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
學(xué)校早早地放寒假了,螃蟹窩一樣烏嚷嚷、鬧喳喳的西學(xué)屋一下子寂靜下來。不過,也只能寂靜那么一兩天。因為,村里的年戲班子很快就搬進(jìn)來了。年戲到了最后的彩排階段,原來的大隊屋就顯得太小了,拉不開場子,急等學(xué)生放假給騰地兒。
所謂年戲,就是年下演的戲。由村人冬閑時排出,正月演起,供村人自娛自樂。那時候也沒有電視,電影也少,正月里吃好飯穿新衣地里沒活兒,就自娛自樂,演戲給自己看!
天一擦黑兒,家家的飯盤子剛端上炕,西學(xué)屋的鼓聲就準(zhǔn)時響起來:“咚咚鏘,咚咚鏘,咚咚咚咚咚咚鏘?!惫穆曄袂迷谌诵纳?,讓人坐不住、站不下,心神不寧地端起飯碗,三下兩下扒拉空了,咕咚一聲撂了就走人。
孩子是這樣,大人也是這樣。做熟了飯沒人好好地吃,女人氣急了便罵:“有鬼等你們?nèi)ッ撋?,飯都顧不上嘬??/p>
可是,沒人理,那勾魂兒鑼鼓,現(xiàn)在已敲著腳底板了呢。
不管你跑得多么快,去得多么早,那門口總是擠滿了人,窗戶也總是掛滿了人。你擠不上前,也掛不上去,只能聽著里邊越來越熱鬧的“戲”亂鉆亂拱亂轉(zhuǎn)圈子??赡切┱剂擞欣匦蔚娜?,就像栽在地上、貼在墻上一樣,一個晚上都不會挪動一下身子的。最可氣的是那些大人,那么大個人了,還擠在孩子堆里“嘿嘿”傻樂,您要不要臉啊!
排了一冬的年戲終于在正月初一上演了。
戲臺就扎在西學(xué)屋。
先別忙,正戲開演前還有一場好看的“前戲”呢,戲名就叫“占地兒”。主角呢,就是村里的孩子們。
除了襁褓里的,家里有幾個孩子就出動幾個。家中凡是帶面的、帶腿的,凡是叫凳子、叫杌子、叫蒲團(tuán)的全搬出來了。要是還覺得不夠,就搬樹墩子、抱苞米秸子、摞石頭半頭磚。霸道的孩子,點燃一根苞米秸子,帶著火苗呼呼地劃拉一圈,圈中的地盤就是他的了。
占了地盤,你還得能守;守不住,等于白占。于是,飯就只能輪著吃了。老大守著,老二就沖回家,一陣胡吃海塞,鼓著腮幫子立馬返回,替了老大;然后是老三替老四,老五替老六……那時節(jié),爹娘也不嫌家里的吃食蟲子多了,兄弟姊妹也格外團(tuán)結(jié),格外眾志成城,格外同仇敵愾。
每個孩子都成了嚴(yán)守陣地的勇士,都握拳瞪眼盯著自家的地盤,都時刻準(zhǔn)備著向“入侵者”出擊。這樣緊張的空氣中,稍有不慎就會打起來,且常常是連環(huán)陣。這邊剛剛開吵,那邊就接茬對火;這一幫動了拳頭,那一群開始肉搏;這邊廂罵聲未絕,那邊廂哭聲又起……
不過你絲毫不用擔(dān)心,開場鑼鼓一響,再激烈的前戲也會戛然而止。若有不識趣的還想繼續(xù)演繹,那對不起了,兩個字:出去!無須值班民兵過來叉你,就有人自告奮勇“請”你了。本來嘛,占地兒是為了看戲,又不是為了打架。
紫色幕布終于掛起來了,雪亮的汽燈終于升起來了,扣人心弦的鑼鼓終于響起來了。年戲,就要開場了。
這時,剛靜下去的場子卻又是一陣空前的騷亂。
交射搖晃的手電光柱,焦急如焚的呼兒喚女、喊爹叫娘聲。
讓讓,讓讓,讓我過去——哎呀,你踩我腳了。
有人從草垛或是墻頭滑落下來的驚呼聲和有驚無險的笑鬧聲、背著打兔子槍維持秩序的民兵虛張聲勢的咋呼聲……
亂嚷嚷的聲音攪成一鍋粥。
這你也無須擔(dān)心,無論亂成什么樣子,只要那鑼鼓家什一收,那畫了濃妝的報幕員一登臺,臺下便會立馬寂靜無聲。
幕布徐徐拉開——年戲,真的開始了。
記憶中第一次看戲是五六歲,戲名叫《農(nóng)奴戟》,是一出反地主反壓迫的新戲。父親在戲里扮演苦大仇深的佃戶王老五,因交不起租子,大年三十被周扒皮帶一幫狗腿子打昏在地,搶走了相依為命的女兒小蘭……
我跟著姐姐,坐在離戲臺不遠(yuǎn)的地方,仰著脖子看臺上的人物進(jìn)進(jìn)出出。姐姐不愿帶我,只是迫于父母壓力才帶著我。所以,我感到很孤單。天冷,我的小臉凍得通紅,鼻涕流出來,就不停地用袖子去抹,很可憐??蓱蚺_上戴著露絮破帽子,穿著補(bǔ)丁棉襖,腰間系一根稻草繩子的父親——王老五比我還可憐,人窮成那個樣子,還被壞人欺負(fù),我心疼父親——王老五,知道了王老五是父親演的,我便再也無法把父親和王老五分開了,我就當(dāng)王老五是父親了。
所以,我看見父親被一群人打倒在雪地上就哭了。但姐姐在旁邊,我不敢出聲。父親醒過來,發(fā)現(xiàn)女兒沒了,家沒了,絕望了,跌跌撞撞地唱了一些什么,便踉蹌著走向后臺,接著幕后一聲沉悶的“咕咚”,有人高喊:跳井了,有人跳井了!我便再也憋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姐姐急眼了,伸手就捂我的嘴:“癡巴,你嚎什么,這是演戲?!蔽抑肋@是演戲,知道父親沒有真死,可我還是管不住自己。即使現(xiàn)在,這種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dān)憂的毛病也沒多少改觀。平時很難流出的淚水,總是那么容易為舞臺、為屏幕、為故事里的悲歡離合拋灑傾瀉。
父親大概聽見了我的哭聲,妝沒卸就跑下來,一把抱起我,把冰涼無助的我裹進(jìn)他的大破棉襖,一個勁用下巴摩挲我,安撫我。我的委屈終于得以宣泄,臉埋進(jìn)父親的脖子抽嗒個不停,眼淚鼻涕蹭濕了父親臉上的油墨,父女倆都成了大花臉。
父女一場十七年,這樣的肌膚相親,便是我唯一存心的溫情記憶了。
本欄責(zé)編 李青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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