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Eye+On+You

大衛(wèi)·米切爾（David Mitchell）|著

于是|譯

讓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就是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在視野里一閃而過，掠過過鏡子邊緣的人。我欠你一聲道歉。我理應(yīng)解釋一下。是我令你懷疑自己是否清醒，但情況是這樣的。我時間的流速是你的時間的十二分之一。也就是說，你的一小時等于我的十二小時。所以我很難被發(fā)現(xiàn)。除非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否則你看不到我，我在你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不下蹤跡，像個賊。視像好比是信仰編撰的一頁事實。但我看到的你真切無比，纖毫畢現(xiàn)。你就像慢動作的人體模型，鎖定在你那同樣慢動作的日子里。慢動作的狗，慢動作的貓，慢動作的蝴蝶，慢動作的黑鸝鳴出慢動作的歌。慢動作的橄欖球賽，慢動作的高速公路，慢動作的火噴出慢動作的煙。慢動作的樹慢慢地搖曳，慢動作的暴風(fēng)雨，慢慢地扯下慢動作顫抖的樹葉。這詛咒啊，美好而神圣。我邁出仔細測量過的十二步，而你剛剛邁出第一步。我用走，就能超過你的車。對我來說這只是個游戲。把你的酒杯扔到地板上吧；扔吧，就現(xiàn)在——我會看著它，逐幀逐秒看到它的啟停。如果我想接就能接住它，從房間那頭慢悠悠走過來就能接到……也可以不接，欣賞它粉碎的過程，端詳紅酒四濺的場面。如果我現(xiàn)在探入你的手袋，取走你的鑰匙，你想破頭都搞不明白它是怎么丟的。想想各種可能性。無限的可能，就算不是無限多，也會多得嚇?biāo)廊恕Ｎ蚁肽檬裁淳湍檬裁?，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盯著誰看就盯著誰看；然后，大步踱進克里姆林宮，只為了在大獨裁者的咖啡里摻一點釙210。誰能阻止我？唯有我的良心，我那忠實的朋友。良心的忠告就是我收聽的廣播。惡意、謀殺和悲傷已讓這個世界傷痕累累。如果我亂插一腳，誰敢說就不會讓明天的局面更糟呢？我的族群隱秘存在，盡力避免成為民間傳說、都市傳奇，還有那些或悲慟或瘋狂或迫切渴望當(dāng)網(wǎng)紅的人做的網(wǎng)站。我們只在有必要的時候、選擇性地與那些值得信賴的、不會被我們的幻影移形嚇到的慢世界的賢人聯(lián)系。文字是我們鐘愛的媒介。無論時間流動快慢，寫下來的詞句都能恒久保存。

我們并不是生來就這樣。很久以前，我也和你現(xiàn)在一樣。那時的我相信，時間只有一種流速；我和地球上的所有人共享的同一種速度。直到那一年的12月18日：既是死亡又是出生的日子。你知道嗎，我發(fā)誓要殺一個人。他叫克里斯賓·赫爾希。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英國小說家，他的名聲在那時候已叫不響了，現(xiàn)在索性無人問津，但在那年的12月18日，他就是我的起點和終點。明明可以有別的成就……年少輕狂的我卻偏偏當(dāng)了個評論家。電影，電視，歌劇，表演——你能想到的我都評。好評捧人，惡評毀人，我所有的評論都有結(jié)論。大概，我喜歡那樣思考吧。我賞給赫爾希的大作——從很多方面來講，那就是他的最后一本書——徹頭徹尾的打擊。一擊致命。開膛手杰克式的獨門招數(shù)。一評激起千層浪，萬人笑，讓那本書壽終正寢。幾個月過后，我?guī)缀醢堰@件事忘光了，但克里斯賓·赫爾希沒忘。我們的下一次交集是在哥倫比亞的某個慶典上，這位作者和我握了手。他贊許我有睿智的誠實，寫文章鞭辟入里，“沒有一句屁話”……然后在我的手提箱夾層里塞進了毒品，再向警方舉報。也許他只打算搞一次卑鄙的惡作劇式的報復(fù)，但他從頭到尾也沒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在我被捕后也沒吱聲。他咬死不開口，眼看著我百口莫辯，被判入獄。波哥大監(jiān)獄。我的事業(yè)完蛋了，身體搞壞了，積蓄都用于行賄了。好不容易捱過凄慘的頭四年。之后轉(zhuǎn)到一所英國監(jiān)獄——在地獄里熬過數(shù)個春秋后，這簡直像在公園里散步——然后才被釋放。以前的好日子全沒了，像死了那樣的沒了，像去年的蒼蠅一樣死透透了。于是，我飛到新英格蘭，要履行自己在牢房里發(fā)過的毒誓。我站在那兒：在圣誕節(jié)前的一周，在積雪覆蓋的樹林圍繞的大學(xué)辦公樓里。舉起我的槍，瞄準(zhǔn)，我所有不幸的原作者就在我眼前。他知道這是該來的報應(yīng)，自作自受，所以根本沒打算逃跑，也沒打算反抗、 否認他的罪行，或求我回心轉(zhuǎn)意。他只求我饒他一命。但我的誓言堅不可摧。幾天前，我收到了診斷報告：癌，無法手術(shù)，最多還有十八個月。要不是在波哥大監(jiān)獄里待了那些時日，本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癥狀。赫爾希憑什么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了我的生活——薪水不菲的教職，崇敬有禮的學(xué)生，退休金，萊茵河上游的紅酒之旅——而等待我的只有化療、體檢和收容院的病床？去他媽的。他就該死。就在此時此地，第一顆子彈給赫爾希，第二顆給我自己。孩子們，這才是我所說的正義。我寧可當(dāng)個反英雄人物。在頭顱內(nèi)卷起的旋風(fēng)中，我向零倒數(shù)。

法官，陪審團，行刑人，我一人充當(dāng)。有罪！有罪！我們都同意。十，九，八，七，六，五；我毫不猶豫?？死锼官e·赫爾希，雙眼緊閉，框定在他辦公室的窗戶里，雪中的樹林在柔和的微光里，我和槍倒影在玻璃上。但就在“四”的時候……怎么回事……雪慢下來了。雪不是稀薄了，而是放慢了速度?！叭薄姽砹耍┗ㄍＶ沽恕蛘哒f，幾乎完全停止了降落。赫爾希戰(zhàn)栗的臉龐也一樣。是幻覺？我大腦中的激素引發(fā)了幻覺？“二”，一個身影出現(xiàn)了，雖然看不清，但確實模模糊糊浮現(xiàn)在我視野的邊緣。定睛一看，形象分明了：一個非常、非常老的老女人，羊毛外套上落著雪片，帶護耳的鼠皮帽子。不是鬼，我知道，可是……赫爾?？吹剿藛?，我懷疑他并沒有。她伸出皺巴巴的手，擱在我的手腕上。像口袋里那么暖，像折紙鶴那么輕。她凝望我，眼神清澈且意味深長：別這么做；別，這不對；你知道這不是你。《都柏林人》——就像詹姆斯·喬伊斯小說里的那些——總在頓悟時轉(zhuǎn)身，現(xiàn)在，就符合那類敘事場景。我對赫爾希的滿腔怒氣積存多年，現(xiàn)在卻泄了氣，一泄而空。憎恨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低鳴聲，我始終聽不到，直到它停止。多年以來，我不曾感受過那樣純粹的沉靜。不止是哥倫比亞事件之后的這些年。而是有生以來。非常、非常老的老女人帶領(lǐng)我走了出去。我甚至沒有扭頭瞥過赫爾希一眼，他坐在那兒，仍在等待那顆子彈。走廊里有一個清潔工，來來回回拖著地板。我們徑直走過她眼前——我手里還握著點三八口徑的槍——可她沒有留意到我們。后來也這樣。下了樓，在接待處，十幾個孩子如蠟像般靜立。我沒法不用這個比喻。如果你有足夠長的時間去看，就會看到在慢時間中慢動作的蠟像們。有個女孩正把長發(fā)往后甩，就像歐萊雅洗發(fā)水廣告里的模特那樣。金色的發(fā)絲飄在半空，如?？爿p微搖擺。她的朋友正在啜飲杯中的咖啡。水汽不慌不忙地舒展開來。運動員體魄的男孩看起來實在滑稽；臉孔活像滴水獸雕像，腦袋微微后傾；接著就是一個噴嚏，從“阿～～”到“～～嚏！”足有十秒鐘。星云狀的鼻涕噴出來……像花粉一樣，四散開去。漂亮。我在另一個孩子的袖子上蹭了蹭自己的大拇指。根據(jù)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大腦反應(yīng)，一切和你和我一樣真實。但我們就那樣走過去了，沒人看到我和我安靜的向?qū)А０l(fā)生了什么事？兩幕間的這段插曲太奇怪了，我只能聽任自己被引領(lǐng)。好像在夢中，我們才會那樣做。

“別擔(dān)心。”她說。站在外面的臺階上，雪好像要用一個世紀(jì)才能落下來。我的神智仍很清晰；我沒有死去，也沒有做夢。她的口音是美國人；措詞很干脆；音量很低。好像她有五十多年沒有大聲說過話了。“我活在比你更慢的速度里。確切的說，你是十二分之一。所以他們看起來才那么慢；所以我們才能在他們周圍跑來跑去?！彼齽倓偩攘宋乙幻?，就在赫爾希的辦公室里，讓我的判斷力不至于崩潰。沒錯，我這個可憐鬼被狠狠地耍了——但我不是殺人犯。她把時間帶給我，讓我重新思考，從嶄新的視角去思考。她的任務(wù)完成了，就會回到她山間的小屋。我可以留下來，既然她走了，時間就會恢復(fù)原樣。我可能又能來去自如，走上樓梯，去赫爾希的辦公室完成我剛剛開始的行動，畢竟，我想要血債血還……我也可能選擇跟她走；了解她和她的族群；她的天賦還可能治愈我。我沒有猶豫太久。我沒有錢、信用卡和朋友，也沒有回曼徹斯特的機票?！拔乙阕摺?，我回答：“如果可以的話?！彼f可以，但我先得慷慨地丟棄我的槍。我如釋重負。我把槍扔在帶滾輪的垃圾桶里。她說“很好”，接著就帶我走上一條結(jié)冰的小路，走過校園里的墓園，龐然而茂盛的雪松間，只見一塊塊墓碑露在雪堆之上。我們橫穿馬路，走過公車，車上的乘客們就像果凍里的巨型飛蠅，停滯于時間。有只受驚的狐貍儼如在冰川上躡行，“飛快地”躲開我們。小橋，溪水遲緩流動，林間小徑慢慢出現(xiàn)。雪花降落，儼如沉泥碎屑落向夜的海底。我們攀了多久的山坡？沿著樹林間小徑走了多長的路？我說不上來。我們沒有講話。恒久沉默。小木屋矗立在一塊巖石上。我猜想，白天看起來應(yīng)該很不錯，但我看到的只是夜色中的枝杈、半空的雪云、孤立的雪花和垂在屋檐下的冰柱。非常、非常老的老女人轉(zhuǎn)動鑰匙，門向內(nèi)敞開；屋子里有暖爐、點亮的提燈、咖啡壺和兩張窄床，僅此而已。若是年輕時的我，現(xiàn)在肯定會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你是誰這是哪兒怎么回事兒為什么？但波哥大監(jiān)獄教會了我保持耐性。安安靜靜地，我端起自己的碗。主人預(yù)備了一點蔬菜湯，和堅果面包、核桃油一起端上來。天哪，太好吃了。

幾百年前，在某些已不存在的國度，她所在的部族被稱作“吉普賽時間人”或“時間流浪漢”。我的導(dǎo)師說，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改用“慢游人”這個名字。慢游人比蜉蝣般的凡夫俗子活得久，“一生古稀年數(shù)，乘以十二。來吧，愛因斯坦，你自己算?！遍L壽到這個地步，就要面對凡夫俗子無法觸及的一些難題。誰來愛我們？誰在乎？肯定不是那些睜眼瞎的人形模特，他們甚至無法相信我們與他們同在。長命的人是孤獨的。蜉蝣們逐年老去，“游戲結(jié)束”幾個大字也會越閃越亮。每一天的價值與日俱增。與此相反，慢游人的終結(jié)之時卻始終那么遙遠，近乎渺茫。她說，一年又一年，會有一種終極的無聊感悄然而至。我和許多同族發(fā)現(xiàn)，解決方法就藏在那條古老的律令中：對他者有所為。那就是我們的法則，她說，我們的重點，我們的用處。治愈徒勞感的萬用妙方。解餓的美食，治病的良藥。把醉鬼推開的那一下，以免他被卡車撞死。把夢中人扇醒的那一巴掌，以免他被樓下著火后的煙霧嗆死。甚或僅在某個身心俱殘的男人面前現(xiàn)身，以免他毫無必要地扣動扳機……我們的行動歸因于機緣、命運，或祈禱的人。誰在乎？重要的是結(jié)果，而非緣由。我聆聽她講的字字句句。我也信，每一個字都信。就算有別的說法，也未必能少幾分荒謬。燒開的水壺咕咚咕咚，在我們聽來就像含糊的鼓聲。聲響從往昔、或是尚未來臨的未來傳來。我問：“為什么是我？”她掀開爐蓋。熱氣噴薄而出。她往爐膛里塞了一塊木頭。她的臉龐掩在陰影里，蒙著金銅色澤?！拔一盍税耸畟€年頭”，她說：“感覺卻像過了七個世紀(jì)。我的河水流淌，改途換徑，沖刷大地，再匯入大海。萬事萬物都有終結(jié)，包括我。我在尋找一個接班人，傳承我的天賦；已經(jīng)很久了，理查德，你一直在我眼里?！蔽揖捉乐@話的含義，至少是嘗試著。這讓我受寵若驚，我對她說，但你準(zhǔn)是瘋了。就在那一天，我差點兒開槍打死一個人。我這算哪一種守護天使啊？“了解過痛苦，領(lǐng)會過絕望的那一種?！彼卮穑骸坝杏玫哪欠N。想聽實話嗎？我的朋友，和我相比，和我干過的事相比……你頂多就是個童子軍。簡直就是圣人?！蔽腋嬖V她，我得了癌。她非但一清二楚，還因此格外信任我?！搬t(yī)生預(yù)測你還有十八個月”，她說：“乘以十二；算算剩下的日子。來吧，愛因斯坦，你自己算?！?/p>

我在山間小屋里獨自醒來。陽光勾勒出百葉窗的隙縫。我打開窗，深深呼吸，讓肺腑浸潤在純凈又清冷的冬日山林氣息中。天空是藍色的，交響詩般的藍色令我的視網(wǎng)膜歡唱又疼痛。厚雪覆蓋的樹林幾英里幾英里幾英里地綿延到哈德遜河，再綿延綿延直上卡茨基爾山。好美。我的第一個“慢日子”是在小屋里度過的：相當(dāng)于你的十二天，不過，虛弱蒼白的太陽只越過天空一次。第二個黎明來臨時，我開始了自己作為慢游人的旅程。實話實說，我從未停下過腳步。這條路通向帳篷和棚屋，醫(yī)院和清真寺；食品賑濟站，貧民窟，摩天大樓，廢棄地，避難所，戰(zhàn)區(qū)，非法入住的民宅。監(jiān)獄是我的專長所在。我太了解囚禁的意義。不管是誰我都去幫，不管是小事還是并非不值一提的事。任何情況下，任何看似有用的事。邪惡是罕見的，但道德在灰色地帶，人們都會構(gòu)建私己的地獄。我給自己的角色定位常常是這樣的：“讓他們展現(xiàn)更好、更智慧的那一面?！睆臎]有人指名道姓地謝過我，也從沒因為我不求他人感恩而得到贊許。我的生活是孤獨的，毋庸置疑：這是我的前輩早已講過的事實。當(dāng)然，我有時也犯錯，但我能證明那是出于好心。至少，我希望如此。說到這兒，就該解釋我手頭在做的事兒了。為什么你——獨自一人——在看這五段文字？你出現(xiàn)在這里絕非偶然。你可不是碰巧讀到這篇東西的。就好像，當(dāng)初那個非常、非常老的老女人也不是碰巧出現(xiàn)在克里斯賓？赫爾希的辦公室里的。你知道的：我那十八個月已經(jīng)擴容為慢游人的二十年了。我沒什么要抱怨的，只是，現(xiàn)在時日已晚，萬事萬物都有終結(jié)，包括我。你眼中的自己是沒希望了。但我看到的是堅強的撒瑪利亞人。你知道我有一種天賦的本領(lǐng)，我的朋友。你知道，天賦需要歸宿。毫無疑問，我的搜尋已該告終。事實就是，你一直在我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