴力在家庭教育中所占的比例以及渲染暴力手段，強調(diào)‘三天一頓打，孩子上北大的招牌性廣告語，到人與書跑火后受到質(zhì)疑漸漸弱化‘打在家教過程中的作用?！?/p>

這種結(jié)論可以從蕭百佑先生自己的言論中得到佐證：“萬炮齊轟，惡評如潮?。∥移匠２挥秒娔X，也不上網(wǎng)，我的助手看到網(wǎng)上那么多人罵我，都氣哭了。我太太也很擔心，她昨天也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么忽然這么多人罵你？”

蕭先生為自己叫屈：“我哪里是什么‘狼爸啊，我是一個全天下少有的好爸爸！”可曾幾何時，這位先生振臂高呼：“在家教問題上，只有一個專家——中國‘狼爸蕭百佑！”

此后接受采訪時，蕭先生甚至這樣為自己辯解：“如果單靠一個‘打字就可以進北大，那還得了？那就直接辦集中營得了，還辦大學干嘛？還需要什么好家長，那就召集些悍匪得了！”可能他忘了，這段話原本出自南京電視辯論會他的對手朱強教授之口，為這，他當時怒不可遏地朝朱回罵了一句粗話。

“狼爸”的出現(xiàn)，讓國人在教育理念上陷入空前的糾結(jié)，正如《所以，北大兄妹》一書的策劃者江小魚所感嘆的那樣：“（‘狼爸）諸多不近人情的教育方式，讓局外人感到不可理喻，但實踐證明了它的可操作性和無限廣闊的延展性?！?/p>

本書的另一位策劃人——著名電影導演高希希也明確表示出效仿蕭氏家教理念的意愿：“這只狼很厲害，是一只戰(zhàn)狼。我要把他的育人理念和經(jīng)驗完完整整灌輸?shù)轿易约簩ο乱淮慕逃腥?！?/p>

央視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則用他一貫的幽默腔調(diào)侃：“寧肯孩子沒文化，也不打他上北大！”

此話一出，馬上有人笑言小崔是（主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體會不到“苦二代”謀生的難處。甚至有些學生跟帖云：“要是‘狼爸的招數(shù)真管用，別說三天一頓打，一天三頓打我們也情愿！”

隨著時間推移，也許“狼爸”還會越來越多地修正自己的家教理念，保住中國家教教父的桂冠。也許隨著時局和中國人價值觀的變遷，“狼爸”會被人遺忘。但是，蕭百佑的確創(chuàng)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草根名人奇跡，如他曾在自己的新浪博客赫赫宣示的那樣：

“據(jù)報道，網(wǎng)絡上有5000多萬條狼爸的信息！”

“據(jù)報道，清華大學以狼爸現(xiàn)象設題面試保送生！”

“據(jù)報道，2012年全國公務員模擬試題的重點模擬題之一就是‘狼爸現(xiàn)象！”

“中國各地電視臺全面滾動播出狼爸的報道，狼爸出現(xiàn)的電視欄目往往突破本欄目的歷史收視率！”

“全世界的媒體都紛紛到中國采訪狼爸！”

“狼爸受到全國的關(guān)注，狼爸受到全世界的關(guān)心！”

后記：近期，當記者再度打開“中國狼爸”博客時，發(fā)現(xiàn)上述文字已被博主刪除。我在同名微博上看見了兩條適時發(fā)布的對話貼：

“一枝獨秀-0”：“蕭先生您好！成為封面人物之前，怎么樣先成為您的學生呢？”

（“中國狼爸”）回復@一枝獨秀-0：“你好，本想回你留言，現(xiàn)一并回復。我仍要上班，還未開設百佑私塾。之前是寒暑假與教育機構(gòu)合作開設‘精英班。今年暑假在廣州家中開‘狼爸家教百佑班，為期四周。收十名六到十二歲身心智健康的孩子。費用四萬元整。全封閉。父母隨時探視，其他親屬經(jīng)孩子父母同意可預約周末探訪?！?/p>

這一段答非所問的公開回帖，更像是“狼爸”對他后續(xù)產(chǎn)業(yè)的一段廣告詞。他曾在媒體上公開披露過這樣的心愿：退休后辦一所私塾。

不管大眾如何評說，“狼爸”蕭百佑用黑色幽默劇的方式，演繹了一段當代中國人的“家教野史”！

天驕之殤

一出善意的現(xiàn)代神話肥皂泡般幻滅。我們在為那些或許通過另一些途徑可以從容成才的神童們感到惋惜的同時，更見證了大國教育的負重與艱進。當我們離開這個畢竟屬于小眾的舞臺，將目光轉(zhuǎn)向千千萬萬擠過獨木橋、進入大學校園里的“天之驕子”時，更難自慰一顆懸患之心。

21世紀中國高校“第一殺手”

采訪時間：2014-2015年。

采訪地點：云南、廣西等地。

受訪人：本案知情人、一線調(diào)查記者。

采訪人：本書作者。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謝彥波從美國鎩羽而歸、寧鉑禪心初動拒考研究生、干政隱姓埋名潛水江湖。就在第一代神童們的命運引發(fā)國人對大學教育的質(zhì)疑時，一位被當?shù)剜l(xiāng)人稱作“文曲星”的孩子，正盤旋在另一個空間、以另一種邏輯方式進入了自己的宿命，并最終成為當代高校象牙塔中的一個符號性人物。

他叫馬加爵，出生于廣西賓州一戶農(nóng)民家庭。這個身后若光論知名度絕不輸給寧鉑他們的農(nóng)家少年，起步與神童們毫無二致——自幼聰明好學，小學畢業(yè)后順利進入市重點初中、省重點高中，獲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銀獎，被評為省級“三好學生”。三年后，他以高考總分697的好成績被被全國重點院校云南大學錄取（超出當年全國重點院校錄取分數(shù)線50分，超出云大當年錄取分數(shù)線272分），在當?shù)爻蔀楸娂液⑼目！?/p>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是馬加爵生命中最華彩的樂章：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馬加爵掛出難得的笑容，像小孩子一樣燦爛。平日里的陰郁和偏執(zhí)，似乎也隨著高考復習資料賣給了廢品站！”（馬加爵高中老師受訪言論）

“我站在大學門口，仰視著毛主席書寫的‘云南大學校牌，心情激動萬分，我立志一定繼續(xù)努力，學好專業(yè)課將來找個好工作，改變家庭窮苦的命運，報答父母親養(yǎng)育之恩！”（馬加爵日記）

“剛進大學那會兒，馬加爵與同學們相處得很好，人挺熱心，剛進校的時候，老遠就跟人揚手打招呼，新生搬進來，他還幫人家整理行李。隔壁宿舍的電腦壞了，他就在一旁幫忙。”馬加爵餓肚子攢錢買來的電腦，很大方地借給別人用；同學問他借個U盤什么的，也有求必應。”（馬加爵大學同學受訪言論）

高分、感恩、自信、隨和——這是馬加爵蛻變前留給社會的印記。

如果時間能任意停留在人生的某一個節(jié)點上，也許我們的世界會幸福很多，可是辦不到！我們每個人都像一只被上滿發(fā)條的玩偶，一當啟動就義無反顧地走向宿命的終場。馬加爵毫無例外，從走進校門那一刻算起，他的快樂、自信與輝煌僅僅維持了不到四年，命運便急轉(zhuǎn)直下，一樁發(fā)生在云南大學的驚天血案，將他從生命的頂峰直接打落底谷……

采訪紀要

宿舍管理員潘婕：“那是開學報到后的第三天，兩名同學找到我，說隔壁317寢室這兩天越來越臭沒法住人，讓去看看。我喊了保安尹俊融一起過去，發(fā)現(xiàn)那間寢室里的確散發(fā)著一股很難聞的臭味，跟死老鼠味道差不多。我說恐怕是死了一整窩老鼠，便讓人去多搞點石灰來除臭。但幾個人在床底下、門背后、衣柜旁尋找，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我順手拽拽掛了鎖的衣柜，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柜門縫里露出一條人腿……”

保安尹俊融：“潘姐尖叫一聲嚇暈過去，我把衣柜撬開，里面黏糊糊的黑水不斷往外淌，一具男性尸體從扯破了的黑色塑料袋里露出來，死者穿著絳紅色的夾克衫和褲子，腦袋已經(jīng)腫爛，學生們辨認出他是隔壁寢室的學生唐學李。我趕緊跑回值班室向公安局電話報案?！?/p>

值班刑警：“2004年2月23日我當班，接到云南大學保衛(wèi)處電話報案，說在學生宿舍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我們迅速出警趕到317寢室，又從另外三只衣柜里各找出一具尸體，經(jīng)校方認定，四名死者全都是該校生化學院生物技術(shù)專業(yè)的學生。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我們認定這4個同學都是后腦被鈍器重擊致命?！?/p>

保安尹俊融：“這時候有同學喊，‘馬加爵呢？說這五個人是天天混在一起的鐵哥們兒，加爵會不會也死了，被藏尸他處？馬加爵睡在靠窗的上鋪，被子攤在床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壓在枕頭底下，床邊還有一袋沒吃完的水果糖。大家說近兩天沒見著馬加爵啊，一定也完蛋了?！?

值班刑警：“接著我們在現(xiàn)場找到一把石工用的鐵錘，墻上有大量噴濺狀血跡和一枚兇手遺留的血指紋。經(jīng)仔細辨認，四名被害者的頭骨均凹陷并有砸痕，應該是被石工錘打擊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做現(xiàn)場勘查時，有同學說最近曾看到馬加爵買了兩把石工錘，說是買給家里人用的。毫無疑問，馬加爵有重大作案嫌疑！”

保安尹俊融：“同學們都認為不可能，幾個死者平日里都是馬加爵最要好的朋友，前幾天還看見他們一起在寢室里打牌?！?/p>

次日，云南省公安廳會同廣西公安廳同時發(fā)出A級通緝令，破紀錄地開出18萬元人民幣懸賞，捉拿殺人嫌犯馬加爵。接著，云南警方迅速成立“2·23”專案組，發(fā)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指令，動員6萬警力搜捕疑兇。然而，幾天過去后，各地群眾先后舉報十多個疑似“馬加爵”，但均為誤認。

一周后，案件升級到國家層面，公安部發(fā)布A級通緝令，在全國范圍內(nèi)通緝馬加爵。一夜之間，整個中國的街頭巷尾貼滿了帶馬加爵照片和基本特征的通緝令。在緊張的搜捕中，先后又有十幾名“假馬”落網(wǎng)，經(jīng)一次次排查竟歪打正著，順手抓到三名被公安部網(wǎng)上通緝兩年不獲的重大在逃犯。

馬加爵不知所蹤、生死未卜，一道道通緝令、一路路新聞記者將他的廣西老家炸開了鍋。

采訪紀要

時任村長：“聽說加爵是殺人犯，當時鄉(xiāng)親們都懵了，這個乖細佬（筆者注：廣西話，小孩）從小學習用功，不頑皮、不打架，怎么可能干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呢？不可能！”

馬加爵的初中班主任王桂升老師：“看到通緝令，我們簡直不敢相信。加爵是個安靜內(nèi)向、老實、刻苦讀書的好學生?。粫e了？”

赴現(xiàn)場記者A：“在馬加爵被捕前后，差不多有四五十家媒體記者到過他家，全家的生活亂了套。馬加爵的母親很虛弱，關(guān)起房門避開來訪記者，他父親馬建夫被記者們堵在家里無處藏身，一夜白頭。面對五花八門的問話，他只是反復將僅有的一張小兒子兩寸黑白照出示給大家看——照片上的馬加爵戴著紅領(lǐng)巾，張著厚厚的嘴唇，黑黑亮亮的眼睛對著鏡頭拘謹?shù)匦Α銈兛?，我兒子哪里像殺人犯?/p>

“盡管如此，馬建夫還是哭喪著臉面對攝像機鏡頭，配合政府‘勸降：‘兒啊，你平時都說長大了要報答父母恩，從你失蹤后，我們每天都放聲大哭，你母親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她是多么想看見你啊……兒啊，你從小就是一個孝敬父母的好孩子，我們相信，你不會讓我們永遠去承受這種痛苦的?！?/p>

赴現(xiàn)場記者B：“當時，馬加爵的大姐馬青泉喊著，‘你們一定是搞錯了！她請求警方早些找到弟弟，‘一問就明白了，一定不是我弟弟殺的人！姐姐痛苦地對我說，希望警方在某個地方找到弟弟的尸體，‘哪怕是死了，至少能證明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兇手！

“然而幾天后，事實讓馬加爵的父老鄉(xiāng)親、恩師們都深陷失望與苦痛。2004年3月15日晚7時30分左右，殺人嫌犯馬加爵在海南省三亞市河西區(qū)現(xiàn)身……”

海南省三亞市公安局河西派出所民警胡崇軍：“那天晚上所里我當班，7點多，有群眾來派出所舉報，說看到一個很像馬加爵的外地人，坐在河邊吃東西。為了不貽誤戰(zhàn)機，我沒開車，穿好警服帶了一副手銬，坐在舉報人的摩托車后面馬上趕往現(xiàn)場，一路上不停地催促舉報人‘開快點、開快點！

“我走近那人，見他坐在地上，手里拿著一個破饅頭在啃，又從垃圾中撿起一塊紅薯餅慢慢啃了一口，放進塑料袋里包起來，然后裝進了上衣口袋。當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吃東西。走近了，我看見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衣服，臉上黑乎乎、臟兮兮，蓬頭垢面，像個流浪的瘋子。

“我離他不到一米，盯著他觀察了十幾、二十秒，他又一次抬頭看我。我問他：‘你是哪里人？他‘咿咿呀呀、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明白，于是就讓他出示身份證。他還是沒有太多反應，拿起帆布袋想走。這時，我初步判斷他不是個瘋子，便上前按住他的右肩膀，限制他行動。這時候同事們趕到了，對他進行搜身。一開始他還想蒙混過關(guān)，什么都不說，當從他身上搜出2400多元錢和復讀機時，他一下子垮了。

“我們再次追問：‘你是誰？他承認自己就是馬加爵。”

2004年3月16日上午，經(jīng)過指紋、筆跡以及DNA鑒定，公安部A級通緝嫌疑犯馬加爵的身份得到最終認定。下午2點30分，新聞發(fā)布會在三亞市公安局舉行，來自三亞市公安局的統(tǒng)計顯示，到場媒體超過20家。新聞發(fā)言人宣布：公安部A級通緝犯馬加爵在三亞落網(wǎng)。

3月26日深夜，馬加爵被警方秘密帶回云南大學，在317寢室逐一還原殺人經(jīng)過，過后又向警方交代了殺人動機。

供詞摘抄

馬加爵：“這個寒假我沒回家，快畢業(yè)了，打算留在學校找工作。邵瑞杰和唐學李他們過完春節(jié)提前返校，他們幾個平常跟我都是好朋友，沒事就在寢室里打牌。那天開始沒什么，邵瑞杰懷疑我出牌作弊，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邵瑞杰說，‘沒想到連打牌你都玩假，你為人太差了，難怪龔博過生日都不請你……楊開紅也跟著說我人品不好，說我古怪，愛看A片。我很痛苦，我們那么多年住在一間寢室里，我把他們當作朋友，真心朋友也不多，想不到他們這樣說我。

“吵完架散伙后，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沒人發(fā)現(xiàn)我情緒不好，我找不到人說話……我很絕望，我在云南大學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在學校那么落魄，都是他們幾個在同學面前說我壞話。我在云大這么失敗，都是他們造成的。我恨他們！

“一連幾天，我每天都在恨，必須要做這些事才能泄恨。我知道（殺人要償命），已經(jīng)準備付出這個代價……”

采訪紀要

馬加爵的同學A：“那次打牌引起的矛盾只是馬加爵起意殺人的導火索。他進云大不久，就顯得孤僻、不合群，真正談得上做朋友的，還真只有那幾個被他殺了的同學，大家都是農(nóng)村來的，可能更有共同語言。為了排遣孤獨，大二的時候，他借錢買了一臺二手電腦，經(jīng)常上網(wǎng)看些暴力、色情、恐怖網(wǎng)站。”

同學B：“他（馬加爵）心里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恨，一下子告訴我，在寢室里看碟子別人沒笑他笑了，被挖苦‘沒見過世面、笑點低。一下子又說衣服穿舊穿破了別人笑他‘裝窮。像這些小事他都記在心里。那年寒假回家，他買了個‘忍字掛在床頭，下面還貼了張小字條：‘寬宏大度忍為高，遇事三思乃英豪；流言蜚語由他去，忍氣饒人禍自消！”

同學C：“最讓馬加爵痛恨的，還是那幫并不比他境遇好多少的‘農(nóng)友們（農(nóng)村來的同學），也跟著揭他的傷疤。有一次他多喝了幾口酒，親口對我發(fā)牢騷說，‘憑什么他們可以去校外開房泡妞自己不檢點，反倒說我看黃碟、‘猥瑣？”

同學A：“有一次，他最鐵的哥們兒邵瑞杰當著幾個同學的面奚落他，說他偷偷到陋巷里找暗娼、叫‘雞，還笑話他找的是‘10元一炮的‘毛線雞，說他是偽君子！”

辦案人員：“馬加爵非常在乎別人怎么看他、說他，他在交代殺人動機時多次抱怨，‘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幾個老在背后說我壞話，把我的一些生活習慣、生活方式、甚至是一些隱私都說給別人聽，跟別人一起嘲笑我?！?/p>

同學C：“他就是小心眼，云大上萬號人，誰在乎誰說過誰的什么壞話？相反，幾位被害者倒更像他的難兄難弟，都來自農(nóng)村，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性格內(nèi)向。剛?cè)雽W時他們住一個寢室，后來分開了，還是常湊一起打撲克，或者是神吹胡侃、吃燒烤啥的。半斤八兩，誰會歧視誰……”

案件審理階段，為了減輕馬加爵的罪過，他的律師曾將本案起因定性為“激情殺人”。如果在那場引起糾紛的牌局上，馬加爵受辱后失去理智當場瘋狂出手，倒有幾分在理，但從行兇者的縝密布局看，說他是“蓄意殺人”的確不過份。

檔案摘要

馬加爵殺機已定，為了實施他的殺人計劃，在網(wǎng)上查閱了很多資料，最后確定用殺人后流血相對較少的鐵錘作為作案工具。他到一個舊貨市場上買了一把石工錘，為了使用順手，請店主把過長的木柄鋸短，悄悄把錘帶回，藏于宿舍樓的廁所里，但次日被人偷走。他再次回那家商店重新買了一把，鋸短后帶回宿舍。其間他還購買了用于捆扎尸體的黑色塑料袋和膠帶紙，并花錢請人制作了假身份證，以備出逃時用。

唐學李（死者之一）原本不住校，一直在校外租民房住，但那幾天由于還在假期，宿舍床位普遍空著，他就暫住在馬加爵和邵瑞杰同住的317宿舍，無意中成為馬加爵殺邵瑞杰的最大障礙。2月13日晚，馬加爵趁唐學李不備，用石工錘砸向唐學李的頭部，將其砸死；

14日晚，邵瑞杰（死者之一，馬加爵最要好的朋友）上網(wǎng)后回到317室，就在他打水泡腳時，冷不防被馬加爵從身后用石工錘砸死；

15日中午，馬加爵正在宿舍里處理頭夜殺死邵瑞杰時留下的血跡，楊開紅（死者之一）進來找他打牌，馬加爵做賊心虛，一不做二不休，用同樣手段取了楊開紅的性命。當晚，他將最后一名報復對象龔博（死者之一）約到宿舍打牌，用同樣的手段將其殺害。每次殺人完畢，馬加爵都用黑色塑料袋扎住死者頭部，防止血流出來，然后用報紙裹住身體，用膠帶紙封好，塞進衣柜，用鎖鎖好。

后經(jīng)警方查明，馬加爵在實施犯罪前，對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做好周密策劃。2月8日至15日他上互聯(lián)網(wǎng)查詢江西省贛州市、湖南邵東縣和廣州市等地的地理、交通、就業(yè)等情況，并瀏覽了有關(guān)身份證的制作、核查等有關(guān)規(guī)定，訪問過“公安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公安廳”等網(wǎng)站，上網(wǎng)時間集中在晚上11時至次日7時。15日上午，馬加爵曾在云南省工商銀行匯通支行學府路儲蓄所分兩次提取了350元和100元人民幣現(xiàn)金。

17日上午，馬加爵實施完他所有的犯罪計劃，還與其他幾位同學打完此生最后一局牌。據(jù)在場的同學描述：“回想起來，當時可能由于接連幾天睡眠不好，馬加爵顯得有些面容憔悴，出牌也不如平時那樣嚴密，輸了好幾把?！?/p>

當晚，馬加爵鎖好宿舍門，踏上了逃亡之路。在昆明火車站乘車時，他使用的假身份證曾被鐵路警方識破，但由于當時藏在317宿舍內(nèi)的4具尸體還未被發(fā)現(xiàn)，所以他編了些謊言騙過鐵路警方，最終登上去往廣州的火車，然后又流竄至海南，直至一個月后在三亞被抓捕。

2004年4月22日，昆明中院公開審理了馬加爵涉嫌故意殺人、附帶民事訴訟一案，并于4月24日作出刑事附帶民事判決，認定馬加爵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馬加爵當庭服罪：“我不想逃避責任，希望法院盡快判處我極刑。”過后，他還阻止了他的律師上訴，明確表示：“不上訴，這個事情了結(jié)得越快越好?！?/p>

不上訴對于馬加爵來說的確是個明智的選擇。自從被抓回昆明后，他只有一個愿望——但求速死。很顯然，無論時間長短，茍延殘喘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檔案資料：馬加爵兩封家書（摘抄）

“夜已經(jīng)很深，面對這高墻鐵網(wǎng)我無法入眠，思緒像灰。幾年的大學生活仿佛就在眼前，但我此刻卻是在這樣一個地方。表面上看我很平靜，但到了這種境地，試問誰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兩個月前我的身份是一名重點大學的學生，一名即將進入社會展示自己才能的畢業(yè)生，家人和國家都對我寄予厚望，而我本人又何嘗不是滿腔熱血地想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作出一份貢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我的母校在整個云南省當中是名氣最高、實力最強的高校，就業(yè)前景很看好，這些我都打聽得很清楚了，所以很多報紙上所渲染的大學生就業(yè)壓力我是從來沒有感受到的。

“寫到這里我真的很痛苦?？梢哉f這‘天之驕子的身份是國家給予的，也可以說是我個人經(jīng)過十二年努力奮斗而得來的，但我當初怎么就輕易地毀了這一切呢？那四名被害者也和我一樣，家里都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也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讀，也和我一樣對未來充滿期待。但我當初怎么就那么輕易地毀了他們呢？

“就因為一次打牌吵架，我決定走上這條路?，F(xiàn)在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這是多么荒謬，多么無知?。‰y道生命就這么脆弱？難道這世界上就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嗎？不是的！但是那幾天我的心里只有苦惱、只有恨，諸多后果都未曾設想，很多事情來不及思考，就這樣發(fā)生了。事后才知道造成的影響是多么大，才知道給親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也才明白傷心難過的遠遠不止我的親人朋友。后悔啊，但木已成舟，我是無力挽回的了。我想對整個社會說聲對不起，想對那四名同學的親人朋友說對不起，但對于這么一個惡魔，你們會接受么？

“其實，我最想對親人們說聲對不起。父母對我從小疼愛有加、寄予厚望，希望我出人頭地，希望我為家鄉(xiāng)爭光。他們?yōu)槲液寥憧嗔藥资辏以诩磳⒊晒Φ臅r候，卻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這對他們的打擊是多么沉重??！可憐天下父母心，對不起……”

“十四叔、十四嬸，收到這封信后我希望你們立即向我的父親母親轉(zhuǎn)達我的意愿——勸他們不要再理我的事了，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們二人。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我了，我知道在父母的心中，無論我長得有多高、有多大，我始終是小時候的‘十二。但是我真的變了很多很多，一個人從思想上變壞是不可救藥的了。我真的希望父母不要再理我的事了，至于尸體、后事之類的，就由政府處理得了?？傊?，越省事越好，骨灰之類千萬不要辦，我這個人是從來不迷信的?！?/p>

不管這些懺悔的文字是出自馬加爵內(nèi)心，還是僅僅為了博取法官的同情僥幸免死，或兩種可能一半一半，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馬加爵只知道父母親會有喪子之痛，卻至死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善良的父母親還有一層他無法理解的深痛——“我兒子怎么會干出這種事情？造這種孽？”

馬加爵到死也沒機會回答父親的問題。對于一生忍辱負重、寬厚待人的農(nóng)民馬建夫來說，相信他到死也給不了自己一個答案?！耙淮闻凭帜茌攷讉€錢？被人惡言損幾句能少長幾兩肉？”他反復問家里的人，問采訪他的記者……

得不到合理的解釋，為了減輕兒子的罪孽，馬建夫帶領(lǐng)一家人——老婆、女兒、長子，攙扶著年近八旬的老母親，踏上了贖罪之旅。

3月9日，馬家一行5人前往梧州，向死者邵瑞杰的父母謝罪。到達村莊時，天下瓢潑大雨，馬家老少長跪于邵家人門前，雙方都失聲痛哭，無法自已。因雨中難以登山，馬家人只能放響鞭炮，面向山中邵瑞杰的墓地遙拜；

隨后，他們又先后趕往云南開遠、怒江兩地，祭奠死者楊開紅和唐學李，分別向兩人的父母親跪地謝罪；

4月8日，馬家人趕赴陜西漢中勉縣向死者龔博父母道歉謝罪，卻數(shù)次被龔家人拒絕。因為善良的龔家人認為兒子的死與馬加爵父母親無關(guān)……

回鄉(xiāng)后，馬建夫白發(fā)蓋首。

2004年6月17日上午9時，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核準了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馬加爵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的刑事判決。宣判結(jié)束，馬加爵即被押赴刑場。

出審判大廳前，馬加爵面無表情地朝現(xiàn)場掃視一周，目光于一個角落打住幾秒鐘——那里坐著從廣西老家趕來為他送行的親人——鬢發(fā)染霜、如隔三秋的父親，悲痛欲絕、欲哭無淚的媽媽，還有被大姐和哥哥同時架住才勉強支身的奶奶。他果斷地撇過頭去，仿佛視而未見，隨后被兩個刑警挾持著離開審判大廳。

兒子的最后一瞥，斷了馬建夫所有念想。他在開庭前兩天就趕到昆明，很想當面將那個仍在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難題——“你為什么干出這種造孽的事情？”——當面問問兒子，但始終未獲得法院批準見面。隨著一聲槍響，他終于明白自己再也得不到準確答案了。他不信兒子殺人的理由真如法官所宣讀的那么簡單，也不相信如同記者們在報紙上寫的那么復雜。他憐惜小兒子怎么這么短命？他恨小兒子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讓自己和家人背上終身罵名。

馬加爵尸體火化后，法院曾多次通知馬家人領(lǐng)取骨灰，被馬建夫斷然拒絕。他也阻止兒女去昆明：“骨灰不要了，就當我沒這個兒子，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吧……”從此，家里人誰也沒敢再提骨灰的事。

提及馬加爵的骨灰不能歸家，村主任向記者作過這樣的理解：“馬建夫一家老實本份，善良處世，但馬加爵這個事天下皆知，讓全家背上惡名，再把骨灰弄回來，他們怕被人戳脊梁骨??！”

隨著這件事的新聞效應逐漸減弱，馬家人的日子似乎逐漸恢復平靜，小輩該娶的娶，該嫁的嫁。唯有馬建夫壯年現(xiàn)老，更加沉默寡言，幾次因心絞痛送醫(yī)院搶救。

讓馬家人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他們不愿認領(lǐng)回家的兒子馬加爵，死后竟繼續(xù)充當“網(wǎng)絡紅人”，成為許多網(wǎng)站論壇的熱議話題。不少青少年網(wǎng)友公開尊稱他為“爵爺”，將那幾位與馬加爵一樣來自農(nóng)村、無任何優(yōu)越社會背景的無辜慘死者，假以“富二代”、“城里人”的身份，狂喊“‘爵爺沒有錯，那四個人就該死！”還有些大中學校的學生，聯(lián)名發(fā)帖為馬加爵請求免死。在馬加爵被執(zhí)行死刑后，他們又為他被執(zhí)行槍決而不是“注射處死”提出強烈抗議，發(fā)帖稱：“爵爺一路走好，天堂有你的笑臉”、“你是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

更有甚者，在一些學生論壇上，有人發(fā)帖憑空捏造出馬加爵的多種版本遺書，營造“爵爺”“英勇就義”的悲壯氣氛，為這個本來清晰無疑的刑事案件貼上符合自己想象的標簽。最典型莫過于一首標題為《長恨歌》的長詩，瀟瀟灑灑二百多行字，從馬加爵的艱難家世，到寒門子弟的十年寒窗，從對父母親人的深切懷念到對富家子弟的血淚控訴，模擬馬加爵臨死前的口氣寫就。詩中寫道（節(jié)選）：

“春城的春天下著雨/有著一絲凄寒的風/我望著生銹的鐵窗/我想起了我可憐的父母……我在窮苦中長大/從小體味到家庭的艱辛/心疼父母的辛苦/只想通過小手減輕父母一點點負擔/我不曾被艱辛貧苦生活打敗/可是當我的人格尊嚴被人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時候/當我過去的傷痛被人再次拿出來嘲諷的時候/我的淚悄悄落下/我的心在滴血/是他們的殘忍不給我活路/我決定玉石俱毀/給那些蔑視窮苦人的人一個教訓……”

類似“煽情體”文字不止在網(wǎng)絡空間大量存在，而且還以“反思”、“探秘”等方式出現(xiàn)在文藝作品里公演。在山東某高校，一名大四學生用打工掙的幾萬元錢，自編、自導、自演、自制了DV電視劇《馬加爵》，劇情揭示：“是同學們的歧視和漠不關(guān)心，‘造就了馬加爵……”有新聞報道：“此劇在該校播放時，劇中馬加爵生活的窘迫和被室友欺負的情景，讓不少同學潸然淚下……”

一篇篇貌似深刻、實則主觀片面的報道與評論，加上極端情緒化的網(wǎng)絡輿情，使得本來真實清晰的罪人馬加爵的面孔變得模糊起來。相反，這一血案本應承載的社會警示，雖不乏只言片語，卻遲遲得不到全面、有說服力的彰顯。正因為如此，馬加爵的死魂靈被某種負能量孵化成一種精神毒株，在中國各地高校甚至部分中學不斷復制、蔓延。直至今日今時，“馬加爵第二”、“河南馬加爵”、“山東馬加爵”、“天津馬加爵”、“深圳馬加爵”、“女馬加爵”、“中學校園里的馬加爵”、“15歲的馬加爵”等稱謂不絕于耳。這些人作案手法之殘忍，殺人動機之隨意，大多與馬加爵如出一轍。

案例鏈接

2004年5月16日，馬加爵被公判后不到一月，江西醫(yī)學院（現(xiàn)南昌大學醫(yī)學院）本科學生薛榮華，在學校旁邊的網(wǎng)吧里突然揮刀刺死2人、重傷3人。該生“家境貧困，從小懂事、節(jié)儉、自尊心很強，是公認不善言辭的好孩子、好同學、好學生”，各方面都酷似馬加爵，且犯案時間也緊隨馬加爵案，因而被多家媒體稱作“馬加爵第二”。據(jù)同學們說，犯罪前幾天，薛榮華還表露過對馬加爵的同情和仰慕。他自己交代的殺人動機也與馬加爵相近——“因為自己的肩膀不夠?qū)挘矣褌兘?jīng)常嘲笑我長得像女人！”

2006年8月8日，河南省南陽市新野縣的一個小村莊里，放暑假的大學生李征拎著镢頭在20分鐘里連傷8位村民、其中7人死亡，被媒體稱為“河南馬加爵”。死者除去李培敬家三口與李征家有些小恩怨外，其他4位遇害者與他及家人無任何過節(jié)。而那個所謂的“小恩怨”，僅僅是兩年前李征的父母懷疑李培敬拿了他家一袋麥子，價值60多元。而在朋友們的眼里，李征“誠實善良、溫和隱忍，不斤斤計較”；

2007年12月19日，馬加爵的校友——云南大學旅游文化學院19歲大二女生張超，伙同男友將包養(yǎng)她的當?shù)卮罂钅绝櫿吕?，先動私刑將牙簽扎進木的手指甲縫里，逼迫他說出銀行卡密碼。達到目的后，又將木殺死，并殘忍地分尸260余塊，且用DV全程拍攝了作案全過程。案發(fā)后，張超被媒體稱為“云南大學女馬加爵”；

2009年11月14日，吉林農(nóng)業(yè)大學信息技術(shù)學院大三學生郭力維，因同寢室同學趙某睡覺打呼嚕發(fā)生矛盾，用尖刀將趙刺死；

2010年3月30日晚，曾經(jīng)的縣高考狀元、四川大學本科生曾世杰突然殺死素不相識的同屆女生彭某后，又將男生張某、唐某（男）砍傷。事后曾世杰向公訴人闡述，案發(fā)當晚，同宿舍室友在客廳里看小品時捧腹大笑，“我覺得他們是在笑我，我當時就想殺人……平常他們就一直笑我丑，我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我覺得我跟馬加爵的經(jīng)歷很像”；

2011年6月16日凌晨3點40分，貴州興義學院大二學生龍仕緒用一把西瓜刀，精準地割斷同室一名同學的喉嚨后，又向第二名同學的喉嚨下手，由于動靜大，該同學受重傷逃脫。據(jù)龍仕緒歸案后交代，其殺人動機與馬加爵一樣，僅因為與被殺的同學言語不和，因而被媒體稱作“貴州馬加爵”。有媒體報道：“就連出逃路線也與當年的馬加爵相同，海南成為了龍仕緒逃亡生涯的最后一站”；

2014年11月20日16時許，天津城建大學地質(zhì)與測繪學院學生翟清松持刀將同宿舍的何某殺死，隨后又將相鄰宿舍的杜某捅傷，并將自己反鎖在612宿舍內(nèi)自殘。受訪的同學告訴記者：該生平日里學習刻苦，很少與同學發(fā)生矛盾，對此事件大家都表示無法理解……

是的，從象牙塔里的“天子驕子”到被判死刑的殺人兇犯，幾乎所有同類案件都讓人無法用正常的邏輯去理解。可即便是當那些事件從另一條途徑被正確解讀后，或多或少應當為那些當事人的悲劇承擔責任的社會背景，又有誰愿意挺身而出擔當一星半點呢？正因為如此，我們身邊的這些悲催的“單本劇”才會演變成沒完沒了的“連續(xù)劇”。

我們不妨試著切入首開中國高校殺案先河的第一殺手馬加爵的短暫一生，解開其中諸多“偶然”與“必然”的結(jié)扣吧。

1.進入大學之前，在家庭、學校、父母、老師的正面引導下，少年馬加爵較早形成了健康、明晰的人生目標。上小學時他在給姐姐的一封信里寫道：“做父母的實在太悲慘，媽媽日夜繼續(xù)地干，有時干通宵，多么可憐，換來的幾個錢又像被迫、又像情愿被我們奪去（指上學費用）。心里總留著愧疚，從不消失，但又能怎樣呢？只能用他們夢寐以求的成績來報答了……”

這段14歲小孩早熟的憂郁文字，是少年馬加爵對父母親的鄭重承諾，也是他為自己制定的第一個人生目標。我們采訪的資料表明，他誠實、堅定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從小學到初中、高中，馬加爵一直都是老師眼里的高材生、鄉(xiāng)親們言語里的文曲星、父母親心里的驕傲，直至以高分考上重點大學，達到了自己人生第一高度。至于最終那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我們暫且理解為一種實現(xiàn)承諾后的宿命。至于那種宿命發(fā)生何時？起因何處？我們不妨循著他的足跡往下尋找。

2.初進大學校園時，馬加爵曾經(jīng)為自己制訂過新的奮斗目標——“滿腔熱血地想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作出一份貢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馬加爵日記）?？陀^而言，盡管這種新目標只是馬加爵抄襲了一句公眾口號，理解起來無異于霧里看花，但彼時彼地，他那顆淳樸、善良的少年之心卻是真誠的。倘若四年的大學教育，有人能夠教給他“祖國”的人性化含義，有人能夠鼓勵他不斷修訂、矯正、實踐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倘若有人能及時化解他的心結(jié)……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們這些局外人的感嘆與遺憾，據(jù)說全都“與大學教育無關(guān)”。

3.過了大一學生的興奮期，馬加爵的第二人生目標漸漸在孤獨的迷茫中虛無，“祖國”被“自我”剝離，“理想”被“現(xiàn)實”異化，他的使命感被挫敗，自動復位回到從前——“學好專業(yè)課將來找個好工作，改變家庭窮苦的命運，報答父母親養(yǎng)育之恩”（馬加爵日記）。而對于馬加爵來說，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已經(jīng)不是什么難事了?！拔业哪感Ｔ谡麄€云南省當中是名氣最高、實力最強的高校，就業(yè)前景是很看好的，這些我都從師兄師妹（老鄉(xiāng)）和老師那里打聽得很清楚了，所以很多報紙上所渲染的大學生就業(yè)壓力我是從來沒有感受到的”（馬加爵遺書）。

4.精神上失去了更高目標，行動上勢必松懈下來，馬加爵開始融入身邊時尚的“大學生活”，打牌、喝酒、甚至嫖娼。為了看黃色網(wǎng)站，他打工掙錢去購買專用電腦。那段時間的心情，馬加爵曾在家書中傾訴：“姐姐我和你說一句心里話，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痹偻笞?，他開始因為家境貧寒而“覺得自卑”，因為是“農(nóng)村人”而“覺得低人一等”（馬加爵日記）。因而，別人當著女同學的面說了有損他自尊的話他記恨，甚至別人過生日忘了請他他也記仇，直至因為小事而釀成大禍。

馬加爵伏法至今十年有余，從我們查閱的大量與之相關(guān)的資料里，以及在我們近兩年的走訪中，唯一讓我們略感欣慰的是兩位云大教授對此案的反思。

一位教授受訪時說：“馬加爵死后我一直在想，我們的教育目標究竟是什么？一個健康自由的清道夫，比一個乖戾自私的天才更符合教育的目標！”

另一位人文學院的教授還為此寫了一首詩：“你給了我們/一個痛徹心脾的反省/當我們離開講堂/是不是肩上還有更多的責任？”

后記：當我們面對一起起發(fā)生在大學校園里的血案，只會滿腦子“公安思維”去尋求案件本身的細枝末節(jié)，或抓住一些表面社會元素死纏爛打，或了無情趣地借機宣泄主觀情緒、浪費文字表情時，馬加爵生前所在學校兩位教授發(fā)表警語——“我們的教育目標是什么？”“教師是不是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

但愿，我們的大學能夠“陷入沉思”，不要讓那些殺人和被殺的弟子們死不瞑目。

“鋼琴手”與“劊子手”

采訪時間：2015年6月。

采訪地點：西安。

受訪人：案件知情人、一線調(diào)查記者。

采訪人：本書作者。

國外有實驗認為，人的夢境再長，實際上就只有幾秒鐘的事。有些人及時醒過來，擦擦汗，解脫了，有些人醒不過來，便長時掙扎在恐怖的夢魘里。2010年10月20日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21歲的鋼琴王子藥家鑫做了一個無法蘇醒的惡夢。

約莫23點左右，他結(jié)束了兩處鋼琴家教，駕上新買的紅色“雪佛蘭”回家。趕上農(nóng)歷十三，月將滿，銀光如瀑，在幾無行人的郊區(qū)公路上盡興飛車，對于一個剛拿駕照不滿四個月的新司機，自是妙不可言的快事。他左手操控方向盤，右手將一張濱崎步演唱會的碟子塞進車載DVD放機，然后一面飛車，一面欣賞那位日本歌星的熱辣舞姿，并且用漢語拼音拼出來的日語跟著伴唱。

正聽得入迷，忽然傳來一聲悶響，他先以為卡碟了，可仔細看，浜崎步還在流暢地甩動她青春的頭顱與胸脯勁歌勁舞。他馬上下意識踩了剎車，從副駕駛座位上拿了一只包下車查看。

辦案人員：“包里裝的什么？”

藥家鑫：“裝了錢包、證件什么的，父母叮囑我，貴重物品要隨身攜帶?！?/p>

辦案人員：“還有什么？”

藥家鑫：“還有一把刀。”

辦案人員：“帶刀干什么？”

藥家鑫：“因為最近給學生上鋼琴課，得上到晚上十點十一點，買了一把水果刀防身用?！?/p>

辦案人員：“下車后看見什么？”

藥家鑫：“看到一個女的，躺在地上，哎喲喲地叫疼?！?/p>

辦案人員：“你對她做了什么？”

藥家鑫：“我見她的臉沖著被燈光照亮的車牌，認為她在記車牌號，一念之差想也沒想就拿出刀，往她身上亂刺。開始她伸胳膊擋了一下，沒擋住，就大聲喊救命。我非常害怕，繼續(xù)沖她胸前一通亂刺，直到她沒聲響、沒動靜……”

辦案人員：“你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藥家鑫：“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在看車牌，農(nóng)村人難纏，怕她記住了車牌號，以后沒完沒了找我父母要錢……”

辦案人員：“接著往下講?！?/p>

藥家鑫：“刺完以后，我馬上開車離開了，很緊張、很害怕，打了幾次火車子才開動。我把刀子扔在副駕駛座，不敢看。開車的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路燈全滅了……經(jīng)過郭杜南村村口時，又發(fā)生了第二起車禍，從背后撞倒了路邊行走的一男一女。我又想跑，被圍觀的人攔住了，我趁人不注意，把刀扔進了路邊草叢里。后來就被他們拉下車，揍我。一會兒交警就來了……”

（摘自藥家鑫案審訊記錄）

“我們接到的是車禍報警，現(xiàn)場受害人是個年輕女子，倒在距離人行道約一米多的馬路邊上，我們趕到時已經(jīng)命絕身亡，身邊有機動車剎車的痕跡，身下一灘血，不遠處還倒著一輛被撞壞的電動自行車。”受訪的當值民警向我們復述當時的案情。

“經(jīng)過進一步勘查，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死者先被車撞傷，傷勢并不嚴重，僅僅腿骨骨折，外加顱腦部輕度損傷。造成死亡的原因是身上6處刀傷，其中有兩刀刺破主動脈、上腔靜脈血管，導致大出血。如果沒有那致命的兩刀，受害人就不會死亡，很容易治愈。

“死者的身份當晚就得到認定——張妙，女，26歲，長安區(qū)興隆街辦宮子村人，社會關(guān)系簡單，生前未和任何人結(jié)怨，出事前她從打工單位下夜班騎車路過此地……這邊還沒撤離現(xiàn)場，我們又接到另一起報警電話，只好兵分兩路。

“我抵達第二個現(xiàn)場時，見地上躺著個女的，旁邊蹲著個男的，自稱是被路邊停著的一輛紅色雪佛蘭小轎車撞傷。交警判斷這里出事時間與剛才的第一現(xiàn)場相隔不到20分鐘。肇事司機已經(jīng)被當?shù)厝罕娮プ?，推推搡搡，臉上、脖子上還留下一些被圍觀者‘修理過的痕跡，衣服也被扯得亂七八糟，正狼狽不堪地打電話向什么人求助。

“一圍觀群眾向我們描述，‘我們趕到時，女娃暈了，男娃傷了，這小子還想逃！我從車窗外拽住他胸口，一手搶方向盤，拽了幾個回合他才老實！我們扣了肇事者駕照，并要他出示相關(guān)證件——姓名藥家鑫，年齡21歲，西安音樂學院大三學生。他讓我們查看了自己脖子上被村民們‘修理的傷痕。

“后來肇事者的母親趕到現(xiàn)場，賠了傷者幾千塊錢。當時人太多，我們便讓她把兒子先領(lǐng)回去，并且暫扣了肇事車輛。天亮后，我們對肇事車輛進行仔細勘查，車頭右前方明顯有半個籃球大的凹陷進去的坑，而村口受傷的一男一女的傷勢卻并不重，那就意味著肇事車輛可能在此前已經(jīng)撞擊過其它物品。這時候，我們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第一現(xiàn)場那輛被撞的電動車。我們迅速對兩個現(xiàn)場車禍痕跡進行了對比，推測肇事車輛同為這輛紅色雪佛蘭轎車，便馬上又對車主藥家鑫實施扣留。經(jīng)過幾個小時訊問后，藥家鑫自始至終矢口否認自己到過第一現(xiàn)場。由于證據(jù)不足，下午先放他回去了。

“車禍后第四天上午十點左右，藥家鑫在父母陪同下又來到交警隊，承認第一現(xiàn)場的人是他撞死的，要自首。肇事者的父親藥慶衛(wèi)說，‘兒子一晚上都沒睡，大清早叫醒他媽媽，說在撞倒那一男一女之前，自己還可能撞死一個人。他媽媽一下子覺得事情嚴重了，就哭著給我打電話。我打車回到家，站在門口，鞋也沒換，叫他們娘倆趕快走，去自首。藥家鑫哭著說，我想再吃一頓媽媽做的飯。我說，別吃了，再不自首就來不及了……”

后來，藥慶衛(wèi)告訴記者，“送兒子去自首時，我們并不知道他殺了人，以為只是一次車禍。直到幾天后才從電視新聞里看到兒子承認犯了故意殺人罪……”他太太則哭著說：“他為什么這么做？車子是買了全險的呀！”

一起非常簡單的交通肇事殺人案，調(diào)查取證很快結(jié)束。可就在進入庭審階段前，一場出乎所有辦案人員意料之外的輿論風暴突然而至，而且迅速發(fā)酵，波及全國。

有人爆料：藥家鑫的父親是部隊高干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官，藥家鑫之所以這樣膽大妄為，就是自恃有“軍二代”加“官二代”的身份；

另有人說，藥家鑫同時還是“富二代”，讀小學時家里給他買了鋼琴，大學沒畢業(yè)家里就給他買了豪車……

必須承認，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敏感的轉(zhuǎn)型時代，巨大的貧富不均，比比皆是的權(quán)力尋租，使得多數(shù)人的情感變得極度脆弱，很容易受傷。藥家鑫被人同時貼上“官二代”、“軍二代”、“富二代”三張最熱門的負面標簽，毫無疑問地觸碰到近年來最敏感的幾根網(wǎng)絡神經(jīng)，當事人想不成為輿論焦點、被人消費已非易事。

有人形容，藥家鑫一案策動了建國以來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法律大討論。這話不算夸張，網(wǎng)絡、報紙、電視、?？让襟w一哄而上，兩種輿論、兩個陣營的人，除去平民階層之外，囊括律師、新聞、教育等界別，觀點對立、黑白分明：一是譴責藥家鑫殺人手段極其殘忍，明確希望判處他死刑；二是從藥家鑫的成長經(jīng)歷、犯罪心理為其免死尋找法律支持。喊殺者的聲音主要來自網(wǎng)絡論壇和一些偏大眾化紙媒，免死派的聲音則主要出現(xiàn)于主流媒體和比較專業(yè)的法律論壇上。僅取幾例：

CCTV、鳳凰衛(wèi)視、南方周末，這幾家平時經(jīng)常發(fā)生觀點碰撞的主流媒體，在本案的輿論戰(zhàn)中似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免死派陣營，借機宣揚對死刑犯慎殺、少殺，逐漸與廢除死刑的國際化原則接軌的主張。他們盡管沒有明確亮出免死牌，卻指出了藥家鑫殺人案里幾點可供免死的要素——臨時起意、自首、初犯、積賠等等。

對于網(wǎng)絡論壇里的“大多數(shù)”而言，此時此刻主流媒體關(guān)于死刑廢存的理論探討，無疑被視作對大眾強烈要求處死藥家鑫的輿情的蔑視，更增加了人們對藥家社會背景的種種猜疑。“看，不簡單吧，連中央電視臺都在替藥家鑫說話！”尤其是其中兩個人的言論，進一步將民怨推向沸騰。

第一種說法來自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李玫瑾。她在接受央視記者訪談時，對藥家鑫殺人手法進行心理學分析，認為藥家鑫下意識殺人與他從小練鋼琴的手部“習慣動作”有關(guān)，之后又公開回應大眾質(zhì)疑：“觀眾想聽的是藥家鑫的罪行，‘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作為專家，我不能這樣講，不能搞民意審判！”李教授這段專業(yè)話語立馬遭到網(wǎng)友們的口誅筆伐，有人大罵：“什么教授、大專家？分明是個犯罪漂白家！”

不僅是普通民眾，清華大學教授肖鷹也針對這段話發(fā)文——“三問李玫瑾，駁‘藥家鑫彈琴強迫殺人說”；北大知名教授孔祥東也針鋒相對地在視頻訪談中憤言：“（藥家鑫）不殺不足平民憤！”

第二種言論發(fā)自藥家鑫的辯護律師，他在法庭辯論和接受媒體采訪時，均應用了一個從英語翻譯過來的法律名詞——“激情殺人”。強調(diào)在西方國家，“激情殺人”屬于二類犯罪，一般不判死刑?？蓪τ谄胀癖姸?，“激情犯罪”本來就是一個生澀的法律名詞（若譯成“應激殺人”也許更容易理解），再加上李教授所言“練習鋼琴的習慣動作”，“組合起來不就是把藥家鑫的殺人手段美化為藝術(shù)行為嗎？難道那些‘官富二代為滿足他們的‘藝術(shù)激情就可以草芥人命嗎？”人們紛紛質(zhì)問。

這邊話音未落，一位自稱是藥家鑫同門師妹的女生在個人微博上公開發(fā)表“快言快語”：“誰讓她（死者）要記車牌號？不要臉！我要是藥家鑫，也會捅她！”這種火上澆油的殘暴論調(diào)，外加“央視”、“專家”、“官富二代”等撩撥國人情緒的“G點”，民意被激怒到極點，要求判藥家鑫死刑成為多數(shù)網(wǎng)絡言論者的共識。

此時，有些法律工作者非常擔心沸騰的網(wǎng)絡輿情會影響到法院的公正判決。著名法學家、北大法學院教授賀衛(wèi)方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不能以群眾狂歡的方式處死一個人?！?/p>

緊接著，西安幾所高校的五名教授也擇機在媒體上公開發(fā)表《聯(lián)名呼吁書——刀下留人》，主要觀點是：

“藥家鑫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惡，但是我們一定要他一命償一命嗎？因為他弄死人我們就一定要弄死他嗎？這種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方式是否是最文明的方式？”

“毫無疑問，藥家鑫必須受到法律的嚴懲，但是法院畢竟認定了他的自首情節(jié)，他父母也愿意對受害人家屬進行賠償，最重要的，藥家鑫并不是平時作惡多端的惡人，他具有被改造好的可能……”

作為知名法學家的二級警督李玫瑾教授，趕在藥案開庭前最后發(fā)聲：“我站在這個位置上能看到前面有一個懸崖，但是你們不一定能看到。當你們走到懸崖邊上的時候，我喊你你會罵我，但是我還得喊。這就是我的職業(yè)操守，我必須把險境告訴大家……”

專家學者們的微弱聲音很快被波濤洶涌的網(wǎng)絡輿潮所淹沒，人們在一邊倒的喊殺聲中等待一個幾乎可以預料的判決結(jié)果。

2011年1月11日，西安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對藥家鑫提起公訴。

同年4月22日，藥家鑫殺人案在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該犯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依法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2011年5月20日，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藥家鑫案開庭二審，維持一審死刑判決。執(zhí)行之前，藥慶衛(wèi)被批準去獄中見兒子最后一面。藥家鑫囑咐父親：“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有罪，愿意贖罪?！睘榇?，他幾次提出死后要捐出眼角膜，但都遭到被輿論激怒的父親堅決反對。藥慶衛(wèi)回答兒子：“你的身體每一部分都是爸媽給的，你完整帶來，完整給我?guī)ё摺?/p>

2011年6月7日上午，本年度全國首場高考開始。當千萬莘莘學子走進考場的時候，年僅22歲的西安音樂學院大三學生藥家鑫卻正走向生命的盡頭——履行一個死刑犯告別世界的“儀式”：被驗明正身，接受審判長向他宣讀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執(zhí)行令。

依照程序，審判長訊問藥家鑫有無遺言和信札。一一回答后，藥家鑫問：“遺體可以捐贈嗎？”

審判長回答：“可以，辦手續(xù)?！?/p>

站在旁邊的市中級法院領(lǐng)導給藥家鑫遞了支煙，法警立即掏出打火機幫他點燃。抽完煙后，藥家鑫換上一身深灰色嶄新西服，穿一雙與西裝不對稱的白底黑幫新布鞋。這些都是家人提前送來的，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上路的人得穿布鞋，投胎跑路腳不痛。

動身前，藥家鑫拜托一名此前采訪過他的記者：“請幫我轉(zhuǎn)告張妙的家人，對不起！”接著，審判長遞給他執(zhí)行死刑回執(zhí)，法警幫他折疊幾下塞進西服表袋里。

藥家鑫苦笑道：“這個我還需要保存嗎？”

法警說：“當然要！”

藥家鑫笑出聲來：“哈哈！對，去那邊也是要通行證的！”

10點40分，藥家鑫被押出審訊室，轉(zhuǎn)送至一輛用于注射行刑的封閉車輛上。一位負責行刑的法醫(yī)完成任務后在日志中寫道：

“從遠處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我們各就各位，緊張地等待著。忽然隱約聽到外面有人說：‘叔叔，讓我再看看藍天好嗎？我知道，他（藥家鑫）已經(jīng)到達車外了。沒有人再說話，大約過了三分鐘，我感覺到車身抖動一下，知道他已上了車。

“XX（護士）立刻用甜美的聲音對他（藥家鑫）說，‘來，躺下，沒事的。我（在監(jiān)控室）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到心位儀連接的聲音。

“XX又說，‘來，把手伸過去，沒事的，放松……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指很細很長。我沒多想，馬上用皮筋管勒住了他的胘肌，很容易找到血管，馬上用針剌進去，同時打開注射泵的開關(guān)，第一劑（藥）進去了。

“那邊XX若無其事地問他，‘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哪里長大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在哪里上的大學？他開始還回答得很清楚，后來聲音越來越輕微……

“第二、第三劑藥推下去……大約又過了三十秒，外面的心位儀已經(jīng)由嘟嘟聲變?yōu)猷健@時我看到他那修長的手指還在痙攣，我知道很快這種最后的掙扎就沒有了，便取出針頭，XX把他的手抽回去……一會兒車子又抖了一下，他被抬下去……我和XX下了車，望著湛藍的天空，長出了口氣。他一切都結(jié)束了……”

法醫(yī)的結(jié)論是基于生物學的生命體征作出的。藥家鑫死了，第一波基于感性的輿論風暴漸漸平息了許多，但由他引起的一場更深層次的思考卻剛剛開始。

有“央視才女”之稱的新聞主播柴靜看過藥家鑫被執(zhí)行死刑的新聞后，當晚在筆記里寫道：“為什么人聲稱追索公正，要求（判決）死亡，但死亡來到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滿足，也不是為它的殘酷而驚駭，而是一種空茫？它讓你意識到剝奪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發(fā)展，一切的可能都結(jié)束了。張妙死了，藥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結(jié)束了就過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不知道是為了完成工作任務還是為了死者“不白白的死”，柴靜啟程去了西安，對藥家鑫案進行新一輪調(diào)查、采訪、追索，并于專題片播出后，將自己對此案的思考編進其著作《看見》一書。其實，藥家鑫死后對此案進行深度思考的遠遠不止柴靜，真正有社會責任感的輿論參入者，都不會與死去的藥家鑫一道陷入沉默，都會思謀尋找一些法律判決之外的內(nèi)容：一名20歲剛出頭，生性懦弱、品學兼優(yōu)的大學生，怎么會犯下如此冷血殘暴、令人發(fā)指的罪案？

大部分人將藥家鑫的罪因歸咎于失敗的家庭教育。真是這樣嗎？我們不妨先還原被網(wǎng)絡廣傳為“官、富、軍二代”的藥家鑫的真實家庭背景。

藥家鑫的父親藥XX，祖籍山西農(nóng)村，早年畢業(yè)于石家莊軍械技術(shù)學院，曾任解放軍總后勤部西安軍事代表局駐華山機械有限公司的軍代表，正團級軍銜，2003年轉(zhuǎn)業(yè)后去西安一家效益很差的軍工廠工作。藥家鑫的母親也在這家工廠當倉庫保管員，夫妻倆一年收入五六萬元人民幣。

藥XX受訪時告訴記者：“我們的工資收入主要開銷兒子的學費，還有他學鋼琴也很花錢，家里沒太多積蓄。兒子從大二起帶了很多家教，城東城西坐公交車太慢，到家經(jīng)常就半夜了，他媽媽心疼兒子借了些錢湊合著給他買了這輛車。開始說好只買四萬塊錢以下的，后來親戚朋友都說太差了不合適。”

雖然單從職業(yè)而言，藥XX曾是部隊的團職軍官，但僅憑那樣的身份給藥家鑫帶上“官富軍二代”的帽子，似乎的確減輕了那頂帽子的份量。而且，經(jīng)過我們調(diào)查，藥家鑫犯案前的所作所為，也鮮見“二代”們的“驕、奢、豪”氣。

藥家鑫的鄰居告訴記者：“他從小就是乖孩子，聽話、有禮貌，見到鄰居先問候?！?/p>

藥家鑫的小學老師告訴記者：“他從小就是好學生，習鋼琴，接受肖邦、莫扎特等藝術(shù)巨匠的熏陶，知書、愛樂、達理?！?/p>

藥家鑫的大學同學告訴記者：“他平常很低調(diào)、內(nèi)向、隨和，成績也不錯。他喜歡悠揚的曲目，如法國名曲《水的嬉戲》，難度很高，彈得比我們熟練規(guī)范，基本功很扎實！”

藥家鑫家教時的學生家長告訴記者：“開始聽說藥老師殺人了，打死我也不相信。小藥為人師表，給孩子上課幾年，從不遲到。進門微笑著跟所有人打招呼，然后洗凈手、關(guān)閉手機專心授課。有時候孩子比較頑皮，他不急不惱、一遍遍地教。后來因為要考研他辭了家教，孩子還特別不舍得！”

正因為如此，藥家鑫被囚后，很多同學、鄰居紛紛簽名遞交請愿書，稱藥家鑫從小學、中學到出事前，成長道路沒污點，學習優(yōu)秀、得過各種獎勵，堪稱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懇請法院網(wǎng)開一面從輕判決。

上述調(diào)查可見，藥家鑫的確并非“我爸是李剛”之類紈绔子弟。相反不少人認為，軍人出身的父親對兒子管教偏激，導致藥家鑫缺乏單獨應對事變的能力，才在車禍現(xiàn)場犯下不合符正常思維邏輯的錯誤。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藥家鑫接受庭審時的自述中，找出他某種人格被扭曲的過程。

“我從四歲開始學鋼琴，之后成長中的生活模子，都是父母為我設計好了的。學校、家庭、家教地點，中間由車輛連成三點一線的單調(diào)生活?！?

“（小時候）因為記不住譜子或彈琴的手勢、姿勢不正確，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媽媽甚至拿皮帶抽我。為了不讓我以學習壓力作業(yè)多為借口，回到家先（讓我）彈琴，彈完琴才能寫作業(yè)。我害怕作業(yè)寫不完，小學課間除了上廁所，都不會離開座位，一直趕著寫家庭作業(yè)?！?/p>

“小時候被一個高大的男生欺負、要我背他，要不就得給他一元錢。學校讓家長來處理這事，我爸看看我，又看看那個大孩子，扔下五個字：‘那你背他吧！拿起軍帽就走了。后來我被那個大男孩一直欺負到畢業(yè)。每次我稍加反抗，那孩子就說：‘你爹都不救你，你找誰救命去？被欺負狠了，也只能躲在被窩里哭，還不敢讓爸爸看見，越哭越挨揍，他說：‘男人流血不流淚。”

“上了初中，學習下降了，成績不好，爸爸很著急，他學我的數(shù)理化，然后給我輔導。有一段時間爸爸看我的成績不好，把我關(guān)在地下室里，只有吃飯時間才能上樓。地下室很小，沒有窗戶，只掛著一盞燈，關(guān)上燈四面漆黑，（我）當時特別害怕，孤獨、恐懼，幾次想過自殺，卻始終沒有勇氣。”

“我爸從來沒夸過我，哪怕是我得了獎狀回去，他也就冷笑一聲，把東西往桌上一撂，‘天下之大，比你強的人多了去了，翹什么尾巴？我不敲打你，你就骨頭發(fā)酥……那么多努力，被他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但他是一家之主，哪有我說話的地兒？在他面前，我咋都不對……考西安音樂學院時，我專業(yè)課是片區(qū)第一，文化課也超出了分數(shù)線，可當我拿到入學通知書時，并沒有太多的興奮，只想大哭一場……”

從藥家鑫成長的心路歷程，我們不難看出：從小到大，父親已然糾結(jié)成他的心魔，是個只會對他說“NO”的人。盡管在法庭陳述中，藥家鑫曾表示“父親的嚴厲是為了自己好”，但那僅僅是一個乖乖兒的概念而已。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已經(jīng)習慣于無論父親在不在場，遇事都得先考慮父親的感受，這也是造成他車禍后拔刀行兇的直接原因。如他在法庭上多次陳述殺人動機時所述：“害怕鄉(xiāng)下人難纏，沒完沒了找父母親要錢?！?/p>

有人對此感嘆：“一個在音樂殿堂里學習生活了十多年的孩子，能有多邪惡，多么想故意殺人？真的不敢相信?？伤麨槭裁醋鞒鋈f劫不復的罪惡事情呢？因為怕撞傷人被父親責罵而選擇了殺人。難道被父親責罵，比殺人還要恐怖？”

是啊，不可思議，但這卻是事實。

藥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我覺得自己教育比較失敗，可是我也找不到我哪里做得不對。我對他要求很嚴格，可我覺得對兒子就應該那樣。不要求嚴格，以后怎么生存？現(xiàn)在不管就業(yè)也好，升學也好，不都是按照成績來的嗎？所有的父母都這樣啊！現(xiàn)在哪個少年的生活不是壓抑的呢？有句話，‘有童年就不可能有未來，這是體制造成的?！?/p>

又是“體制”，萬能的成因與罪因！字里行間，我們一方面能讀出一位有責任心的父親，多么想于“濁世”之中復制一個與自己有相同情懷的兒子。另一方面，我們也讀出一個完美主義者的過度自我，這一點在柴靜的采訪中也有顯現(xiàn)。

“藥家鑫說了好幾次（死后捐獻眼角膜），每次他（藥XX）都立刻頂回去，因為網(wǎng)絡上一些人說他是軍隊高層，干預司法，叫他‘藥狗、‘藥渣，他內(nèi)心不平，越說越激憤，兩眼圓睜：‘我對藥家鑫說：你捐了以后，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么事，我沒有連帶責任我都受夠了。希望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p>

柴靜繼續(xù)寫道：“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藥家鑫已死，之前所有關(guān)于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都只是旁述，是推測，是揣想。但聽到這句話，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細節(jié)，像把刀，扎透了這件事……當時藥家鑫沒有解釋，也沒爭辯，（對父親）說：‘好，我聽你的。這是他最后一次違背自己的意愿，聽他爸的話……”

我們?yōu)樗廊サ摹白飪骸眰兩罡斜?。對于他們生前犯下的罪孽，無人愿意替他們分擔一分一毫。從馬加爵的父親不給兒子收尸，到藥家鑫的父親“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边€有學校里那些斥之“咎由自取”的“終身為父”者，都無情地將沉重的十字架壓向不幸的死魂靈。

藥家鑫一審被判死刑后，我們在西安音樂學院官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一份官方聲明：“對藥家鑫案件，我們一是義憤，二是痛心。義憤的是藥家鑫交通肇事行兇殺人，喪盡天良，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痛心的是藥家鑫一案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給學校造成了嚴重負面影響……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們應該認真反思，亡羊補牢……全院學生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在完成好學業(yè)的同時，不斷提升自身思想和道德素養(yǎng)。對網(wǎng)上傳播的此類言論不要跟帖回復，不要隨意發(fā)表議論，防止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炒作?！?/p>

這份《聲明》說了什么？潛臺詞只有一句話——“與學校無關(guān)”。對此，網(wǎng)上網(wǎng)下一片噓聲。

一位知名學者讀了《聲明》后怒言：“他們?yōu)槭裁雌炔患按乇響B(tài)？無非是要撇清關(guān)系，劃清界限，堵住輿論的嘴巴，以免這個‘殺人犯玷污了他們的‘美譽和‘盛名。”

另一位大學教授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道：“他們（西安音樂學院）該做的，首先就是道歉。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他們教出這樣的學生，難道不該向社會、向公眾、向被害人及其親屬深刻檢討，沉痛懺悔？”

學生是學校的一面鏡子。學生出了成就，往往都會成為母校的驕傲與榮耀，學生出了問題，學校見風使舵、一推二五，我們的大學是不是忒不仗義？更何況你想撇清就撇清得了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馬加爵所在大學的學生賭博、嫖妓，到藥家鑫所在大學的“校門八字開，有才無錢莫進來”、縱容學生到社會上陪歌伴舞，等等。這一切，真實地透露出那些“罪生”們生存環(huán)境之惡劣。大學，你一紙聲明就撇清得了嗎？

2011年末，藥家鑫殺人案被網(wǎng)民評選為本年度中國“十大法治事件”之首，社會影響超過同年直接導致國家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倒臺的“溫州動車特大事故”案。

不幸的是，藥家鑫尸骨未寒，又一起大學生殺人案接踵而至，再次震撼全國。2013年4月1日，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研究生、學生會副主席林森浩，向室友黃洋的飲水機里投下劇毒化學品，導致黃楊肝部惡性病變，經(jīng)搶救無效而慘死醫(yī)院。林森浩在法庭上供認投毒殺人的動因時，讓所有在場者目瞪口呆——“當時我在對面寢室玩游戲，黃洋過來了，笑嘻嘻地拍著我身邊的同學說，愚人節(jié)要到了，要不要整人？很得意的樣子。我當時看著很不順眼，就想著整整他。第二天我去實驗室，那里正好有這種化學品，就想到拿這個去整黃洋。”

林森浩案發(fā)被捕后，他父親兩換律師為兒子作無罪辯護，因為他堅信從小到大品學兼優(yōu)的兒子沒可能犯下如此彌天大罪。一直到最后，兒子承認自己殺人了，被判死刑了，絕望的林爸爸仍舊向法官、向媒體追問：“他沒必要殺人，他（殺人）能得到什么？”

從馬加爵因一次牌局連殺四位同窗，到藥家鑫因怕父親責怪而砍死被自己撞傷的受害者，再到林森浩的愚人節(jié)殺人游戲，還有多起發(fā)生在不同地區(qū)、起因大致相同的類似慘案，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犯罪的“天之驕子”，有著諸多相同之處：他們都是父母心中聽話的兒子，他們都是老師眼里的優(yōu)秀學生，他們都犯下令人發(fā)指的罪惡，他們都落到最悲慘的結(jié)局。為什么？

中國有句古話，叫“知子莫如父”?？闪钊硕笸蟮氖?，前述案例中的三位高材生，若泉下有靈，至今還聽得到無論從學歷、閱歷、思維判斷力都與他們有著天壤之別的三位父親，仍在不停地向社會重復一句貌似簡單的“天問”：“我兒子為什么殺人？”這種不尋常的細節(jié)究竟是偶然還是宿命？

對此，馬加爵沒有回答，藥家鑫沒有回答，只有林森浩在法庭陳述時作過回答：“當我還在自由世界里的時候，我在思想上無家可歸。沒有價值觀，沒有原則，無所堅守，無所拒絕……某日，我在某電視節(jié)目里聽到一句話：成功的人都善于制定規(guī)則，頓時在我心里引起強烈共鳴……”當然，他所指的“制定規(guī)則”也包括有權(quán)決定別人的生死。

直到林森浩被執(zhí)行死刑后，做父親的對兒子這番供詞始終無法理解，因為他不知道兒子這套“歪理邪說”從哪學來的。家長沒教過，相信學校老師更沒教過……那么，在我們這個尚未被宗教滲透、上帝可以免責的國度，除去馬加爵、藥家鑫、林森浩等人以生命的代價為自己的罪惡買單之外，還有誰該為這些迷途的羔羊分擔些什么？

在一次又一次類似慘案發(fā)生過后，我們經(jīng)?？梢宰x到大量所謂“追責”、“反思”的文章，基本套路有三：一是大家在“殺”與“不殺”之間混戰(zhàn)一場；二是對殺人者是否“官軍富二代”人肉搜索一番；三是找出如出一轍的罪因——家長過份溺愛、學校忽視“素質(zhì)教育”、教育體制落后。

三條“罪因”，除開那些倒霉透頂?shù)募议L，溺愛也好、苛刻嚴厲也罷，孩子出事了，自家愿不愿意都得承擔“子不教，父之過”的責任。而要歸罪學校、歸罪教育體制，似乎人家就不服氣了——曾幾何時，我們的教育方針開宗明義：“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在這里，德育培養(yǎng)可是首當其沖。而且，從小學到中學、大學，都開設了份量不輕的思想政治課。課程內(nèi)容更是洋洋大觀，從“三愛”教育到遵紀守法、道不拾遺，無所不包，若是受教育者都能身體力行，不成圣人也可為賢士。

只可惜實際情況并沒有那么樂觀，那些近乎完美的教條在世俗的比照下，最終未免淪為虛無縹緲的“天方夜譚”，應付完考試，便被束之高閣，現(xiàn)實生活才是學生們最直觀、最生動、最強大的的教科書。這些年，只要翻開這部教科書，他們能讀到的只有勝利者的邏輯與倫理——“勝者王侯敗者寇”。正義與公理被權(quán)力與金錢矮化，弱者的生命與生存權(quán)被漠視，尊嚴被踐踏，人們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格斗中無視“王法”、不擇手段……這一切，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地讓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耳濡目染。

后記：從“東南西北馬加爵”到鋼琴王子藥家鑫、學生會副主席林森浩，他們近乎變態(tài)的殘暴行為，他們對人性與人類道德底線的罔顧與不屑，哪一樣能讓我們的社會心安理得？而要挽救頹局，僅憑學校教育又有何力回天？

“天上人間”的美女大學生

采訪時間：2013年4月-2015年1月。

采訪地點：廣東某地、西南某省。

采訪對象：劉彩霞、陸曉薰、陳子墨、郭校長（均為化名）。

采訪人：某報記者（本文作者）。

“出發(fā)！”

一聲令下，三輛警車瞬間就位。凌晨1時許，代號“春雷”的掃黃打非執(zhí)法開始。十分鐘后，近百名公安干警包圍了本市最大夜總會——“天上人間”。

“差佬（廣東話，公安）來啦！”

門口的“媽媽?！币姶箨犎笋R殺將進來，拉響了高音警報。頓時，整個場子被捅了馬蜂窩一般。在五光十色的鐳射燈下，白胸脯小褻衣、黑網(wǎng)襪細大腿的“兔女郎”們狼奔豸突，屁股上的白絨兔子尾巴在昏暗的燈光下劃出道道弧線。

我隨著第一行動組沖上二樓，直取已經(jīng)踩過點的“888”號包廂。領(lǐng)頭的鄭隊長“嘭”一腳踹開“土豪金”皮門，一陣刺鼻的香煙烈酒和著香粉味兒撲面而來。

“全部靠墻、手扶后腦，蹲下！”隨著干警們大聲指令，豪包里20多位正在縱情聲色的男男女女瞬間被包了“餃子”。男客們上身赤裸，滿嘴酒氣，十來位陪侍的“公主”個個濃妝艷抹、身著鏤空深“V”、高叉緊身的薄料旗袍，兩側(cè)腰線上的大片黑色蕾絲，透露出潔白的肌膚和胸罩。

角落里，一位身著紫裙的“公主”死命往上拽著已滑落的內(nèi)衣肩帶，胸前溝壑赫然插著幾張百元大鈔。她身邊的男客則在干警涌進來的一瞬間，狼狽地揪住松垮的褲帶。

“有償陪侍，帶走！”鄭隊長一聲怒吼，那兩人被作為涉黃人員當場銬住。我們出門時，見另外幾輛大車上已經(jīng)裝滿了此類人員。

開車了，一警員低聲罵了句粗口：“媽的又有不少學生妹！腦子怎么長的？不好好讀書跑來做雞，家里人還不知道她們有多出息呢！”

“鄭隊，哪些是女大學生？”我問。

“多隨我們跑幾趟，你自己就會看了！”

那位罵罵咧咧的警員告訴我：“年齡差不多，都穿工裝，甄別有難度，看多了一眼就認得出來。首先，學生妹不敢染頭發(fā)，染了回學校難交代；其次是矯情，問她為什么要干這活兒，一式托辭——‘家里困難，倒不如那些沒文化的姑娘爽快——‘來錢快！”

“女大學生出來‘做的多嗎？”下車后我問鄭隊。

他邊走邊答：“應該不少，究竟占多大比例沒做過統(tǒng)計。我們依法辦事，只查身份證、不查學生證。就算追究出來又有啥意思，難不成讓學校開了她們？指不定家里供她們讀書還欠了一屁股債。真要把事情亮了，弄到尋死覓活的，我們不就沒事找事兒了？”

“那你們一般怎么處理？”

“還能怎樣？有償陪侍畢竟不是賣淫，教育教育，罰點款放人唄……該工作了，帶一個進來！”進審訊室剛落坐，鄭隊就囑咐手下。

“花名、正名、身份證號……”旁聽他們審訊，真有點看警匪片的感覺，節(jié)奏很快，一會兒來去了第三位“公主”。

“Yuki，姓名‘陸曉薰，身份證44070319950324XXXX。”

“第幾次？”

“頭一次。”這位陸小姐，動態(tài)斯文、語調(diào)偏涼。

“都一樣，抓到一次承認一次！”鄭隊長打了個哈欠。

“是她？！”我突然認出眼前這位冷艷“公主”了——某學院英語專業(yè)大四學生，校模特隊領(lǐng)隊，系里推薦的優(yōu)秀學生，上周還接受過本報關(guān)于大學生就業(yè)問題的采訪。

盡管我盡量低著頭，她還是認出了我，眼神慌亂起來。為避開她進一步識辨，我起身離開審訊室。鄭隊說的沒錯，不要把人往絕路上逼。

第二天下午，我終于沒憋住，去學生公寓堵住剛下課的陸曉薰。

“來了？”盡管不無尷尬，她仍裝作若無其事地給我打招呼。此刻她穿著kitty萌貓松身T恤，長發(fā)束攏，臉上粉黛不施，絕對人見人愛的清純女生。

“可以聊聊嗎？”我隨她進入宿舍。

“可以不聊嗎！”陸曉薰突然抬起頭，毫無懼色地盯著我。冷場片刻，她說：“否則你就要去學校告發(fā)？”

“只是想像個朋友那樣聊聊，如果你愿意?！?/p>

“聊什么？要我給你爆料掙稿費？不就是勤工儉學嘛？在學校模特隊外出走T臺，不一樣被觀眾用眼神猥褻？有些老師還介紹我們走‘野臺炒更呢，每個人頭能收入兩百元中介費！”

“走臺和坐臺，還是不同。”我倒像是做了錯事的主兒，盡量低聲柔語。

“哈！我每月生活費至少三千，爹媽一個月只給一千，這兩千塊錢差價靠走臺掙得齊？你去校園轉(zhuǎn)轉(zhuǎn)，香奈兒、LV，一個包包上萬塊，有幾個女生是‘富二代？還不是從‘男票、‘蜀黍（叔叔）、‘干爹那薅來的！一到周末，學校門口一溜兒豪車停在那，知道干嘛來的？接‘美眉去happy的！”

門開了，兩個漂亮女孩并肩走進寢室。一個英倫搖滾“范兒”，煙熏妝、釘鼻環(huán)，上身英國麥克奎恩的骷髏頭T恤，下身意大利阿瑪尼牛仔熱褲；另一個截然相反：上身白襯衫舊得發(fā)黃，整飭得清清爽爽。長直發(fā)扎根橡皮筋，直眉素面，外加一雙憂郁的大眼睛，整個兒悲情臉相。

“出門聊?！标憰赞癸@然不想驚動室友，把我?guī)鶚窍拢呑哌呧洁欤骸皠e看她們一個像‘富二，一個像村姑，也都是‘撈女。同寢室結(jié)伴返工的事多了去……”沒說上幾句，那位“英倫范兒”就在樓上喊陸曉薰，像是給她解圍。

“你說的‘英倫范兒女生叫陳子墨，本地人，父親是一個家族企業(yè)的董事長。樸素些的女生叫劉彩霞，來自西南偏遠山區(qū)，家境貧困，大一申請過助學貸款，不過大三就還清了。生活簡樸，性格內(nèi)向。至于陸曉薰，上次已經(jīng)推薦你做過采訪，就不用再介紹了。哦，她家庭經(jīng)濟情況一般，父母是工薪族?？偠灾@三位都是很優(yōu)秀的女生?！蔽乙哉{(diào)查大學生“勤工儉學”的選題找到班主任關(guān)老師時，他向我介紹。

當我問起三位女生有沒有在校外兼職時，關(guān)老師像是覺察出什么，淡語不淡味地：“都是成年人了，兼職啊，勤工儉學啊，具體干什么工作學校就不便過問了，干家教的多點吧……”

兩個月后，我又去那所學校公干，順便向關(guān)老師打聽那三位女生的近況。他告訴我：劉彩霞主動放棄保研，也沒留在城里找工作，直接回老家支教當小學老師去了，其他兩位都已離校就業(yè)。”

“回農(nóng)村支教？”我有些吃驚。上次就聽說那姑娘家境特差，去夜總會完全是為了掙學費。這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了，為什么又要回去呢？更何況她老家又是上了榜的全國著名貧困縣。

“其實系里很多老師都特別看好劉彩霞，真正品學兼優(yōu)的女生?。　卑嘀魅胃袊@道。我向他要了劉彩霞所在學校的詳細地址。

“回鄉(xiāng)支教正能量啊，這種典型你們報紙是應該大力宣傳！”班主任很年輕，言語油滑，滿臉的玩世不恭。

沒想到中國還有這么貧困的地方——公交車只通到鎮(zhèn)上，距離小學所在村莊有幾十里地，除開徒步，就得轉(zhuǎn)搭隔天一班的私營面包車。

次日大早，我搭上一輛爛得快散架的面包車，滿車土布頭巾和只會說苗語的老阿嫲，一地雞毛鴨屎。真不明白劉彩霞哪根神經(jīng)長反了，放著研究生不讀，非要回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兒？

大約在“光灰”的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到了目的地——山坡上癱著幾間用碎石壘堆依山而建的“半邊”屋，泥糊的外墻斑斑駁駁，上面隱約可辨筆劃不全的標語口號——“批林批孔”。校長說，那是“文革”期間留下的標語，校舍也是那時候搭建的?，F(xiàn)在別說破爛不堪成危房，單數(shù)量上也嚴重不足，六個年級只能半日制輪流上課。這里攏共只有三個老師，彩霞和另一位本地女老師，帶上他。

趁著劉彩霞在上課，這位胡姓校長向我介紹起她小時候的狀況：“彩霞打小就是個苦娃，我是她小學班主任。從一年級開始，每個禮拜得走十多里地來這里上學。一袋米、一罐咸菜吃一個月?？珊⒆訕酚^向上，讀書非?？炭?，小學畢業(yè)后一下考上了縣里重點中學，年年也是三好學生，后來又一下考上了大學。

“我們都以為這只‘鳳凰飛了，再也不會回來，沒想到她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保送研究生的名額，主動跑到我們這里來支教。建校幾十年了，咱們這里考上大學的娃兒也有十幾個，像這種情況她是頭一個……哦，我得敲鐘下課了！”胡校長跑了幾步，敲響掛在屋檐上的一塊廢鋼片。

不一會兒，劉彩霞摟著一摞作業(yè)本走出教室?？赡苁请S鄉(xiāng)入俗吧，她把飄飄長發(fā)鉸短了，穿著當?shù)嘏俗援a(chǎn)自用的土布大腳褲，身形顯得更加單薄。

“是你？”她記性真好，一眼認出了我。我告訴她，手頭上做一篇大學生支教的報道，聽說她在這里，就找上門來。

“那你就找錯人了，我可沒什么遠大志向。父母親年老多病沒人照顧，加上我的母校一位老師辭職去廣東打工了，找不到人頂替，我就回來待兩年，一舉兩得而已?！彼届o地說。她對我的來訪并不歡迎，任我緊聊慢聊，她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下午，劉彩霞去上課了，我找另一位女老師閑聊。她說：“彩霞老師真是個善人哪，放暑假學校就要重蓋，基建經(jīng)費一大半是她捐的款。”見我有些吃驚，那位女老師伸出一只手比劃：“聽說拿出五十萬哪！嘖嘖，她爹娘一輩子種著幾畝石頭田，窮得叮當響，治完病飯都吃不飽，女兒讀了幾年書就變成了富婆！難怪那么多有文化沒文化的人都往你們廣東跑！”

傍晚，我想再找彩霞聊聊，沒見人影。她的女同事用手指指村口：“去那里找找，彩霞老師每天晚上都會一個人去那邊散散神。”

我尋過去，果真見劉彩霞獨自坐在水塘旁邊一棵大樹下抽煙，瘦弱的身影在冷颼颼的秋風里顯得特別孤單。見我靠近，她起身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對不起，我得回去改作業(yè)了?！闭f完自顧朝學校走去，地上扔了兩個空煙盒子、一堆煙頭和十幾個用樹枝劃的英文字母——“bitter（苦）”……

晚上，我向劉彩霞求證捐款的事，她堅決予以否認。我又向胡校長打聽，他也說不知道這事。我只好作罷，看來這一次選題，拿劉彩霞做不了文章。

次日清晨我離開學校時，操場上正在舉行升國旗儀式，百來號小學生佩戴紅領(lǐng)巾齊刷刷站在操場上，在《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中跟唱、行注目禮。

曙光初現(xiàn)，劉彩霞身著白毛衣、黑褲子，站在學生隊伍的前面，一頭烏發(fā)和長長的眉睫被初升的太陽染成金黃……好美啊！我止步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很像一個人，某部外國電影里的一位女主角。盡管想來想去就是沒記起那個人究竟是誰，但在潛意識中我突然對眼前這個女生心生憐愛，向她投去一縷祝福的目光。

回城路上，我以為自此與劉彩霞天各一方，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但沒想到半年之后，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蔣記者，我是XX小學的老胡啊，還記得我嗎？求你一樁事，彩霞老師前幾天突然不辭而別離開學校，然后電話關(guān)機打不通，連她家人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幾個班沒人上課，你有沒有辦法幫我聯(lián)系上她？”

我問他怎么回事，胡校長猶豫了片刻，說：“您看到的，校舍都快塌了，從我10年前當校長開始，就年年打報告請政府撥款建校舍，各路菩薩求了個遍，好不容易去年鎮(zhèn)上批了8萬元，也就夠修個屋頂……彩霞老師知道這個情況后，二話不說拿出全部積蓄五十萬塊錢，她本來不想讓人知道，可下個月新樓就要奠基了，學校決定立一塊碑，刻上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報到鎮(zhèn)政府，彩霞的名字被劃掉了，原因是鎮(zhèn)長的小舅子想追彩霞被拒絕，便到處放風，說彩霞的錢不干凈，是讀大學時賣身掙的。這一下村里砸了鍋，還有的老百姓提出要把彩霞趕走，免得帶壞了他們的子弟……”

離開校長，我馬上撥通陸曉薰，她畢業(yè)后在一家翻譯公司當口語翻譯。聽完我的轉(zhuǎn)述，她吃驚地喊道：“五十萬？她傻X呀！錢那么好賺？不舍得吃不舍得花，就落這一下場?。∷镁脹]給我電話了，我問問子墨……”

不一會兒，陳子墨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上面寫了一個地址，應該就在劉彩霞老家的縣城里。

這是一家破破爛爛的小醫(yī)院。樓下門診，樓上病房，水泥地斑駁不平，白灰墻上盡是污漬和游醫(yī)小廣告。我直奔腫瘤科，病房里擺著4張床，一個瘦高姑娘陪坐在唯一有人的病床邊上。

陳子墨回過頭，向我做了個噤聲止步的手勢，把我堵在門外，然后過來遞給我一只口罩?！八挚沽懿?，容易感染……”

“什么病？”

“宮頸癌II期……”

得仔細辨認才能認出病床上的劉彩霞。經(jīng)過幾番化療，原本清瘦的臉龐更塌陷下去，吊針的手腕上血管外凸，幾乎只剩下一張皮。

“剛用過安眠藥且醒不了，去外面說吧。”陳子墨喊來護士換吊瓶，并交代她代看一下，然后把我?guī)У阶呃韧饷妗?/p>

“她在大學期間就一直月經(jīng)不調(diào)，省錢、不肯檢查……前幾個月為了捐款的事精神受到刺激，開始全身疼痛，后來就落紅不止、流鼻血，實在扛不住才上醫(yī)院，查出來就這樣了……”

“她的家人呢？這么重的病怎么能在這樣的小醫(yī)院治療？”我問。

“她父母連縣城都沒到過，而且倆人都有病在身，讓他們知道也只會瞎著急、添亂……去大醫(yī)院得花大錢，彩霞的公辦教師還沒批到編，所以沒有公費醫(yī)療，還好自己辦了張保險，好歹可以報銷一點，可加上一個月工資千把塊錢，做一次化療都不夠。這還是我先給她墊了十五萬醫(yī)療費?！?/p>

“要不我跟鎮(zhèn)里去說說？她之前捐的五十萬建校錢能不能挪點回來？”

“我也這么跟彩霞說，可她死活攔著不讓我去。她說錢是為山區(qū)孩子捐的，她不會再拿回來一分一厘。自己的事全憑老天爺做主去，先贖罪，再解脫?！?/p>

我心情復雜地看著陳子墨。

“現(xiàn)在讓你知道也無所謂了。昨天彩霞知道你要來，讓我謝謝你，沒在學校拆穿她……外面的傳言沒錯，我們仨都做過‘撈女……你上大學時也打過工吧？家教、市場調(diào)查、還是在麥當勞賣漢堡？一個小時十幾元工錢的那種，對不對？”

我點點頭。

“現(xiàn)在那種辛苦錢只有男生才會去干了。我掙外快的主業(yè)是伴游，一天服務費一千，小費不封頂。彩霞和曉薰在夜總會干，一晚八百，出臺小費兩千。我們?nèi)水斨兄挥胁氏际秦毨?，一年學雜費生活費加起來兩萬多，她全家一年不吃不喝也湊不夠四千塊錢。況且父親重病，弟弟妹妹讀書還要錢。怎么辦？大一的時候，她同時打幾份工，一個月也就掙千把多塊錢，還要寄回家貼補家用，自己累得像瘦猴。勸她跟著我們干，不愿意。后來，她談了兩年多的男朋友被一個比我們先出道的‘撈女買斷，丟下一句話：‘現(xiàn)實點吧，愛情不能當飯吃，我想少奮斗二十年！彩霞發(fā)瘋一樣整整哭了一禮拜，然后就跟著曉薰去了夜總會……”

“我知道你家境不錯，為什么也去干那個？”我問。

“爽唄！跟著各種各樣的土豪坐頭等艙去度假勝地，住五星級酒店吃喝玩樂，一天還進賬三千多，何樂而不為？人活著就為吃苦受累？值當嗎？那些個客戶，別看他們?nèi)饲叭四Ｈ藰?、大富大貴的，在我們面前乖得像只寵物狗！”

“賺了錢怎么花？”我問，又犯了職業(yè)毛病。

她今天倒是不在乎：“血拼、請客，剩下的做慈善?！闭f到這瞟我一眼——我對她說的的確有些意外。

“我與十個貧困地區(qū)的孩子建立了‘一對一幫扶，每年捐款三五萬。平常走路見到乞討的孩子和老人殘障人什么的，也會每人給五十一百……”

“為什么這么做？”

“樂意！你以為我們這些人天生都是些揮霍青春的冷血動物吧？彩霞看到孩子們的教室搖搖欲墜，一激動就拿出五十萬，你辦得到嗎？有幾個正人君子肯拿出錢？就他們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寧可用公款吃喝玩樂、請客送禮，也不去管小學生的死活。不是嗎？至于錢怎么掙的，重要嗎？當今社會誰不是拿自己的資源去換別人的資源？你們記者賣腦子，販夫走卒賣力氣，我們出賣顏值，不都是利用自己的身體資源掙錢嗎？”

關(guān)于“資源交換”的理論過去我在采訪、編稿時沒少見過，可今天用在此處還真讓我無語。

“上次在學校你們誰都不愿意接受采訪，今天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么多？是因為拿完畢業(yè)證了無所顧忌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問陳子墨。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你這么不辭勞累趕過來看彩霞吧，也想讓你知道我們這些世俗眼里的異類是誰孵化的恐龍蛋！在學校你找我們是你的工作，關(guān)我們什么事？”她回答得夠坦率。

“你們干‘兼職學校知道嗎？”

“怎么會不知道？我們當中就有人在夜總會碰上過某位系領(lǐng)導。如今大學只在乎你準時繳學費，老師忙著找項目賺錢，鬼才管你是誰下的蛋……”

“44號床的病人醒了……”護士過來通知陳子墨。

“蔣姐姐，你來了……”我走進病房，劉彩霞勉強將頭移離枕頭，算是對我的歡迎，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和善，半年前在村小與我對視時的防衛(wèi)與敵意，已蕩然無存。

“彩霞你好……”我湊近她的耳邊。

“對不起，去年在我們村小……”

“沒事的，我理解你，你是一個好姑娘。”

她有些意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費勁地搖搖頭，眼淚脫眶而出：“……是校長給你打的電話？”

“是的，胡校長很著急?！?/p>

“你千萬，別告訴他我在這里，就說，我去南方當老師，不回去了……等我死后，麻煩你，把真相，告訴校長。說我辜負了他的希望……”

“彩霞，你誰都沒有辜負，即便校長知道了真相，你仍舊是最值得他驕傲的學生。我敢保證！”

“謝謝。蔣姐姐，還有子墨……我有個，不情之請……”

“瞧你跟我還客氣什么？先喝點水，慢慢講?！标愖幽珒读艘槐?，喂她喝下。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家人，父母那邊，子墨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我去國外讀書了……爸爸治病，前年我給他買了兩份保險，弟弟妹妹讀書的事，我想，請蔣姐姐幫他們，找家慈善單位，讓他們讀完中學……”

“彩霞你放心吧，弟弟妹妹上學的錢包在我身上?，F(xiàn)在你什么都別多想，配合醫(yī)生治好病才是最重要的?！蔽覄傉f完，值班大夫過來建議我們讓病人休息，避免情緒波動。

劉彩霞睡著后，我和陳子墨商定，由我著手發(fā)一篇“支教女大學生捐款建校，自己身患絕癥無錢治療”的報道，引起社會關(guān)注與同情，陳子墨和陸曉薰負責在校友微信圈為彩霞募捐。

那天晚上，我讓連日照顧病人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陳子墨在空床上早睡，自己在病床邊陪護昏睡的劉彩霞。半夜，我正靠著床頭打瞌睡，劉彩霞醒過來喊疼，護士給注射了一支嗎啡。疼痛止住后，她顯得有些興奮：“蔣姐姐，你說世上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

“只有一個人?！蔽艺f。

“上帝？”黑暗中我感覺到劉彩霞笑了。她說：“最近躺在醫(yī)院里老做同一個夢，爬呀爬、爬呀爬，爬上山頂，被一陣風吹落懸崖……我又重新爬呀爬、爬呀爬，又掉下懸崖……然后就想啊想、想啊想，我是怎么掉下去的？”

作為一名調(diào)查記者，受訪人話說到這份上是獲取真相的最佳切入點，可那個晚上我真的沒想到要找什么真相，只想當好病人的陪護?？稍趩岱鹊母弊饔么碳は拢瑒⒉氏枷袷莿x不住話閘。

“到大二了，我還沒掉下去。有時候，刷了一天盤子，手泡得腫脹，掙回一張皺巴巴的‘老人頭，回宿舍后曉薰說，‘跟我去吧，錢來得更快。有時候，挨了大半天冷眼，只完成幾份市場調(diào)查，回宿舍，子墨說，隨她出國陪游，一天掙一萬塊。開始，我連心思都沒動一下。她們笑話我，是‘恐龍時代的貞操觀。后來……去了夜總會，第一次，人家給了我八千塊錢‘開苞費。事后，我躲在浴室里，一面哭，一面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洗澡液打了一遍又一遍，玩命地擦啊、洗呀，直到下面擦破皮……”

“彩霞，一切都過去了，許多事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活法。該放下的就放下，更何況你現(xiàn)在這種情況?！蔽覙O力阻止劉彩霞的惡性記憶。上帝證明，那個晚上我沒說過一句職業(yè)性假話。

“放不下的，蔣姐姐。我努力過……當初回農(nóng)村支教，為的是放下。后來捐出全部贓款重建校舍，也是為了放下。沒用、沒用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什么千古恨、萬古恨的，你呀就是個傻子！”不知道陳子墨什么時候醒過來的，惱恨恨地說?！笆裁唇懈蓛翦X？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有幾個敢說他們懷里揣的是干凈錢？讓中紀委‘打虎辦去查查看？你捐什么捐？傻呀！教室倒了關(guān)你屁事？國家每年下?lián)艿慕逃?jīng)費哪里去了？不都被他們花天酒地蓋洋樓了！都這個時候了，你犯得上在這里自虐、懺悔嗎？誰都沒資格做你的上帝和神父！”

病房頓時陷入沉默。我輕輕為劉彩霞撫摸被針頭扎腫了的手背，在黑暗里獨自咀嚼著她快要流干了的眼淚……

一周后，我那篇關(guān)于劉彩霞的報道還未及發(fā)稿，就接到陳子墨的電話，告訴我劉彩霞晚上用破藥瓶子割斷動脈自殺身亡。

“流得真干凈啊，一滴血都沒剩下……”陳子墨哭著說。

2015年春夏之交，受胡校長的邀請，我和劉彩霞的兩位女友一同去參加他們的新校舍落成典禮。

平日里閉陋冷清的山村小學今日鑼鼓喧天、彩旗飄揚，縣教育局、鎮(zhèn)政府、村委會等各路首腦的轎車一字擺開停在坡下，學生們在操場上載歌載舞喊口號：“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胡校長站在坡上，陪著鎮(zhèn)長接待來賓。

看到我們?nèi)齻€上來，胡校長臉上的笑容陡然收斂，磕磕巴巴地向鎮(zhèn)長介紹：“這是彩霞老師的三個好朋友……”鎮(zhèn)長輕輕地“噢”了一聲，向我們投過異樣的眼光。

胡校長見狀趕忙單獨介紹我的身份：“這是廣東省報記者！”

鎮(zhèn)長一聽趕忙堆起笑容，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哦，對不起、對不起，人太多照顧不周，請記者同志多多原諒！”

我簡單跟鎮(zhèn)長寒暄幾句，便領(lǐng)著陸曉薰、陳子墨去看劉彩霞工作過的地方。身后，聽見鎮(zhèn)長訓斥胡校長：“你干嘛老苦著臉，媳婦被人拐跑了似的！”

穿過孩子們的腰鼓隊，看著一排嶄新的教室，我的眼睛潮潤了。聽陸曉薰向陳子墨嘀咕了一句：“彩霞的一條命，就值這些爛房子？”

陳子墨低聲回答：“可別這么說，彩霞聽到會生氣的。”

“各位領(lǐng)導、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們，感謝大家不辭辛苦來參加我們這所山村小學的新校舍落成典禮……”鎮(zhèn)長率先發(fā)言完畢，由胡校長宣布捐款人名單。最高的捐款兩萬元，聽旁邊人說是鎮(zhèn)長的小舅子，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余下都是當?shù)乩习傩盏淖园l(fā)捐款，從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

我們一直聽到最后，都沒有聽到劉彩霞的名字。此時，陸曉薰忍不住大聲提問：“請問校長，為什么沒有劉彩霞的名字？聽說她捐了五十萬？”

觀禮、看熱鬧的群眾聞聲“啊”的一聲喧鬧開了。一個不知道緣由的小伙子大聲說：“彩霞老師捐了那么多，憑什么沒她的名字？”

胡校長看看鎮(zhèn)長。鎮(zhèn)長裝著沒聽見，自顧與縣里來的客人交談。冷不防陳子墨過來大聲嚷嚷：“鎮(zhèn)長，假如你們懷疑劉彩霞的錢不干凈，請將五十萬退回給她的父母，他們家里的困難眾所周知，也省得我們?yōu)樗艿苊妹玫膶W雜費到處求人捐款！”

人群中炸開了鍋，一些去外地打工回鄉(xiāng)的年輕人紛紛要求校長講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校長再次用眼神征詢鎮(zhèn)長的意思，鎮(zhèn)長還是不表態(tài)，借故上廁所繞開現(xiàn)場。胡校長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上前顫顫巍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我給大家讀一封信，是劉彩霞老師的遺書……”又是一陣喧嘩。

“胡校長，當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路去了另一個世界。有幾件事想委托您：1.請不要向外宣傳我捐款建校的事情，但我的五十萬捐款永遠有效，今后不管誰有質(zhì)疑，有什么樣的質(zhì)疑，都不會改變；2.我的弟弟妹妹都在讀中學，我的朋友們雖有愛心卻山高水遠，希望您有空多過問一下他們的學習，日后考大學填志愿請您為他們做主；3.我的父母親常年生病，我給他們都買過保險，有關(guān)報銷事宜他們不知道怎么辦手續(xù)，勞您費心幫忙……我不能親眼看到新教室落成了，在啟用的第一個升旗日，請校長代我與同學們一道向國旗行禮，并且轉(zhuǎn)告孩子們，彩霞老師天天在天堂上看他們升旗，一直到他們考上大學……”

校長讀不下去了，老淚縱橫：“同學們，請把劉彩霞老師的名字，刻在你們心上！”

孩子們的哭聲一片，和著我們仨無聲的淚水。

升旗儀式開始，上次劉彩霞站立的位置上換了另一位年輕女教師?！读x勇軍進行曲》響起，我突然想到半年前那個秋日里被朝陽浸染的彩霞姑娘像誰——苔絲！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筆下的《德伯家的苔絲》——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少女，因生活所迫、世俗的誘騙而失去清白之身后，為表達自己對愛情的忠貞，殺死了那個奸污她的富家子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苔絲迎著朝陽，微笑著走上絞刑架……

當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微博上發(fā)了一段莎士比亞詩句紀念劉彩霞：

“把我的胸口做你的眠床，

養(yǎng)息到完全平復你的創(chuàng)傷。

讓我用起死回生的一吻，

吻在你受傷的胸口之上……”

后記：那天晚上，陸曉薰心里難過喝醉了。她說：“從小學到高中，心里有個目標，考高分、上大學。真上了大學，發(fā)現(xiàn)什么都空了——沒了過去，也看不清未來，只有當下。當下好啊，沒人管你、沒人逼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掙錢、開心、及時行樂……劉彩霞，你何苦??？人，就是個會享受的動物……”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