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是萬歷以后重要的戲曲作家和戲曲理論家。他的居室別號為“屬玉堂”,因而他一生中創(chuàng)作的十七部傳奇作品,也被后人稱為“屬玉堂傳奇”。這十七部劇作現(xiàn)今只存七種,即《紅蕖記》《義俠記》《埋劍記》《雙魚記》《桃符記》《博笑記》。此外,胡文煥所編寫《群音類選》中收錄了他的《十孝記》;沈璟自己的《南曲全譜》和沈自晉的《南詞新譜》中還收錄了《四異記》《分錢記》《鴛衾記》《鑿井記》《奇節(jié)記》《結(jié)發(fā)記》《珠串記》等作品的部分曲文。
對于沈璟這些劇作,學(xué)界深入研究不多,特別是在與其同時代的湯顯祖對比之下,評價也不高。但如果將它們放在萬歷至明末戲曲發(fā)展的史境中考察,它們明顯表現(xiàn)出明代戲曲創(chuàng)作由“雅”向“俗”的轉(zhuǎn)型,其所蘊含的明代中葉后戲曲發(fā)展的內(nèi)在軌跡不容忽視。
在沈璟之前,傳奇創(chuàng)作的題材總體來說不過三類:一為歷史題材,是包含了歷史人物、基本史實,結(jié)合歷史傳說和想象情節(jié)加工而成的作品。如王濟的《連環(huán)記》、蘇復(fù)之的《金印記》、沈采的《千金記》、姚茂良的《雙忠記》等。二是悲歡故事題材。這類題材并非著重于男女主人公愛情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而是借由歷史傳說或是虛構(gòu)的故事,描寫生、旦的悲歡離合命運。代表作品有沈鯨的《雙珠記》《鮫綃記》、陸采的《明珠記》、鄭若庸的《玉玦記》、丘濬的《伍倫全備記》和邵燦的《香囊記》。三是反映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題材,這些故事有的描寫實事,有的想象虛構(gòu),是明代高度的中央集權(quán)制下朝廷政治斗爭的直接產(chǎn)物,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李開先的《寶劍記》、王世貞的《鳴鳳記》等,都是這一類題材作品中的翹楚。
沈璟的傳奇創(chuàng)作與上述三類題材相比,有著繼承與明顯的轉(zhuǎn)變?!皩儆裉脗髌妗笔叻N當(dāng)中包含了傳統(tǒng)題材,如歷史故事《埋劍記》《奇節(jié)記》,悲歡離合故事《雙魚記》《合衫記》《鑿井記》。還有較為少見的愛情題材,如《紅蕖記》《鴛衾記》《珠串記》《一種情》;公案題材如《桃符記》。
但更為突出的是,沈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著墨于市井生活的作品。明代初年,兵亂初定,在元代時地位一落千丈、求官無門的讀書士子,又得到一條通往宦仕的康莊之路——八股科舉制。在元代迫不得已走向市井勾欄的文人們,再也無需回歸其中、苦度春秋了。再加上明代前期“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商品經(jīng)濟萎縮,城市發(fā)展步伐較慢,因此以市井生活為題材的傳奇作品在明代前期的曲壇上瀕于絕跡,甚至明中葉時這類作品仍少之又少。而沈璟的《博笑記》《四異記》《義俠記》等以市井生活為題材的作品,無疑填補了這一空白。
沈璟在作品中反映市井生活時,還將筆觸延伸至下層社會,將下層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也納入了自己的作品中,這亦是他開拓新題材的一個重要方面。明代前期的傳奇作品多為上層士大夫所作,題材也多不脫于上層社會的風(fēng)雅生活。如前文所描述的三類傳奇題材中,歷史題材或政治斗爭題材的主人公主要是帝王將相、忠臣烈士,而悲歡離合故事題材的主人公也往往是義夫節(jié)婦。即便主人公的身份地位低下,但在作品中,他們的性格特點也仍舊是高貴風(fēng)雅,其思想行為均不逾越封建綱常,連言辭應(yīng)答也是張口“詩云”、閉口“子曰”,并不是下層社會人民的真實面貌。沈璟的作品卻切實開始勾勒下層社會的風(fēng)土人情、世間百態(tài),如其《合汗記》便是根據(jù)元代張國賓《合汗衫》雜劇改編而成,描寫了一個開“解典鋪”的小商人張義一家的悲歡離合;《鴛衾記》中在描寫一個小家碧玉和窮書生的愛情故事時,間雜著能言慣騙的小販湛婆,乘人之危的無賴駱喜,強奪錢財、謀殺人命的莫弄風(fēng)之流;《桃符記》中的核心人物則是一個貧窮人家的女兒裴青鸞。至于《四異記》《義俠記》《博笑記》等作品,重點描寫市井生活,則更屬于下層社會生活的范圍。
沈璟的劇作中也因而有一批具有現(xiàn)實人情味的下層社會人物形象脫穎而出。《桃符記》雖然根據(jù)元雜劇《后庭花》改編而來,但是對其中的女主人公裴青鸞形象的塑造卻有所加強,特別突出了她的“悲情”色彩。因家鄉(xiāng)連年水災(zāi)旱災(zāi),裴青鸞不得不隨父母到汴京投靠親友。不料親友家無力接濟,父親也病恨而亡。山窮水盡的境況下,她只得賣身樞密傅忠為妾。不幸的是,傅忠之妻是個善妒成性的女子,她指使奴仆去謀害青鸞,但青鸞僥幸逃脫了。青鸞逃到一個客棧里,又被店小二圖謀強奸,以致驚嚇而死。通過這些情節(jié)設(shè)置,沈璟塑造了一個封建社會中悲情的下層女子形象。
沈璟在題材上的新變,不僅與明前期,即便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相比較,也是開風(fēng)氣之先的。當(dāng)時的顧大典、湯顯祖、屠隆、陳與郊、梅鼎祚、汪廷訥等劇作家的作品,有的仍以歷史故事為題材,有的以神仙釋道為題材,有的則致力于愛情戲的創(chuàng)作。但總的看來,題材范圍仍不夠廣泛,對于下層社會生活的反映更為少見,即便有些愛情戲在對“人欲”的肯定的同時表現(xiàn)了反對程朱理學(xué)的思想傾向,卻又不免表現(xiàn)出文人學(xué)士與大家閨秀的脈脈柔情。只有到明末清初的李玉、朱素臣等作家那里,下層社會的生活才更多地被反映到傳奇創(chuàng)作中來,一大批下層社會的人物形象才更多地走上了戲曲舞臺。
戲曲不同于詩詞。詩詞是文人把玩的高雅文學(xué),而戲曲是演給文化水平高低不一的觀眾看的。因此,兩者的語言運用因接受對象的不同而有差別。明代前期,一些文人創(chuàng)作的傳奇劇本,語言駢儷典雅,就受到了戲曲批評家們強烈的批評,徐渭首倡“本色論”以反對“案頭之曲”,他在《南詞敘錄》中說道:“夫曲本取于感發(fā)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吾意:與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曉也?”(徐渭243)。王驥德在《曲律》中也指出這個道理:“作劇戲亦須老嫗解得,方入眾耳,此即本色之說也”;他認為“須奏之場上,不論士人閨女,以及村童野老,無不通曉,姑稱通方”(王驥德154)。清初的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這個問題闡發(fā)得更加清楚:“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保ɡ顫O 25)
沈璟劇作的語言顯然具有淺近通俗的特點。
首先在曲詞寫作中,他不滿于“案頭之曲”中描述性語言冗長拖沓、令人“不解做何語”的弊病,故而在創(chuàng)作中力求少用大段描述性、抒情性的曲詞,多采用與劇情發(fā)展有關(guān)的敘述性語言。我們可從《埋劍記》第十五出“對泣”中姚州都督楊安居所唱的一支〔商調(diào)引子·高陽臺〕窺其一斑:
戰(zhàn)鬼啾啾,荒燐閃閃,夷歌尤自雜沓。束手孤城,愧看架上金甲。姚州越雋(雋)是唇和齒,奈潰圍遠信難達??v城存,別旅輿尸愿同斥罰。
曲詞的前三句用“戰(zhàn)鬼”“荒燐”“夷歌尤自雜沓”三個特征表現(xiàn)了姚州戰(zhàn)后的凄涼敗況,十分簡潔。接下來是敘述性語言,說明姚州戰(zhàn)敗,是因為姚州亦在危急之中,他不能前去救援。楊安居是被當(dāng)做正面官吏來塑造的,他譴責(zé)李蒙輕進致敗,對郭仲翔的正確建議不被李蒙采納、并且被蠻兵生俘深感惋惜和同情,在仲翔叔父代國公死后還資助吳保安,促成他早日救出仲翔,這是一個既關(guān)心人民又講究仁義的正直官員形象,因而這段曲詞又表現(xiàn)了他對兵火洗劫、百姓遭難的傷感,以及“縱城存,別旅輿尸愿同斥罰”的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品德。
又如《義俠記》中,武松為衙門送信回城想見兄長、后又得知兄長死訊時,沈璟寫道:
遠迢迢見他鄉(xiāng)傳信,慢悠悠英雄自哂。望巴巴到吾兄宅前,急煎煎欲把平安問。
——第十七出“悼亡”〔山坡羊〕
想我去匆匆程途忙奔,見你哭哀哀別離未忍。誰想生擦擦連枝鋸開,哀嚦嚦雙雁驚分陣。
——同上〔劉潑帽〕
兩曲中使用了“望巴巴”“急煎煎”“生擦擦”“哀嚦嚦”等口語疊詞,加重語氣,將武松見兄心切、痛傷兄亡的思想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時也通俗條暢,明白如話。
其次,沈璟在處理道白時,不僅經(jīng)常使用口語疊詞,還大膽采用了方言俗語入戲。如《博笑記》《假婦人》中的“老孛相”“小火囤”即是當(dāng)時蘇州方言,指市井中游手好閑、專事詐騙之徒。沈璟還嘗試用蘇州方言作為道白語言,如《四異記》“丑、凈用蘇人鄉(xiāng)語”。運用了方言俗語,無疑使劇作更受下層平民觀眾的歡迎。在沈璟之后不久,“蘇白”成了昆劇演出中常用的道白語言,清初李漁就記載了這一情況:“可怪近日梨園,無論在南在北,在西在東,亦無論劇中之人生于何地、長于何方,凡系花面腳色,即作吳音?!保ɡ顫O 104)沈璟無疑是以“蘇白”入作品的先行者。
再次,結(jié)合舞臺場面,使用通俗淺近的語言。如沈璟筆下“兄弟分金”的故事:一對結(jié)義兄弟發(fā)現(xiàn)地下有金銀,兩人相約共同挖掘,作品在他們上場時安排了一段對白:
凈: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
丑:黃金不多交不深,
凈:縱令然諾暫相許,
丑:終是悠悠路人心。哥,我們兩個相厚得緊。
凈:正是,人就取我們兩個諢名,喚我是個賽范張。
丑:喚我做勝管鮑。
凈:我每拍肩設(shè)誓,
丑:攘臂為盟,
凈:愿同生死,
丑:可通富貴?!?/p>
對于二人的對話,沈璟在角色安排上是一“凈”一“丑”;他們的對話,不僅通俗淺近,也富有舞臺的動作性,可以設(shè)想他們在“攘臂為盟”時的那種親密的樣子。然而,戲劇性的場面出現(xiàn)了:為了獨吞這筆金銀,賽范張請勝管鮑飲用了一杯藥灑,勝管鮑則將利刃插入賽范張的身體,對金錢的貪欲,讓他們在互相算計中真正“同生死”了。這樣的結(jié)局,讓“勝管鮑”和“賽范張”的諢名,具有極大的諷刺效果。這也使得淺近的語言有著不必尋常的穿透力。
又如《義俠記》第四出“除兇”寫的是武松打虎,沈璟將小說的描寫轉(zhuǎn)換成為了戲劇場面,突出了虎的兇猛和武松在緊急情勢下的威勇。在這個場面里,武松與老虎的搏斗有三個回合,開始是他躲,后來他打虎,虎走脫逃跑,他又拿住老虎并將它打死,由退而進,層次分明。武松的唱詞安排也很講究層次,開頭幾句表現(xiàn)了他在棍子打斷后面對猛虎不免緊張的心情,“俺這里趨前退后忙,這孽畜舞爪張牙橫”,但是他憑自己的威勇打死老虎后,就非常輕松并且幽默地唱,“你今日途也么窮,抵多少花無百日紅”,顯出了他的英雄本色。周貽白先生在《中國戲劇史長編》中評論這一場面道:“由此可見,沈氏撰作此曲,及使用口語和諺俗,已很自然,這較之《紅蕖記》那種扭捏作態(tài)的寫法,不但有了一定的距離,而且可以單從這兩支曲子里看出武松和那只猛虎的形象和動作來?!保ㄖ苜O白322)這場戲在后世一直傳演于舞臺,大概也就是因為如此吧!
《水滸傳》本來就有相當(dāng)一部分內(nèi)容“為市井細民寫心”(魯迅語),沈璟的《義俠記》將其描寫武松傳奇故事這部分內(nèi)容搬上戲劇舞臺,生動地再現(xiàn)了市井生活的若干方面,如王婆的茶鋪、武大郎的貼賣炊餅、鄆哥賣梨而尋找西門慶這樣有錢的主顧等,充分體現(xiàn)了沈璟劇作市井氣息濃重的特點。由于以市井生活為題材,其中的人物也具有鮮明的“世俗”化的特征。
例如第二十一出,王婆讓西門慶猜潘金蓮是什么人的妻子,沈璟安排了一支〔紅衲襖〕曲,由西門慶(凈)唱,王婆(丑)答:
(凈)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女艷嬌?……(凈)莫不是銀擔(dān)子李二的親底老?……(凈)莫不是花胳膊陸小四的家生哨?……(凈)莫不是賣粉團許大郎的留客標(biāo)?
西門慶猜測潘金蓮的丈夫可能是“賣棗糕”“銀擔(dān)子”“賣粉團”的,這些都是市井中的營生。通過他的唱詞,市井生活也被展現(xiàn)了出來。
《博笑記》更是直接塑造了一批形象鮮明的市井民眾角色。他們或善成惡,或亦善亦惡,性格特點鮮明突出。善者如《巫舉人》中的老店家,熱心成全巫孝廉的愛情,鄙薄借妻子容貌詐騙錢財?shù)臒o賴,一片古道熱腸,外加一雙明辨是非的眼睛。惡者如《假活佛》中的和尚,為了騙取不義之財,他竟給一個身材肥胖的過路官員服用啞藥,又強行灌以肉汁,使之面白如玉,然后揚言活佛降世,引得遠近百姓皆來瞻仰,他趁機收“香資”,中飽私囊。亦善亦惡者如《賊救人》中的一個小偷,夤夜掘墻入一賭徒家,準(zhǔn)備竊取賭徒日間所贏銀款,不想進屋之后,卻看見主婦因為屢勸丈夫戒賭無效、衣飾典盡、生計無門而欲懸梁自盡,無意之中,小偷喊醒了主人,卻暴露了自己?!恫┬τ洝分杏欣系曛鲙椭粚τ星槿颂颖芰髅o賴糾纏的小品(《巫舉人》),有以詐騙為生的“老孛相”和“小火囤”串通一個戲子訛詐好色和尚錢財?shù)钠瑪啵ā吨T蕩子》),還有兩兄弟奸謀賣掉嫂子卻反中計謀賣掉自己結(jié)發(fā)妻子的令人捧腹的場面(《惡少年》)……是明中葉市井生活的生動展覽?!顿u臉客》和《英雄將》則是《博笑記》中的兩個喜劇小品,前者寫一個賣兒童面具的小販,借面具嚇退并除掉妖魔,并與深受妖魔之害人家的女兒結(jié)為婚姻。后者寫幾個強盜白天強搶了一個民女,將她放在一口枯井里以待天黑帶走,恰逢一位出獵的青年將軍將她救出,并放了一條惡狗在枯井中,晚上,強盜欲取民女,反被惡狗咬倒,又被將軍所派兵卒俘獲。
在這些人物形象的背后,也表現(xiàn)了沈璟的思想傾向和褒貶態(tài)度?!缎靶膵D》和《巫舉人》分別代表了沈璟對封建道德與“人欲”矛盾的態(tài)度。《邪心婦》寫一個守寡的婦女起初裝模作樣地拒絕一個過路男客借宿的請求,但是半夜里來了一只老虎,它以爪叩門,寡婦以為是男客求歡,便開門接納,于是被老虎銜咬而死。很明顯,這則故事是警告婦女們要有貞節(jié)觀念的?!段着e人》卻完全相反,它肯定了一個不守貞節(jié)的女子。這個女子的丈夫是個市井無賴,常常騙人說,她是新寡的妹妹,并假嫁于人,收取聘金后又率一幫無賴把她強搶回來。巫舉人又成了那女子丈夫的獵物了,夜里,她見巫舉人“心存志誠”,對她有真情實意,京城中又有很多朋友,不怕她丈夫以及那幫無賴,于是向巫舉人說明真實情況,并且毅然拋棄行騙的丈夫,隨巫舉人連夜出走。她的這一舉動違反了封建倫理道德,既不從夫,又易嫁他人,自然也不貞不節(jié),但是作者卻肯定了她的這一舉動。這個故事被后來的凌濛初改編成白話小說《張溜兒熟布迷魂局,陸蕙娘立決到頭緣》,收入《拍案驚奇》中,現(xiàn)代研究者對它評價甚高。
《博笑記》寓莊于諧,還揭露和諷刺了一些社會丑惡現(xiàn)象?!敦靠h丞》寫一個縣官愚蠢顢頇、終日昏睡,他去拜訪一個鄉(xiāng)紳,豈知后者也同他一樣昏睡不醒,于是兩人相對而坐,彼睡此醒,彼醒此睡,一直睡到天黑,二人竟未交談一句話。這幅漫畫式的小品反映了明中葉官僚地主階級庸俗無聊的精神狀態(tài)?!墩`鬻妻室》在這“風(fēng)世”方面尤為深刻,作品寫一家三兄弟,長兄外出經(jīng)商,數(shù)年未歸,老二和小叔竟計謀將嫂子賣給過路商人以賺得錢財。世俗澆漓已經(jīng)到了為錢財置手足之情于不顧的地步。
《義俠記》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是武松。作品汲取了《水滸傳》中對其俠義性格的描繪,將他與封建社會政治和道德諸種邪惡勢力的沖突轉(zhuǎn)化為戲劇沖突。西門慶、潘金蓮、王婆之流所代表的是道德邪惡方面,他們?yōu)榱艘患褐?,不惜殺害善良無辜的武大郎;而以張團練、張都監(jiān)、蔣門神為代表的政治勢力又將武松逼上絕路。武松面對著現(xiàn)實道德和政治的邪惡勢力,他憑著英雄之膽,與之展開了堅決的斗爭:手刃潘金蓮、西門慶,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最后投奔梁山泊。本來,武松故事在《水滸傳》中就令人擊節(jié)、令人扼腕、令人掀髯,沈璟又將它化為具體的舞臺形象,其藝術(shù)感染力更強。呂天成評論它的藝術(shù)效果說:“今度曲登場,使奸夫淫婦、強徒暴吏種種之情形意態(tài)宛然畢陳,而熱心烈膽之夫,必且號呼流涕、搔首嗔目,思得一當(dāng)以逞,即肝腦涂地而弗顧者。以之風(fēng)世,豈不薄哉!”(呂天成)明代以水滸故事為題材的作品有十幾部,可是即使像李開先的《寶劍記》也未能像《義俠記》那樣出現(xiàn)一問世便“吳下競演之”的空前盛況。該劇在清代仍然不斷演出,《品花寶鑒》第三十回中,在華公子府中演出,即提到《挑簾》《裁衣》等出(陳森 427),可見該劇傳唱之久之廣泛。
戲曲藝術(shù)本是下層社會的產(chǎn)物,它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形式,同時也為下層百姓所喜愛,但是它一旦成熟起來,成為社會上層建筑的一個組成部分以后,上層社會的統(tǒng)治者以及文人士大夫們就要干涉和參與,其結(jié)果就是脫離下層社會平民觀眾。明代中葉以后,文人士大夫們雖然開始創(chuàng)作戲曲作品,但駢儷典雅的風(fēng)格非但遠離下層社會的觀眾,甚至連士大夫本階層也感到難于“欣賞”。因此,一些關(guān)心傳奇藝術(shù)的戲曲家們紛紛批評駢儷典雅之風(fēng),如徐渭說:“《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終非本色?!劣谛эA《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無一句非前場語,無一處無故事,無復(fù)毛發(fā)宋、元之舊。三吳俗子,以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戲之厄,莫甚于今!”(徐渭 243)王驥德說:“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玉玦記》作,而益工修詞,質(zhì)幾盡掩。”(王驥德 122)
沈璟由“雅”到“俗”的轉(zhuǎn)型,首先基于他本人理論上的自覺。根據(jù)呂天成記載,沈璟很不滿意于《紅蕖記》的駢儷典雅,“自謂字雕句鏤,正供案頭耳。此后一變矣”?!白儭睘槭裁茨??祁彪佳解釋道:“先生此后,一變?yōu)楸旧!?/p>
的確,沈璟在編著《南曲全譜》時,就或多或少地以曲詞本色為尚。沈璟在一些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曲例中加上眉批和尾注,希望它們成為戲曲家創(chuàng)作本色戲曲的典范,如《臥冰記》〔古皂羅袍〕一曲:
理合我敬哥哥,敬哥哥行孝禮。昆仲兩個忒和氣,休忘了手足的恩義。雖然和你是兩個娘生,哥哥道都是一爺養(yǎng)的,都是我母親的孩兒,你緣何把這骨頭都落在哥哥碗里。哎,娘也娘,你煮著一鍋羹呵,緣何有兩般滋味?
沈璟于此曲眉批說:“此曲質(zhì)古之極,可愛,可愛!”為什么“可愛”?乃是因為這支曲子反映了下層社會家庭中善良純樸的倫理關(guān)系,其感情真摯生動,生活氣息濃厚,語言通俗淺近,讀后猶如看到王祥兄弟雖然同父異母卻互敬互愛、孝敬娘親的平凡而親切的生活畫面。
沈璟對戲曲語言的主張,也體現(xiàn)在《南曲全譜》中。譜中有不少曲例,從格律方面來看并不符合要求,但沈璟也將它們選為曲例,其原因就在于它們淺近易懂、通俗明白。如《南西廂》的〔河傳序〕、《風(fēng)流合十三》的〔白練序〕、《唐伯亨》的〔丑奴兒近〕等曲子,沈璟都眉批說:“用韻甚雜,然詞甚古。”所謂“甚古”,也就是指它們多出自民間文人之手,語言淺近通俗,“徒取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而歌可已”(徐渭 242)。
在要求戲曲語言淺近通俗的同時,沈璟還進一步主張,戲曲語言也可以吸收民間俗語。如《琵琶記》〔雁魚錦〕一曲有這樣兩句曲詞:
這壁短道咱是個不撐達害羞的喬相識,那壁廂罵咱是個不睹事薄幸郎。沈璟眉批道:“‘不撐達’、‘不睹事’,皆詞家本色語?!痹谒磥?,駢儷秾纖并非戲曲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淺近通俗、令觀眾能解能懂的才是真正的戲曲精品。
沈璟由“雅”到“俗”的轉(zhuǎn)型,與吳中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活躍帶來市民階層的擴增后,對戲曲藝術(shù)的欣賞需求有關(guān)。
至弘治、嘉靖年間,商品經(jīng)濟又再度活躍起來,甚至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
我吳市民罔藉田業(yè),大戶張機為生,小戶趁織為活。每晨起,小戶數(shù)百人,嗷嗷嗽相聚玄廟口,聽大戶呼織。日取分金為饔飧計。大戶一日之機不織則束手,小戶一日不就人織則腹枵,兩者相資為生久矣。(蔣以化)
市民不再以傳統(tǒng)的單一農(nóng)作物謀生,而是依賴手工業(yè),或者開辦手工作坊,即“大戶張機為生”;或者為作坊進行加工,即“小戶趁織為活”。隨著這種生產(chǎn)方式的產(chǎn)生,出現(xiàn)了一大批工業(yè)者,加之從事商品貿(mào)易的一批商人小販,使市民階層迅速擴增。城市的繁榮、市民階層的擴增,帶來了對戲曲藝術(shù)的需求。在吳江縣,至遲從弘治前后開始,就有了頻繁的戲曲演出。弘治元年莫旦的《吳江志》即記載:“立春日前期,縣官督委坊甲,整辦什物,選集方相、戲子優(yōu)人、小妓裝扮社伙,教習(xí)兩日,謂之演春?!薄啊辛φ甙嵫蓦s劇,極諸靡態(tài),所聚不下千人?!边@種風(fēng)俗一直到乾隆十一年沈彤的《吳江縣志》均有記載,可見其相沿日久。戲曲演劇活動在沈璟所處的萬歷年間更為頻繁:“每歲必演劇月余,男女雜沓?!保ㄉ蛲┟磕暄輵蜻_一個多月。如果官府不嚴(yán)加禁止,恐怕時間更長。此外,吳江縣的幾個大鎮(zhèn)戲曲活動也不少,如庉村,“春三月演戲甚盛,供以賽劉猛之神,多則四五十本,少則二三十本”(曹);黎里“二月中有馬燈會,擇村童之秀麗者扮演故事”“八月十五……更有太平盛會,十三日設(shè)筵演劇”。(徐達源)
正是處于這樣的戲曲氛圍中,在沈璟之前退隱吳江的顧大典,就沉迷于戲曲,不僅創(chuàng)作戲曲作品,還蓄養(yǎng)戲班。沈璟,一個曾經(jīng)的進士、朝廷命官,在退隱吳江后,也同樣以創(chuàng)作戲曲和鉆研曲學(xué)為后半生的精神寄托。也正是處在這樣的戲曲氛圍中,沈璟較之其他的戲曲家更為自覺地實現(xiàn)了由“雅”到“俗”的轉(zhuǎn)型。
實際上,這種轉(zhuǎn)型,不僅僅體現(xiàn)在沈璟的理論自覺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其他的戲曲家和理論家也在呼喚和實踐。
王驥德在批評《香囊記》《玉玦記》等作品“益工修詞,質(zhì)幾盡掩”后,提出了化“雅”為“俗”的主張:“夫曲以摹寫物情、體貼人理,所取委曲宛轉(zhuǎn),以代說詞,一涉藻繢,便蔽本來?!保ㄍ躞K德 122)徐復(fù)祚評論梅鼎祚的《玉合記》道:“余讀之,不解也。”他借此提出:“傳奇之體,要在使田陵紅女聞之而伹然喜,悚然懼。若徒逞其博洽,使聞?wù)卟唤鉃楹握Z,何異對驢而彈琴乎?”(徐復(fù)祚 238)凌濛初的抨擊也很激烈:“自梁伯龍出,而始為工麗之濫觴,一時詞名赫然。蓋其生嘉、隆間,正七子雄長之會,崇尚華糜;弇州公以維桑之誼,盛為吹噓,且其實于此道不深,以為詞如是觀止矣,而不知其非當(dāng)行也。以故吳音一派,兢為剿襲,糜詞如‘繡閣羅帷’‘銅壺銀筋’‘黃鶯紫燕’‘浪蝶狂蜂’之類,啟口即是,千篇一律,甚至使僻事、繪隱語,詞須累銓,意如商謎,不惟曲家一種本色語抹盡無余,即人間一種真情話,埋沒不露已。”(凌濛初 253)并指出,這是傳奇創(chuàng)作的“一大劫”。
沈璟由“雅”到“俗”的轉(zhuǎn)型,到了明末清初的“蘇州派”戲曲家那里,蔚為大觀?!疤K州派”作家生活在蘇吳這一城市經(jīng)濟極為繁榮的地區(qū),并且生活于社會下層,這使得他們更加得天獨厚地把筆觸伸向市井下層社會。他們的作品中雖然也免不了有才子佳人、神仙幽怪、忠臣孝子之類的形象,但是,紡織工人、行商坐賈,以及各式各樣的城市平民如種菜的、殺豬的、賣唱本的、賣卦算命的、幫閑筋片、妓院鴇兒,乃至江洋大盜等江南下層社會的人物占有更多的篇幅,從而形成了“蘇州派”作家創(chuàng)作的共同而鮮明的特色。
回望歷史,在明代萬歷年間,正當(dāng)曲壇彌漫著駢儷典雅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之際,身份同樣是士大夫的沈璟,先是創(chuàng)作了一部也沾染著駢儷之氣的《紅蕖記》,此后便非常自覺地從駢儷中走了出來,注重從市井生活中選擇題材,以通俗淺近的語言,書寫市井中的小人物,從而實現(xiàn)了由“雅”到“俗”的自我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這一轉(zhuǎn)型當(dāng)然屬于他個人,但審視他的周圍,一批理論家都強烈批評駢儷典雅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稍后于沈璟的“蘇州派”作家則以更大的聲勢,實踐了這一由“雅”到“俗”的轉(zhuǎn)型。再往后,以“雅”為尚的戲曲家以及作品固然不在少數(shù),但“俗”的一脈更是綿延不斷,到了清代乾隆年間,“俗”的“花部”地方戲終于形成大勢。由此可見,沈璟的自我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在相當(dāng)程度上代表了戲曲發(fā)展的大方向,或許他本人未曾意識到,但戲曲史發(fā)展的事實卻證明了他的方向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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