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一
陌生的山,叫不上名字的村莊,河流和樹木,一個勁地朝我剛剛告別的地方飛奔,好像急于填補我釋放后的空缺。
是我重新開始的時候了。雖說生活不會永遠遺忘一個人,可我畢竟被生活遺忘得太久了。
我要回到一個叫西郊的村莊,回到西郊村一個叫田面的偏僻角落。田面是個很奇怪的地名,“田”,是指水田,能夠種植水稻的土地,“面”,不是面條,而是指臉,“田面”,就是田的臉。我在田面生活了二十多年,始終沒琢磨透田的臉是怎樣的一張臉。那兒只有幾間土坯屋,屋前有幾棵樹,一棵棗樹、兩棵柏樹、一棵花椒、幾棵桃李。一叢艷麗的美人蕉。桃李樹下有片不足半分地的池塘,屋后有幾畦菜地,稱不上菜園。屋東是稻田,屋西有幾個黃土包,黃土包上長著野蒿,芒草,和幾簇金櫻子。春天,金櫻子開著潔白的花,秋天,成熟的金櫻子一臉赤紅,密集的刺很容易叫人聯想起青春痘。
我的腰被一個硬邦邦的物體頂著,叫人很不舒服。我努力繃直腰,盡可能避免接觸那個生硬的鬼東西,十八年的牢獄生活教我學會了如何忍受。我第一次乘坐這種長途汽車,車廂比監(jiān)舍還逼仄,車窗玻璃毛花花的,像犯了白內障,窗外的景色因此蒙上了一層霧霾,怎么都看不真切。駕駛員是個老司機,從容淡定,將車駕駛得不急不緩。什么時候才能回到那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城?我僅有一次在這條道路上行走的經歷,那一次囚車顛簸得厲害,沒走幾公里路我就開始暈車,翻腸攪肚,險些把我的三魂七魄都吐掉了。我懷疑這趟車的終點會不會是那個小城,是否上錯了車,記憶中的道路似乎不像現在這么平穩(wěn)。
這讓我有了做夢的錯覺。我的臉忽明忽暗,身體輕飄飄的,不著地。汽車駛過平原,漂過一座人工湖之后進入了山谷。道路遇水架橋,遇山開洞,沒有誰阻擋得了前進的腳步。汽車穿過無數道隧洞后,最終豁然開朗。
我回到了一座同幸存的記憶無法對號入座的小城。隨處都是像用刀切割的線條支撐起來的建筑,隨地都是像甲殼蟲一樣爬行的汽車。行人的臉忽遠忽近,遠時就剩一張沒有五官的臉,近時卻是某個放大的器官,或蒜頭鼻,或厚嘴唇。它們都不是我記憶中的某個人的器官。我無法確認我的記憶中存有誰。我的腦溝中僅剩下一幅路線圖:從小城的汽車站出發(fā),往南跨過一條河流,折而往西,不過六七公里,就是西郊村,之后步行一段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不出一支煙的工夫就能見到黃土包上聳立的野蒿了。
有人嚷嚷著要下車,司機卻充耳不聞。那人說,師傅,請幫個忙,我要走回頭路了。司機說,這兒不能停車。汽車依然不急不慢往前開,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可是最后汽車并沒有開進終點站,而是停泊在一條街道的僻靜處。司機說,車子出毛病了,就在這兒卸客。有人問,車站在哪兒呢?司機說,往前走一百米,朝北拐,第一個十字路口,往西走兩百米。乘客中的大部分蜂擁向司機指示的方向,有人拖著行旅箱小跑在前,有人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后,我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面。這不是我熟悉的街道,堅硬的水泥路面、光滑的大理石人行道、五花八門的店面、光怪陸離的廣告牌,街邊一律都是粗細均等的桂花樹。幾個女孩子穿著超短裙扭著腰耍著半球狀的臀部在閑逛。一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在奔跑,風弄亂了他的頭發(fā)。某座建筑被許多紅條幅從頭到腳包裹了。不知從哪里滾出來的音樂,就像野獸受傷時發(fā)出的哀嚎。汽車站附近哪兒有這樣的街道?我是徒勞的,有限的記憶并沒有存儲類似的景象。
我尾隨他們進入了汽車站。我敢肯定這絕不是之前我來過的汽車站,闊氣了不止三四倍。門前石獅子的腳爪剛巧踩著我的額頭,地板光亮鑒人,墻壁上有紅紅綠綠的燈光在閃爍。候車室空空蕩蕩的,幾個人影慌慌張張朝停車場跑去。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候車室里游蕩:請買了五點三十分前往白土、水門方向的旅客檢票上車,這是本站今天發(fā)出的最后一班客車……我的內心塵埃落定,不只是去往白土、水門的汽車,所有往西方向的汽車都必須從西郊村經過,我沒有上錯車,西郊村就近在咫尺,距離汽車站不到十公里。我隨時隨地都能回去,哪怕步行,回到西郊村也不會超過三小時。我猶豫了,好像缺少回去的心理準備,如果遇見西郊人,他們會怎樣接待我,我又該怎樣對待他們。我就像一個即將過門的媳婦,恨不得一腳踏進公婆家,可又懼怕同公婆見面。
我假裝找不到出口在候車室內隨意走動。正對門的墻上有塊電子屏幕,滾動播放客運班線。有去武漢、長沙的長途班線,也有去白土、水門的短途客運班線。我突然怔住了——這些班線中好像沒見西郊村,凝神細看,果真沒有西郊村。再欲重看時電子屏忽然滅了,紅色字跡消失,只剩下一塊黑色的屏幕。候車室空無一人。我趕緊跑去售票廳,有一扇售票窗還開著,售票員是個染著亞麻色頭發(fā)的小姑娘。我買一張去西郊的票。今天的票賣完了。那就明天的。噼啪幾聲響,是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對不起,沒有西郊這個站!售票窗口咔嚓一聲關上了。
我跑出汽車站,朝街邊的一輛出租車招手,我要去西郊。出租車司機是個剃著平頭的小個子,一臉驚訝瞧著我,這就是西郊呀。我問,真是西郊嗎?司機說,如假包換。我說,我要去田面。司機搔搔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呵呵,我不是本地人,不知田面在哪兒,你招別人吧。他的口音的確不像西郊人,我只有放過他。我去田面該朝哪個方向走?我問一個站在小超市柜臺前的瘦男人。他用一種比出租車司機更為詫異的眼光瞟了我一眼說,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呢?我問,我怎么了?他說,說你是外地人吧,你連田面那種小地方都知道,說你是本地人吧,田面在哪你又不曉得。我囁嚅說,我是本地人……不,是外地人。瘦男人咧開嘴笑了,說,瞧瞧,你都不曉得你是哪里人,聽你的口音,像本地人,又不像本地人,到底是哪里人?我的額頭莫名其妙冒汗了,一粒粒汗珠冰冷地滑過我的臉頰。我說,我是西郊人,在外多年……麻煩你給我指個路,去田面怎么走。瘦男人又瞟了一眼我,哦了一聲問,你是西郊人?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我叫程萬根。瘦男人的眼睛突然光亮了許多,直瞪瞪地盯著我問,田面程家?你們西郊人可都發(fā)財了,房子多得數不清,你家分配了幾套安置房?我說,我還沒到家呢。瘦男人說,少不得有三四套吧!你從這兒往北,過兩個紅綠燈,順三緯路一直往東走,到與六經路相交的十字路口,田面就在那一帶。
我依照瘦男人指認的路線朝田面走去。我設想過許多個回到西郊時的場面:我跳下某輛去往鄉(xiāng)村的汽車,頂著一頭夕陽進了西郊村;或者我挎著包,在熹微的晨光中走在通往田面的小路上;或者我沒趕上出城的汽車,踩著一路月色回到了西郊村,又在狗吠聲中叩響了那幾間土坯屋的柴門。我對在村口遇見的人做過種種猜想:最先遇到的人是我妹妹程萬群,站在黃土包上焦急地朝村口張望,見了我像個孩子一樣撲了過來,她因喜極而泣,雙頰紅彤彤的像兩片楓樹葉;或者遇見的是我的鐵哥們許百賢,將摩托車橫在路中間,要我隨他進城去,找個小酒館給我洗塵壓驚;我渴望遇見的人是許百賢的妹妹許山英,如果不出那檔子事,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不說兒孫繞膝,至少孩子都讀中學了;我最不想碰見的人是馬三掌,他們馬家的人……
我很是忐忑,如果真的遇見馬三掌該怎么辦,視而不見,繞道而行,還是掉頭逃跑?對于馬家,我是有罪的,欠著馬家一條人命。雖然從法律的角度看,我同馬家兩清了,馬三掌沒有理由找我追討什么,可我的內心仍舊惴惴不安,被一種沉重的負罪感壓抑著。如果我不是慌亂中朝馬三掌的哥哥馬小大的小腿蹬去那一腳,馬小大就不會被馬三掌扔下的一把三角鋤磕穿腦袋,我也不會遭受十八年的牢獄之災。可是,如果我不蹬那一腳,或許早就命喪在馬小大揚起的鶴咀鋤之下了。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我家同馬家有塊毗鄰的稻田,兩家的稻田原本是一塊稻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稻田一分為二,中間搭條田埂為分界線,東邊的一半歸了我家,西邊的一半分給了馬家。馬三掌的爹借著刨田埂的掩護慢慢朝東邊蠶食,幾年下來田埂朝東邊擠過來兩三尺。那一年我爹在田埂上打下一排木樁,用木樁抵御馬家的蠶食。馬三掌的爹以木樁妨礙了他在田埂上種秋豆為由,將木樁全部拔除了。每年馬三掌的爹都要在田埂上種一溜秋豆。我爹同馬三掌的爹理論,馬三掌的爹不理不睬。我就站在他們不遠處,并不打算去給我爹助陣。我清楚我爹,過不了半分鐘,他就會偃旗息鼓,忍氣吞聲往回走。他斗不過馬三掌的爹,每次因田埂的位移發(fā)生矛盾都是以我爹的全敗告終。我爹不光斗不過馬三掌的爹,他也斗不過村里任何人。就在我爹撤退的瞬間,馬小大和馬三掌跑來了,馬小大揮舞著一把鶴咀鋤,馬三掌揚著一把三角鋤。馬三掌見我爹要撤退,扔了三角鋤,跳過去啪啪啪在我爹臉上扇了三巴掌。馬三掌本來不叫馬三掌,就是因為他不管同誰發(fā)生糾紛,不管有理無理,見誰都是三巴掌。他的三巴掌扇得很有技術,第一掌必定扇中對方的左臉,第二掌回抽用手背扇中對方右臉,第三掌他側過身迎面扇在對方的嘴巴上,三掌過后對方鼻青臉腫,血流滿面。沒有誰躲得過他三巴掌,村里人因此都叫他馬三掌。我爹挨了三巴掌后跌翻在地,馬三掌還不罷休,一腳踩住了我爹的肚子。我奔過去,想把我爹從馬三掌的腳下拯救出來。馬三掌待我近了前,突然擰轉身,啪啪啪,三個響亮的耳光全數招呼在我臉上。雖然有所提防,但我仍沒能躲過馬三掌爐火純青的三巴掌,眼冒金星,頭暈目眩,跌倒在地?;靵y中,馬小大揚起鶴咀鋤向我鋤過來,我無路可逃,雙腳本能地亂踢亂蹬,一腳踢中了馬小大的小腿,馬小大一個趔趄,歪倒在地,腦袋碰巧磕著了馬三掌扔下的三角鋤。
我設想過的情景一種也沒有出現,遇見的人一個也不認識。我根本不用擔心馬三掌突然從哪個角落跳出來擋住我的去路。這是西郊嗎?若是西郊,那些稻田,黃土包,以及田野上的房屋哪兒去了?那些熟悉的人哪兒去了?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不斷跑冒漏滴,我就像個氣球慢慢癟下去了。
暮色籠罩時我抵達了三緯路與六經路相交的十字路口。這個路口同我剛剛經過的幾個十字路口沒有什么區(qū)別,寬闊的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街邊的樓房過早地亮起了燈光。這是瘦男人指示給我的田面,一個空空蕩蕩的十字路口,仿佛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我茫然四顧,那幾間土坯屋不見了,那片三角形的池塘不見了,那幾棵柏樹棗樹不見了,那叢美人蕉也不見了。我跌坐在街邊的一張石椅上。
二
我被深深的迷惘攫住了。即便這是西郊,也不是我的西郊,現在的一切統統與我無關。這巨大的十字架如果真是田面,這田面同我再無法扯上半點關系。我被西郊清零了,就像一株草,十八年前就被連根拔起。十字路口四通八達,可我不知道下一步該邁向哪里。眼前霓虹閃爍,恍如夢幻。
我不知在石椅上呆坐了多久。這是春天,白天有了叫人悸動的燥熱,夜晚卻寒潮如水,仿佛有無數冰冷的舌頭在舔食身體的溫暖。我的腳凍僵了,那些蛇一樣的舌頭還在拼命朝我的體內游走。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隨身攜帶的包裹,包裹中有幾件我在看守所穿過的破舊不堪的衣衫。
就在我惶無去路時,一個左臉落有疤痕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蹬著三輪車,背后的燈光放大了他的身影,有如一頭巨熊逼近了我。那時我已側臥在石椅上,身體蜷縮成一坨泥。他見了我長長地咦了一聲,跳下三輪車,噔噔噔,幾步就跨到了石椅前。我將身體龜縮得更緊了,給他空出一截位置。他沒落座,而是俯身詢問,親戚,你怎么睡這兒了?錢包讓小偷掏了,還是哪兒不舒服?我覷著他的臉,他的臉淹沒在桂花樹的陰影中。我記不得哪兒有這么一門親戚,或許是因為我占領了他的石椅,因此來找我的碴子?
親戚,你是迷路了,還是無家可歸?他將臉俯得更低了,他的左臉像嵌了一片桂花樹葉,是塊疤痕。
我吃不準他為什么靠近我,干脆閉上眼,不理睬他。他說,親戚,你吭個聲嘛,我又不會謀害你。我不知該如何搭理他。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睡在這兒,可是又非常渴望有個人坐在石椅空出的那一端。他要是謀害我,我求之不得。如果真那樣,不是他謀害了我,而是我謀害了他。我忽然心生憐憫,不能因為我走投無路而謀害一個無辜的男人。我準備動彈一下自己的身體,應答疤臉男人的好奇。
疤臉男人的一只手摸著了我的額頭,他的手指很粗糙,像用砂紙在我的額頭上摩挲,喲,這么冰骨,要著涼了。他的手貼著我的鼻梁往下移動,可能要試探我的呼吸。我滋生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故意屏緊呼吸,一動不動,看他怎么辦。他果真上當了,使勁推了我兩把,親戚,你醒醒,你醒醒。我本不想捉弄他,可是討厭他多管閑事,就算我無家可歸,又關他什么事。我偏不醒。他更著急了,一只手托住我的背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掐住了我的人中穴。我終于斂不住呼吸,透了一口氣。疤臉男人爽朗地笑了,嗨,你醒了。他的胳膊很有力量,我被他穩(wěn)穩(wěn)托住了。我暗地里生了愧疚,可是我的內心竟然對他的胳膊起了依賴,被這么一雙有力的手善意地擁抱,并不是一件什么壞事。我掙脫他的手,靠在了石椅上。你能走動嗎?他問。我坐著不動,兩頓沒吃東西,身體的確疲軟極了。他沒有征得我的同意,重新抱起我,將我放在了他的三輪車斗,親戚,你躺著,躺著會舒服一些。三輪車斗有一疊厚紙板,我聽信了他的話乖乖地躺在了紙板上。
我不想追問疤臉男人把我拉到哪兒去,哪怕是地獄,也任由他拉著。街兩邊流光溢彩,斑駁陸離,天空退縮到深遠處,暗淡無光,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好像有沉重的霧霾威壓著。疤臉男人悠悠慢慢蹬著三輪車,一邊回過頭來同我說話。
他問,親戚,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我才留意到他的口音,沒有半點西郊人的氣息,也不像小城周邊的人。他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西郊來了?我想知道,又懶得知道。
我反問,誰是你親戚?
他說,你呀,你是我親戚,你們這些流浪的家伙都是我親戚。
我聲辯,我可不是流浪漢,我是西郊人。
他的腳下停頓了一下,三輪車靠著慣性向前緩緩移動。他說,噢,西郊,我聽人說過這兒以前是叫西郊,不過現在改叫大洋洲開發(fā)區(qū)了。你們這些人,在我跟前都說是西郊人,好像是西郊人就光榮,不是西郊人就不是個東西,不是西郊人又不是什么丟丑的事。
我說,我就是西郊人!
他用力蹬了一腳三輪車,車子飛快地朝夜色中飆去。桂花樹的陰影像成群的蝙蝠從我臉上飛掠而過。他說,我才不相信你是西郊人,你要是西郊人,躺在街邊乘涼???被女人趕出來了?還是家里的床長了刺?或者房子叫法院查封了?
我用手扣住三輪車斗的邊緣,努力要坐起身子,甚至要憤怒地跳下車去??墒撬膸讉€反問將我擊倒了,我老老實實躺回了車斗。他反問的四種情況,哪一種我都不是。我想給他添堵,我樂意,你管得著嗎?終究沒說出嘴。
我忍不住問,你是哪里人?
他說,查我戶口???我啊,以前在大別山……你們這些親戚,流浪就流浪吧,還犟嘴不承認。你不是第一個被我請上三輪車的親戚,你可別懷疑我的眼力。
三輪車忽東忽西,像條尋路的狗一樣在街道上穿行。街兩邊的霓虹漸漸少了,到后來僅剩寡白的路燈。間或有輛小車呼嘯而過,不見行人。疤臉男人將三輪車蹬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區(qū)。值班室里有人吼叫,李疤臉,你又把從哪撿到的親戚領回來了?這兒可不是收容所。疤臉男人申辯說,肖保安,你別冤枉好人,他真是我家親戚。肖保安仍在值班室里喊叫,哪次我都沒有冤枉你,誰能保證你親戚就是好人?疤臉男人說,啊嗬嗬,你過一會兒來喝酒。小區(qū)只有幾扇窗口透著燈光,絕大部分樓房漆黑一團。李疤臉將三輪車停在一間車庫前,是他的蝸居,車庫裝了閣樓,樓上住人,樓下堆滿了硬紙板,礦泉水瓶,雜七雜八的破爛。親戚,你等著,我去弄兩個小菜,喝兩盅。疤臉男人丟下我,一個人忙活去了。
很快,兩素一葷熱氣騰騰出鍋了。沒有飯桌,三大碗菜,兩只空碗就擺在硬紙板上。李疤臉給兩只空碗倒上酒說,來吧,喝一碗,祛祛寒。
我說,我從小就不喝酒。
不喝酒怎么是個男人?!他皺起了眉頭。
我提醒說,你不叫肖保安來喝酒嗎?
我不叫他個龜孫子。因為皺眉,他左臉的疤痕被拽闊了。
我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口酒,酒烈得像火。我被嗆著了,酒從我的嘴巴鼻孔中噴出來,眼淚都火辣辣的。李疤臉給我倒了碗水說,你不會喝酒就慢點喝,多喝幾次就會了。我喝了水,嗓子眼依舊像有火燒,肚子里也像著了火。我的身體熱起來了。李疤臉將嘴湊在酒碗邊,汩汩吸飲了兩口酒,瞟一眼我,把我的狼狽當成了他的下酒菜。我端起碗喝第二口酒又嗆著了。親戚,你不能喝就別喝了,別糟蹋我的酒。喝第三口酒時李疤臉伸手來奪我的酒碗,但沒能得逞,我順利地將第三口酒喝進了肚子。李疤臉蹺起大拇指說,這才是個男人!一碗酒喝下肚,李疤臉左臉的疤痕紅了,我的臉也燒起了火,酒勁上來了。
李疤臉說,親戚,說說。
我說,有什么可說的?
李疤臉說,親戚,你姓甚名誰?
程萬根。
我,李不二,你別聽他們瞎叫喚。
……
我說,我在西郊出生,在西郊長大,老屋就在田面那地兒。
李疤臉問,田面?
剛才我躺著的地方,就是田面。
我把馬家怎么蠶食我家的稻田,我爹怎么同馬三掌的爹發(fā)生糾紛,馬三掌怎么扇了我三巴掌,馬小大揚起鶴咀鋤差點要了我的性命,我怎么一腳踹死了馬小大,因此蹲了十八年的監(jiān)獄,如今我刑滿釋放回來……將這些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我紅著眼睛問,李不二,這是西郊嗎?
他說,錯不了,是西郊,改名叫大洋洲開發(fā)區(qū)之前我就來這兒了。
我說,我沒上錯車。
他說,你為什么回來?
我說,我為什么不回來?
他說,親戚,你就不該回來。
我問,我為什么不該回來?
他說,你都回來了,不說這些,喝酒。
我悶了一口酒說,我若不回來,你李疤臉怎么會認識我?
他說,你們這些親戚,都同我李疤臉前世有緣。
我同李不二推杯換盞,有意把自己灌醉。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自己躺在硬紙板上,身上壓著一床棉被。李不二說,親戚,一碗酒你就人事不知,真熊!起來吧,我給你下碗面條。我的腦子昏昏的,不明白這是到哪兒了,頭頂上晃蕩的這張疤臉有幾分熟悉,可又不認得他是誰。我迷糊了一會兒,才記起昨晚的事情。吃過早餐,李不二推出三輪車說,上車吧,我犧牲半天時間載你出去轉轉。我有夠多的事情要做,可又極想見識一下西郊變成了什么樣子。我仍存有疑慮,這是不是西郊。我說,你不去收破爛?他說,親戚,你別瞎操心,一天不干活餓不死我。我拎著包裹爬上了三輪車。他說,沒人要你的東西,丟那兒吧。一把奪過我的包裹,扔在硬紙板上。
李不二載著我穿街過巷,轉悠了大半個上午。寬敞的街道,嶄新的樓房,整齊的綠化帶,占地百畝的中心廣場,童話般的兒童樂園。我無法把眼前的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同西郊對上號,哪兒有西郊的影子,哪兒還有西郊的殘留。況且轉悠這么多地方,一個我認識的人也沒遇見,招呼我的人一個也沒有。哪兒有個標記讓我深信這就是西郊?我說,去河邊吧。村前有條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無論西郊怎么變化,總不至于把那條河流變沒了吧。李不二沒二話,拉著我就往河邊走,而且抄了一條最短的線路。正如我預料,是我熟悉的河流,河水湯湯,沒改道也沒干涸,河心之洲依然郁郁蔥蔥。變化的只有河堤,用花崗巖砌起了護坡,堤上建起了望不到頭的長廊,堤下有個碼頭,碼頭邊停泊著幾艘供人游覽的畫舫。一橋虹跨。河對岸的山清晰可見,山腳新起的樓房鱗次櫛比,熱鬧不比西郊遜色。
我在一段河堤上走了兩個來回,又在長廊上坐了半晌。
李不二說,死心了吧?親戚。
我問,他們呢?
李不二眨巴了幾下眼睛,左臉的疤痕跟著顫動了幾下,但很快就弄懂了我的意思。他說,他們都住在安置小區(qū)。又說,有好幾個安置小區(qū),你要去哪一個?
我說,隨便。
嘴上說得輕淡,我內心卻惶恐得要命,隨便去哪個安置小區(qū),都有可能見到西郊人,假如他們真在那里的話。如果碰見許山英該怎么辦,碰見馬三掌又該怎么辦。不論是誰,我回到了西郊,遲早有一天會遇見他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必須面對他們,哪怕又被馬三掌摑上三掌,也得忍氣吞聲挨著。李不二從大別山跑來西郊,我總不能拿他當榜樣從西郊跑去大別山吧。
李不二說,見與不見都一個樣,見誰都是一個樣。
我說,你別多嘴,走吧。
后來才知,李不二把我?guī)У搅说诙仓眯^(qū),小區(qū)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幸福家園,同別的小區(qū)并無二樣,都是七層高的樓房,窗口焊上了不銹鋼防盜網。入住小區(qū)的,全是西郊村的人。臨近小區(qū)入口時,我讓李不二停下車,他非但不停車,反而腳底下使了幾把勁,三輪車呼嘯著沖過了門崗。小區(qū)內花花綠綠,綠化樹間晾曬著各種花色的床單被套,幾個老人圍坐在一張石桌邊耍著撲克,小廣場上有兩個小孩子在玩電動玩具車,一個穿著裙子的女人在遛狗。李疤臉,你給我過來。一個女人站在不遠處的雜物間前嚷嚷。李不二說,我今兒個不收破爛,就領我親戚來逛逛。女人嘟囔說,你哪來的那么多鬼親戚。她不過三十來歲,我認不出她是誰家的女人。幾個婆婆攏近了,有兩顆腦袋探了探三輪車斗,另一個溜了我一眼。李不二說,我親戚,程……程萬根。一個婆婆問,你親戚也是大別山人吧?李不二瞧瞧我,我沒有接話。她們的表情平淡,沒有誰認出我。我在她們眼里不過是個常見的陌生人,不值得好奇。她們的頭頂染了秋霜,皺紋多過了干絲瓜,但她們的臉形沒有太多變化,誰是誰家的女人,我一目了然。 我的心沉了沉,像有塊石頭墜到了某個地方。的確是西郊,沒錯,他們全在這兒。一個老頭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朝我們走了過來。他顫顫巍巍,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跑。我認出來了,他是許百賢的爹。李不二說,老爺子,您好福氣,都有曾孫子了。許百賢的爹說,卵大的福氣,黃土都埋到脖子上了。他一張嘴就氣喘吁吁,兩只眼睛不住地盯著我。我朝李不二的背后挪了挪,卻沒法避開他的目光。李不二說,我親戚,程萬根。許百賢的爹說,程萬根?我好像聽過這名字……他的目光就像兩只山蚊子死死地叮住我的臉,我別過臉,朝向另外一個方向。一個女人提著一只塑料袋,一搖一擺,從一棟樓房的拐角處轉出來。她是許山英!走路的姿勢這么多年都沒變。我的內心像鉆進去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我催促說,李不二,咱們撤吧,我肚子餓了。李不二假裝沒聽見我說話,偏過身子,將我完全暴露在許老爺子跟前。許山英的腳步咔嚓咔嚓,響聲越來越近。她的每一步好像都踩著了我的心臟。我說,李疤臉,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得走了。李不二說,親戚,你催命似的急著我領你來,這會兒又窮急餓慌地要走……許百賢的爹說,你是不是田面程家……我說,老爺子,您認錯人了,我不是……這不是我輕易出現的地方,我搶在許山英近身前倉皇逃出了小區(qū)。
三
我在監(jiān)獄的最后幾天,每天都度日如年。我恨不得下一秒就走在西郊的田野上,享受西郊的花香鳥語,呼吸西郊自由的空氣。我以為能夠像以前那樣在那幾間土坯屋里生活。屋子雖然簡陋,可畢竟是自家的屋子,我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長大。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墒?,現在,田面變成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不要說我,就是螞蟻也無法在那里扎窩。我該去哪兒,去幸福家園?回到那些曾經熟悉的西郊人當中,似乎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我不知在恐懼什么,他們會怎么對待我,或者我該怎么面對他們。
李不二說,親戚,你就在這兒待著,同哥一塊收拾破爛,有哥吃的,就保證不會餓著你。
李不二的話讓我有種莫名的感動,也許我可以暫時寄居在他這里。他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墒牵c這樣一個漂泊異鄉(xiāng)視流浪者為親戚的人相伴,我的內心很不自在也很不甘心。如果真的與他為伍,雖然不是什么恥辱,但我該理解為生活對我的懲罰,還是嘲弄,抑或拋棄?西郊人又會怎么看待我和李不二的交往?同病相憐還是臭味相投?短暫的相處,我的窘迫和矛盾在他的眼里已經不是秘密。我甚至察覺,他顯示了我在西郊沒有的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對我形成了無法言說的威壓。也許他說得對,我就不該回到西郊來。
我不能因為感動就稀里糊涂留下來,如果那樣,我就淪為了一個被李不二收留的流浪漢。我不是李不二的親戚。我是西郊人,李不二才是我的客。我不能容許他以主人的姿態(tài)邀請我留下。我說,李不二,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改天我請你喝酒,你也給我說說你的傳奇。我背起包裹走出了車庫。李不二說,你們這些親戚,都是焐不熱的冷血動物,我上輩子欠你們的了。親戚,你記住,我李不二的大門為你敞開著,你想回來什么時候都可以。我頭也不回走出了小區(qū)。
我順著來時的街道往田面的方向走。我想再看一看現在的田面,之后再決定做什么,該怎么做。我走出李不二租住的車庫,今晚不知要宿在何處,也許將露宿街頭。這不是我擔憂的,就算在田面的石椅上睡一晚,那又怎樣。我邊走邊打量著街道的兩邊,這一帶的人氣不算很旺,有些店面還沒開張。這該屬于西郊的什么地方?我拿田面的方位對照,比劃了幾個來回,這兒原本就是西郊一個荒僻的地段。
我走神的空當,一輛小車滴滴鳴叫著追上來了,快要超過我時忽然一個急剎車,在與我平行的位置停住了。車內像有人喊叫,程萬根,程萬根!我狐疑地掃了一眼小車,車窗玻璃落下來,有人朝我招手,真是你小子回來了,快上車!是我,許百賢,你不記得了?他似乎是我似曾相識的一個人,臉胖了,上面浮了一層油光。 我從記憶中搜出許百賢的臉,拿他同這個自稱許百賢的人相對照,許百賢走樣了,走樣得讓我不敢相認。
許百賢說,你猶豫什么?快上車呀!我是許百賢,難道騙你不成?
我還沒能確認他就是許百賢,他就跳下車,搶過我的包裹扔進車內,又將我推上副駕駛座。
許百賢說,我聽我爹說,李不二帶了個親戚去安置小區(qū),說他的親戚叫程萬根,我以為碰上同姓同名的人,沒想到果真是你,早知是你要回來,我就開車去接你。
他的口音也走調了,不是我熟悉的腔調。打個比方說,從前聽許百賢說話就像喝白開水,能從寡白中品出一股淡淡的甜味,現在聽他說話就像喝糖水,進嘴就膩歪歪的。我入獄的頭兩年,他還探望過我,后來就不見蹤影了。我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十多年前的那個許百賢才是我的鐵哥們。
許百賢問,你說去哪兒?去帝王酒店還是海天國際?我給你接風洗塵,不醉不歸。
我說,你先載我去田面吧。
他說,田面?我想想,在哪兒,對了,就在六經路,順路呢。
車過十字路口,車速慢下來了。他說,喏,這就是田面。
從車窗往外望,四周樓房高聳如崖,車輛往來穿梭,行人如過江之鯽。我躺過的那張石椅在一棵桂花樹下,現在空著。同昨天一樣,我找不見同記憶中的田面有任何牽連的事物。那些陌生的面孔在車窗上一閃而過,田面就被拋在身后了。
許百賢將車開進了帝王酒店,這是座奇形怪狀的建筑,據說仿照古代皇帝戴的帽子建造,外表金碧輝煌,叫人不敢逼視,內里更是流金瀉玉,極盡奢華。地板光滑如鏡,照得見人影。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什么閃失。如果不是有人領著,我發(fā)誓絕不敢貿然進來。許百賢卻放開腳步,轉眼走沒了影。我站在大廳的中央茫然不知所措時,一個女孩子提醒我,先生,這邊請。我追隨在女孩子身后七拐八彎,才在一個叫養(yǎng)心殿的房間找到許百賢。女孩子問,先生,你們共有幾位?許百賢說,我把茶樹菇、酒瓶蓋、許大腦殼喊過來,萬根老弟,還要叫上誰?他喊出的這幾個綽號,它們的主人無疑都是兒時同我一塊玩的伙伴,但我一個都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我說,百賢,還是不叫他們吧。他說,你剛回來,就該大張旗鼓叫別人知道你回來了,若是沒聲沒息,日后還怎么做事!聽我的,不會有錯。我說,百賢,你讓我先適應適應,我都沒喘過氣來。他被我說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今天你說了算,就留到日后熱鬧。
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了解,許百賢是最可靠的渠道。如果叫上一大幫子人,我同他就沒法安靜說話??墒?,這么空曠的一間房子,就我們倆,我不知為何有幾分心虛。而且餐桌這么寬闊,我同他離得太遠。我說,百賢,換個小一點的房間吧。許百賢說,行。
換過的房間窄小了許多,一張小幾,兩張單人沙發(fā),就沒有多余的空間。臨窗而坐,對街的墻面張貼著巨幅廣告,畫面上一個衣著暴露的女人一臉曖昧地笑著。菜上了桌,酒滿了杯,我不知從哪開始說話。我埋著頭吃菜,紅燒肉、東坡肉、粉蒸肉……所有肉食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我的嘴,我的胃腸,我的身體,好久都沒有這么痛快地親近它們了。我沒覺得我的吃相有多難看,也沒覺察我的狼吞虎咽其實暴露了我過往生活的苦澀和寒磣。我只顧享受胃口的樂趣,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許百賢突然的一聲嘆息敲醒了我。他說,幸好你出來了,再不出來黃花菜都涼了。他的話就像一道關卡,將一塊紅燒肉卡在了我喉嚨里。我吞咽了幾下沒能吞進肚,不得不將它吐在碟子里。它就不該進我的肚子,不該我糟踐它。
許百賢問,萬根老弟,你有什么打算?同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一把。
我問自己,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我原想回到西郊,回到田面,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我轉臉窗外,廣告畫上的女人正對我嫵媚地笑著。如果有個女人愿意跟著我,給我生個一男半女,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墒?,現在即使有個女人死心塌地地追隨我,我把她安頓到哪兒去?摟著她睡在田面的石椅上?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生活?
許百賢說,你得有個打算,錯過這么多年了,不能再錯過了。
我說,你給我說說田面的事情吧。
他說,說那些有意義嗎?不要說田面,西郊都不存在了,腳下這地方現在叫大洋洲開發(fā)區(qū)。
我說,至少我要知道。
他說,你這人,該怎么說你,這么多年過去了,依舊死犟。
我說,百賢,還是你知我的性子。
許百賢拗不過我,把我從西郊走后發(fā)生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他省略了好多重要的細節(jié),或者不想讓我知道的隱情。他說西郊八年前開始拆遷,兩三年工夫就建成現在這模樣了。村里人都洗腳上樓,住進了安置小區(qū)。有的人家分配了三四套安置房,征地補償款都有上百萬。許百賢說,那會兒,你要是在……你們兄妹,每個人至少都能分配到一套住房。馬三掌同人斗毆,被判了三年,他叔出面,也給他分配了一套房子。你現在回來了,你是西郊人,有理由向拆遷辦申請,要求給你安置住房。
我問,田面呢?我妹妹呢?
他說,萬根老弟,同你說話真困難,田面真的不重要了。
但后來,他還是說起了田面和我妹妹——你走后的第二年,你爹走了——這事你該知道,我告訴過你,你妹妹程萬群肯定也告訴你了。你走后的第三年,你妹妹離開西郊,去了廣東還是哪里打工,我沒問,她也沒說,后來回來過一次,將她的戶口遷走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好像嫁到了貴州或是四川。遷戶口時她挺著肚子,有孕在身。我還跟她開玩笑討要喜糖呢。這么些年,她就沒去看望你……你們兄妹走后,你家那幾間土屋在一場大雨中倒塌了,一夜之間變成了廢墟。幾年后,村里修建一條簡易公路,剛巧從你家屋場上穿過。之后西郊被規(guī)劃為大洋洲開發(fā)區(qū),你都看到了,就是現在這樣子。
他說,萬根老弟,是哥對不住你,哥沒盡到心。
我又問,我家的地呢?
他說,被人撿漏了。
撿漏不是個新鮮詞,土地到戶后,有些人家添丁了,娶了新媳婦進門,或者生了孩子,可是村里沒有多余的土地分給他們。那些人家只有等著,村里哪家的老人去世了,或者女兒出嫁,孩子考上大學將戶口遷走了,村里就把他們的土地勻出來,轉包給那些添了丁的人家。這就叫撿漏。我爹去世了,我的戶口被注銷了,我妹妹遷走了戶口,程家三口自然都是被撿漏的對象。這是西郊村的慣例,對事不對人,并不是有意針對我家。如果我娶了許山英,許山英給我生了孩子,我也會等著撿別人的漏。我不能記恨任何人,要怨只能怨我自己,如果不是為了自救蹬了一腳馬小大,如果馬小大不是跌倒在三角鋤上,如果馬三掌不把三角鋤扔在地上,就什么事也沒有。若不是馬三掌的爹蠶食我家的稻田,我爹被馬三掌三巴掌扇倒在地,我也不會奔過去,同我爹一樣挨了馬三掌三巴掌,也不會在慌亂中無意踹了一腳馬小大。馬小大不會因此丟掉性命,我也不會遭受十八年的牢獄之災。那這會兒,我不會同許百賢一塊坐在帝王酒店的小包廂里。我會同他們住在同一個安置小區(qū),他們怎么生活,我也怎么生活。
程萬群也不會因為有我這個判了重刑的哥哥,從西郊不辭而別。
四
我接受了許百賢的安排,成了新天地賓館的保安。之前的保安因他的老婆生病住院,請了幾天事假,許百賢就讓我撿了他的漏。許百賢說,萬根老弟,幫我個忙,委屈你當幾天保安,我給你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資,比他們多三百元,吃住賓館全包,我叫胖細妹收拾一個小房間,有不方便的地方就告訴我。他說得委婉,可能怕傷著我,不是我?guī)退拿?,而是他收留了我。不管他是真心照顧我,還是出于內心的愧疚,或者炫耀他現在的優(yōu)越,我都接受了。我迫切需要一個安定的落腳之地,哪怕是暫時的。我不能躺在田面的石椅上過日子,可又不愿回到李不二那里,更掏不出錢來租房。我必須處理一些事情,要去派出所上戶口,要祭奠我爹,要找到我妹妹程萬群,還要向村委會、拆遷辦申請住房安置。這些事情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比如尋找程萬群,誰也不知她的消息,沒有電話沒有地址,但我不擔心,狗走千里不忘回家的路,貓兒記得自己出生的屋場,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許百賢的考慮很周到,我不只暫時安定了,還有了一扇接觸社會的窗口。我需要重新找回生活的感覺,驅散牢獄生活帶給我的陰影。我要開始屬于我的新生活。
我懷揣釋放證,一個人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問過賓館的人,派出所在二經路,應該不難找到。許百賢問,要不我陪你去?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不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什么事都得有大人陪同。我也不再是一個犯人,不應該時時處處有人盯著我。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隱私。況且我是西郊人,去西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理由不知道它的路線。一經路、二經路、一緯路、二緯路,西郊被這些街道切成了許多豆腐塊,派出所就在其中的某個豆腐塊上,田面在另一個豆腐塊上。
可是,我沒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派出所。拐過幾個彎,走過幾個十字路口后,我就不辨東西南北了。我問了三次路,才找到派出所。第三次問路時,其實我距離它不出五十米。轉過一個拐角,看見派出所的大門時,內心莫名其妙地一陣發(fā)虛,離開西郊時的場面不可抑制地從腦海里蹦出來了。我被戴上手銬塞進一輛警車。那時我的腦子無限空白,以命抵命,這輩子算完蛋了。許百賢探監(jiān)時說,你是正當防衛(wèi),不應該判這么重的刑。他建議我上訴,但我認罪了,馬家丟了一條人命,怎么冤我都不算冤,畢竟我還活著。
我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走進了派出所。我找到戶政窗口,遞交了申請書和釋放證。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戶籍警,圓臉,有幾分嫵媚,又有幾分孩子似的天真。我的心跳了跳,她的鼻子和嘴同許山英很相像。她瀏覽了一遍申請書和釋放證后,斜睨了我一眼問,你現在住哪兒?
我說,新天地賓館。
你住哪條路多少號?她盯了我一眼,加重了語氣。
我說,我在新天地賓館做保安。
你的住房在哪兒?她皺起了眉頭,嘟起了嘴巴。
我說,我沒有住房。
西郊村可是都安置了的,你沒有安置房?
暫時沒有。
什么暫時沒有?到底有還是沒有?
我捕捉到了一縷淡淡的香氣,從窗口里飄出來的。我吮吸了一下鼻子說,暫時沒有……
漂亮的女戶籍警笑了笑,似乎拿我的回答很無奈,可是我上哪找個滿意的答案來回復她。往派出所跑過三趟后,我最終拿到了戶口本,住址一欄赫然寫著:西郊村第七村民小組。第七村民小組在哪兒,就在田面那一帶。我的戶籍被注銷前就是這個住址,我刑滿釋放按政策回原籍落戶,理所當然也是這個住址。這是回到西郊后意義非凡的一項收獲,有了戶口本,我就是地地道道的西郊人,誰也否認不了,誰也抹殺不了。
我該去祭奠我爹,把恢復戶籍的事告訴他。如果不是他,我不會降生在西郊,如果不是他,我不會對西郊深懷熾熱的感情。如果不是我一腳將自己踹進了監(jiān)獄,我爹肯定不會那么快撒手人寰。我那一腳踹中的不是馬小大的小腿,而是我爹的心臟。我永遠記得他踉蹌著追趕警車時老淚縱橫的臉以及絕望的眼神。對于我爹,我是有罪的,罪不可赦。我沒能給他送終,甚至沒去過他的墓地一趟,他的墳向東向西都不清楚。但是,肯定不在西郊,房子都拆掉了,大洋洲開發(fā)區(qū)不可能容得下一座墳墓,不可能容許死人的魂靈進進出出。他們需要的是一塊白紙一般的土地,那樣才能畫出最好最美的藍圖。
我問,百賢,我爹的墳遷哪兒了?你知道不?
許百賢愣住了,臉上現出難堪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拆遷那會兒,誰家的事情都不少,住房面積、補償標準、田地補償、青苗補償、住房安置,哪件事都眨不得一下眼睛……是哥失職,將你家遷墳的事給忘了……你爹的墳大概被當作無主墳遷往公墓區(qū)合葬了,西郊村沒有了墳墓,所有的墳都遷到了公墓區(qū)。
許百賢的話叫人心酸,被忘記的不只是我爹的墳墓,還包括我。我家的一切被徹底、干凈地清除出了西郊村。大概他們以為我不會活著走出監(jiān)獄,更不會回到西郊村。別人這么認為,許百賢肯定也這么猜測,要不然后來他為什么不去探望我?想必我妹妹程萬群也是因為絕望才決意離開西郊村。我勸慰自己不能如此揣測,這對誰都沒有好處。如果我不身陷囹圄,絕不可能會是這種結果。
我問,公墓區(qū)在哪兒?
他說,公墓區(qū)搬到了走馬村,原址改建植物園了。
走馬村在小城的東邊,雖然都在城關鎮(zhèn),但隔著好幾個村子。
他說,我陪你去,給叔燒炷香,請個罪。
我說,不!
他說,萬根老弟,我可不是給你燒香磕頭,也不是向你請罪。
我說,我爹就我一個兒子,以后你再去吧。
許百賢的請罪不過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順嘴一說而已,并沒有顯露多少誠意。他若是真心彌補他的過錯,早該考慮到我會給我爹上墳。當然,我不能責怪他,拋開我和他的關系,我爹同他不過是一個村子的鄉(xiāng)鄰。我同他,是十多年前的鐵哥們,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拿不拿我當鐵哥們是個問號。該向我爹請罪的人是我。
公墓區(qū)的廣闊叫我很是吃驚,幾個簇擁的小山頭全被密密麻麻的墓碑占據了。這是一個被死亡占據的特殊村莊。根據管理人員的提示,我爬上西南方向的一個小山頭,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座合墓。墓前有塊窄小的碑石,上書:西郊村無主墳之合墓,碑石后是個四四方方的水泥墩,一人高,足有兩三間房屋那么寬大。我想起了西郊村的古人墓,墳墓的時間久遠,有些墳墓塌陷了,有人行善積德將其修復,可又不清楚死者是誰,就在墓前立塊碑石:古人墓。我在合墓前放了鞭炮,點了燭,燒了香。我想對我爹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開始。我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我說,爹,我回來了。我的聲音哽咽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后面的話沒法往下說,全讓眼淚替代了。幾年后,我才知我爹的骨殖在不在合墓中還是個未知數,西郊村的無主墳分為兩部分安葬,一部分葬在合墓中,另一部分水葬,將骨殖火化了,骨灰撒在村前的河里。
我的內心填滿了說不出的落寞,返回時提前下了公交車,繞道去了田面。我在那張石椅上坐了老半天。田面熙熙攘攘,異常熱鬧。我推測我家的那幾間土坯屋的具體位置,究竟在十字路口的中心,還是在東南方向的拐角上。失去了參照物,我無法肯定它的方位。田面的一切都抹去了,沒有人記得它原來的模樣。誰也不能證實那幾間土坯屋的存在,魚塘的存在,桃樹李樹柏樹棗樹的存在。
我朝新天地賓館怏怏而回。街道上人來人往,都在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從今往后,我不必惦記田面了,不必記得散佚在田面的歷史,無論怎么惦記它都不存在了。我踩著桂花樹的陰影,不停地走啊走啊,每走一步,就距離田面遠一些。我回不去了田面,也沒有一個像過去那樣的田面等著我回去。就像我爹的墳墓不可能回到西郊,也沒有一個像過去那樣的西郊準許他回去。
我機械地挪動自己的腳步。我越過一棵桂花樹,朝另一棵桂花樹走去時被幾個人擋住了去路。馬三掌,歪著腦袋,像只探頭探腦的鳥雀一般盯著我。他很是驚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無路可逃,同馬三掌混一塊的幾個人呈扇形包圍著我,我的身后有棵桂花樹。馬三掌說,你小子,居然沒死!臉這么白嫩,牢飯還挺養(yǎng)人。我后退了兩步,但被桂花樹底的水泥池堵住了退路。馬三掌說,認識我不?我說,不認識。他說,你小子裝什么蒜,我是你家馬大爺,你欠著我哥一條人命呢。我說,我沒欠你哥什么。他說,老子給你記著賬,這輩子都別想賴賬。我說,你認錯人了。他說,你骨頭燒成灰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你是田面程家那雜種!十八年前馬大爺怎么扇你,今天仍舊怎么扇你!啪!我的左臉挨了一掌,半張臉都麻木了。啪!我的右臉又著了一掌,耳朵嗡嗡亂響。第三掌落在我的正臉上。馬三掌的三掌又狠又準,比之前更為凌厲。我被扇翻在地。我的肚子迅速被人踢了一腳,翻江倒海,五臟六腑像被踢成了一鍋稀粥。馬三掌喊叫,這是哥的私事,別臟了你們的腳。我的腰、背部、胸口、大腿、屁股,被人雜亂地用腳招呼著。我抱緊腦袋,拼命收縮自己的身體。那踢騰我的腳掌可能累了,放緩了節(jié)奏,最終收住。馬三掌說,吃牢飯的,你給我聽著,別讓我在西郊碰見你,見一次扇你一次,見一輩子扇你一輩子!除非哪天你把欠馬家的人命給還了,馬大爺才同你清賬!要不,你給我滾出西郊去!
我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身體,哪兒都牽扯著疼。我干脆躺著不動,冰冷的水泥地面緊貼著我的脊背,像有無數小嘴吮吸著我體內的溫度。我記得躺在田面的黃土包上時可不是這種感覺,柔軟的草墊著我的身體,頭頂是無垠的天空。那時的土地是溫熱的,躺多久都不會畏寒生冷。而現在我的頭頂是重重疊疊的桂花樹葉,再往上是被樓房修正過的一道狹窄的天空。我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回到了新天地賓館。
許百賢問,萬根老弟,你這是怎么了?
我說,沒怎么,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說,摔跤?你別自欺欺人了,一定是馬三掌那雜種干的,對不對?狗雜種!看我哪天不收拾他!
我說,不關馬三掌的事。
他說,萬根老弟,你別懼著他,馬三掌不過是個混混,無賴,分配給他的安置房都賣了還賭債,你還怕他算舊賬?馬小大的死同你有關系不假,可那是他們欺負你們,別說死一個馬小大,馬家都死絕了,也是罪有應得。你是受了他們的禍害。
我說,百賢,真的同馬三掌沒關系。
他說,萬根老弟,你才回來幾天,在西郊得罪誰了?這么重手對你。
我說,百賢,你別多事。
他說,哥不喜歡多事,可是也不怕事,有事嚇不到我。要不要我送你去醫(yī)院檢查?
我說,沒什么要緊的,不去。
他說,好吧,你好好養(yǎng)傷,這幾天值班的事就別操心了,有什么需要就同我說。轉頭對一個服務員說,胖細妹,把我弟交給你,要是照顧不周,我扣你獎金,聽見沒有?
五
我沒想到我的身體竟如此虛弱,不要說起床,翻個身都不可能。全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我像個癌癥晚期病人,哪兒都喊疼,胸口、脊背、腰,疼痛就像許多小魚搖頭擺尾,一刻也不停止游動。許百賢說,瞧瞧你現在的樣子,趕緊報警,別放過了馬三掌那狗雜種。我說,別,馬三掌根本就沒碰我。他說,有我?guī)湍銚沃闩滤麄€鬼!我把他的狗爪子擰斷了,看他拿什么囂張!我說,百賢,謝謝你的關心,我躺幾天就沒事了。他說,我們是兄弟,我不聽你說這種廢話。我很清楚自己倒下去的原因,與其說拜馬三掌的三掌所賜,不如說是西郊的現實擊倒了我,是我在西郊的境遇擊倒了我。被馬三掌扇翻在桂花樹下時,我閉緊了眼睛,希望那只踢我的腳狠一些,再狠一些,一腳踢中我的要害。我在西郊什么都沒有了,就讓我死在西郊的街頭。死在這兒,比讓我死在任何地方都甘心,死得更徹底,更干脆,死得瞑目,不會有任何牽掛。那樣,我既還了馬家的人命債,馬三掌不會像個鬼魂似的糾纏我,我也不會對西郊心存那么多幻想,紀念那么多舊情。
但,如果真的被馬三掌一腳踢死,如果真的死得那么窩囊,我會死不瞑目?;氐轿鹘紱]過上幾天正常的生活,好日子沒開始就結束了,做鬼我都不甘心。馬三掌也不會真的要我命,不過裝腔作勢威脅我,逼迫我離開西郊。容許一個踢死他哥哥的人在西郊走動,對他是莫大的侮辱和嘲諷,誰還會把他當個人物?那些混混有誰愿意聽他使喚?可是離開西郊我能去哪兒?我不會像李不二,放著大別山不回,一個人流落西郊收破爛。我哪兒也不會去,打死我也不離開西郊。
叫胖細妹的服務員很忠于職守,每天給我端茶遞飯,熬湯送藥,好像我真的是她某個親人。她是樓層服務員,需要打理三層客房的衛(wèi)生。估計她的年齡超過了三十歲,放在西郊過去,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扭著肥胖的腰身,樓上樓下馬不停蹄地奔跑,每次進門都氣喘吁吁,一張小臉脹得緋紅。叫這么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照顧我,我很是過意不去,何況我是額外強加給她的負擔。我說,胖細妹,你盡管忙你的,別太在意我。
胖細妹說,笑話!我在意你?我是在意我的獎金!
她的臉同腰有著極大的反差,腰如海象,臉卻不見胖。她做事說話就像她的臉和腰,一半飄在天上一半墜在地下,侍候人無微不至,生怕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嘴上卻不輕饒人。
我說,我同許總說說,不會扣你的獎金。
她說,他也不敢扣我的獎金,要是扣了我的獎金,我就把他的事全數兜給嫂子聽。
我問,許總能有什么事?
哼,你們男人,吃喝嫖賭,能有什么好事?她的語氣極為輕蔑。
我說,你可不能冤枉許總,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說,也許以前他不是那種人,可現在不一樣,得了西郊拆遷的好處,房子有三四套,聽說存款達到了七位數,有了錢什么事不能干?
我問,你有了錢什么事都干?
她橫了我一眼說,我有錢就買套房子,下班后回自己家,那有多舒心。你要是有錢,你也能買套房子。
我說,你怎知我就沒有房子?
她說,你要是有房還會躺在賓館里?腦子進水了,還是家里的床釘了釘子?躺在自己家里會要了你的命?
我說,躺在哪里不是躺,只要不是躺在土里。
她說,你嘴犟吧?我看你同我一個樣,在城里頭無家可歸……我拿個鏡子給你照照,鼻青臉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挨了別人拳頭還不敢吭聲。同樣是男人,瞧人家許總,攤上什么事都能擺平,你呢,別的本事沒有,就有怕事的本事,真是窩囊到家了。你這種男人,誰嫁給你誰倒霉。
胖細妹不顧忌我的感受,將我兜頭蓋腦嘲弄了一番。她的嘲弄正中了我的軟肋,不要說房子,就連擺張床的地方我也沒有。我是個等著撿漏的人,不知哪有“漏”供我撿拾。我依靠別人的施舍,才有個臨時的藏身之地。我環(huán)顧這個窄小的房間,擺下一張單人床后幾乎沒有了多余的空間,胖細妹每次進門都不得不側著身子。就這么個地方,還得感謝許百賢,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我這會兒不知在哪飄蕩。我就是朵浮萍,腳下是故鄉(xiāng),卻沒有一寸屬于我的土地,沒有一寸屬于我的空間。
我恨不得自己的身體一天就能康復。我不能等在床上,天上不會下“漏”,即使下“漏”,也讓別人捷足先登了。我要向西郊村委會申請撿漏,要向拆遷辦申請住房安置。我拖著身子下了床,可是沒走幾步,疼痛又迫使我蹲坐在地上。我的五臟六腑像移了位,稍有動彈,就痛得直冒冷汗。
別逞能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老老實實躺著,別給我招罵了。胖細妹將我攙回房間,摁倒在床上。
我說,誰敢罵你?不被你罵就算萬幸了。
她說,我把你當大爺一樣侍候,許總可沒增加我一分錢獎金,都是義務勞動,你別不識好歹,嘴骨頭發(fā)癢。
我心急如焚,卻不能不聽從胖細妹的勸告,按捺性子靜養(yǎng)身體。我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是傷,像裹了一層迷彩服似的皮膚。也許當時我萬念俱灰,麻木了,感受不到身體所受的打擊。靜臥三四天后,我的狀況有所緩解,吃飯穿衣,牽扯的疼痛也不會那么劇烈。我身體的好轉似乎感染了胖細妹,她的話語也變溫和了,不再冷嘲熱諷,不再捅刀子似的挖苦我。有一回,我睜開眼睛時,發(fā)現她正俯身坐在床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臉上。兩只碩大的乳房至少有大半部分像調皮的小豬一樣拱出了欄圈。我突然蘇醒并未引起她的慌亂,她仍舊一眨不眨盯著我。我摸了一把臉,臉上的腫塊消解了不少,應該不會比前幾天難看。
我問,我臉上是不是貼著獎金?
她反問,你是個殺人犯?
她的語氣不像問我是不是殺人犯,倒像問我是不是西郊人一樣隨便,信口而出。我被她難住了,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我捫心自問,我是殺人犯嗎?我認為不是。我從來沒想過要殺死誰,別說馬小大,馬三掌。我能否認我是殺人犯嗎?我那臨危一腳雖說不是有意而踢,卻讓馬小大喪生了。事情的起因不過因為一條田埂,而現在,不要說田埂,田埂護著的稻田也沒了。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何必踢那一腳?我情愿挨上馬小大一鶴咀鋤。
我囁嚅說,我不是。
你到底是還是不是?她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躲不開她的目光,卻又不能簡單地以是或不是來回答她。我必須把十八年前發(fā)生的事件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我說起馬三掌的爹借助田埂的掩護蠶食我家的稻田時,胖細妹說,可惡,竟有這么占便宜的人。我說到馬三掌三掌將我爹扇倒在地時,她說,他們真能欺負人。這是我回到西郊后第二次向別人回憶往事,上一次是在車庫里,李不二絲毫沒有大驚小怪,該吃菜時吃菜,該喝酒時照樣喝酒。當我講到馬小大向我舉起鶴咀鋤時,胖細妹比我還緊張,嘴巴半開,眼睛像兩只銅鈴鐺,一只手掐著我的大腿,雖然隔著一層棉被,我的大腿依舊被她掐得生疼。我蹬出了致命的一腳,馬小大死了,但不是我踢死的,是他碰巧磕著了馬三掌扔下的三角鋤。如果沒有那把三角鋤,馬小大或許不會死,馬三掌對他哥的死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胖細妹說,你就該踢他,你不踢他,早讓他一鋤鋤死了。兔子急了還咬人,你沒我想象中那么窩囊,來吧,英雄,慰勞你一下。
她俯下身,兩只巨乳沉重地壓住我的胸口,嘬起嘴唇,在我額頭上吧唧了一聲。我的額頭上有那么一小塊,濕漉漉的,像趴了只蝸牛。
她說,我哥就不像你,別人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拉尿,他都不敢動彈一下。
還英雄?同乞丐沒兩樣!一無所有,什么都沒了,家沒了,房子沒了,地也沒了。我苦笑說。
她說,你是個大男人,十根指頭又不是沒開叉,房子沒了自己掙,家沒了你成個家就是,這世界哪兒都不缺少女人。
我問,你聽誰說我是個殺人犯?
她乜斜了我一眼說,我不告訴你。
我說,我猜猜,是許百賢?還是李不二?
她說,我不說是怕你難堪,你非想知道不可,我就告訴你——她壓低聲音說,是嫂子,許總的老婆。
許百賢的老婆是我的初中同學,由于愛穿白色運動鞋,得了個綽號叫小白鞋。她嫁給許百賢應該是我入獄之后的事。我很想知道,小白鞋在哪種場合說我是個殺人犯,同誰說我是個殺人犯。
胖細妹說,我不是個碎嘴的女人,你別多問。
我很不理解,小白鞋會說我是殺人犯。換成馬三掌,我能夠接受,可他都沒這么罵過我。馬三掌應該清楚,馬小大的死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也許在西郊人眼里我就是個殺人犯?他們只記得我的過去,就算我是殺人犯,現在已經刑滿釋放了。我不能一輩子背負一個惡名,就像我不能一輩子待在看守所。我心里像被塞進去一塊石頭,堵得難受。
我問,你看我像殺人犯嗎?
胖細妹說,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嘴長在別人身上,有能耐你去把他們的嘴堵上啊。
她的話不能讓我釋懷,我仍舊郁悶得慌。
胖細妹真把我當作了英雄,講了許多她認為可笑的笑話給我聽,可是沒一個笑話能讓我笑得起來。她說,你不為別的也得為我的獎金著想,整天苦瓜著臉,要是叫許總看見……到時你得賠我獎金。我說,你不是說許總不敢扣你獎金嗎?她說,這要看你同許總的感情怎樣,要是你同許總的感情深,我的獎金肯定遭殃,要是你們的感情淺……他犯得著因你得罪我?
我被胖細妹的詭辯逗笑了,她的獎金居然成了我和許百賢感情的試金石。她變著法子想讓我高興,我不能拂卻她的好意,愁眉苦臉是一天,喜笑顏開也是一天。我佯裝笑臉,內心卻始終輕松不起來。一個晚上,胖細妹竟然將李不二帶到了我房間。嗬嗬,親戚,你可想死我了!李不二興奮得疤臉都發(fā)紅了,掩飾不住得意。他有意賣弄獵狗一樣的嗅覺,瞧瞧,親戚,不管你藏在哪兒,在西郊我總能找到你。李疤臉,你小點聲,這可不是在你家,讓許總聽到該把你掃地出門了。胖細妹警告說。掃就掃吧,又不是沒被他掃過。李不二還是自覺地放低了聲音,并且把門關上了。房間的窄小叫他轉不過身,只得一屁股落坐在我床頭。這哪是住人的地方?還沒有一個火柴盒寬敞。他一邊抱怨,一邊從肥大的夾克衫中掏出幾只小酒瓶,一只一只放在被子上,接著往外掏,是一小袋花生米,五六只鴨掌,幾截鴨脖子。來吧,親戚,陪哥喝幾口。他擰開一只小酒瓶遞給我,將另幾只小酒瓶攏到了他腿邊。我咕嚕咕嚕灌下幾口酒,酒火辣辣的,直往肚里沖,竟有說不出的舒坦。幾天前我在李不二的車庫里醉得人事不知,可現在,也許我正渴望著同李不二喝酒,或者說愛上了他的酒。
李不二說,親戚,讓哥捏捏,你哪兒壞了。
他拿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胳膊。養(yǎng)了幾天傷,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不少。當他捏到我腰部時,下手突然重了,我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埋怨說,你輕點兒。
瞧瞧,我讓你跟著我,你還不樂意,同我在一起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了。別人膽敢欺負你,先問它答應不答應。李不二攥緊拳頭,在我臉前晃了晃。
我暗暗好笑,李不二居然大言不慚說要保護我。我,一個土生土長的西郊人,在西郊這地方,還要他來保護?他不害臊,我都害臊。
他說,親戚,哥今晚上就把你背回去?
我說,我才不去,你那狗窩。
……
同李不二喝過酒后,我的心情開朗了許多,身體恢復得很快,起床穿衣都覺察不到疼痛了??墒俏艺张f享受著胖細妹無微不至的照顧。有一天,胖細妹突然驚驚乍乍地說,殺人犯,還賴著不起床,要我服侍你一輩子啊,你保安的飯碗都快砸了!
六
我心存疑惑,在新天地賓館做保安,算不算西郊人正常生活中的一種。我下午六點上班,早上八點下班,十四個小時,有一半時間在睡覺。我的待遇比前任保安不知優(yōu)越了多少,不只每月增加了三百元工資,還給了我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雖說面積不過十來平方米,但寸土寸金,如果改成客房,每晚的房費少說也能收到七八十元。許百賢聘請我做保安可是花了血本。如果我是前任保安,每月拿一千二百元的工資,下班后離開賓館,我就得流落街頭,或者像李不二一樣,租個別人閑置的車庫當作暫時的棲身之地。這種憐憫式的優(yōu)待讓我產生了懷疑,在新天地賓館的每一天都是非正常的,并不屬于我的生活,我上班在賓館,下班后仍在賓館,一天二十四小時,吃喝拉撒睡全在賓館,賓館是我家,或者我拿賓館當了家,可賓館是我家嗎?它明擺著是許百賢的產業(yè),是他掙錢的一個場所,是他春播秋收的責任田。鐵打的賓館,流水的客,每個住在賓館里的人,不論是誰都是客。
我是客居在新天地賓館,客居在西郊。
我不可能返回看守所,也回不去田面的土坯屋。我只有像許百賢他們那樣,開始另一種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學會開賓館或者干別的營生。不能種地了,也不能喂豬養(yǎng)羊,總得找到一種適合自己的活路,在西郊這個地方生活下去。
必須盡快結束這種客居的日子。
我揣著戶口簿往西郊村委會走去。像山一樣連綿不斷的高樓,寬闊的街道,標新立異的廣告牌,走哪都是我不熟悉的街景。我琢磨著,見了村主任許佑民,該怎么同他說話,直截了當說明我來找他就是為了撿漏,還是說些客套話,試探一下他的反應?西郊村委會的辦公地點在一個相對繁華的地段,一幢二十二層的高樓,是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地標性建筑之一。許佑民的辦公室在十樓,但我在一樓的大廳口就被保安擋住了。保安身材瘦小,一頂大蓋帽遮去了大半張臉。保安說,先生,你去哪個單位?請過來登記一下。他仰起臉,兩只小眼睛警覺地看守著我。我說,我找村主任許佑民。保安問,你同許主任有預約嗎?我說,沒有預約。保安說,那麻煩你給許主任打個電話,看他在不在辦公室。我說,我沒有他的電話。保安又說,那你給他們的辦公室主任打個電話。我說,我不知道辦公室主任是誰。保安說,那對不起,我不能放你進去。
我是西郊人,見一下西郊村委會主任都不行嗎?我有些冒火。
保安說,你不是西郊人,西郊人沒有像你這么說話的。
我說,你才不是西郊人。
我的口音的確不像西郊人,可我沒法控制它。十八年的牢獄生活,同室的囚犯來自天南地北,南腔北調,我受他們的影響,口音南北混雜,如果聽口音,我都不知自己是哪里人。保安肯定不是西郊人,他的家該在水門那一帶。雖然西郊與水門在同一個縣境,但彼此的口音存在著細微的差別。
保安說,這是我的職責,請理解。
我是新天地賓館的保安,我們許總許百賢讓我來找許主任辦件事。我不得已扯了個謊,搬出了許百賢。
你是新天地賓館的保安?西郊還有人做保安?保安半臉狐疑。
我說,你若不信,就打電話問問賓館。我把新天地賓館的電話報給了保安。
保安說,天下保安是一家,我信你了,來吧,我領你去見許主任。
保安盡責地將我送上十樓,又親自將我送到許佑民辦公室的門口。他并不著急下樓,看著我推開門進了許佑民的辦公室才離開。許佑民原本站在窗口朝外觀望,聽見門響才轉過身來。他叼著煙挺著大肚皮兩眼迷茫向著我。我很難把這個臃腫的男人同十幾年前那個挖蓮藕的瘦小男孩聯系在一起。他的年紀同我不相上下,但發(fā)育似乎比正常人慢了半拍,怎么看上去都像個未脫稚氣的孩子。他家的責任田全部種了蓮藕,每年冬天都能見到他陷身泥田,有一鋤沒一鋤挖著蓮藕,整個人成了一泥猴。夏天,因他家的蓮花盛開,西郊多了一處風景,有孩子掐了蓮花在村子里招搖。
你找誰?許佑民蹙著眉頭,沒有認出我是誰。
我說,許主任,我是程萬根,田面程家。
程萬根?許佑民瞥了我一眼,踱到辦公桌旁,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若有所思了好半天,才說,是你踢死了馬小大?怎么就回來了?
我說,不是我踢死了馬小大,是他磕死在馬三掌的鋤頭上。
許佑民說,都一樣,你不踢他,他不會跌倒。
我不想同他爭辯,這毫無意義,不管是我踢死了馬小大,還是馬小大被馬三掌的鋤頭磕死了,事情都已經過去,我都刑滿釋放回來了。我把釋放證和戶口簿放在許佑民的辦公桌上說,我刑滿釋放了,特意來向許主任報告。
你變白了,以前好像黑不溜秋的。他掃了一眼釋放證,將目光聚焦在我臉上。
十八年的牢獄生活,即便你是黑臉包公,也會變成小白臉。
我思忖,該怎么向他說明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說,許主任,有些事我想……
許佑民似乎猜測到我要說什么,立馬截斷了我的話頭。
他說,你回來得太晚啦,西郊的土地都被征收了,一寸土地都沒了,再無地給你撿漏,你要安置只能去找拆遷辦,他們或許有辦法。萬根兄弟,你我鄰里鄉(xiāng)親的,一塊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我不會騙你,要是你早幾年回來,別人家怎么安置,你家也怎么安置,誰也不會虧待你。你的冤家,馬三掌,在看守所關了三年,不也安置了?可是,現在,村集體就剩腳下這幢辦公樓,拿什么給你撿漏?拿什么安置你?只要不是安置,別的事村委會能幫上忙的,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說下去。
許佑民說,萬根兄弟,有別的事嗎?
我說,暫時沒有。
他說,快二十年沒見面了,一塊吃個飯?我私人做東。
我說,不了,我要趕回去上班。
他說,萬根兄弟,你要理解村委會的難處,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如果不是做了這幢辦公樓,有些微薄的租金收入,村委會也是捉襟見肘,很多費用都沒處安排啊。
我說,我理解。
你要一顆檳榔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包裹,花花綠綠的,像糖果,朝我晃了晃說,正宗的臺灣檳榔,你喜不喜歡?
我都不知檳榔是何物。
我說,我不要。
他剝開塑料袋,將包裹的東西扔進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來。
我從十樓下到一樓,出樓時保安問,事情辦妥了?我沒回答他,保安討好似的說,你們許總同許主任是本家,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街市的喧鬧立刻將我淹沒了。西郊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華。西郊的土地全部讓樓房、水泥路面、綠化樹占據了。摩天高樓擠兌了天空,甚至地下都掘空做了停車場。來之前就有預感,不會有“漏”可撿了,可是我仍然抱著渺茫的希望來碰碰運氣。即使撿不回田面,能在西郊別的地段撿回一塊土地也知足了。我的希望化為了泡影。我回頭望了望村委會的辦公樓,它的外墻是藍色的玻璃幕墻,閃著幽幽的光。許佑民就站在某塊玻璃的背后,俯瞰著外面的世界,一邊吧唧吧唧嚼著正宗的臺灣檳榔。他也像玻璃一樣被懸掛在半空。
我一臉灰暗回到了新天地賓館。我很想有個人說說話,去找許百賢,他的優(yōu)越感對我是種威壓;去尋李不二,我的內心對他多少有些排斥,也許胖細妹是個合適的對象。從對講機聽到,她在七樓打掃房間。我從安全通道往樓上走,在六樓的通道口忽然聽到小白鞋的聲音,你招個殺人犯來做保安,誰敢進你的門?這個月的開房率下降了多少,你知道不?許百賢在六樓有個辦公室,在通道口斜對面,此刻門是虛掩的。小白鞋的嗓音尖細如芒,一根根從門里刺出來。我收住腳步,想聽聽許百賢怎么回答。嫂子,這事不能怪罪程萬根,這會兒是淡季,別的賓館開房率也在下降,前天晚上新城賓館才開出七間房呢。居然是許山英的聲音,我的心像被燙著了,猛然哆嗦了幾下。許百賢說,山英的話有道理,每年的這時候生意都要清淡一些,怨不得誰。小白鞋拿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許百賢說,你別老是拿程萬根來說事,他坐牢那會兒我惦記著做生意,都沒好好照顧他家,他爹死了,他妹妹走了,房子倒了,家沒了,我是他兄弟,我不可憐他誰可憐他?我不幫他誰來幫他?小白鞋說,就你是救世主!我在你們許家就是個外人,說話當不得放屁,你們是兄弟,狗屁兄弟!一串急促的咯噔咯噔聲,小白鞋怒氣沖沖從門里沖了出來。我趕忙折身往樓下走,不讓她發(fā)現了我。
撞見這一幕,我無話可說,縮回了小房間。在他們跟前,我就是個被燙傷的乞丐,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叫人可憐又可惡。我恨馬三掌的爹,為什么要蠶食我家的稻田;也恨馬三掌,為什么三巴掌將我爹扇倒在地;我更恨自己,當時為什么沒有管住自己的腳??墒呛薏唤鉀Q問題,事情已經發(fā)生,不可能倒回去。新天地賓館不是我待的地方,也許西郊都不是我待的地方。李不二質問我,你為什么要回來。我問自己,我為什么要回來。我必須找到一個適合的去處,離開新天地賓館。
我能去哪兒呢?
該租個房子,不管在哪兒,哪怕是個車庫。不過得有錢付房租。
我缺少房子,同樣也缺少錢。我想不出辦法來擺脫困境。也許該去拆遷辦試一試,說不定會分配一套安置房給我。
正要出門時,偏有人敲響了房門。咚,咚,輕微的兩聲響。不像許百賢,要是他早就在門外嚷嚷了。也不像胖細妹,敲兩聲沒應答就直接開門了,她有總卡,想開哪扇門就開哪扇門。又是咚咚兩聲響。有可能是別的服務員,或者房客,我打開門,許山英漲紅著臉站在門口,想進門卻又不敢移動腳步。我根本沒有單獨同她見面的心理準備,一時僵住了,將她堵在了門口?;蛘呶覂刃臐撘庾R抗拒她進門。她鎮(zhèn)靜了一下,最終跨出了一步,我不得不后撤將她讓進了門。她打量了一眼房間,床對面的墻上有塊臟漬,一半發(fā)黃一半霉黑。這兒應是雜物間,后來才收拾給我當臥室。
她問,你還習慣吧?
我掩飾說,沒有什么不習慣。
她說,如果不習慣,我把那套出租的安置房收回來給你住。
我說,我都沒時間回房休息,別浪費了。
她解釋說,賓館有我三分之一的股份。
如果我沒有遭遇牢獄之災,有可能她早就成了我的女人。我同她只牽過一次手,有一天我和她相約去城里玩,回來時,半路上遇上大雨,我們一塊兒在雨中奔跑,她跑了一段路就跑不動了,我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濕漉漉的。在人生的一場暴雨中,我們攥到一起的手分開了。
我說,挺好的,你們兄妹。
你有空嗎?她問,卻不容我回答,接著說,我請你吃個飯,二經路同三緯路的十字路口有家老村咖啡廳,我在那兒等你。
許山英先一步退出了房間。
她似乎害怕我拒絕她,沒有勇氣等到我的回答,或者不允許我拒絕。她將難題拋給了我,去還是不去,我拿不定主意。她絕不是請我吃飯這么簡單,肯定有話要對我說,向我道歉,讓我別記恨她,或者她在記恨我。我想不到她會同我說什么,也想不到我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在看守所,我曾多少次幻想有一天會突然看見她,可是,現在,我卻害怕與她單獨相對。我猶豫了好半天,最后才走出房門。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困境,生活毀了我一次,我不能去毀了她的生活,我同她只有消失的過去,不會再有將來。就像我同田面一樣,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田面,更不可能回到那幾間土坯屋。我甚至不想了解我在獄中的這些年,她的生活怎樣,經歷了哪些風雨。
我依照她說的地址,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尋到了老村咖啡廳。我的惶恐是雙重的,平生沒有進過咖啡廳,還不知是個什么新鮮的地方。一個穿著藍白碎花的服務員問,先生,請問您幾位?我說,兩位。服務員問,請問先生貴姓?我說,姓程。服務員說,程先生,請這邊走。我在服務員的引導下進入了走廊盡頭的一個小包間。同我與許百賢在帝王酒店吃飯的包間無異,不過空間更為窄小,一張條幾,兩把單人沙發(fā)。條幾上擺著數碟菜,幾瓶啤酒。
許山英說,坐吧。
我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落座,但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腳。
許山英問,你想吃什么菜?
我說,夠了。
窗口蒙著一層薄紗,窗下是人來人往的街道。我要拉開窗簾,但被許山英阻止了。
她說,別動窗簾。
我掀起一個小角,窗下正有一對年輕的情侶走過,男孩子的手摟著女孩子的腰,兩顆腦袋黏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我想起許山英的手,濕漉漉的,可是熱得發(fā)燙。
她說,來,喝酒。她仰頭喝干了一杯啤酒。
你回來了也不告訴我。她放下杯子時說。
我說,才回來幾天,沒來得及同你說。
她盯著我問,你恨我嗎?
我說,我不恨誰,我就恨我自己。
她嘆口氣說,你還是恨我了。
我問自己,我恨她嗎?我沒有理由恨她。因為她,我恨自己嗎?我也不恨自己。我恨的只有無常的命運。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我和她不會是現在這樣子。
她一杯接著一杯喝酒,兩只啤酒瓶很快空了。我沒去阻止她。之后她不停地說話,說的都是這些年她經歷的事情。我也沒有阻止她。
許山英在我入獄后的第二年嫁人了,被她爹逼著嫁去了河西邊的西堰村,她在那邊生了一個女兒,她男人是個賭棍,就差沒將她和女兒押到賭桌上。離婚后女兒隨了她。二婚的男人叫桂家厚,也是西郊村的。我認識桂家厚,他比我大兩歲,他爹是殺豬的,一身豬臊氣,脾氣火爆。桂家厚經常用自行車載著整筐的豬腸皮去城里賣。后來他病過一次,腦子反應有些遲鈍,越加沒脾沒性。她同他生有一個兒子,正讀初中。
條幾上的幾瓶啤酒很快都空了,許山英的眼睛紅彤彤的。
她說,其實我也恨你,你真不該回來。
我說,你別喝了。
她說,你要不回來多好,我就會斷絕對你的幻想。
我說,我回不回來都過去了。
她說,你要是不回來,我就會死心塌地跟著桂家厚。
我說,你真喝醉了。
她說,你叫我這后半輩子怎么活呀!
七
我在新天地賓館的生活不平靜了,許山英和胖細妹,兩個女人輪番進出我寄身的小房間。我阻止不了她們,許山英是賓館的股東,有權進出任何一個房間。胖細妹是服務員,手頭有張總卡,況且她是奉許百賢之命照顧我。我像跌入了泥沼,許山英拼命用過去的情感重壓我,讓我在歷史的淤泥中越陷越深,而胖細妹,死命要將我拽出淤泥,讓我對未來的陽光生出依稀的憧憬。她們是兩把鋸,一把鋸著我的歷史,一把鋸著我的未來。我被她們拉扯得恍恍惚惚,許山英敲門而入時,我以為仍生活在過去的西郊,我和她不像身處一個逼仄的小房間,而是端坐在黃土包上,面對一望無際的田野。春天,紫云英吐艷;夏天,藕花芬芳;秋天,遍地稻香。
許山英說,你記得賓館這地的老地名不?“茶園”,栽種的都是茶樹,我們一塊兒在這兒采過茶。
她甚至唱起了老師教過的一首采茶歌:三月鷓鴣滿山游,四月江水到處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飛向白云頭……
唱過歌,她又說,派出所那原來是魚塘,我陪你在那里釣過魚,你有印象不?
她接著說,村委會那辦公樓,正好建在小學的操場上。我們就在那兒上學,你和我哥讀三年級,我讀一年級。我偷看過你們上體育課,老師讓你們齊步走,你怎么也合不上同學的腳步。
她模仿我齊步走,手腳僵硬,怎么都趕不著調……
這些天,我在腦子里慢慢拼湊,這兒一塊,那兒一塊,一個過去的西郊漸漸浮現了??墒牵浀眠@些,我們就能真正回到過去的西郊嗎?過去的西郊永遠都過去了,那只是儲存在我記憶中的一個虛幻的影像,西郊的現實是大洋洲開發(fā)區(qū)。許山英很天真,以為重溫西郊的往事和那些曾留下我們腳印的地方,就會讓我回到我們往昔夢幻式的情感中。有一天,她拿來一身衣服,逼著我當面試穿。她說,萬根,穿上試試,看看合不合身。我拗不過她,將衣服穿上了身。衣服不緊不松,很適合我。她說,我根據以前的尺寸買的,你的身材一點也沒走樣,還是原來的樣子。十八年的牢獄生活的確沒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印跡,有的只是歲月賜予的滄桑,我的皮膚有些松弛了,背有些駝。
許山英說,穿著吧,別脫了。
我在褲袋的位置碰到一樣東西,是一沓紙鈔,怕有兩千元之多。
你,什么意思?我將錢拿在手上,瞪著眼問她。
噢,我忘了拿出來,你就拿著,算我借給你的,有了你再還給我。她的臉剎那紅了,神情慌亂。
她的舉動深深刺痛了我,她同許百賢一樣,把我當成了施舍的對象。一個男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有他作為男人的尊嚴。也許她是好心,但我無法接受。我回到西郊,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更不允許別人把我看作乞丐。我將錢還給她,她不愿意拿回去。她哀求說,萬根,別這樣,我是為你好。我將衣服脫下來,依照原樣疊好,裝進之前盛裝它的紙袋子,那兩千元錢放回了我發(fā)現它的地方。我將紙袋子塞還許山英。我的手不慎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沒有絲毫熱度。
我必須離開新天地賓館,不止是為了脫離許山英的視線。也許她說得對,我回到西郊就不該讓她看到。我曾在獄中幻想,許山英會等著我,如果她不是迫不及待結婚了,且一婚再婚,如果她為了等待我出獄始終孤身一人,我會毫不猶豫接受她??墒?,我有什么權利要求她等待我?就像我憑什么權利要求,只有在我出獄后西郊才能變身大洋洲開發(fā)區(qū)?也許她今天的遭遇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我不入獄,同她結婚了,她就不會經歷那些曲折。她將往昔的感情當作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了。
我盡可能躲避許山英,能不回小房間就不回小房間。我躲過了許山英,卻躲不過胖細妹。殺人犯,這幾天跑哪兒去了?你好沒良心,有好事就躲著我,聽許總說,你馬上能分到安置房?胖細妹追著我問。我說,我還沒去拆遷辦,哪來的安置房?胖細妹說,去拆遷辦拿鑰匙?我陪你去好不好?你們西郊人真幸福,不出一滴血就能分到房子,天上的金蛋都下到你們窩里了。我說,做夢吧你,天上下金蛋,你拖只籮筐去撿呀。她嘟著嘴說,你這不是笑話我不是西郊人嗎?欺負人!你們西郊人有什么了不起。我說,那還不簡單,嫁給西郊人你就是西郊人了。她說,我才不嫁給你們西郊人,誰稀罕!殺人犯,你要是有了房子租一間給我,行不?別小氣,我會付房租給你。我說,你盡想美事。她說,最好不收房租,去拆遷辦記得叫上我,別偷著去,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可不是西郊,你要是迷路走丟了,許總還不得扣我獎金?
我還是撇開胖細妹一個人偷偷找去了拆遷辦。我的內心潛藏著某種自私,如果真能分配到一套安置房,這一去真能拿到房門鑰匙,房子該屬于我爹我妹妹和我,是我們三個人共同的家。沒有他們的允許,我不能隨便讓一個外人參與進去。我在詢問到的地址看見一座小樓,樓前掛著“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征地拆遷辦公室”的牌子。鐵門上吊著一把鎖,鎖都生銹了。旁邊有扇小門開著,供人進出。小樓里靜悄悄的,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巨大的回響。沒有人,一樓的房間門窗緊閉,隔窗而望,辦公桌上落滿了灰塵。我很納悶,西郊的哪幢樓房都是喧囂的,有著不可壓抑的騷動不安,這兒卻安靜得有些死寂。我隱約聽見樓上像有說話聲,上到二樓,二樓也是門窗緊閉,一個人也沒有,再上三樓,依舊不見半個人影。最后,才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一手撐著腰,一手托著一只小收音機,在樓頂上轉悠。老人見了我像沒見著人一樣,照樣聽他的收音機,照樣轉悠他的。我問,老叔啊,拆遷辦是在樓下辦公嗎?老人說,都走了,都走了,他們搬到河對岸去了。我又問,他們什么時候搬走的?老人說,都搬走幾年了,下個月我也要走了。我還想問,可老人不耐煩了,揮揮手說,你纏著我個糟老頭解決不了問題,去河對岸找他們吧。
西郊的對岸是灣里村,長江的一條支流從兩個村莊之間穿流而過,在對岸形成一個小小的沖積平原,就是灣里村。灣里村往西是西堰村,許山英的前夫就是西堰村的。我去過灣里村,也去過西堰村,這兩個村子同西郊村一樣,都隸屬于城關鎮(zhèn)。不管拆遷辦搬到了哪個村子,我都必須找到它。
我坐公交車過了河,在灣里村下了車。迎接我的并不是田園風光,而是像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同樣的景觀,到處都是高樓,水泥路面,流動的汽車。各種招攬顧客的廣告牌有如奇裝異服的女人,想方設法誘惑別人的眼球。一樣的桂花樹,一棵一棵,沿著街道往前伸展。我走了沒幾步,就暈頭轉向不分南北了。一隊穿紅著綠的老太太耍著腰鼓,雄赳赳氣昂昂朝我走來。我趕忙閃到一邊,給她們讓出道路。大姐,請問拆遷辦往哪兒走?我斗膽攔住了走在最后的兩位老太太。個子矮小的老太太說,在南京路。旁邊那位涂著口紅,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說,不……不對,在上海路。她著急起來說話都有些結巴了。矮個子老太太說,年輕人,聽我的,就在南京路。高個子老太太說,你別聽她的,在上海路,她老是分不清南京路和上海路。矮個子老太太說,你說哪是南京路?哪是上海路?高個子老太太說,你順著這條街往前走,就能到上海路,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左拐,朝南走,就能到南京路。矮個子老太太說,就你能。高個子老太太說,告訴你好幾次了,南京路是東西走向,上海路是南北走向,你怎么老記不住?矮個子老太太叫屈說,什么路啊路的,比田埂還難記。
我依照高個子老太太說的,徑直往西走,走過幾個路口之后果真見到了一塊路牌:上海路。我在上海路的尋找費了一番周折,先是找錯了方向,去往了上海北路,后來又折回上海南路,在上海南路同另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之間,有一條東西走向的短短的步行街,拆遷辦就在步行街的中間位置。矮個子老太太說錯了,高個子老太太說得也不準確,拆遷辦不在南京路也不在上海路。三棟低矮的平房,像是臨時建筑,呈U字形排列,三面被高樓包圍。門口掛著的牌子卻是:灣里開發(fā)區(qū)征地拆遷辦公室。我拿不準它同我要找的拆遷辦是不是同一個單位,不敢貿然走進門去。一棟平房前聚集了許多人,嘰嘰喳喳在爭論什么。有一張面孔似曾相識,好像是西堰村的,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們爭論的內容好像同拆遷有關,什么房屋的面積縮水了,什么補償的標準太低了,雞塒狗窩什么的漏登了,諸如此類的話題。我不能白跑一趟,徘徊一會兒后還是走進了門。我沒去人多的地方,而是瞄準另一棟平房,那兒有一間辦公室敞開著。接待我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操一口混沌不清的普通話,問我找誰有什么事。我把申請書和戶口簿遞給他,他將申請書橫橫豎豎看了三四遍,捉過一支筆,在申請書上改改劃劃,糾正幾個錯別字后,又將申請書和戶口簿還給我說,你這事得找孫副主任,拆遷辦就他一個元老,他最清楚情況。我問,孫副主任在哪里辦公?他說,對面,北邊第二間辦公室。
孫副主任的門虛掩著,里面寂靜無聲,像是沒人。我推開門才發(fā)現判斷錯了,房間的椅子上都坐了人,有兩個人還沒座位,一個袖著手站著,一個蹲在墻腳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似乎悲傷得說不出話來。我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也不是,他們的目光齊刷刷盯著我。一個臉膛黑黢黢的男人問,你找誰?我說,孫副主任。黑臉的男人說,我就是。我便把申請書和戶口簿交給了他。孫副主任掃了兩眼申請書問,你是西堰村哪個組的?我說,我不是西堰村的,是西郊村的。孫副主任哦了一聲,翻開戶口簿,確認我是西郊人后問,這都過去七八年了,你怎么才來申請安置?我說,申請書上寫清楚了原因呢。對著這么多人重復那段并不怎么光彩的歷史,我怎么都開不了口,那不僅是我的恥辱,也是對我的羞辱。孫副主任這才低下頭,將申請書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他說,拆遷辦不追究你是否犯過罪,只考慮你是不是拆遷對象,符不符合安置條件——你服刑期間,家里人怎么不替你申請安置?房間里的人原本收回了目光,聽孫副主任說到犯罪,目光又齊刷刷罩住了我。我說,我爹過世了,妹妹……妹妹嫁到外地去了。孫副主任皺了兩下眉頭,哦哦兩聲說,你的事情比較特殊,現在不能答復你,我們得開會研究,還要做些調查——你去我們的文印中心把戶口簿復印一下,留個復印件給我。我回頭把戶口簿的復印件交給他,他又叮囑說,你過個兩三天到這兒來,要是我不在,就去西堰村那邊的拆遷辦公室找我。
從拆遷辦回來,我很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孫副主任會給我一個怎樣的答復。我似乎把離開新天地賓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安置房上。怎么一天都沒見到你?是不是去拆遷辦了?拿到鑰匙沒?胖細妹一個勁地追著我問。我說,我哪兒也沒去,在房間睡覺。她說,別騙我了,我都去你的房間三四次了,沒一次看見你的鬼影。我說,我去找李不二了。她說,李疤臉真是你親戚?找他有什么事?你可不要做白眼狼,枉費我照顧你。
我如坐針氈似的過了三天,第四天,依約去了拆遷辦,孫副主任正如他自己預料的一樣不在灣里村。拆遷辦的人告訴我西堰村拆遷辦公室的準確地址,走到目的地還是費了一番周折。西堰村的征地拆遷正在進行中,新鋪設的道路四通八達,工程車推土機挖掘機,到處都有機器的吼叫聲。有的房子剛剛拆除,隨處可見新鮮的瓦礫堆。有的房子還有人居住,雞鳴狗吠,人間煙火。拆遷辦設立在一棟剛剛征收的民房中,門口設有西堰村征地拆遷辦公室的標牌。房前的場地上到處站滿了人,男女老少,一窩蜂似的嗡嗡嚶嚶。廳堂里也是亂哄哄的,人頭攢動。孫副主任被圍堵在一個角落里,那些包圍他的人七嘴八舌,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孫副主任說,你們一個一個來,不要老是搶話插話。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擠進去,后來還是擠進去了。你們商量一下,說個統一的意見給我,我先處理個事。孫副主任見了我像遇見了救星,從包圍圈中脫了出來。我跟隨他出了屋,穿過場地,到一個離人群相對較遠的地方才收住腳。但很快有人追過來了。你們回避一下,我要說個事。孫副主任揮手驅趕他們,那些人才訕訕地走開了。
孫副主任說,萬根同志,這幾天拆遷辦去派出所和西郊村做過一些調查,你在西郊村沒有房屋,沒有田地,也沒有像魚塘豬場桑園等其他產業(yè),一無所有。當然,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西郊村征地拆遷時,你的戶籍早就被注銷了,你不屬于安置對象。你妹妹的戶口也在拆遷之前遷走了。你的戶籍前些天才恢復,對不對?你的情況很特殊,不是拆遷辦不愿意幫助你,西郊村的拆遷安置結束這么多年了,我們也是愛莫能助,請諒解。
另外,拆遷辦也了解到,你們家之前有幾間土屋,但倒塌多年了,沒有修復,也沒有申請重建,撂荒多年。你們放棄了那塊宅基地。后來西郊村修筑一條簡易公路,剛巧從那兒經過。你們村委會解釋,當年修筑那條公路,是村民一再要求,占用的土地村民都放棄了補償。
我像被劈頭蓋臉澆了一身冰水,從內到外全被凍住了。這是預想過的結果,申請安置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我回不到西郊,更不可能回到田面。我是西郊的棄兒,十八年前西郊就把我當垃圾給扔了。我怎么離開新天地賓館?又該回到哪兒去?
孫副主任見我一臉惘然,安慰說,萬根同志,別太失落,東方不亮西方亮,黑掉南方有北方,你可以向住房保障局申請公租房。你目前的狀況,完全符合申請公租房的條件。第三批公租房竣工了,第四批公租房馬上封頂,你抓緊時間去申請,趕得上。
八
我在返回賓館的路上勸說自己,暫時不能離開新天地賓館。許百賢的庇護所雖然讓我處境尷尬,畢竟有個暫時糊口的工作,有個暫時的窩。如果現在離開,我的處境會更尷尬,我不能接受許山英的房子,又不愿與李不二為伍,只會像乞丐一樣流落街頭。也許真要把田面的石椅當作自己的溫床。我勸慰自己,到了合適的時候一定離開新天地賓館,還得找個合適的理由。如果孫副主任的話不假,我可以申請公租房,不管房子多大,總能有個相對穩(wěn)定的住處。
我的內心分不清憂或喜,回到小房間沒過兩分鐘,門就被人擂響了。我打開門,胖細妹堵住門口,橫眉冷對向著我。胖細妹說,殺人犯,說你是白眼狼,你真就是白眼狼,有了好事就一個人偷偷溜了。在她的嘴里,好像我就是個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的小人。我問,我哪兒有好事了?她說,我問許總你去哪兒了,許總說你去拆遷辦拿安置房的鑰匙了。她的話像根針,把我內心的某個地方扎疼了。我說,你搜搜房間,看看鑰匙藏在哪兒。她斜睨了我一眼,一副不信任的表情。她說,殺人犯,你最好乖乖地交出來,叫我搜到,鑰匙就歸我了。我袖著手不動,任由她嚷嚷。她說,你這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卷起袖子,將我的口袋掏了個遍,什么收獲也沒有。你玩夠了吧?該把鑰匙還給我。我嘲弄似的向她伸出手。她后退一步問,當真沒拿到鑰匙?我說,有鑰匙也叫你搜走了。她說,你可別賴我,我什么也沒拿你的,你這人真夠倒霉的,西郊人都安置了,偏你就不能,好像你是私生子,后娘養(yǎng)的,爺不親娘不疼。
胖細妹又拿針扎了我一下,我很惱怒,卻又不好朝她發(fā)作。我沉默著,不理睬她。胖細妹說,我還指望你做我的房東,看來沒戲了。嘆口氣,又安慰說,你就當沒拆遷辦這個龜兒子,自己掙錢買房,怎么都踏實。不過,買個房子可真難,一平方米五千多元,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資都買不到四個平方米,猴年馬月,幸好許總收留了你。她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讓我可氣又可笑。我說,死胖子,你是不是故意來羞辱我?胖細妹拿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胖你個頭,羞辱你本姑娘能得到什么好處?我是來提醒你,你得好好謝謝許總,因為你,人家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許百賢因為我得罪不少人?我礙著誰了?有那么多人不愿看見我回到西郊?如果有,估計也只有馬三掌,他們馬家。她是不是在夸大其詞,駭人聽聞?我怔怔地瞅著她,希望從她臉上發(fā)現破綻。她說,別這樣盯著我,你的眼睛怪嚇人的。我沒有收回目光,而是努力盯著她。她說,前些天嫂子同許總發(fā)生口角,許總為了袒護你把嫂子都氣哭了,我沒說假話吧?她說的是小白鞋,那天他們在辦公室的爭吵我的確聽見了,許山英也牽扯了進去。胖細妹說,別埋怨嫂子,嫂子沒有錯,哪有賓館聘請一個殺人犯做保安的,別說你不是殺人犯,你吃了人命官司,不是殺人犯也是殺人犯。
前些天,胖細妹聽說我的經歷時把我當作了英雄,現在只要張嘴就稱我是殺人犯,有時是開玩笑,有時卻是半真半假。我被她激怒了,可她說的不無道理,吃了人命官司,不是殺人犯也是殺人犯,想洗脫都洗不掉。如果我是許百賢,絕不會聘請一個吃過人命官司的人做保安。要是讓顧客知道,他們會怎么看,還敢不敢入住賓館。胖細妹說,別受不了話,這話放在別人跟前我就不說了,你要不要聽下去?
我說,你說,我聽著。
胖細妹說,我可不是挑撥離間,許總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讓你受委屈。我都沒瞧出來他是個這么講義氣的人。今天你不在賓館,那個呆子跑來同二老總吵了一架,質問二老總為什么把你留在賓館,是不是舊情復發(fā),伺機作案。是許總出面才把那個呆子勸走。許總說你的事同二老總沒關系,是他強留你在賓館幫忙。
有個短暫的空白,我都沒弄明白二老總是誰,呆子又是誰。
二老總是你舊情人吧?胖細妹半臉曖昧半臉醋意瞅著我。
我才清楚她說的二老總是許山英,呆子該是桂家厚。
是舊情人怎樣?不是舊情人又怎樣?我挑釁似的回答她。
我沒法等到條件成熟時考慮去向,必須趁早離開新天地賓館,刻不容緩。這里成了我的是非之地,我斷絕不了許山英對我的幻想,也阻止不了桂家厚到賓館來吵鬧。假如有一天,桂家厚不同許山英爭吵,而是直接拿我當了情敵,不知會鬧出什么事端。哪怕真的要流落街頭,我也必須離開,一天都不能耽擱了。在西郊,一個殺人犯的罪名已經讓我無家可歸,如果再背上拆散別人幸福家庭的罪名,我就成過街老鼠了,別說一個許百賢,就是十個許百賢也袒護不了我。桂家厚同許山英的爭吵是我離開賓館一個不能明說的理由,許百賢對此應該心照不宣。我想到了李不二,那個車庫不是我理想的去處,但卻是我唯一的退路,我可以先到那里同李不二廝混幾天。我決定離開新天地賓館,先搬去李不二那里暫住,之后再找個恰當的理由辭去保安的工作。
胖細妹說,嗤!誰稀罕你!我不是看在獎金的面子上,才懶得同你說話。你以為我舌長口水多?
我得同許百賢好好談談,感謝他,把我的想法委婉地告訴他。我要澄清我和許山英的關系,根本不存在舊情復燃。我不是個那么無聊的人,不會給他添亂。許百賢并不常在賓館待著,每天只在上午八九點鐘時到總臺結賬,拿走前一天收到的現金,其他時間多半見不到他的人影。在帝王酒店吃過飯后,我和他的交談并不多,每次見面不過三言兩語,問我習不習慣賓館的生活,有沒有什么需要。之后他就會匆匆忙忙離開,或者出去辦事,或者朋友有約,從不會在我跟前多停留。
百賢,你有空嗎?我趁許百賢在總臺清完賬正要離開時問。
他哦了一聲,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長,有疑問也有驚訝。
我說,我想同你聊聊。
他說,我正好今天有空,咱們去找?guī)讉€人,一塊兒喝上幾杯。
我說,不找人,就我們倆吧。
他說,萬根老弟,別那么緊張,叫幾個一塊長大的兄弟熱鬧熱鬧,你也該見見他們了。
我說,以后,以后我請他們喝酒。
他說,你別那么拗。
我說,你去忙你的,改天我同你說話。
他說,好好好,就依你,上車上車,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給你當司機。
我說,去哪兒隨你的便,只要不是人堆里。
許百賢沒有載我去帝王酒店,而是七繞八拐,去了一個叫老家印象的地方。進門是兩扇模仿西郊老房子的木門,門中間是兩個象征性的銅環(huán)。大廳的中央有個水池,水池邊有個水車,電動的,邊轉邊咿咿呀呀唱著歌。水池里養(yǎng)著紅鯉魚、鯽魚和青魚。水池之上是個瀑布,流的都是自來水。店里的服務員都打扮成村姑模樣,頭上一律戴著一頂可笑的小斗笠。走廊的裝飾也很奇特,懸掛在墻壁上的不是竹篩就是土箕,也有笸籮蒲葵扇,還有牛頭骨羊頭骨。墻壁都是青磚白灰,我拿手摸了一下,滑溜溜的,像摸在紙上,沒一點粗糙感。許百賢說,你小孩子啊,什么都好奇,那是墻紙,不是青磚。一個長有虎牙的服務員捂住嘴,強忍著才沒笑出聲。我們進去的是個小包間,空間同帝王酒店的小包間差不多,但其中的擺設完全不一樣。兩把藤椅,像秋千一樣用鋼繩吊著。藤椅之間是張竹編的條幾,條幾上擺著兩個小小的稻草人,手牽著手,像是在散步。窗子是花格窗,鑲著“卍”圖案。服務員介紹的菜譜也很特別,石磨豆腐,濾漿米果,家鄉(xiāng)扣肉,土雞燉蘑菇,黃豆燜草魚。這一回喝的是糯米酒,熱氣騰騰的,不像酒,更像一杯滾燙的米湯。
許百賢問,萬根老弟,你適應不?
我說,沒什么不適應的,不適應也得適應。
他說,你聰明,不適應也得適應,何苦跟自己過不去。來吧,喝一杯,敬酒得喝,罰酒也得喝,別人不敬咱酒,咱就敬別人酒。
我說,百賢,我敬你一杯,謝謝這些天你對我的照顧。
他說,咱們兄弟別說這種虛偽的客套話,你哥的能力有限,很多事情都沒能幫上你的忙。你回來了,以后咱們兄弟多相互照應。
我說,要說照應,也是你照應我。
他說,萬根老弟,我理解你的心情,西郊畢竟同以前不一樣了。過去泥一身水一身,有泥水的樂趣,現在呢,雖說不濕腳不流汗,可是弄不好就得傷肝傷胃傷感情。不過,你哥有你哥的法子,我把賓館當責任田,上班就是下田,下班就是洗腳收工,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瞧瞧,西郊人有開超市的,有開賓館的,再不濟也開個出租車,哪個人不是活得舒舒坦坦自由自在?別有負擔,西郊人有的東西,將來你肯定會有,西郊人沒有的東西你也會有。
許百賢對我的信心無疑是對他自己的信心,對我的期待無疑是對他自己的期待??墒牵胰耘f很感動,他描繪的未來叫人很動心,也許錯怪他了,他不像在做秀,而是發(fā)自肺腑在關心我。
我說,百賢,真的很感謝你!來,咱們兄弟喝一杯!
他說,你又來了,不說別的,喝酒喝酒!
他的情緒調動起來了,那么一杯溫熱的米酒,三口兩口就喝進了肚。
我說,百賢,有個事想同你商量。
他問,什么事?盡管說,我能幫忙的絕沒二話。
我說,沒別的事,我想……我想搬出去住。
他放下杯子,定睛看了我一眼,拿過一張紙巾揩了揩嘴。
我說,我沒別的意思……其實賓館挺舒適的……不過想換個環(huán)境。
他又注視了我一眼,似乎在確認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說,這些天讓你住在賓館,你哥也過意不去。我不強留你,你搬出去住是早晚的事,拆遷辦到時給你分配了安置房,或者你買了房子,我都沒理由強迫你住在賓館。你哥說的可不是氣話。將來你肯定要做自己的事,可是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在西郊,你一個電話,你哥絕不惜力,絕不畏麻煩。
我說,百賢,走一杯!
他說,走一杯……我也有件事想同你說說。
我問,什么事?
他說,萬根老弟,我想做一回媒人,把胖細妹介紹給你,怎么樣?
我怔住了,絕沒有料到他會同我說這個問題。他是不是認為我對許山英仍抱有幻想,拿這個問題來試探我?或者委婉地告訴我,胖細妹才是適合我的對象?我沒法明白地告訴他,對過去那段感情抱有幻想的不是我,而是許山英,是她抱著幻想死死不放。對于許百賢的介紹,我不知該拒絕還是接受。憑良心說話,胖細妹是個很不錯的姑娘,雖然嘴巴有時有些缺德,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心是溫軟的,對誰都沒有惡意。她照看我時,那么細心周到,宛如我的親人。有這么一個姑娘做老婆,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求之不得。可是她會嫁給我嗎?我有那么一段恥辱的歷史,況且現在一無所有。就算她肯嫁給我,我把她迎娶到哪兒去?
我說,你容我想想。
他說,萬根老弟,好好想想,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個村姑了。
……
第二天下班,我背上包裹,一個人偷偷溜出新天地賓館去找李不二。我不想撞見許山英或胖細妹,也只有她們倆會在意我的去向。我似乎缺乏勇氣面對她們。除了來時的一個包裹外,我并沒有什么可搬走的,搬出去的只有我的身體。我小跑著過了一條街,才如釋重負吐了一口氣。西郊的街道是陌生的,可陌生中夾雜著說不出的新鮮感。接連不斷的廣告牌,每塊廣告牌都在不停地變換著畫面,沒人知道下一塊廣告牌上畫著什么。我突然有種錯覺,好像走在西郊的田野上,春天,五顏六色的,都是爛漫的野花。李不二一定會歡迎我,對我的到來一定會感到非常驚奇。
李不二說,親戚,我猜到你一定會回來的,你早該回來!你不上我這兒,還能去哪兒?
他跳下三輪車,攔腰將我抱起,旋風似的轉了兩個圈,將我重重地蹾在地上。我的腳被他蹾麻木了,好一陣都站不起來。李不二卻不管我,只顧呵呵樂著。肖保安說,李疤臉,沒輕沒重,別把你親戚摔壞了。李不二說,肖保安,你把心放進狗肚子里,我親戚不像你,你是泥捏的,我親戚摔不壞,鐵著呢。肖保安說,好你個李疤臉,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李不二不理會肖保安,將我從地上拽起來說,親戚,今天不出工了,去買幾個菜,中午咱們喝上幾杯。
我說,我沒那閑工夫,要去租個房。
他說,你租什么房,這么寬的地方不夠你?。坑心欠孔膺€不如買酒喝。
我說,你就知道讓酒泡著。
他說,我是叫快活給害的,親戚來了,不喝酒難道喝涼水?
他捉住我的胳膊,將我半舉半拋扔進了車斗。出小區(qū)門口時,李不二朝值班室叫嚷,肖保安,中午我請你喝酒。
去菜場的路上,李不二將三輪車蹬得飛快,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我說,李疤臉,你騎慢點。他說,這地方我來過多少次了,閉上眼睛都走得到。我說,來來往往的汽車可不認識你臉上的疤痕。他說,它們不認識我,我認識它們。
李不二買了豬腳、魚、姜蔥蒜什么的,說要用他老家的方法燒道菜給我開開眼界。我問,山珍海味?。克f,吃了你就忘不了。我說,吹牛吧你。他說,你到時吃了忘記自個姓什么,可別怪罪我。
從菜場出來,李不二不像之前心急火燎,而是將車踩得慢慢悠悠。他似乎有意放慢腳步,要同我在路上磨蹭。他說,親戚,你做那保安多沒勁,同我一起干,絕不會虧待你。我問,我同你一塊收破爛?他說,收破爛有什么不好?不偷不搶,不收破爛還能幫人拉貨,賺的不比收破爛少。許百賢開給你多少工資,不會超過兩千元吧?頂不上我半個月。我不好意思將我的工資告訴李不二,一個大男人一個月才掙一千五百元,的確寒磣。這是權宜之計,將來我肯定不做保安,也不想同李不二一塊收破爛。
車子緩緩前行,街邊的桂花樹一棵一棵從從容容朝我身后走去。
李不二說,你別抹不開面子,只要是正兒八經的營生,哪個營生不養(yǎng)人?咱們租個門面,開個廢品收購公司,既上門收購廢品,也收購別人送上門的廢品。
我在車斗里晃晃悠悠,想象李不二的廢品收購公司會是什么模樣。到處都是廢紙板,空洞的易拉罐,透明的塑料瓶。李不二躺在廢紙板上,我也躺在廢紙板上……但是,我的想象沒能順利進行下去。三輪車嘎的一聲剎住了。我還沒醒過來,啪啪啪,臉上早挨了三巴掌,整個人嘭隆一聲跌翻在車斗里。
程家的雜種,上次怎么同你說的,別讓馬大爺碰見你,碰見你一次就扇你一次,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馬大爺的巴掌硬!
是馬三掌,領著幾個人將三輪車團團圍住了。
你奶奶個熊,敢欺負我親戚!
李不二嗷叫一聲朝馬三掌撲了過去。
我說,李疤臉,你別管閑事!
我慌忙阻止李不二,可是晚了一步,李不二的兩只大手扳住馬三掌的肩頭,一掀一推,馬三掌就跌出去兩三丈遠,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那些包圍三輪車的混混立刻圍住了李不二,拳頭,腳,膀肘,全朝李不二身上招呼。李不二雙手難敵眾拳,顧頭顧不了腚,腳底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圍困他的腳全數踢在了他身上,李不二突然吼叫兩聲,從地上蹦起來,從三輪車的座位后抽出一根鐵棍,朝包圍他的人橫掃過去。李不二須眉倒豎,金剛怒目,好像一個威武的將軍。如果被他的鐵棍掃著,不死也會折腰。那些混混被嚇著了,一個個四散逃去。鐵棍砸在水泥地上,火星飛濺。馬三掌說,李疤臉,你個外地佬,馬大爺總有一天會收拾你!李不二說,來吧,李大爺的鐵棍不是吃素的,哪天都不懼著你!
我替李不二捏了一把汗,萬一他的鐵棍要了哪個混混的命,他的下半輩子就慘了?;蛟S就會重復我的經歷。我很是過意不去,這是我給他惹的麻煩。李不二負了傷,胸口背部落了許多拳頭,嘴角被揍出了血,腳踝也扭傷了,走路一瘸一拐?;氐杰噹旌笏麙暝o我燒他的拿手菜。我說,你省省吧,菜留著以后吃,我去下兩碗面條。他說,我不是泥捏的,死不了!不顧我的反對,堅持剖魚洗魚剁豬腳,花了兩個小時,弄出了三四個菜。
他說,親戚,你嘗嘗李大爺的廚藝怎樣。
我夾了一塊豬腳,嘗了一片魚,味道的確不一般。
我說,真看不出你有這一手!
他說,真人不露相,來,咱們喝一杯,為了今天的勝利!
他的嘴角還滲著血,臉上卻傻傻地笑著。
這李不二真像個傻子。
我問,你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他說,親戚,你瞧瞧我這臉,這疤痕,是被人摁在地上用炭火燒的……我都沒去醫(yī)院!李大爺是貓,有九條命,這點小傷,小菜一碟。別瞎操心了,來,喝酒!
九
寄身李不二車庫的事,我始終守口如瓶,對誰也沒有提及。胖細妹追問我搬到哪兒去了,我謊稱租了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胖細妹提出要參觀,我拒絕了她。我說,就兩間空空蕩蕩的房子,沒什么可參觀的。她說,你是不是金屋藏嬌了?我說,藏個鬼。她說,不是有兩室一廳么?把空著的那一間轉租給我。我說,孤男寡女,同住一室,你就不怕閑言緋語?她說,本姑娘都不怕,你個大男人,還怕別人把你騸了?無論她好說歹說,我就是不答應。我搬出新天地賓館,不只為了避開許山英,也為了避開小白鞋,除了躲避她們倆,我還躲避著別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好像又說不清楚。
為了掩藏行蹤,我每天下班都不聲不響,交班后迅速離開,一刻也不在賓館多停留。我在大街上轉來繞去,既可以熟悉西郊的街道,也可以躲避別人的跟蹤。可是,有一天,我突然被許山英截住了——你為什么要躲開我?我身上是不是長刺了?她的眼神幽怨,神形憔悴,就像一株被風吹蔫了的野蒿。我說,我沒有躲開你,我同你哥說過了,搬出賓館不會影響上下班。她說,萬根,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嗎?我離婚!我說,別做傻事,你現在的生活該有多好,孩子都那么大了,房子有幾套,好好過你的日子,別多想了……你瞧瞧我,一無所有,居無定所,這些天要不是你哥收留我,我都露宿街頭了。
許山英說,萬根,我等待了你這么多年,為的就是有一天你會回來,難道你把我們以前的感情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她的眼睛里滿是絕望,淚水隨時會奔涌出來。她的話不論可信不可信,我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許山英的飛蛾撲火叫我很是恐懼,我不敢對視她的眼睛,扔下她轉身逃開了。
我在大街上浪跡了好半天,穩(wěn)定了情緒才回到李不二的車庫。李不二正將廢紙板一摞一摞搬上三輪車,車庫的空間有限,必須把多余的東西賣掉,騰出空間接納我。我剛把一摞廢紙板幫忙送上車,李不二說,親戚,有親戚來找你了。我回過頭,胖細妹竟然一臉嗔怒站在我身后。胖細妹說,殺人犯,你想躲到哪兒去?我說,我來找李疤臉有事。她說,別騙我了,你就是孫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以為你搬進了皇宮大院,原來掉在了破爛堆里。我說,你嘴巴積點德,別到處損人不利己。
李疤臉,你不請我進去坐坐?胖細妹這才同李不二招呼。
我說,你沒看見搬東西?亂七八糟的,坐地上???
許百賢做媒人的想法不會平白無故,可能他已經看出胖細妹對我的苗頭了。胖細妹不是許山英,我沒理由恐懼她。我的內心或許渴望有這么一個女人親近我,就像以前我同許山英那樣。
胖細妹說,你別多嘴,我不是去你家。
妹子,你是我親戚的親戚,怎么能不歡迎?我李疤臉的屋里有女人造訪,這是破天荒頭一回!李不二卻是極端熱情,臉上的疤痕都笑成了一張大煎餅。
胖細妹第一次進入車庫后就成了???,只要有空閑,就不請自來。我阻擋不了她尋找各種借口進入車庫,也阻擾不了李不二的熱情。亂糟糟的車庫的確需要有個女人打理,散亂的破爛需要整理成堆,灶臺需要收拾干凈,遍地的垃圾需要清掃。李不二說,親戚,胖妹子做你老婆很合適。我說,李疤臉,當心你的右臉別叫炭火燒疤了。話剛出口,我就被自己的惡毒驚呆了,同胖細妹相處不到兩個月,嘴上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李不二掄圓了眼睛說,誰敢?
有了李不二撐腰,胖細妹儼然成了車庫的女主人,不是女主人,而是女家長。我和李不二莫名其妙淪為了她監(jiān)護的孩子。她吩咐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得做什么。我不情愿,李不二立馬成為叛徒,站到了胖細妹一邊。他們就像兄妹,很快結成了鋼鐵聯盟,合伙對付我這個外來者。我不得不舉手投降,向胖細妹妥協。
有一天,胖細妹竟然將追蹤而至的許山英堵在了門外。
我發(fā)現許山英進入小區(qū)時已無路可逃,慌忙退到了車庫的閣樓上。
胖細妹說,二老總,你怎么上這兒來了?
許山英囁嚅說,程萬根在這兒嗎?
胖細妹說,二老總,你要找的人不在這兒。
許山英似乎不相信胖細妹的話,朝車庫內叫喊,程萬根,你在不?
胖細妹說,二老總,程萬根不是你該找的男人。
許山英似乎被胖細妹說蒙了,悄無聲息站在門外。
胖細妹說,二老總,請你自重!程萬根是我男人,現在是下班時間,他歸我管。如果賓館有什么事,等他上班時同他說。不是賓館的事,你找別人去,別再糾纏我男人。
胖細妹的話冷冰冰的,警告中夾雜著羞辱,好像我真是她男人。對待許山英我或許太殘忍了,一個女人記得過去的美好,努力想把它找回來,這有什么過錯?我自己對田面,對田面那幾間土坯屋,對那桃樹李樹魚塘不也是念念不忘?老是夢想回到田面,回到田面的土屋里。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了閣樓,可是許山英不在了,胖細妹一副嘲弄的笑臉向著我。
胖細妹說,殺人犯,你得感謝我,我把你的麻煩打發(fā)走了。
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是我未來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我暗忖也許我無法拒絕眼前這個嘴銳而心熱的胖女人,如果我和她這么發(fā)展下去,必須有個地方來收藏我倆將來的生活。李不二租賃的車庫絕不是個理想的所在,假如我們三個人不明不白地待在一起,外人會怎么看待?如果傳進西郊人的耳朵,該是怎樣臭不可聞的花邊新聞?同李不二朝夕相處,而我的內心仍舊排斥他,極不情愿同他混在一塊。這不是我要的生活,他也不是我深交的朋友。我自認為這是我的墮落,是對我的污辱或懲罰。
我記起了孫副主任善意的提醒,抓緊時間去申請公租房。安置房的希望化為了泡影,公租房就成了我的救命良藥,否則的話只有仿效李不二,隨便租個地方暫且安身。我不知怎么向住房保障局申請公租房,只有去村委會找許佑民。這一回保安沒有阻攔我,甚至還討好似的向我微笑。許佑民將腿架在辦公桌上,嘴巴吧唧吧唧響著,肯定在咀嚼正宗的臺灣檳榔。他不像個怎么開心的人,見了我,微微蹙了蹙眉頭,問,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Φ??我把申請書遞給他,他接過申請書掃了一眼就擲在辦公桌上。許佑民說,萬根兄弟,上次我不是說得很明白嗎?安置的事村委會真的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說,許主任,不是安置房,是公租房。公租房?他狐疑地擲了我一眼說,西郊從來沒有人申請過公租房,有哪些條件限制,該走怎樣的程序,我都不是很清楚。你先把申請書放在我這,待村委會向鎮(zhèn)政府報告后有了消息再答復你。
許佑民的回答叫我很是氣餒,西郊從來沒有人申請過公租房,言下之意在西郊只有我是無房戶。這是我的屈辱還是我的光榮?是我拖了西郊人的后腿,給西郊人臉上抹了黑?還是西郊人把我當作另類給拋棄了?
我迷惘地走在西郊的街道上,不知要到哪兒去。舉目可見的房子沒有一棟是我熟悉的,這街邊的桂花樹也沒有一棵是我熟悉的。我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不覺竟然游蕩到了田面——那個十字路口。我該去哪兒,去新天地賓館還是李不二的車庫?我在石椅上枯坐了好半天,肚子餓了,沒法坐下去,必須先填飽肚子。
我從田面怏怏而回時,不想碰到了那個呆子——許山英的現任老公桂家厚。他袖著手,埋著腰,勾著頭蹲在車庫的門前,仿佛一只發(fā)呆的貓頭鷹。之前我很擔心見到這個男人,如果他有意來找碴,不知該拿他怎么辦。可是,現在,我卻沒有絲毫的慌亂,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沒有理由找我的碴子。他的模樣讓我生出幾分憐憫的同時,也滋生出幾分厭惡。我咳嗽了一聲,弄個響動驚醒他。他就像只樹懶,吃力地抬起頭,吃力地直起腰。他的目光是呆滯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很像個智障患者。桂家厚說,程大哥,回來了。他說話的速度比他的動作還要遲緩幾分。這就是許山英的老公,一個她必須天天面對的男人。我突然明白了,許山英為什么夢想極力挽回過去的感情,就像我渴望回到田面的土屋,似乎是同一個原因。我說,進去坐吧。桂家厚說,我不坐了,有件事想同程大哥商量。我問,什么事?他說,我二伯在鎮(zhèn)政府當副鎮(zhèn)長,有辦法幫你分配到安置房。我愕然了,他居然來給我?guī)兔ι暾埌仓梅?,這是完全令人意外的事情。這是這個呆頭呆腦的男人的想法,還是別人教唆的主意?如果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有什么意圖?他會不會以為是我揪住了許山英的感情,以此來交換讓我離開許山英?他不至于傻到什么報酬也不要來幫助他過去的情敵吧?如果不是他的主意,那會是誰的主意?是許山英在威脅他,讓他出面請求他二伯來幫助我?這不是沒有可能,否則這個呆子怎么會知道我在申請安置房?可是,如果不是許山英,那個幕后給他出謀劃策的人該是誰?究竟出于什么動機?
我不想深究這是誰的主意,雖然安置房對我是個巨大的誘惑,但這種夾帶企圖的幫助讓人無法接受,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幫助到我。
我說,謝謝你二伯的好意,我的事不需要別人幫忙。
桂家厚的眼睛現出了死灰色,似乎不敢相信我拒絕了他。他呆立在原地,像個懸掛在半空的物體,顫抖著,搖搖欲墜。好半天后,他才像只樹懶一步一挪緩慢地離去了。
我警告自己,立刻離開新天地賓館,一天也不能耽擱了。當我把辭職的想法告訴許百賢時,沒想到他不過沉吟了半分鐘,就爽快地答應了。我說,百賢,我打算同李不二合伙開個廢品收購公司。他說,萬根老弟,我早就預料到有一天你會做你自己的事情,我真為你高興,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吩咐總臺的收銀員交給我一千五百元錢。我說,百賢,你對我的幫助夠大的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錢我無論如何不能拿。他說,萬根老弟,這不是我的好意,是你的工資,該拿的錢。我不能再推辭了,如果堅決推辭掉,有可能就會在我和許百賢之間推辭出一條深不見底的壕溝。何況我真的需要錢,這筆錢至少對解除眼下的困境有幫助。
許百賢將錢塞進我的口袋說,上車,咱們哥倆去喝一杯。
我說,不了,留著以后喝,今天我還有事呢。
我離開新天地賓館徑直去了西郊村委會。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申請公租房的結果,可是許佑民不在,他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我只得下了樓,想向那個保安打聽,可還是忍住了。我在大樓前那塊狹窄的場地上游弋著,守株待兔。我的目光百無聊賴時突然被墻壁上的公告欄吸引了——西郊村首批公租房審核結果公示:程萬根,西郊村第七村民小組,單身,月收入1200元,無住房……如對公示內容有異議,請來人或來電向西郊村委會反映。
我弄不懂墻壁上的公示有何意義,這些都是事實,有必要向別人公示么?沒有人向我解釋這是怎么回事。我得找許佑民問個明白。第二天下午,我才守到許佑民,他說,你申請公租房的事正在公示,你沒看見么?我說,我看見了。他也許看出了我的疑惑,向我解釋說,村里公示了,如果沒有反映,到時上報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公示后無異議,再上報住房保障局審核公示,如果沒異議,就參加搖號抽簽分房。你公示的內容都是事實,應該沒什么問題,耐心等待吧。
我的內心仍有一些忐忑,但許佑民的話給了我信心,歡喜大于隱憂。胖細妹卻一眼窺見了我的秘密,問,殺人犯,遇上了什么喜事?拾到百萬大鈔了?在她的嘴邊,殺人犯已經完全取代了我的姓名。我說,哪來的喜事?你丟失了一百萬?她說,你瞞不了我,你瞧不見自己的臉色,真正喜上眉梢,是不是上次你說的那個什么……什么公租房有消息了?我頂不住她窮根究底,假如真能如愿,最終也瞞不過她,爽性一五一十把申請公租房的事說給了她聽。末了,我說,八字只有一撇,那一捺能不能出來還不知道。她說,你能成!我說你能成就一定能成。又感嘆說,變只狗都愿意做西郊的狗,錯過了安置房,還有公租房。我說,你是我供奉的活菩薩?你在保佑我?
她說,咱們先說好,你可別恩將仇報,到時得收留我。
我說,建筑面積才五十平方米,一室一廳。
她說,好歹是套房,你住客廳,臥室租給我,可不許收我的房租,不許耍賴。
一個半月后,我幸運地趕上了孫副主任所說的第三批公租房的搖號抽簽??墒俏矣址浅5夭蛔哌\,同第三批公租房擦肩而過,沒有中到簽。
胖細妹安慰說,相信我,下次你一定會中簽,我等著做你的房客呢。
三個月后,我又參加了第四批公租房的搖號抽簽,八百多戶無房戶,兩百多套公租房,一小半人上天堂,一大半人下地獄。我被壞運氣踹下了地獄。
胖細妹嘟囔說,你真是個倒霉的祖宗,裝在籠子里的雞都跑了,不過別著急,還有下一次。
第五批公租房尚在選址中。我等待搖號抽簽的日子,同李不二閑聊。
我問,李疤臉,你為什么不回大別山?
李不二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親戚,你回到了西郊嗎?
我被李不二的反問哽住了,無以回答。第五批公租房的地址選在西堰村的最西端,也是這座小城擴張后的最西邊。同西郊村隔了一條河,一條河不過是條田埂,算不得多么遙遠,隨便一抬腿就跨過去了??墒侨松械挠行┨锕?,一輩子都休想跨過去,我,我們,僅屬于田埂的這一邊。田埂的那一邊,是永遠的風景。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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