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小時候,我是一個耽于幻想的孩子,是病痛給我插上了一雙想像的翅膀。那一年夏天,我得了痄腮,整個臉腫得老大,紅彤彤的,醫(yī)生也說不清我為什么一直在發(fā)燒,我只能靜靜地躺在屋子里,聽我的那些小伙伴們在院子里呼嘯著把足球踢來踢去,這對我來說真是痛苦,痛苦的結果是什么?是只能閉著眼瞎想,可以說是想像結束了我那個夏季的痛苦,我在想像中一次次張開雙臂飛了出去,我覺得自己像只鳥兒一樣飛到了空中,看著我的那些小伙伴們在地面上追逐那顆紅色的小足球。想像是什么?想像是自由的翅膀,可以把我?guī)У饺魏挝蚁肴サ牡胤健1热?,它把我?guī)У轿倚r候一直想去的西山。想像之中,群山就在我的下邊,我在群山之上飛翔。我在想像中一次次飛到了城墻之上,那時候,我住在護城河邊,明代的城墻黑壓壓的就在我們院子的東邊,城墻這邊是護城河,護城河邊是高高的白楊樹。春天的時候,城墻上是“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的麻雀,冬天的時候,在城墻上空飛來飛去的是老鴰,老鴰的叫聲蒼涼老邁,“哇——”的一聲,又“哇——”的一聲。燕子的叫聲很細,很嬌氣,燕子是一種在我印象中飛得最高的鳥,快下雨的時候,天上滿是黑云,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有幾只燕子在高空中飛,飛,飛,再飛,變成了一個小點兒,一下子不見了,你想像不到它們去了什么地方。在那個饑饉的年代,有許多人在城墻的上邊開墾小片小片的地,去發(fā)展他們的農業(yè),我多么想知道那些人們都在城墻上種了些什么?可我的父母禁止我上到城墻上邊去,我看著那些人在高高的城墻之上走來走去,他們的肩上是鋤,有時候手里是一把綠盈盈的什么。在秋天的時候,他們上到高高的城墻上邊去收獲,我看到他們從上邊把一小捆兒一小捆黃色的谷子和紅色的高梁背了下來。我想上城墻,但我的父母禁止我上,不讓我去,是想像完成了我的這個愿望,在想像中,我可以飛。
想像讓我的少年時期的病室生活充滿了浪漫,除此我還要感謝黑暗,因為我們當時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帶,那時候不知為什么總是在停電,一停電,四周就陷入了黑暗,黑暗讓許多物體都活了起來。外邊的小樹啦,一只從屋頂上輕輕走過的貓,它輕輕地從屋頂上走過,再輕輕一跳就跳到墻頭上了,是什么,在空中一劃而過,是蝙蝠,這一切一切都在黑暗中讓人清清楚楚感覺到,卻讓人不能明明白白看在眼里,想像編織了一些令人恐怖而興奮的故事。那時候,我的父親執(zhí)意要讓我成為一個畫家,每天都要讓我寫五張元素紙,畫五張元素紙,所以停電又讓我高興,我可以不再完成父親留給我的作業(yè)。后來,我得到了解放,那是因為我的父親突然去世了。我的父親去世,我去了醫(yī)院,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我居然哭不出來,看看左右,我還是哭不出來。窗外的一株綠楊,上邊落了一只很大的黑鳥,在叫著,叫著,我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我,枝頭輕輕一顫,它飛走了。這時候我才忽然哭了起來,想像那只鳥是我的父親。別人此刻圍在父親的病床邊,我卻扒到窗子前去找那只不知去向的大黑鳥。
我寫第一篇小說,是在湖南的一條木船上,我倚在船舷上,看到了碼頭上一個盲人摸摸索索在那里下河挑水,他慢慢慢慢數著臺階下到了河邊,把一只水桶慢慢慢慢蕩到水里,把一只桶打滿了水,然后是另一只桶。我當時莫名其妙地感動得了不得,我想像這個盲人的生活和他的艱難,想像他的種種種種,我其實是被自己的想像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激動得有了寫一篇小說的欲望。作家有時候便是一張帆,是想像的風給了它力量,讓它鼓起來,鼓起來。這篇小說后來發(fā)在《萌芽》上。居然是個頭條,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發(fā)小說,那篇小說純粹是想像的產物,小說的題目是《兩盞桔黃的燈》。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到處都布滿了小說的種子,問題是需要你去發(fā)現(xiàn),比如一個陌生人的憂傷眼神,一聲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嘆息,一個被閃電忽然照亮的畫面,甚至街頭幾句嚅嚅的對話,都可以在你的想像中抽枝展葉,一開始很小的兩片葉子,到后來連你自己看看都會感到吃驚,它居然已經在你的想像中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用理論的大鋸伐它幾天也許都伐不倒。寫作的最大魅力還在于,你無中生有地寫出了它們,許多讀者和評論家卻在那里煞有其事地一遍遍地把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從你的小說里壓榨出來。
我是個耽于幻想的人,現(xiàn)在我又住到了古老的明代城墻之下,這一次的遷居使我離城墻更近,只有不到二十米,城墻上的一切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上邊那種會開出白花的野生植物,我想它已經在上邊延續(xù)了它四五百年的生命,這么想著,我就像是看到了明代的守城戰(zhàn)士在城墻上走動,他們拿著什么樣的武器?或者有一個年輕戰(zhàn)士走著走著就解開他的褲子沖著城墻下邊撒起尿來,這種想像是小說的想像,小說要的就是七情六欲,要的就是通俗,小說不排斥所有的俗事,小說不排斥俗事所以才會好看,所以請原諒會有這種想像。太陽好的日子里,比如,不像今天在下雨,天上有很好的太陽,城墻上的那些古代男人也許會把他們的頭發(fā)打開坐在太陽里用每人一把的小梳子梳理他們的頭發(fā),頭發(fā)上,也許是琳瑯滿目的蟣虱。這些生活場景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它注定只能存在于想像之中,但望著那古老的城墻,這想像卻似乎歷歷在目。我不準備再寫一部歷史體裁的長篇小說,歷史體裁的長篇小說只能讓人日漸消瘦,需要更多的想像與案頭工作。
世上的各種事情里邊,只有寫作讓我覺著有神圣的味道在里邊,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總是要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左手一個品字型的筆洗,筆洗旁邊是一個青花筆筒,我的手可邊是一摞工具書,工具書上是一個放大鏡,我寫作的時候很少去查字典,只有在修改小說的時候有時候會去查一查。寫長篇的時候,我還會畫一張地圖在那里,我想像我的人物是怎么在各個季節(jié)里穿梭往來于我給他們安排的紙上世界里。想像的地域,加上想像的季節(jié),很重要的一點是這個季節(jié)的顏色和香氣,比如正在開放著玫瑰或者是芍藥?我在路上行走的時候,常常被迎面走來的某個人吸引,他的模樣和衣著,他的神態(tài)和過馬路時的左右的回顧也許會在很短時間內成為我的筆下人物的一面。我是個喜歡柴米油鹽的人,小說其實就是生活,吃吃喝喝都在里邊,我和朋友們去吃飯,也許我會記住那天晚上的菜單,或哪個讓我喜歡的菜,然后你也許就有可能在我最新的小說里看到這些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