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新強
2016年11月22日,臺灣著名作家陳映真先生在北京逝世。作為一個“堅定的左翼作家”,陳映真在海內(nèi)外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并獲得過極大關(guān)注。陳建功說,陳映真是第一個以小說形式表現(xiàn)臺灣上個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革命者的斗爭與犧牲的作家,也是第一個反對“臺獨”的作家。他以理性的思辨和戰(zhàn)斗的激情,對形形色色的民族分離主義展開了旗幟鮮明、思想厚重、有理有據(jù)的批判。學(xué)界對于陳映真的有限的研究大多側(cè)重于小說創(chuàng)作層面,而對其精神結(jié)構(gòu)乃至整體性的探討則相對薄弱。在這個意義上說,王安憶的《烏托邦詩篇》。以下簡稱《詩篇》)與其說是一部中篇小說,倒不如說是以詩的筆觸寫成的一篇獨具特色的“陳映真論”,為我們整體性地把握陳映真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主體意識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視角。
《詩篇》中的匿名主人公便是王安憶體驗中的陳映真,其中又以基督教文化的視角為觀照基點來看待、感悟、理解主人公,滿懷熱情地道出了作者與他的相識、相知以至于對他的無限懷念?!对娖烽_篇點出,“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而“這個人”又不是從書本、地理課程以及一些相對有限的旅行這樣的途徑來得知世界的,他是從《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紀”獲取這一知識的。從“耶和華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這一神圣事件中,“這個人”就不僅知道了現(xiàn)在:世上人被耶和華的力量分散與隔膜的狀況;而且知道了過去:曾經(jīng)有一個可能,世上人是歡聚在一起,有一座通天的塔標作召喚,互相永不會離散。判斷他是從《圣經(jīng)》里了解世界,是因為“這個人”的父親是一名牧師,這也是由對他的懷念而譜寫詩篇的根據(jù)。而這懷念又與肉體無關(guān),它純粹屬于精神領(lǐng)域。這是一種不求回報、不計名利、完全只與自己有關(guān)的精神活動,它不需要任何別人的承諾,它使人徹底地沉浸在自我的思想里。“似乎在我心里,劃出了一塊凈土,供我保存著殘余的一些純潔的、良善的、美麗的事物;對這個人的懷念,似乎又是一個援引,當我沉緬于紛紜雜沓的現(xiàn)實的時候,它救我出來瞭望一下云彩霞光,那里隱著一個輝煌的世界;對這個人的懷念,還像一種愛情,使我處在一雙假想的眼睛的注視之下,總想努力表現(xiàn)得完善一些?!闭捎诖耍@種情感逐漸演變?yōu)橐环N想象力,驅(qū)策《詩篇》去刻畫“這個人”。
《詩篇》作者與“這個人”的最初相識源于“這個人”的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三角臉”和一個“小瘦丫頭”的凄慘命運以及彼此的相依相靠。其所指的,顯然是陳映真的短篇名作《將軍族》?!对娖犯型硎艿恼沁@一小說“集渾厚與溫柔于一身”,正是小說作者所描寫的那種相濡以沫的情狀。這一切都源于“這個人的情感是一種類似神靈之愛的情感”。尤其是在“我們和那個島隔絕了多年,多年里,我們互相編派著對方的故事,為了使我們彼此憎惡。憎惡的情感在我們心中滋生增長”的文化背景下,“這個人”的情感就尤為難能可貴而令人不能忘懷。他有一種奇異的愛心,“這愛心很大,又很小;很抽象,又很具體;很高,也很低。像三角臉和小瘦丫頭這樣的兩個可憐蟲,要說他們有什么資格承受這樣的愛心呢?然而是否正因為它是這樣不計條件,它便可大到無限處了呢?這種愛意是這樣無微不至的嗎?即使是對三角臉和小瘦丫頭,這愛也沒有顯出絲毫的俯就之感?!薄叭悄槨焙汀靶∈菅绢^”的故事成為《詩篇》與“這個人”結(jié)緣的一顆種子,而種子的內(nèi)核就是“愛心”。
后來在美國舉辦的一個“國際寫作計劃”活動中,《詩篇》作者見到了“這個人”。并且,“這個人對我說:你的發(fā)言稿我已經(jīng)看了,我父親也看了,父親看了后很感動,說中國有希望了?!倍@個人的父親的一段話卻令人終生難忘?!澳鞘钦f在這個兒子遠行的日子里。遠行是一種象征和隱喻的說法,它暗示了這個人的一段危險與艱辛的經(jīng)歷,這不僅意味著離家的孤旅,還意味他離開他相對和諧的早期經(jīng)驗,走入殘酷的認識階段。它具體的所指,大概是‘入獄這一樁事吧。在這個人遠行的日子里,他的父親對他說:孩子,此后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后,啊,你是我的孩子。”而這些話,恰恰成為了《詩篇》的精髓?!斑@個人的父親是一位牧師,我想象他在那個濕潤的多雨的鄉(xiāng)村禮拜堂里布道,我的心里又激動又靜謐,又溫暖又沁涼。受到他的夸獎,是多么快樂的事情??!”而“我的發(fā)言稿內(nèi)容大意是:像我們這一代知識青年作家,開始從自身的經(jīng)驗里超脫出來,注意到了比我們更具普遍性的人生,在這大人生的背景之下,我們意識到自身經(jīng)驗的微不足道”?!斑@個人”的父親所看到的希望正是如此:面對普遍的人生,意識到自身經(jīng)驗的有限性,從而獲得超越。從基督教文化眼界出發(fā),人是有限的,只有上帝是無限的。認識到人的有限性存在,也就有了接近上帝的可能性。“這個人”對“我”的影響則是用人類的普遍的苦難淹沒了“我”的經(jīng)驗。實際上,“苦難”正是流淌在陳映真血液里的一以貫之的主題情懷。
與“這個人”的另一次因緣起于他和他的知識分子同伴們創(chuàng)辦的《人間》雜志,尤其是《人間》整整一年的參與營救一個曹族少年湯英伸的呼吁與行動。曹族是一個山地民族,是臺灣島上原住民的九族之一。英俊聰慧、對前途充滿希望和信心的曹族少年湯英伸,由于生活所迫而退學(xué)到都市謀生。不幸的是,他沒有遇到好人,雇主的欺壓導(dǎo)致湯英伸一夜之間犯下了駭世驚俗的殺人罪?!斑@個人”在《人間》辟出版面,描述湯英伸及其事件,使得全社會都注意到一個普通的孩子?!八退闹R分子伙伴們大聲疾呼:請你們看看這個孩子!看看這個孩子為什么犯罪!當這個孩子犯罪的時候,我們每一個大人都已經(jīng)對他犯了罪!他們似乎忘記了他們身置一個法制的社會,他們企望以自然世界的人道原則去裁決這一樁城市的命案。他們甚至提請人們注意到幾百年前,一個大民族對這個少年所屬的小族所犯下的罪行。他們提請人們注意這樣一個帶有浪漫的詩化傾向的事實:當湯英伸少年向那雇主一家行兇的時候,其實是在向幾百年不公平的待遇復(fù)仇。他們向這個嚴厲的法制社會講情,說:‘請先把我們都綁起來,再槍斃他。他們還要這個法制社會注意到天國里的聲音:‘凡他交給我的,叫我連一個也不丟失,并且在末日,我要使他復(fù)活?!薄斑@個人”的身影就活躍在這些激越而溫存的話語里,“我”覺得無比親切?!斑@個人和他的同伴們?yōu)闇⑸毂甲吆籼?,他們甚至活動到使告主撤訴。他們說,世間應(yīng)當有一種比死刑更好的贖罪方式,要給罪人們新生的機會。在那些日子里,湯英伸的案件婦孺皆知,人人關(guān)心。關(guān)于案件的判決一拖再拖,給予人們不盡的希望,湯英伸的命運成為了一個懸念,寄托著人們心中最良善的知覺。詩人們提出‘難以言說的寬愛;教育家提出‘不以報復(fù)的方式;政治家提出‘人文的進步;歷史家提出‘優(yōu)勢民族與弱勢民族的平等,人們說:可憐可憐孩子,槍下留人!”這是一幅激動人心的場面。正是由于“這個人”投身其間并處于顯要位置,這場運動與“我”有了奇妙的聯(lián)系,“我”與這個不曾謀面的少年有了休戚與共的情感。他和他的同伴們已經(jīng)把生命投入這一事件中,已經(jīng)將結(jié)果拋出在外。我們看重的也正是這種“愛”的無私精神,最終,“這個人和他的伙伴們的善心,沒有為這少年挽回生命,只給他整整一年焦灼和受盡希望折磨的時間。湯英伸受斃時掌心里緊握著十字架,神父曾對他說:‘凡他交給我的人,必到我這里來。而到我這里來的,我必不把他拋棄于外。凡他交給我的,叫我連一個也不丟失,并且在末日,我要使他復(fù)活。這與其是安慰湯英伸,毋寧說是安慰這個人和他的伙伴,因此,他們以‘湯英伸回家了……作最終的文章的標題?!绷钊穗y以想象,這是怎樣得一種愛心!然而,“這個人”的希望終于告一段落?!八氖麑ξ乙彩怯杏绊懙?,我很想對他說:這,就是人間。我還明白了一個事實,從此之后,我與他這兩個海峽兩岸的作家便分道揚鑣。我與他的區(qū)別在于:我承認世界本來是什么樣的,而他卻只承認世界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我以順應(yīng)的態(tài)度認識世界,創(chuàng)造這世界的一種摹本,而他以抗拒的態(tài)度改造世界,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天地。誰成誰敗,可以一目了然?!笔堑?,“承認世界本來是什么樣的”表明人的存在的經(jīng)驗性狀態(tài);而“承認世界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則表明了人的存在的超驗性狀態(tài)。兩種不同的“世界觀”必然導(dǎo)致兩種不同的存在方式與存在效果?;浇涛幕袼值恼侨说某炐源嬖冢墙?jīng)驗性存在。任何現(xiàn)實層面的批判都是經(jīng)驗性的,而惟有基督“神性”是超驗的。
對“這個人”的懷念究竟是什么呢?是不是和信仰有類似呢?后來“我”知道,“這個人”的父親是一位牧師,后來“我”還知道,耶穌是“這個人”的朋友。這促使“我”拜讀《圣經(jīng)》,不斷走進教堂。這使“我”逐步明白基督教文化的博大精深,逐步體悟到耶穌基督的神圣啟示及其對人類的心靈關(guān)懷,更使“我”加深認識了“這個人”與基督教文化精神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理解了他的言語與行動。
與“這個人”的再次結(jié)緣是在七年之后的一次匆匆重逢?!拔摇敝懒怂谄吣曛凶龅氖虑槔镒钚碌囊患顷P(guān)于抗戰(zhàn)時期日軍野蠻殺戮中國勞工的“花岡慘案”。他不僅沉浸事件之中,而且編排成戲劇上演,并擔(dān)任角色。人類的罪惡不能被無知地遺忘,如果不懂得黑暗,也就無法懂得光明?!霸谶@父親宣講福音時,這兒子在宣講災(zāi)難。無論是這父親還是這兒子,我都懷念。這父親和這兒子講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當人們在災(zāi)難前睜開眼睛的時候,福音就來到了,好消息就來到了?!贝藭r,“我”忽然明白了“這個人”在島上卻能夠胸懷世界的全部秘密了——那就是“這個人”的父親在他遠行之際對他的囑托:“孩子,此后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后,啊,你是我的孩子”。也正如此,“這個人”首要選擇的便是作為“上帝之子”的使命。
《詩篇》最后寫道:我不知道這個人所做事情能否對這世界發(fā)生什么影響,我不知道這個世界能否如這個人所良善愿望的那樣變化,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在一個人的心里,應(yīng)當懷有一個對世界的愿望,是對世界的愿望?!?,我懷念他,我很懷念他!
對世界的良善愿望,正是“這個人”作為“上帝之子”的抉擇。人都有自己的感情,而惟有愛心是人類感情溝通的起點;人都有自己的民族,而惟有信仰是跨越國界而全人類的。
《烏托邦詩篇》中的“這個人”就是陳映真,雖然未被作者直接點名。作者一開始就已經(jīng)說明,這部作品是詩而不是一般意義的小說,因為她“將詩劃為文學(xué)的精神世界而小說則是物質(zhì)世界”。“上帝的孩子”不僅本質(zhì)性地規(guī)定了陳映真這一藝術(shù)形象,而且使得作者也擁有了一個精神的制高點。真實而又虛擬的“精神烏托邦形象”,正是這首詩篇的價值,更表達出陳映真形象的特質(zhì)。
由于特殊的基督教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和獨特復(fù)雜的人生成長道路,陳映真的精神構(gòu)成中存在著幾種因素:基督教文化眼光中個體的苦難歷程以及形成的耶穌基督的博愛信念與人道主義情懷;出于對苦難的救贖形成的烏托邦社會主義信念乃至無政府主義以及出于對現(xiàn)代工商社會的深刻認識形成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出于對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認同形成的對中國的認同以及對分離主義傾向的強烈批判。在所有這些話語中,歸根究底使陳映真的精神歷程與生活道路得以安身立命的是基督教文化的精神支撐。他由苦難而一度走向了馬克思,進而寄托于耶穌基督。無論是他作為藝術(shù)家的虛構(gòu)寫作還是作為思想者的非虛構(gòu)寫作,無論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雜文與文藝評論以及其他聲音,都流注著人道主義的思想光芒。陳映真是人道精神話語的倡導(dǎo)者,更是實踐這一話語的切身行動者?!对娖烽_頭所說的,“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原因正在這里。
本欄責(zé)編 孟 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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