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俊
登龍之力
——科舉造就的文人繪畫
郁 俊
寫在前面:《畫刊》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本特別有影響的雜志。30多年前,也就是我剛開始啟蒙的時候,《江蘇畫刊》就給出了當時很難得的資料呈現(xiàn)和審美標準,精美得都有一些異樣。記得當時我死盯著梅清、蕭云從和王原祁的山水畫,目光貪婪得都不愿意挪開。我至今仍保留著當年《江蘇畫刊》的創(chuàng)刊號和第2期。第一次啊,是第一次看到這么精美的印刷品。當時這些圖像的驚艷程度,不是今天看慣了真假二玄、眼高于頂?shù)拿涝簩W生可以體會的。
風水輪流轉,紙媒風光不再。我揣摩,靳衛(wèi)紅主編和她的團隊,也經(jīng)歷了一些辛苦,才能夠讓這本雜志保持了一貫水準和格調。南京,是令我百感交集的美麗古城,也是讓我的職業(yè)生涯開始步入正軌的福地。不僅僅大豐先師,幾乎所有一線的南京前輩,都或多或少對我本人產(chǎn)生過影響。所以如果這個專欄能夠為此地誕生的藝術雜志貢獻一點綿薄之力,實在也是很榮幸的事。
由兩漢魏晉的門閥取士,到隋唐科舉制度,是中華文化的一次偉大變革,也可以說是崛起的重要契機。中國文官體制的清奇骨骼已成,之后的問題就是選拔材料之輾轉更替,就如馬二先生所言,是詞賦抑或時文,換湯不換藥,反正哪怕你是天大的才學,你是孔子好了,不做人人都要做的舉業(yè),哪一個給你官做?給你飯吃?所以馬二先生對匡超人感慨,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不僅僅中國,遠東的中古文明,其中興亡代替,實在都要仰賴這一個創(chuàng)舉。而千年后貧弱頹唐的隱患,似乎也難逃肇始的嫌疑。仔細考究的話,科舉,尤其是明清兩朝比較嚴苛的時文,就是八股文考試,及其誘發(fā)的社會上大規(guī)模的知識積累和周邊訓練,正是中國文人畫發(fā)展的最好土壤。
科舉考試的標準書寫字體,被稱為館閣。我們也可以通過對館閣的深究,來體會一下所謂書畫同源。學過素描的都知道,要畫像一樣東西,首要步驟是測量,把鉛筆盡量舒展地舉在眼前,把所畫對象的角度、比例、大小,都測量準確了,然后表達在材料上。館閣體有和考試素描非常類似的地方,它要求的,也就是準確率和穩(wěn)定性。
我們來看看,究竟館閣造就了什么。假設中國明清兩朝的童生,從六七歲開蒙入學,被獰惡的老師要求一本正經(jīng)地臨習紅仿,苦練歐體的間架,每天的訓練量大約是幾百到1000個字,那么到他中個秀才,大約中人之資質,需要個10來年左右的時間。
這10來年的時間,苦苦修煉時文,600年來只要是接觸科舉的讀書人,其實每個人的手上,都具備了可怕的造型精度。哪怕你是孔乙己,百無一用,還可以去抄書,可見他真的是讀過書的人,手上有精度。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里,記過一個老儒,取紙書寫50個一樣的字,疊放一起,日影照之,毫厘不爽。從今天的書法角度而言,此做法是否值得提倡,先擱置不談,這個老先生手上的精度之高,確實令人驚嘆。所以不論這個童生有無接觸正規(guī)繪畫訓練,他對繪畫,當然也就是書法,各種工具材料的熟練程度,肯定超過同樣年紀的油畫家對油彩的熟練水準,更不要說手上成年累月訓練出來的力量和表現(xiàn)欲。
我們又要說到董其昌,董其昌早年書法不好,至少是不夠工整,不那么館閣。我猜,當然一代宗師,可能早期雖然功夫差一點,味道應該不太一樣,那么這個另說。反正董小時候,因為功夫不夠好,書寫得不夠工整,直接影響到了他的科舉排名,所以他后來才拼命地苦練書法。他苦練書法,當然不是想當書法家,對吧,當時職業(yè)書法家這個概念,可能也比較被人家鄙薄,他就是要當官啊,中舉人中進士,一路跑到北京去做帝師,這才是讀書人的正道。
董其昌練到什么地步?據(jù)說他落魄,給人家做西席,也就是做孩子王的時候,住的房間里,墻壁上、被單上、蚊帳上,全部都寫滿了毛筆字。除了感慨當時東家的耐心很好,比較容忍以外,董沉浸在水墨中的態(tài)度,令我特別向往。
董的“南北宗”論,為什么會受到這么多的讀書人的推崇?因為他那就是讀書人的繪畫理論,他不是寫給職業(yè)畫家們看的,是給了同樣有科舉背景的讀書人,一個參與美術史的機會。這些或成功或落魄的士子,擁有了手上的精度和不那么專業(yè)的繪畫技巧,躍躍欲試著,運用自己的眼界和幻覺,開始對之前的美術史動刀了。
南宗后來的興盛,對北宗繪畫的嘲諷和打壓,甚至包括后來悄悄造炮彈要推翻滿清的黃賓虹大師,他提出士夫畫,都可以視為是科舉制度改造美術史的一個章節(jié)。
那么,是不是不經(jīng)過科舉訓練,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的文人畫家呢?也不盡然。石濤和八大,都是明朝宗室,八大經(jīng)過嚴格的科舉訓練,中過秀才,寫的一手非常標準的歐體館閣。石濤沒有,早年動蕩,到了廟里做和尚以后,也是只知道買書不知道讀書的人。所以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八大的繪畫,哪怕大寫意,對構成感的追求,自覺且嚴格,簡直像蒙德里安冷抽象一樣有造型潔癖,因為他本能地會去追求一種精準。而石濤呢,他就會放縱很多,很多地方,筆頭子就不那么規(guī)矩了。后來“揚州八怪”把石濤奉為神明,因為除了鄭板橋,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些對科舉這件事,做得不那么拿手的人。
當然上述兩位都是頂尖大師,但是有沒有受過嚴格的訓練,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虧得石濤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他對生活的極端敏感,和對材料的深厚理解,化解了自己的種種弱項。當年朱新建老對我抱怨,說石濤是黃酒,八大是白酒,意思是石濤欠一道蒸餾,我猜大約也是這個意思。那“八怪”學養(yǎng)和天賦上,更少一些畫的價值,也會打一些折扣。
文人畫消亡的日子,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就是晚清宣布廢除科舉那天。這應該毫無疑問,土壤沒有了,之后才有徐悲鴻這樣的人過來攪渾水。
話說回來,我每天畫畫之前,還是要閉上眼睛想一想,我在想董其昌那頂黑乎乎的、涂鴉滿滿的蚊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